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最嚴酷的一個月
第二十五章

她轉身面對我,一大蓬濃密的灰髮拂過臉頰,不幸的是,M一一〇還在她的手上。她一隻汗濕的手指急急扣向扳機,卻不停地滑向護木,她沒持槍的另一隻手抓向臀部的傷口,雙眼緊盯丈夫已然消失的腦袋。我看到槍口朝我擺了過來,知道她隨時有可能恢復鎮定,成功地扣下扳機。
羅白塔的手指扣下扳機,走廊像是歷經地震一樣天搖地動。
過了一會兒,他拿開槍,嘆了一口氣,抬起腳來慢慢地放在她頭顱的上方,然後往下推。
水槽內的血水中浸泡著一件兒童的白色棉質內衣。
她從當作工作室的小臥室裡探頭出來。「發生什麼事?」
波爾擦拭自己的臉。「你變成狗了嗎?」
「汪。」布魯薩再甩甩腦袋。「後門就在肯錫所說的位置上。與前門大致相對應。東面二樓有一扇窗戶,西側一扇,後面也有一扇。全都釘住了。樓下的窗戶裡全有厚重的窗簾。後方的角落有個上了鎖的隔牆,離後門右側大約十呎。」
一絲痛楚穿過她的眼睛。「是啊!」
「地下室裡,」他說。
波爾搖頭,將銅板放回口袋裡。「我走前門,你往後門。」
我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聽來不像是自己,「我不知道要如何應對。」
「裡面有生命跡象嗎?」安琪問。
「那麼,那些槍怎麼辦?」安琪說。
他的雙眼往左側閃爍了一下,下巴的緊繃隨之消失。「行行好,寶貝。下手吧。」
我以胸著地,同時羅白塔重新裝上子彈。我滾向左側,把門砰然在身後猛力關上,力道足以濺起屋頂鐵皮上的冰雹。這扇門又厚又重——像是工業冷藏間或金庫——裡面並且可以反鎖:四道門閂從五呎半的高度往下排列到離地大約六吋之處。門本身防彈,內側有層層鐵片封住。
「布魯薩。」波爾抓住安琪的手臂,吐出幾個字,他的腳踝踢向草地。
「趴在地板上,」我說。
「哪扇門?」布魯薩說。
我點頭。「帽子對他來說,小了大概三、四碼。」
我壓低身子出了廚房,回到走廊上,旋身向右側轉去,同時羅白塔.崔特也來個大轉身,凱立克的槍口對我眨著眼。我站直身子跑向後門,眼前的門越來越近,接著我聽到羅白塔踩在我身後走廊上的腳步聲。
一把凱立克M一一〇衝鋒手槍就在門口內側,我在進門時一腳將它踢到桌子下方。
「統計資料上,」波爾說,「前門會招來較多的槍擊。」
布魯薩過街,往上走到金牛星轎車後面,打開後行李箱。他們把車子停在一株和德國城一般老的樹旁,這棵大樹長相醜陋,根部在四周的人行道上凸起,樹木本身則擋住了車身和布魯薩,從崔特夫婦的屋子裡沒辦法看見。
「你殺了我的里昂,狗娘養的,你殺了我的里昂!」
「里昂!里昂!」
波爾彈起大拇指,銅板在昏暗的後座往上彈,雨水交織出來的琥珀色光線打在上面,銅板在毫秒之間發著光,像一枚西班牙金幣。銅板落在波爾的手掌心上,他啪的一下將它拍到手背上。
「你看到崔特頭戴紅襪隊的棒球帽?」波爾說,我們在華勒斯頓咖啡館裡,他坐在我們對面。
「做?」布魯薩說,「你們兩個嗎?」他揚起眉毛。「什麼也不做。你們是老百姓。你們要是走進那扇門,碰到崔特的手,我就會逮捕你們。我過去和未來的這位搭檔,過一會兒要和我一起走到門口敲門,看看崔特先生或是他的夫人是否願意聊聊。當他們開口要我們滾蛋的時候,我們會走回來,呼叫昆西警局來支援。」
