第一部 秋老虎,一九九七年
第二十二章

「我聽說了。真是可惜。」
「是啊,」我說,「太糟了。」
警衛來到他身邊,從他手上抽起話筒。
「誰?」我說。
「保齡球館的那個謠言嗎?」他低語。
起士把話筒放在桌上,瞪著天花板看。當他回頭看向我們的時候,似乎縮小了一呎,前額瀏海的濕氣使他的頭髮貼在額頭上,看來年輕了十歲。他把話筒拿到嘴邊。
我笑了。「一個警察,起士,在你的組織裡。想想看,這對你的聲譽會有什麼影響。」
「是啊。」起士點頭。「真替法洛難過。這他媽的傢伙很會打扮。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不是鬧著玩的,」起士說。「他的朋友們,那些個他媽的屠米兄弟,才剛在愛佛瑞特的銀行搶案被逮。他們下個星期會轉監過來受審。不要再嚇我了。我害怕了,好嗎?但是我需要時間。把狗帶走,我會傳消息給你們的,我保證。」
「不要。」起士搖頭。「你不能這麼做。」
起士的手指不再搔著胸口,椅子的前腳往前傾,靠回地面。「羅格斯基兄弟怎麼會火大?」
第二天,就在正午過後沒多久,潛水人員在花崗岩軌道採石場的水面下十五呎處,發現一片撕破的布料,就掛在猶如冰鋤,從南側岩壁往外凸出的銀色花崗岩塊上。
「我們現在知道了,」我說。
「幾年前那個,愛爾蘭黑幫大哥,你知道他的——」她一撚手指。
這一回沒有兩名執法人員的陪伴,所以起士被帶到了訪客室裡,透過一面厚厚的玻璃和我們面對面。安琪和我各自從我們這一側的小隔間裡拿起話筒,起士則伸手拿起他的。
「記得那傢伙嗎?」安琪說。
起士把椅子向前拉,緊緊抓住話筒,我以為話筒就要斷成兩截了。「媽的,聽我說,你這混蛋。要是那個瘋子以為我襲擊他,我可能會乾脆拿刀幹掉哪個警衛,好確定自己這一輩子鎖在單獨監禁室裡。那傢伙根本就是他媽的活生生會走路的死刑。你們去告訴他——」
「是真的嗎?」起士低語。
這個比方爛極了,而他心知和*圖*書肚明。起士仰賴的就是快嘴和有趣的話語,就算是威脅也相同。很明顯地,對於法洛是個警察的可能性,在這之前,從來就沒有在他心裡出現過。
「什麼?」安琪說。
「什麼?」
「巴巴很生氣,」安琪說,「而且他有朋友。」她四處望著監獄的牆壁。
我再說一次,放慢速度。
接著我說。「我兩天前來找你,求你放那個四歲的小女孩一條生路。現在她死了,就因為你。你要憐憫嗎?我會去告訴巴巴,說你為了他遇襲,而向他道歉。」
「你怎麼這麼確定她還活著?」
我看著安琪。
「我不能說——」
我說:「我聽到謠言,法洛不只替你一個人工作。」
「噓,」我說,舉起一隻手指放在嘴唇上。
起士站起身子,讓自己被推到門邊。當警衛打開門的時候,起士回頭看著我們,做出嘴形:
海倫張開嘴,無聲地哭號。
「不。」
「羅格斯基兄弟。」
「二十秒,」安琪說。
「巴巴一定知道我和他被毆沒有關係。」
「別這樣,聽著——」
起士絕望地回頭看,接著看向關著自己的銅牆鐵壁,以及隔在我們之間的玻璃。
「等著看吧,起士。」
海倫從他身邊轉開身子,失去平衡,跌落地面,托著手坐在地上,抬頭看向我們。她與我四目相會,我想起自己曾經在小傢伙大衛家中說她愚蠢。
「她死了,是嗎?」海倫的手掌捏成了個拳頭,將破玻璃碎片深壓入皮肉當中。鮮血大量地落到柚木地板上。
「他跑了,」安琪說。
「你們要讓巴巴明白,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和我一點干係也沒有。你們要我活著,好嗎?沒有我,那女孩絕對會走,走定了。你們懂嗎?再見,寶貝,再見,」他唱著。
「老天,」里奧納說,「海倫。」
「明白什麼?」安琪說。
「賈克.勞斯,」我說。
「不管你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起士說,「你們連門都沒摸到。你們根本就差遠了,可能還遠在他媽的格陵蘭島。知道嗎?」
