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最嚴酷的一個月
第二十七章

「很有可能。如果不是,她就是在採石場裡。」
「我們又回到死刑這件事了,對不對?」
「我不知道。」他搖頭,踢著腳邊的沙子。「我真的不懂。每次你提出解決之道,就會有派系人物準備好告訴你,說你是錯的。你相信死刑嗎?」
「這是什麼他媽的意思?」
他點頭。「我從來沒見過比在那個地下室裡更糟糕的事,」他說,「然後,還有浴缸裡的那個孩子?」他搖著頭。「就在我滿二十年的前幾個月,我從來沒有……」他再次大口喝酒,因為酒精的灼熱而打顫。他對我輕輕一笑。「你知道,當我射殺羅白塔的時候,她在做什麼嗎?」
「高興什麼?」
另一陣笑聲揚起。
他聳肩。「對那些妓|女來說,是的。」
他灌滿我的杯子之後,對著酒瓶喝了好一會兒。「你從寇爾文.厄爾的背後槍殺他,你告訴我你不相信死刑?」
我抬頭看他,笑著搖頭。「還是不會。」
我伸出杯子。「不。」
他起身,搖搖晃晃的,抓住鞦韆的鏈子,晃向鞦韆架後方的一片黑暗當中。「我曾經栽贓給一個傢伙。」
「叫我雷米。」布魯薩說,遞給我一個塑膠雞尾酒杯。「很難說,他是我所見過最強悍的混蛋,有該死的生存意志。也許他會撐過去。你呢?」
「不會。」
他露出微笑,將Mount Gay蘭姆酒瓶裡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把空瓶丟到沙地上,然後從長大的口袋裡再掏出一整瓶,撕開封條。他將瓶蓋旋下,用拇指一彈丟進沙地裡。「長得帥是個負擔,呵呵。」
他晃回光線中來。「真的,一個叫做卡爾頓.佛克的人渣,他當時強|暴了妓|女有好幾個月之久。幾個月。幾個皮條客想阻止他,結果被殺。卡爾頓是那種在監獄裡健身,武術黑帶的瘋狂傢伙。根本沒辦法和他講道理。我們的好友雷伊.李坎斯基打了個電話給我,把所有的細節告訴我。我猜,瘦皮猴雷伊,對其中某個妓|女有意。管他的。反正,我知道卡爾頓.佛克強|暴妓|女,但是有誰去判他徒刑呢?就算那些女孩願意出面作證—和圖書—她們實際上也沒有——又有誰會相信?對大部分的人來說,如果有妓|女說自己被強|暴,那絕對是個笑話。就像殺害屍體一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我知道卡爾頓處在假釋期間,於是,在他的行李箱中栽贓了一盎斯海洛英和兩把沒有執照的武器,放在備胎下方,他絕對找不到的。然後我在他的汽車牌照上的有效檢驗貼紙上貼了一張過期的。哪個人不是在接近期限時,才會去看自己的牌照呢?」他再次飄回黑暗當中,停留一下。「兩個星期後,卡爾頓因為檢驗貼紙,對警察態度不佳等原因被攔下來。長話短說,他第三次因為重罪被判二十年,不得假釋。」
他點頭。「每個解決方案都會產生問題。」
「公立學校是不行,」我說。
「好再去看?」布魯薩聳肩。「哪個人會媽的知道?」
「我不認為社會具備這個權力或智力。這個社會若能證明他們鋪路有效率;那麼我會讓他們來決定生死。」
「你是龐德,」我說。
「該死的世界,」布魯薩低聲說。
「這是個他媽的糟透了的世界,雷米。你知道嗎?」
布魯薩搖了好幾次頭。「沒有改變。他還活著,只有一口氣。他還沒恢復意識。」
「然而,話說回來,你昨天槍決了某個人。」
媽的。我到現在才了解自己有多喜歡他。
我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波爾的午後,第一次看到他在將香菸折成兩截之前的奇特儀式,他帶著淘氣笑容抬頭望向我,說:「請見諒,我戒了。」還有,當安琪問起可否抽菸時,他說:「喔,天哪,妳會介意嗎?」
我等著,他幫我斟了半杯蘭姆酒。