子彈停止發射,羅白塔在門的另一邊嚎啕大哭,這個精神錯亂的哭號在突發又悲恐的孤寂當中顯得如此的破碎和沉痛,擰扭住我心中的某處。
我們打開起居室的燈光,把前去找崔特一家的經過告訴她。
布魯薩往下看著銅板,扮著鬼臉。「來個三戰兩勝?」
安琪點頭。「我負責掩護。」
他一邊爬,一邊發出軋軋聲,低低的呀—呀—呀讓我聯想起手提發電機的聲響。
「布魯薩,」波爾再次開口,喉嚨發出粗重的咯咯聲,在草地上拱著自己的脊背。
「你是誰?」他說話的聲音低柔,右邊的眉毛往上抬。
我走向房間的東側,這裡的牆壁被敲開,成了開放空間,地板上仍有灰泥柱和塵土。一隻肥大的老鼠豎起毛皮從我身邊跑過,在房間的東端向右轉,接著消失在牆尾的開口處。
「為什麼不現在就呼叫支援呢?」安琪說。
「骸骨,」他說,「有兩具,小孩子的。」
昨夜被巴巴毀去的紗門,在草坪上倒成一團,但是中間有裂縫的白色木質大門取代了紗門的位置。街道的這頭十分安靜,並且有種鄰居甚少出入的空盪感覺。我們在此地的時間當中,只有一輛車子經過我們身邊。
「我得把他從門廊上弄下來,」我說。
他沒有發出聲音,彎下腰,十字弓掉落在面前的地板上。他跪了下來,接著翻向右側蜷成胎兒狀,躺在地上,口中的舌頭彷彿狗兒一般往外吐。
https://m.hetubook.com.com我打開最後一道鎖,推開門,和一把霰彈槍管面對面。
「過度興奮?」安琪問道。
「山繆.皮特羅在哪裡?」我說。
沒有動靜。
布魯薩笑了。「沒有充分的動機,不能呼叫支援,珍納洛小姐。」
「看來是這樣,」波爾說。
「分而治之,」布魯薩說。
「沒問題,」我說,「我們會打電話給波爾和布魯薩。」
「就這些?」巴巴說。
「趴到他媽的地板上去。」
這棟小小的房子有兩層樓,樓上面對街上的窗戶,都用黑色的木板給釘住了。這些窗戶下面,有些屋頂破裂開來,有些則不見蹤影,於是房子上方的三分之一看起來像個三角形的臉孔,還有黑色的眼睛,以及露出了一口爛牙的殘破笑容。
地板光禿禿的,上面散落著齧齒小動物的翼便。一袋袋的馬鈴薯片、玉米片散落在踢腳板旁邊,碎屑磨進了木板中。牆壁旁邊有三個光裸的床墊,上面沾染著排泄物、血污,還有老天爺才會知道的其他東西。牆壁本身覆蓋著一塊塊厚厚的灰色海綿,以及錄音室裡才會看到的保麗龍隔音設備。只是,這裡並不是錄音室。
我聳肩。
我對著他的後頸開了一槍,然後繼續前進,向左轉彎時,聽見彈殼掠過木板和寇爾文的身軀撞到地面的聲音,我走回臥室,到了防爆門邊。我一個個地打開門閂。
我再次點頭。
我不確定自己在那裡低著頭張著嘴地站了多久。我發現雙頰有一片濕熱一湧而出,瞪視著浴缸裡排水口旁邊那具小小的男孩身軀兩個永恆之久後,我這才了解自己在哭泣。
她搖搖頭。「我說,我『覺得』。」她從皮包裡拿出手機,放在腿上。
「抱歉哪,我有點遲鈍,」安琪說。
「珍納洛小姐?」
我朝浴缸裡看去。
「好,那麼,不會有事的。」波爾打開車門,步入雨中。
「妳確定?」
布魯薩靠著扶手穩住自己,汗水從他的髮際如同溫熱的雨水一樣傾瀉而出。
「你殺了我的里昂!你殺了他!你會死!你他媽的要死!」
「那麼我們怎麼做?」我說。
布魯薩伸出雙手。「司法體系有其缺點,但是我們努力讓它運作。」
她聳聳肩。「是啊,就這些,外加一頂紅襪隊的棒球帽。」
我蹲伏在屋腳旁的低矮灌木旁,但是沒有人回擊,波爾在草地上拱起背,口中噴出血霧。
