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最嚴酷的一個月
第二十六章

她點頭,低著頭好一會兒,她完好的一隻腿在欄杆上輕巧地前後搖擺。
「布魯薩。」
「好啦,」她柔和地說,「是我啊。我承受得住的。」
「你和誰說過話?」安琪溫和地說。
我望著搖曳的燭光,將這股寧靜深深吸入胸腔,為此閉上雙眼,等待超脫、恩典、平和,或是任何修女們教導過的:在世界變得太沉重的時候,應當要去等候的不管什麼該死的鬼東西。
「派崔克,好了。和我談談。」
長長的一段時間,我們誰也沒說話。
「只有我。」
「我會在雷恩遊樂場,你可以嗎?」
不能,還是不願意?
「這樣就清楚了,」安琪終於說話。「我不會表現得像電影裡的警察妻子。」
在我們進入崔特家不到一個小時之前,寇爾文.厄爾,或是崔特夫婦一起或單獨,或是三人一起——會有哪個人該死的知道,並且又有什麼差別呢?——一刀刺入男孩的心臟,接著用刀刃劃開喉嚨,割斷他的頸動脈。
她已經拉起了被單覆蓋住身子,正伸手去她那側的床頭桌上拿香菸。她將菸灰缸擺在膝上,點菸,在煙霧後面看著我。
「嘮嘮叨叨,求你說出來。」
她努力踏下兩級鋪著地毯的階梯進到禮拜堂內,搖晃著身子經過懺悔室和聖水盤,在我座席前方,圍繞祭壇的欄杆旁停下來,把自己撐到上面,然後將撐拐靠在欄杆上。
沒有回答。上帝能保持緘默。
二十個小時過後,才確認浴缸裡的屍體正是山繆.皮特羅。崔特夫婦和寇爾文.厄爾在孩子臉上用刀子所下的工夫,使得唯有齒模記錄,才足以確認身分。一名記者靠著內線消息,在警方聯絡蓋貝瑞兒.皮特羅之前先打了電話給她,希望她對兒子死亡一事發表聲明,結果使得她大為震驚。
https://www.hetubook•com•com當晚,我們試著溫存,一開始沒問題,事實上,企圖努力克服厚重的石膏還頗為有趣。安琪服用了止痛藥以後咯咯笑,但是當我們在透過窗戶照進臥室的月光下全身赤|裸時,我卻看見她肌膚上一道與山繆.皮特羅掠影結合的反光。我觸碰她的胸部,卻看到寇爾文.厄爾潑濺了血水的鬆弛腹部;手指撫過她的胸廓,也見到浴室裡猶如用桶子往牆上潑去的血水。
電話鈴響,我接了起來。
我點頭。
(不要褻瀆。你在教堂裡。)
「是布魯薩,」我說。
「很糟。你呢?」
我拿起地上的衣服穿上,安琪一邊置身在煙霧後方看著我。
她抬起手。「不需要道歉。去吧。」她打量著我光裸的身子,露出微笑。「先穿上衣服。」
「醫生說,是左下腓骨的壓迫性骨折。」
「什麼?」她說。
「根本就沒有什麼該死的答案。對吧?」
整個早上和大半的午後,我都待在我們塞在聖巴托洛穆教堂鐘樓裡的狹窄辦公室,感受身邊巨大建築物的重量,以及朝天堂升去的尖塔。我瞪著窗外,試圖不再去想,喝著涼掉的咖啡,坐著,感覺到胸口和腦裡的微弱滴答聲。
現在,我知道自己腦子裡的聲音不是上帝。可能是我母親的,也許是死去的修女,但是我懷疑上帝會在這種關鍵時刻技術性的掛掉電話。
我關掉燈,但是在原地再站了一下,感受著安琪投向我的目光。
布魯薩一告知我山繆.皮特羅一案的細節之後,我就離開了鐘樓辦公室,下樓走進教堂裡。我在昏暗中坐在長椅上,嗅著薰香的餘味和菊花的香氣,迎視幾名彩繪玻璃聖人寶石形的眼睛,看著小小許願燭的光線搖曳在桃花心木祭壇欄杆和*圖*書外,滿是不解,不懂為什麼一個八歲大的孩子被允許活在這個世上的時間,剛好足以讓他經歷世上所有可怖的一切。
「有沒有提到波爾?」她稍微往前靠過來。
我向房裡傾過身子,凝視著她。
「左下腓骨?」她對我咧開嘴。「是啊。讓我感覺自己身處在急診室裡。接下來,我可以要求化學檢驗和血壓數值了。」
(你的重點何在?)