「個人的,」他說,「不是社會判定的。如果我有種幹掉佛克,就不再會有人被他強|暴了。不相干的,非黑即白。」
「派崔克,讓我問你:你會對卡爾頓這種人怎麼做?」
「阿門,兄弟。」
然而我卻說:「我很高興。」
「殺了寇爾文.厄爾。」
「我不懂,」布魯薩說,「為什麼在那屋裡發生的事情會讓我如此難以釋懷。我的意思是,我也看過和-圖-書不少可怕該死的事件。」他把鞦韆往前盪,回頭看我。「可怕該死的案子,派崔克。拿奶瓶裝強效腐蝕劑餵嬰兒,被悶死晃死,打到讓你看不出皮膚真正顏色的孩子。」他慢慢搖頭。「一堆該死的狗屁。但是,那房子裡有某種東西……」
我說:「我站在那孩子的屍體上方,接著某件事情啪然發生。我不再在乎自己,自己的生命,或任何事會有什麼遭遇,我只是想要……」我伸出雙手。
「如果碰到同樣的狀況,」我說,「我會再做一次。」
「啊?」
他往後靠向叢林遊戲架,打著哈欠。「假如我們擁有所有的答案,豈不是好極了?」
我再次點頭。
「公立?瞧瞧這陣子打私立學校出來的那些個笨蛋。你有沒有和那些心有不服的預校混蛋傢伙說過話?你問他們什麼是道德,他們說那是觀念。你問他們什麼是禮教,他們說那不過是個字眼。看看那些在中央公園裡毫無緣由就去攻擊酒鬼和藥頭的富家小子。學校不成功,因為父母不成功,如果一切都會讓你失望,那麼為什麼要投入精力或愛心?老天爺,派崔克,是我們不成功。那個孩子流落在外兩個星期;沒有人找得到他。他在那個房子裡,而我們在他被殺之前就對那個地方有所懷疑,還坐在甜甜圈店裡討論這件事。在我們早該踢開門的時候,那個孩子的喉嚨被切割開來。」
「齒模呢?」
「臨界質量,」我說。
「為什麼要放在地窖裡?」
「技術上來說,他把頭放在武器下。再說,我也不是社會。」
「這話是什麼意思?」
「曾經更強過,」我說。
「詹姆士.龐德,」我說。「你是詹姆士.龐德,布魯薩。完美先生。」
「如果你必須再做一次?」
「處在邊緣上,」我說。
我因為酒精而搖頭。「再說一次。」我站起身,踩在沙上的雙腳不穩。我走向鞦韆對面的叢林遊戲架,安坐在一座梯子上。
「如果有人假裝是某種社會認定的人,而事實上,因為自己認定的需求,他又是另一種人呢?」
「沒有一件事行得www.hetubook.com•com通,」他說,「你還不懂嗎?車子、洗衣機、冰箱,和『首次購屋者』的房子,他媽的鞋子和衣服,還有……沒一件事是對的。學校也不行。」
他舉起瓶子,我把自己的塑膠杯接在旁邊。
「那是你成為私家偵探的理由,派崔克?獨孤俠那一套?」
我看著雷米.布魯薩,感覺後腦勺上的魚鉤越挖越深。我看入他的雙眼,為了某種原因,想要揍他。
我聳肩。「我信任自己,我可以接受我的行動。我不相信社會。」
他高舉酒瓶,我們靜靜地舉杯,然後飲下。
「啊?」
「但是——」
我猛喝一口酒,注意到城市的煙霧和夜晚的淡雲上,浮起了一顆星星。
我搖頭。
「我是個私家偵探,因為——不曉得欸,也許我對查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上了癮,也許我喜歡拆除門面。這並沒有讓我成為好人。這只讓我厭惡那些假裝成別人,躲躲藏藏的人。」
我思忖著地窖,以及愛曼達。愛曼達.麥克雷迪和她單調的雙眼,她對所有孩子們應該會高度期待的事情的低調反應,她沒有生氣的身軀被丟入裝滿酸液的浴缸中,髮絲猶如紙漿一般從頭上飄落。
「所以,有一具可能是愛曼達.麥克雷迪。」
我看著酒瓶,再看向布魯薩,尋找他身上究竟是什麼讓我突然感到不安。讓我害怕。我沒辦法在黑暗中,在酒精裡找到,於是我舉杯,拿塑膠碰瓶底。
「你認為自己做的事是對的嗎?」
「於是,當一個傢伙跪在地上時,你對他的後腦勺開了一槍。」
我看著身邊黑暗中他臉孔的線條,覺得有股侷促不安的感覺爬上了自己後腦勺,好像小小的魚鉤。什麼東西讓我煩躁不安呢?