波爾說:「你們那位神祕友人聲稱看到的槍嗎?」
我看著箭頭的尖端,發現略有顫動,注意到寇爾文.厄爾的手臂下方上下顫抖。
波爾發出呻|吟,嘴角淌下鮮紅的血水。
雨水落下時幾乎沒有發出聲響。雨滴細密,有角度地傾斜,除了高昂的蕭蕭風聲之外,車外的馬路一片寂靜。
「看不見霰彈槍的,」布魯薩說著,一邊在雨中打開門。「這是老天爺創造軍用長雨衣的原因。」
就算她扔了她的槍,我手上有我的點四五,我知道,假使讓她衝過那扇門,不管我擊出多少發子彈,她也絕對會赤手空拳地讓我碎屍萬段。
「不是我要破壞這個約翰.韋恩的美好時刻,」安琪說,「但是,假如你們只是去問問題,對屋裡的人來說,拿霰彈槍不會很可疑嗎?」
羅白塔到達下方的門口,我撲向門,手腕撞到門板的正中央,發現門打了開來的感覺,好比一股氧氣灌入我的肺部。
我開口說:「安琪,」但是她已經旋過身子,對窗戶開了三槍,窗框上的玻璃迸裂,散落在門廊上。
波爾聳肩。「透過一扇半開的門縫能聽到什麼東西,答案絕對會讓你驚訝的,肯錫先生。怎麼,我就知道有警察把笛音壺的響聲誤聽成孩子的尖叫聲。為了這種錯誤去踢開門,摧毀家具,粗暴對待住戶,的確是憾事一樁,但是這仍然在理由充分的範圍之內。」
安琪放下槍,久久地對大門和窗戶看了最後一眼,勉強用膝蓋向我們爬過來,推拉自己前進的時候,高舉著左腳踝。她爬過我身邊,滑到波爾身邊時,我抽出點四五瞄向她的身後。
波爾點頭。「重裝火力,如果他們有彈匣的話。」
黑白兩色的瓷磚地板在血跡和內臟下發亮。櫥櫃和冰箱門上的濕手印,在刺眼的日光燈下泛著鮮亮的橘光。我看到廚房右側有影子移動,聽到出自他人的粗淺呼吸聲。
屋裡有人尖叫出聲。
他嘀咕著。「甜心,你有沒有看到我摀著自己的腸子啊?我要怎麼保持腸子不跑出來,還一邊移動?」
不管在後門開火的是誰,他的彈匣滿載。在整二十秒鐘內,槍枝持續著刺耳的斷奏聲。我不確定這是否是凱立克,或是其他的自動武器,但是也沒什麼差別。自動衝鋒槍就是自動衝鋒槍。
房間天花板上掛著個光禿禿的四十瓦電燈泡,當我轉身環視四周時,感覺到一列滿載了冰冷恐懼的特快車駛過我的血管。
就在我們踏上階梯的時候,洞孔突然被一片暗影遮住m.hetubook•com•com。我揮起右手推安琪倒向草坪,自己往左側伏下身子。
安琪將毛衣拉過頭脫下,壓住從波爾胸膛中央湧出的黑血。「噓。」她將手放在他的臉頰上。「噓。」
布魯薩向門把伸出手。
「里昂——」
這是昆西警方到場時所看到的景象:羅白塔巨大的屍體在他們面前向下滑,兩個男人站在上方,一如孩童般地哭泣,因為,他們從來不知道世界已經病入了膏肓。
布魯薩點點頭。我注意到他也在落淚。
波爾轉過眼睛。「因為他們至少有三個人,肯錫先生。」
「去你的,殺了我吧。」
「派崔克!」安琪尖叫,但是我已經越過三級階梯,踏在裂成兩半的門廊縫隙上。
當我們跑上通往門梯的通道上時,我的眼睛先是瞄到窗戶,接著看著門,隨後再注視窗戶。大門被破壞,彷彿遭受大型動物的利爪攻擊。木板鑿成碎片,有幾處還能透過洞孔看見屋內,模糊看見黯淡的色彩和光線。
里昂.崔特的房子離路邊大約十碼,就在一處雜草叢生的區域。在琥珀色的雨絲後方,白色的小房子看來只有一丁點大,並且被一波波的污濁所沾污。然而,就在屋子的地腳處,有人還是種了一畦花園,花朵或含苞,或綻放。這原來應該是賞心悅目,但是看到經過精心照顧,一排排的紫色番紅花、白色雪蓮、大紅鬱金香,以及淡黃色的連翹,在如此污膩破舊屋子的影子下成長,卻令人感到不安。