幾年前和_圖_書,巴巴、一個名叫派因的殺手、我,以及菲爾.狄馬西,與賈克.勞斯和他的得力助手凱文.赫里易會面,地點就在皮革區的保齡球館。我們一共六人進,四人出。賈克.勞斯和凱文.赫里易被塞住口的綁住,巴巴拿保齡球肆加凌虐,沒有任何生還的機會。這次的謀殺是經過本地義大利黑手黨頭子:胖子弗雷迪.康斯坦丁認可的。我們幾個走出來的人都知道,絕對不會有人找到屍體,也絕不會有人笨到要去找。
「不,我——」
「不行,」我說。
警衛逼近起士身後,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去你的,起士。」
「起士,」我說。
「克里斯.莫藍死了。」
「起士——」安琪開口。
「她沒死。」
她並不笨,只是痲痹——對外界,對她孩子身處的真正危險,甚至對刺入血肉、筋腱和血管中的玻璃碎片也一樣。
起士搖頭。「給我幾天的時間。」
「也許,哪天我離開這裡,我們可以喝個巧克力麥芽飲料或什麼的?」
警衛敲著門說:「犯人歐拉蒙,還有六十秒。」
「去你的。」我敲打玻璃。「她在哪裡,起士?她在哪裡?」
「我要的不只這些,」我說。
「如果我告訴你,他們會知道是我說出來的,明早之前我就會沒命的。」他邊說話邊後退,手掌向上舉在面前,胖臉上滿是驚駭。
「那麼給我具體的事物,某個我可以追查的東西。」
昨晚短暫來訪,夾著小雪的雨在今晨再次出現,當我們抵達康科德監獄的時候,凍雨的聲音聽來就像是鎳幣打在車蓋上一般。
她瞇起眼睛。「當然了,起士,當然好。出來之後給我打個電話。」
我從耳邊拿開話筒,伸手準備掛掉。
他透過玻璃看著我們,我們兩人慢慢地搖頭。
安琪微笑著搖頭。「是啊,當然了,起士,當然囉。」
「我就是知道,好嗎?」他對我們露出可憐的笑臉。「你們兩個對真正發生的事情,一點頭緒也沒摸到。你們知道嗎?」
「巧克力麥芽飲料?」
「十五。」https://m.hetubook•com•com
我直瞪起士,算是回答。
起士的眼神重拾好奇的困惑,靠回椅背,恢復自持。「你那個布魯薩,他大約一個小時之前來看過我,告訴我莫藍和古提雷茲與他的好心腸已經不再有所牽連。說,他佩服我收拾掉自己的手下,他會要我付出代價,我得對他的停職,和為他那病倒的老夥伴負責。如果你想知道什麼是真相,就是,這下惹毛起士了。」
「滴答,」我說,「滴答。」
「該死!」起士用厚厚的手掌拍打玻璃。「你們知道。」
她坐在地上,鮮血從受傷的手大量瀉向身上的牛仔褲。她的身軀因為狂亂、悲傷和恐懼而顫抖,往上看向天花板時,頭顱落在肩頭,淚水從雙眼宣洩而出,她搖晃著臀部,繼續無聲無息地哭號。
我本來想捎個訊息給起士,讓他知道巴巴自己採取了行動,但是在六點半時,起士在康科德監獄內剛拖過的地板上滑倒。起士不知怎地完全失去平衡,從樓梯的第三級階梯處翻下欄杆,一路跌落四十呎下的石頭地上,以其過大又滿載廢話的黃色腦袋著陸,一命嗚呼。
「算了啦,」他哀求。
傍晚六點,在我們還沒有機會找他談話之前,巴巴和尼爾森.法拉爾走進起士在下密爾斯區的一處酒吧。他們要酒吧內的毒蟲和酒保外出用餐,十分鐘之後,酒吧絕大多數的面積被轟成了停車場。整個包廂掃開了前門,並且毀掉了一輛當地市議員違法停在殘障停車位上的本田雅哥轎車。抵達的消防隊員必須戴上氧氣面罩,爆破的威力強大,將一切炸個精光,酒吧裡幾乎沒剩下什麼東西可燃燒,但是在地下室裡,消防隊員發現了一堆被火葬還沒包裝的海洛英;前兩名入內的消防隊員開始嘔吐之後,其他的人員撤退,讓海洛英繼續燃燒,直到他們安全了為止。
我把話筒放回耳邊。
「麥克雷迪小姐,」布魯薩說,「這個我們不知道。請讓我看看妳的手。」