我等著他再次盪迴光線下,才開口說話。
「我猜是這樣。」
「嘿,派崔克?我不是在評斷你,兄弟。我是說,有時候我們做正確的事,但是這不能使我們熬過審判。不能撐過——」他用手指比劃出引號——「『社會』的檢視。」
他點點頭。「對極了。然而我們必須和社會共存,否則我們——要去當他媽的和圖書義勇軍嗎?穿著迷彩褲咒罵稅徵,卻在政府鋪好的路面上開車。對嗎?」
「沒有一件事行得通。」
「無法辨識。法醫所能提供給我們最精準的資料是一男,一女,並且認為兩者都不超過九歲,不小於四歲。一個禮拜之後再說。」
我搖頭。「我才不甩這套。」
「平衡。」
「喔,」我說,「我知道,完全清楚。」
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聽著鞦韆鍊條的咯吱聲響,街道上駛過的車聲,還有幾個孩子在對街的電子工廠停車場上玩曲棍球的拍打刮擦聲。
不再有波爾。不再有隨著他靈通頑皮目光而來的調皮評論。
「但也沒讓你錯,是吧?」
「我的也是。不懂。」
「臨界質量,」我重複著,再次大口喝下蘭姆酒。不容易吞嚥,但是,也快了。「你看到一件件可怕的事,但是有所距離,不是一次出現。昨天,我們看到了所有的邪惡,一切都同時到達臨界點。」
「說這種故事的時候,總是會出現『但是』,不是嗎?」他嘆口氣。「但是像卡爾頓這種人,他在監獄中茁壯。也許上過幾個因為竊盜和毒品小交易關進監牢的年輕小夥子之後,他就不必再強|暴妓|女了。那麼,我對大多數人做出了正確的事嗎?也許不是。我對某些沒人關心的妓|女做出正確的事了嗎?也許吧。」
「我很遺憾,布魯薩。」
「不好。即使他活過來,在過去三十個小時歷經了幾次中風,腦部失去了好幾噸的氧氣,醫生猜測,他會部分癱瘓,大概不能說話了。他不可能再離開病床了。」
「我們處在文化史裡最富有、最先進的社會裡,」我說,「卻不能拯救一個孩子,讓他不被三個畸形怪物殺死在浴缸裡?為什麼?」
「崔特夫婦理過了。兩具骸骨上都發現氯化氫酸。法醫認為崔特夫婦將骨頭泡在這鬼東西裡面,還沒硬化之前就拔掉牙齒,把骨頭丟在地下室內裝著石灰的盒子裡。」
「什麼?」
我點頭。
和我在雷恩遊樂場碰面的,是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警察。我進到裡面,看到他在盪鞦韆,沒戴領帶,沾上遊戲場細沙的長外套下方hetubook.com•com的西裝碾壓出皺褶,一隻鞋的鞋帶沒繫上;這時候我才發現,這是自己頭一回見到他如此邋遢。即使在採石場事件之後,在他跳著攀住直升機的腳架時,他看來仍然是無懈可擊。
他停止倒酒。「什麼?」
「但是監獄裡的那些年輕人,仍然會被其他人強|暴。」
「你什麼?」
我聽到厄爾呼吸時發出的軋軋聲響,看見他後頸噴出的鮮血,聽到他倒地的撞擊,以及彈殼擦過木板的聲音。
我坐在他身邊的鞦韆上。「預估呢?」
「我也是。我高興自己殺了羅白塔。」他再次倒了些酒到我的杯子裡。「管他的,派崔克,我高興那幾個變態瘋子沒人活著走出屋子。為此舉杯嗎?」
「如果社會行不通,我們怎麼以正直人的身分活下去?」
「希望他們在受害者屍體的地獄裡過一輩子,」布魯薩說。他抬起眉毛,然後又放下。「可以用阿門回應一下嗎,兄弟?」
「骸骨,」過了一會兒,我對布魯薩說。
「波爾怎麼樣了?」
「兩天前,我可能會有所爭辯。我是個警察,沒錯,但是我也很幸運。有好妻子,好房子,幾年來投資得當。滿二十年的第一件事,就是離開這個該死的工作。」他聳肩。「但是,發生某些事,老天,就像是浴室裡被切割的孩子,那麼你就會開始思考:『呃,好啊,我的日子不錯,但是對大部分的人來說,世界上仍然存在著一堆爛事。即使我的世界沒事,這個世界仍然充滿邪惡。』你知道嗎?」
「像狗一樣扒著門。我敢發誓。又扒又嗚咽,為了她的里昂哭泣。我才剛爬出地下室,剛發現埋在石灰和碎石裡的兩具小孩骸骨,整個該死的地方就像是恐怖片裡面的實景,當我看到樓梯上面的羅白塔呢?老兄,我甚至沒有去看她是否有槍。只管發射自己的子彈。」他對沙地啐了一口。「去她的。地獄對那個賤女人來說都太便宜了。」
「你的生存意志如何?」
我聳肩。「我不相信,抱歉。繼續倒酒好嗎?」
「這讓你成為正確的一方嗎?」雷米.布魯薩緩步走向叢林遊戲架,再倒了一些蘭姆酒到我的杯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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