這時我才發現,除了羅白塔的聲音之外,我什麼也聽不見,原因只是她身在門的另一側。
羅白塔停止撞門,但是我聽到她在樓梯井悶聲慟哭。
波爾探身向前,左右扭動門把。他第三次敲門。
一陣突發的狂風重新吹襲雨水,勁風推擠小屋的屋頂,房舍嘎吱作響,窗戶咯咯打顫。
望著這個房子時,很難相信會有人在臥室裡溫存做|愛,會有孩子在院子裡嬉戲,會有笑聲傳出。
「這又不是我的問題,」我說,「趴在地板上。」
我側耳聽,是否有警笛、粗嘎的無線對講機,以及擴音器顫抖的聲音出現。警察現在一定抵達這屋子了。他們必須如此。
波爾在子彈從門廊迸射開來的時候撲向左側,我趴向腳邊的草地,彎手攫住他的霰彈槍托。我從皮套裡抽出點四五,單膝跪起身。我在雨中瞄準,對著門射擊,木門冒出煙來。煙硝散去後,眼前的破洞有拳頭一般大小。我從蹲立的姿勢站起身,但卻滑倒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堅硬的玻璃在左側發出叮噹聲響。
我既深又長地吸了一口氣,從三開始倒數,接著跳到門的另一邊,瞥見右側的讀書室裡空無一人,然後瞪著自己槍管下方,靠坐在廚房長桌,盯著我看的里昂.崔特。
「這可能是布魯薩躋身回警探的機會。他當然興奮。」
我置身在一間面對大街的臥室裡。窗戶被釘上了木板條,裝飾用的板條上緊緊釘上了厚重的黑色木板,四五十個扁平螺絲釘像是沒有生命的眼睛,各個都從窗戶上向我望。
我推開車門踏上馬路,在跑向屋邊的時候,保持壓低的姿勢。在雨水的低柔噓聲中,我聽到自己橡膠鞋底蹬在潮濕瀝青和碎石上的聲響。
「但是你們一旦敲過門,就會得到充分的理由?」
我走到老鼠消失的牆壁開口處,這是在屋簷下方的一個小空間,屋頂在此處與天溝相接。後方有一扇藍色的門。
「裡面安全了嗎?」他深吸了一口氣,用鎮定的深色眼眸看著我。
他俯視羅白塔.崔特的屍體,放下霰彈槍,將槍放在她的後腦勺邊,手指靠著扳機蜷起。
布魯薩似乎讀懂了我們的唇語。他透過我們車窗上川流而下的雨水露出微笑,並且聳了聳肩。接著他轉向波爾,嘴巴就在老人耳邊一吋之外說了些話。波爾拍拍他的背,布魯薩從車邊走開,穿過歪斜的雨水,踏向崔特家院子的東側,若無其事地走過草地,向屋後前進。
我的前額猛力撞上一座六或七階的樓梯,木板敲在骨頭上的撞擊力彷彿高壓電一般反彈到我的牙齒上。我聽到羅白塔在走廊上踉蹌朝樓梯而來的沉重腳步聲。
我閉了一下眼睛,用乾痛的喉嚨吞嚥,感覺到一波像是有毒燃料的腎上腺素湧進血液裡。
寇爾文.厄爾就站在門的前方,背部在屋簷下彎曲著,一把十字弓高舉在臉側,握柄靠在肩膀上,他一方面試圖瞇起左眼看清眼前,又想同時眨掉汗水。他遲緩的右眼尋找著焦距,一次又一次的滑向我來,直到最後像是被馬達推擠一般地落到右側,但最後還是閉上了右眼,重新將十字弓靠在肩膀上。寇爾文渾身赤|裸,胸前沾染了血跡,小腹上也有一些。戰敗的感受,以及疲乏的犧牲感烙印在他哀傷破碎的臉孔上。
安琪跑在我身旁,手機貼在右耳和嘴角。「德國城法拉格上將路三二二號有警官受傷。我重複:德國城法拉格上將路三二二號有警官受傷。」
「里昂,趴下和_圖_書。」
他再次搖頭,我一槍射進他的胃部。
她搖頭,眼睛沒離開木門。「我想應該是你推我倒地時給毀了。」她從噘起的嘴巴裡吸進長長的一口氣。