儘管如此,痛楚依和-圖-書然出現。終於出現。當她迎視我的目光,雙眼在看見事實時黯淡卻圓睜。這是個可怕的覺醒,是個當清明出現在瞳孔中所造成的核巨變,隨之而來的是覺悟,領略到自己的疏失賠上女兒的性命,察覺到孩子可能遭受到多麼骯髒和難忍的痛苦,夢魘猶如活塞一般撞進她渺小的腦子裡。
「巴巴可不這麼想,起士。」
「那可真不幸,」她說了。
「我要那個女孩,」我說,「我現在就要她。」
「聽說法洛是個聯邦幹員。」
「媽的。」起士笑開來,搖著頭,但是雙眼圓睜,略失焦距。「你如果相信街上聽到的每件事,你應該——我不知道——當個他媽的警察之類的。」
「給我們一些資料,起士。」
「聽到這些,我很遺憾,起士。」我靠向玻璃。「還有別人也真的火大了。」
「為什麼?」我說。
「嗨,起士。」
「還要更多?你他媽的要什麼?」
「我會告訴他,你說你很抱歉。你會想辦法補償他的。」
「等等,」起士說,「沒有人知道賈克.勞斯遭遇了什麼事。他不過是惹毛了一些愛國分子什麼的。」
「什麼?」起士說,「你們知道我絕不會對羅格斯基兄弟舉起手的。」
「嘿,安琪,」他說,「氣色不錯。」
「獨立實證,」安琪說。
「獨立什麼?」
「海倫,看在老天爺的份上。」里奧納把一隻手放在妹妹的肩頭,伸手去拉她受傷的手。
「我可不信,起士。」
「那就去找他,」起士噓聲說,「我只知道這些。去問他,孩子失蹤那個晚上他扮演什麼角色。」
起士歪著一道眉毛,一時看來有些困惑。「再說一次,兄弟?」
「因為這是實情。」
「你手下有人在他背後攻擊了好幾下。」
「那就去告訴他。」
起士搖頭。「不是我的手下,寶貝,不是我的人。」
「那個賤人的男朋友,」起士說,「你們知道嗎?」
安琪說:「你似乎頗能接受。」
「是啊,他就像是愛爾蘭教父之類的,是吧https://m.hetubook.com.com?」
「是嗎?誰啊?」
起士往後靠向座椅,打量我們好一會兒,懶懶地搔著胸口。「幹這一行的,你們知道嗎?會他媽的早死。」
「當然了。」他縮著肩膀。「啤酒冰淇淋漂浮,諸如此類的。」
「派崔克,」起士說,強效古柯鹼的語調從聲音中消失,「你得讓巴巴明白。」
「法洛.古提雷茲也死了。」
三點鐘,海倫指認這塊碎布料來自她女兒在失蹤當晚所穿的恤衫。碎布來自恤衫的背面,靠近領口的布料上,簽字筆寫著愛曼達.麥克雷迪的姓名縮寫A.McC.。
「她死了,」海倫重複地說,這次聲音大了些。「是嗎?」她將手從布魯薩手中抽開,血水灑落在咖啡桌上。
「她沒死,」起士說。
海倫在碧翠絲和里奧納家中的起居室內指認過恤衫的布料之後,她看著布魯薩把粉紅色的碎布放回證物袋中,一直緊握在手中的百事可樂玻璃瓶碎裂開來。
「等等。你們是說,賈克.勞斯是被——」
「格陵蘭。」
「你們沒有選擇。」他回過頭看,接著靠向窗戶,低聲對著話筒說話。「會有人和你們聯絡的。相信我。我得先弄清楚一些事。」
起士翻了翻眼珠,歪著頭指向站在門邊監看的警衛。
我靠回椅子上,研究他好一會兒。他看似無辜,但是起士對此很在行。他的事業版圖來自清楚地知道哪些事物可以重重傷害人們,然後接著去辨認出想要、需要這些事物的會是哪些人。他知道如何在犯了藥癮的女人面前擺弄一包包的海洛英,讓她們因此為陌生人吹簫,然後再給她們答應過的份量的半數。他知道如何在警察和檢察官面前擺弄百分之五十的事實,讓他們在虛線處簽下名號,之後才交出原先答應資料的副本。
他上上下下抬著眉毛,接著警衛推他過門,離開我們的視線。
「明白我和這件事無關。」
他抬起眉毛。
「三十秒,」警衛說。
我看向安琪。她嘆口氣,看著起士,接著往下看著玻璃下方的小架子。
他用手背猛拍玻璃。「你們聽我說!我和這件事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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