「三個星期。」
沉默。
然而我仍然留在座席上,無法移動。
聽到他的聲音,讓我感受到解脫,有種自己並非孤伶伶的感覺。
他掛斷電話,我轉向安琪。
我往上看著彩繪玻璃上的耶穌,他在金色的神龕上展開雙臂。
她抬頭看天花板上《最後的晚餐》的壁畫,然後望著我。「你在禮拜堂裡,而且教堂沒有塌掉。」
我低頭看自己的鞋子一眼,然後抬頭看向她。
「聽著……派崔克,我還在城裡,有瓶酒。你想要出來和我喝一杯嗎?」
但是話說回來,我又知道什麼呢?也許上帝——如果祂真的存在——和我們所有的人一樣心胸狹窄。
「石膏要戴多久?」
「他們確認那是他的屍體了?」
我點頭。「那麼嬌小,非常小,」我低聲說,「渾身赤|裸,遭到切割,而且……老天,老天,老天啊。」我擦去酸澀的淚水,頭往後仰。
她溫暖的手撫摸我的脊背。「派崔克?」
她將菸灰缸放回床頭桌上,上身的床單落下。
「這話什麼意思?」
如果真是如此,祂就不是我能夠追隨的主。
昨晚在新英格蘭醫院急診室裡,安琪的腳踝復位並且打上了石膏,今天早晨我醒來時,她已經離開了公寓,搭乘計程車到她醫生的診所去,好讓後者複查急診室住院醫師的成果,並且告訴她,石膏需要打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多久的時間。
「好啊。」
「妳的腿,判決如何?」
是布魯薩。「你還好嗎?」
「是我沒辦法,」我說,「無法再次經歷。我只要一去想,那個房間在我面前閃過,就想去死。我不想背負在身上,我想死,讓一切結束。」
(我不能。)
「他還好嗎?」
「如果你不打算說,也隨你決定。懂嗎?」
我喉頭的一聲吶喊熄去。
「祢的呢?」我大聲說,聽到石面上傳來自己的回音。
「他的情況危急,安琪。他們不認為他撐得過去。」
教堂的後門打了開來,我聽到安琪撐拐敲在門閂的碰撞聲,聽到她說:「媽的,」然後門關上,她出現在禮拜堂和通往鐘樓階梯的平臺上,笨拙地轉身看著我,露出微笑。
我笑了。「妳很喜歡這麼說,對吧?」
「真的他媽的糟,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沒什麼好說的。」我清清喉嚨,雙手環住她的腹部和腰際,聽到她的心跳。她的感覺如此美妙,如此貼近世上每件正確的事物。然而我仍然感到自己垂死。
「想不到吧!」我說。
我離開臥室的時候,她熄掉香菸,然後說:「派崔克,」
她點點頭,吸了另一口菸。
「有什麼不對?」安琪說。
「他的屍體,」我說,「它……」
「一個孩子被強|暴然後謀殺,這會帶來什麼好處?」
「醫生叫妳休息,我猜。」
「我知道你的意思。」
(別提出自己小腦袋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我從門口往後探頭。
「我懂,」我說。
我從她身邊滾開,看著窗戶外面的月亮。
「山繆.皮特羅,這件事造成全面性的傷害。我沒辦法不去想。當巴巴和我進到屋子裡的時候,他還活著。他在樓上,而且被……我們——」
我再次點頭。
「你們和三個持重m•hetubook.com•com裝武器,並且極度偏執的重罪犯一起在屋子裡。你們當初不可能——」
我搖搖頭。
她點頭。「那麼,最好準備過去。」
在我找到他的時候,山繆.皮特羅才死去四十五分鐘。驗屍官確認,從他失蹤起至今的兩週之間,他遭到重複的雞|奸,背、臀和雙腿都遭到鞭笞,並且緊緊銬上手銬,以致右腕的肌肉萎縮到貼在骨頭上。從離開母親家中後,除了薯片和啤酒之外,他沒有進食過。
「不能做有氧運動了。」
祢放個孩子到世上來,給他八年的生命。允許他遭到綁架、凌虐、挨餓,連續十四日被強|暴——超過一百三十個小時,漫長的一萬九千八百分鐘——然後,祢在浴室地板上,拿著鋼鐵刺進他心臟,撕裂他臉上皮肉,劃開他喉嚨,以那幾張怪物臉孔,作為他最後看到的影像。
「你在那間浴室裡看到了什麼,派崔克?我是說,確切地看到什麼。」
她親吻我的前額,接下來是我的眼皮,以及臉上乾去的淚痕;將我的頭靠到她的肩上,親吻我的後頸。
她聳肩。「是啊,但是他們永遠都這麼說。」
「他想碰個面。」
「大概和我差不多。」
更多的沉默。
「我等你。」
「八歲大,」我低語。「怎麼解釋。」
「嘿。」
大約一分鐘之後,我張開眼睛。這也許是我從來沒有成為一個成功天主教徒的原因:缺乏耐心。
「為什麼?」我低語。
至今,三十個小時過去了,我的腦子將一切整出條理:我獨自一人和山繆.皮特羅赤|裸、遭受蹂躪糟蹋的身體躺在浴缸內。浴室的門上了鎖,我沒有辦法出去。
「當然了。」
「我甚至沒辦法和老婆提起這件事,我們無事不談的。」
站著俯視浴缸時,我受到驚嚇m.hetubook.com.com。我當時目睹了足以讓自己落淚的每件事物,但是腦子裡的某個部分封閉,作為保護的機制,於是眼前真正可怖的事物並沒有完全加總在一起。我只知道這些事物粗鄙、血腥,毫無道理,但是漂浮在白瓷浴缸和黑白相間瓷磚上的影像,卻毫無規則可言。
她把枕頭放在頭的後面。「出去的時候關掉電燈好嗎?」
「我沒認為妳會這麼做。」
天賦——那種梵谷、麥可.喬丹、史蒂芬.霍金、迪倫.湯馬斯與生俱來的資質——對我來說,一直都是上帝存在的證明。同樣的,還有愛。
她再次聳肩。「很多事都不行。」
「嘿,」我說。
「她們從來就不知在何時退場,那些女人。」
我們在那裡坐了一下,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安琪審視天花板的時候,頭往後仰,壁畫的細部刻入了最靠近的半露方柱上方的飾條。
「我們兩個嗎?」她往下看著菸灰缸。
那好吧,我相信祢。但是我不確定自己像祢。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低語。
(那是你的問題。)
她輕手輕腳地滑下欄杆,拉著座席的前端讓自己轉過身來。我往旁邊移,她落坐在我身邊,用雙手覆住我的臉,但是我無法迎視她的目光,深信如果看到她眼底的溫暖和愛,只會讓自己感到被玷污的程度更深,並且,會為了某種原因,更是心神不寧。
「當你準備說出來的時候,我會全神去聽。你要說什麼都好。」
我向她靠過去。「安琪——」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