她點頭,又深吸了另一口氣。
如同我先前在黑暗當中接近屋子的感覺一般,腐朽猶如氣味一樣瀰漫其間,不管有沒有花園,都沒有差別。頂端繞著圈圈鐵絲的高籬切割開崔特和鄰居的產業範圍。房子的兩側是往外延伸的半畝雜草,除了兩棟廢棄的屋舍之外,別無他物。
「派崔克,」安琪說,「你該死的想都別想。」
他越過馬路,與搭檔在金牛星的後方會合。波爾對布魯薩說了些什麼,後者點頭,然後朝我們看過來,一邊將一把霰彈槍塞進身上軍用雨衣的袋子裡。「牛仔,」安琪說。
我站在他的身後等待,槍口往下瞄準,他深色的頭髮從槍管上的黑色金屬瞄準器另一側豎立起來。
「是的。」我清了清喉嚨。「寇爾文.厄爾死了。」
我點點頭。
「我的腳踝有麻煩了。」
「輸的人去敲後門。」
「安琪!」我喊著,和巴巴一起踏進我的公寓裡。
波爾點頭。「貨真價實的西部牛仔架勢,夥伴。」
波爾走到門梯邊。他抬起左腳踏上第一階,接著一定是看到了什麼不甚喜歡的事物,因為他將腳越過第一階,放在第二級階梯上,然後才爬上門廊。
「昨天晚上沒有,」我說,「誰知道他們在過去的十六個小時內,有沒有時間去別的地方弄來彈匣?」
「如果苗頭不對,用你們的手機撥打一一九報警。」他往前傾,將一隻食指豎在我們的臉旁。「在任何狀況之下,都不可以離開車子。你們聽懂了嗎?」
安琪跪在階梯底部旁,臉上繃著痛苦的表情,手中的點三八瞄準門上的大洞。
「為什麼?」我說,「你們認為透過裂縫,就可以看到山繆.皮特羅站在裡面,手上拿著一面『救我』的標誌?」
我點頭。「我想,那是山繆.皮特羅。」我低頭看槍,發現它隨著我的胳膊打顫,顫抖使我的身子看來像是歷經一連串的小中風。我看回布魯薩,再次感覺到雙眼湧出熱淚。「很難判定,」我說,聲音碎去。
有一會兒的時間,我們置身車內,愣在駁火喧囂的餘波中。波爾的霰彈槍從最後一級階梯往下溜,槍柄消失在草地上,人行道上只見又濕又黑的槍管。
我一進屋裡,自動武器的射擊立即停止,有好一下子,我只聽到雨水滴落在身後門廊上的聲音、來自昏暗屋內某處的滴答鐘聲,以及我自己粗淺短促的呼吸聲。
我跨過他的身子,打開那扇藍色的門,進到衣櫃大小的浴室。眼前出現的是釘上木條的窗戶,水槽下破碎的浴簾,瓷磚上的血跡,以及猶如拿著桶子潑向牆邊的馬桶。
「如果他們其中有一個笨到打開門,」波爾說。
「除了前門之外,沒有別的方法可以接近,」安琪說。
「沒有,」我說,「過來。」
我記得,羅白塔.崔特曾經是個花匠,如果她能夠在漫漫長冬之間,從酷寒的土壤中哄騙出鮮麗的色彩,那麼她顯然是技藝超群。我沒有辦法想像這個景象——這名昨夜手持槍枝瞄準巴巴頭部,撥開點三八手槍擊錘的笨重女人,會被賜予靈巧、柔順、從土壤中孕育出生命,帶來柔弱花瓣和脆弱美景的天賦。
布魯薩看著安琪。「妳同意這個看法?」
布魯薩拿走波爾的手帕,擦拭自己的臉,然後丟回波爾的腿上。波爾往下看著手帕,訝異與厭惡交雜。
「羅白塔,」我說,「妳還在嗎?妳聽到我的聲音嗎?我現在要來殺妳了,羅白塔。」
我點頭。「那些,沒錯。他似乎認為是凱立克M一一〇型衝鋒手槍。」
「我今天早上自己弄到了一些。」
「不,」他再次重複。
門把在波爾遭到伏擊時就已經脫落,我踢開門,朝暗室內與胸口同高的地方開火。我向左右轉,用盡彈匣裡的彈藥,把空彈匣從槍柄上敲落,在它著地前又補上新的彈匣。室內空無一人。
槍戰停了下來。霰彈槍掃射和自動武器連發聲響的回音,襲向我的腦門。
他的左臂無力地癱在身側,黑色的血水從二頭肌上一個洞裡向外湧;右臂橫放在腹部,試回壓回內臟;棕褐色的長褲被自己的血水完全浸濕。
布魯薩露齒而笑。「濕透了。」
我伸手到車子的置物箱裡,取出自己的點四五手槍。
「我也不知道,」他說。
「我不能太接近這回事,那屋子裡有我的槍。」
「好,好了,」我說,「安琪,山繆.皮特羅失蹤時,身上穿著什麼?」
他再次呻|吟,並且在我懷裡扭動,我從他身下滑出來,看見右邊窗戶的窗簾動了一下。
波爾回頭看了我們一下。接著抬腳踢門,消失在陣木屑、火光,以及自動武器的連發聲響當中。
布魯薩嘆氣。「人頭。」
我穿過起居室,樓板咯吱作響,我跟著血跡走進走廊。我的臉上湧出汗水,看著面前從前門到狹窄的走廊盡頭的四個房間門,並且放鬆雙手。在右邊十呎https://www•hetubook•com.com遠的,是廚房。左邊的房間,有道黃色的燈光流洩到走廊上。
「你殺了我的里昂!」
當他爬到十字弓的旁邊,將一隻手放在把手上時,我說:「寇爾文。」
「我注意到了。」波爾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我再說一次:你變成狗了嗎?」
「打電話給波爾和布魯薩做什麼?」安琪說。
門廊的中央嚴重凹陷,波爾站在上面時,身軀斜向左側,雨水落入他雙腳之間深深的凹洞處。
「什麼?」
光裸床墊上方的牆壁上釘有金屬材質的桿子,兩端輝上小圈環,上面掛著手銬。房間西邊角落上有一個小型的金屬廢紙簍,裡面裝有各式各樣的馬鞭、帶刺的人造陰|莖,以及皮鞭。整個房間裡瀰漫著髒污肉體的氣味,敗人心智的腐毒都會為之玷污。
布魯薩從行李箱裡抽出一件雨衣,套到身上。我回頭看波爾。
「毀了是指折斷了嗎?」
「喔,拜託!」布魯薩捏皺一個香菸空盒,丟在桌上。「又是愛曼達.麥克雷迪?你們認為,就因為崔特住在離採石場距離五哩之處,當然就是他殺了她?你們這是認真的嗎?」
我的槍枝瞄準前方,一邊穿過更多袋薯片、一些《北美區男子/男童愛意協會》的通訊新聞稿,以及拉環開口處長出黴菌的啤酒空罐。最廉價的光面紙張印刷的雜誌翻了開來:男孩,女孩,成人——甚至還有動物——進行某種據我所知不是性|愛的動作,就算看來相似,也截然不同。在我轉過身子的半秒鐘之前,那些照片就一路烙印到了我的腦海中,影像上所捕捉的,與正常人類的互動毫不相干,只會與癌症——感染惡性腫瘤的心智和器官相連。
雷米.布魯薩垂下槍管。羅白塔.崔特俯趴在階梯上,背上有一個餐盤大小的深紅色大洞。
「中彈嗎?」
我等著他把她死去的頭顱轟上階梯。
安琪越過我的身子,拿出她的點三八,輕彈手腕檢查彈膛,然後再咯嗒一聲地彈回原位。
波爾接近門口,抬起握著葛洛克的手,用指節敲門。他往後退,然後等著。他的頭轉向左邊,接著又向右邊,最後看向大門。他往前傾,再次敲著木門。
她知道她困住我了。
我將身子平貼在右側的牆壁上,慢慢前進,直到可以看到部分的左側房間才停了下來。這似乎是個客廳之類的房間。貼牆的酒櫃兩端各放了一張椅子。一張是我昨晚在黑暗中看到的躺椅,另一張和它成套。酒櫃就掛放在牆壁的中央,一般常見的玻璃罩被移了開去。櫃子上放滿了成堆的報紙和發亮的雜誌,另外在兩張椅子旁邊也都堆放了更多的雜誌。皮椅的旁邊各放著老式的三腳架白蠟菸灰缸,其中的一個,還擺著抽了一半,仍然在悶燒的雪茄。我扶牆站立,槍枝瞄向房間的右側,尋找任何移動的人影,傾聽樓板是否咯吱作響。
某種沉重的物體拍打著門,在第二次重擊之後,我才豁然了解這個物體就是羅白塔.崔特本人,她拿自己過大的身軀當作破城錘,一次又一次,咆哮尖叫呼喊丈夫的名字,而且還——碰,碰,碰——將自己向我們之間的唯一屏障投擲過來。
他朝大門左邊的窗戶望過去,有好一下的時間,腦袋就保持這個姿勢,接著又轉過去瞪著右邊的窗戶看。
他看著波爾,兩人都搖頭。
波爾關上行李箱,拉著軍用雨衣蓋過霰彈槍。槍枝就貼在他的右臂和胸膛之間。他用左手將葛洛克拿在身後,走上馬路,歪著頭看向釘住的窗戶。
「呃,也許吧,」安琪說,「如果我們去崔特夫婦那裡刺探一下,你會再成為警探的。」
槍聲一如突然開始一般,戛然靜止。
另一波自動武器的射擊聲從屋子的後方傳出。
「每到這個節骨眼上就認栽。」布魯薩向波爾轉過身子。「擲銅板老是輸。」
屋子後方傳來一波霰彈槍聲劃破了風聲,玻璃碎裂開來。從低語的雨聲中傳出尖銳的聲響,彷彿煞車故障的聲音。
「什麼?」
「山繆.皮特羅在哪裡?」我又開口問他。
波爾再次點頭。
我把霰彈槍放在濕草地上,然後起身,抓住被波爾身子撞到之後,往外翻下的欄杆頂端。我用腳抵住門廊的基底將欄杆往下拉,感覺到欄杆的底端從腐朽的木板中被扯了出來,再用力一拉,欄杆和半個扶手於是從門廊剝落開來。波爾往後向我倒來,撞得我跌到潮濕的草地上。
安琪看向我。
「前門左邊的窗戶。我覺得窗簾動了一下。」
「妳還好嗎?」我說。
我轉過身子,越過門廊欄杆朝窗戶開火,將玻璃和窗框轟成碎片,深色的窗簾被打出洞來。
「而這一點讓你們相信,這頂所謂的帽子就是山繆.皮特羅所有?」
里昂看著我走進來,露出痛苦的臉色。他修了臉,柔軟凝結的皮膚有種不健康的陰冷光澤,彷彿拿鋼刷刮過,然後浸泡在油裡,似乎拿一把湯匙就可以將皮膚從骨頭上舀開。刮去鬍髭之後,他的臉孔看起來比昨天晚上來得長,雙頰凹陷,嘴巴猶如永恆的開口。
「為什麼不和圖書乾脆兩個人一起去前門?」我問。
「所以,聽清楚了,」波爾坐在後座上輕輕地說。
「你們兩個喝了什麼東西?」
「霰彈槍?」布魯薩終於說話了。
布魯薩往後靠著椅背,整整一分鐘沒開口。我們瞪著斜飄雨水後方的屋子。就像盒子一樣,真的,破爛的門廊、不見的木瓦,以及釘起的窗戶上,都瀰漫著腐臭。
我走出浴室,看到寇爾文.厄爾跪起身子,雙臂環著胃部,背對著我,試圖用膝蓋穿越地板。
「現在是巡官,」布魯薩提醒她。「我不再是警探了。」
我看向巴巴,他點頭,然後舉起雙手。
他輕輕搖頭。
她沒有開槍,這比真的開槍還讓我驚恐。
「你們兩個真是他媽的傻子,」我們說完之後,她如此說,「好像兩個瘋顛小子出門找一家瘋子玩樂。」
「亟需立即支援,」我身後的安琪對著手機大叫。「警官中彈!警官中彈!」
皇冠維多利亞轎車的後車門敞開,布魯薩跨進車內坐在波爾身邊,甩著頭上的雨水,雨滴潑濺在波爾的下巴和太陽穴上。
「知道了,」我說。
一輛車子經過,米色的富豪旅行車的頂置行李架上捆著腳踏車,一名頭戴桃色髮帶,滿臉緊張的女人弓著身子開車。我們看著她的煞車燈在一百碼外馬路上的停車標示前亮起,接著車子向左轉,消失無蹤。
「來把我的彈匣給我?」他說。
我搖頭。
「進起居室來,」我說,拖著她走。「來,過來。」
我沒有朝左邊的房裡看,就伏低身子往裡面撲過去,發現那不是個房間而是樓梯間時,為時已晚。
這波衝擊讓他站立不穩,重重地撞到門廊欄杆,力道大到使得欄杆從門廊上往後斷裂脫落,彷彿從肩膀處脫臼的臂膀。波爾的葛洛克從手中脫出,落在門廊下方的花床上,他的霰彈槍則嘩啦啦地掉在階梯上。
波爾點頭。「但是我們兩個都知道,走到後門路途遙遠。」
「窗簾遮住,沒辦法判定。」
「你曾經拿崔特夫婦和寇爾文.厄爾的照片給我們看,」安琪說,「你記得嗎?你告訴我們,寇爾文.厄爾喜歡替崔特夫婦找孩子。你告訴過我們,要去注意這個人,」安琪說,「是你,布魯薩警探,不是嗎?」
我看著他的雙眼再次閃爍,看到他的嘴角揚起微笑,於是往下一跪,同時羅白塔.崔特朝我原來所站的位置開火,以M一一〇持久的掃射轟掉自己丈夫的腦袋。
「我得轟掉隔牆上的鎖,穿過地下室過來,」他說,「對不起,花了這麼久的時間。」
她點燃一支菸。「依情況看來,還算符合。崔特一家人在德國城裡,就在威茅茲對面,離皮特羅消失前所在的南塔斯克海灘遊樂場,只有幾英里遠。還有,採石場,採石場離德國城也沒有多遠,而且——」
「山繆.皮特羅,」他說。
我的小腿碰到樓梯板的邊緣,劇烈刺痛,往上爬時先是滑了一下,接著繼續前進,眼前出現一道金屬門,於是我祈禱著,拜託上帝,拜託門是開著的。
「但是沒有彈匣。」
屋子裡一片灰黑,與外面的天色兩相襯托。我注意到地板上有一條血跡,推測是一個將自己拉進走廊的身軀所留下。我進到起居室裡,檢查窗戶,看到窗下有槍擊後留下的破裂玻璃、木板碎片,以及窗簾碎布,一座老沙發裡的填充物往外迸開,上面還丟了許多啤酒罐。
里昂的臉孔像是被別針戳破的氣球一樣消失無蹤,她驚嚇得失聲尖叫,我滾向背躺,發射子彈擊中她的臀部,將她猛然撞向廚房的角落。
他再次搖頭,這一次,更顯緩慢,肩膀在十字弓的重量下收縮。
她靠向椅背。「牛仔褲,恤衫外面套著紅色的厚運動衣,一件紅藍相間的大外套、黑手套,還有高筒球鞋。」她對我瞇起眼睛。「又怎麼樣?」
「崔特夫婦不夠信任你,沒拿衝鋒槍給你用嗎,寇爾文?」
「還要穿過一片空曠的地面。」
「然而機會再次來敲門。」
安琪點點頭。
波爾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銅板,放在拇指指甲上,接著用手肘推擠布魯薩。「叫牌。」
她望著我,然後看向巴巴,後者用腳踝將自己的身子往後撐,從橡膠般的厚唇間吹出一個猶如火箭砲的粉紅色泡泡。
「妳一直密切注意著皮特羅的案子,對吧?」
他咬緊長長的下巴。「不要。」
我知道,如果自己回頭看她,就永遠離不開那片草坪。在屋子後方的某處,布魯薩可能遭到夾擊,或者還更糟。山繆.皮特羅可能在屋裡,子彈像大黃蜂一樣在他身邊飛竄。
布魯薩看著波爾,兩人都看著她搖頭。
「你看到了沒?」安琪說。
我緊繃地跨出兩步,將自己貼在另一面牆上,將槍向廚房內瞄準。
世界彷彿爆炸迸裂。沒有任何準備地,一秒鐘內七發子彈迸射而出。木門之後,憤怒的子彈聽來幾乎有了人性,像是刺耳的雜音,激烈的凶殺。
他回頭看我,以及那把瞄準他的槍,於是緊閉上雙眼。他轉過頭,用沾血的手緊攫住十字弓。
布魯薩從雨水間看出去。「統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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