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人心大旱裡,一點點飄雨的徵兆
——關於《雨的祈禱》

新寡不久的社會名流夫人在整理先夫遺物時,發現保險櫃裡有盤八厘米錄影帶,裡頭錄製了一個年輕女孩被殘忍虐殺的經過,女孩痛苦的反應看起來真實駭人,一點兒都不像是在演戲。嚇壞了的寡婦找來一名叫做湯姆.威勒(尼可拉斯.凱吉飾演)的私家偵探,要他去查明錄影帶的真相:威勒從虐殺影片當中的蛛絲馬跡一路追索,找到了女孩的母親、接觸了特殊癖好的色|情|電|影產業,生活的內容開始從小鎮偵探的簡單色彩,漸漸染上他從未想像過的黑暗。

除了兒童可能遇上的各種型式家暴狀況之外,在《戰前酒》當中,安琪也有個會對她施暴的丈夫。在故事主述者派崔克眼中,安琪是個漂亮、聰慧、幽默、迷人,槍法比自己更準確的新時代女性,但這樣的女性角色,面對家暴的丈夫,仍會顯出因為情感牽扯而生出的迷惘與糊塗。這不但道出了現實當中某部分的家暴真相,也讓前述的幾個議題相互絞揉,成為一個堅實完整、能夠利用故事情節從各個面向觀察討論的主題。
《八厘米》這部電影整體而論不算傑出,但其中有兩件事值得一提。
因為這些作者利用故事將世界裡子的髒污翻轉出來的時候,總還會在裡頭安置幾個疲憊、頹唐、不全然符合社會標準、嘴上不說但心裡一直有所堅持的角色,不自覺地撐起全世界的不仁不義,鍥而不捨地前進想要證明一些什麼;他們對人性大多沒什麼信心,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卻是人性當中,某種良善的現世證明。這些故事雖然昭顯了殘酷的現實,卻會在情節行進的時候,開始與之抗爭;閱讀這些故事,重點並不在聽作者訴說人性當中的種種黯影,而在期待闇黑之境裡,他們燃起的小小光亮——彷彿在大旱之際,某種即將飄雨的微渺徵兆,那是一種慰藉,也是一種希望。
最明顯的,是勒翰對兒童相關問題的關注。包括《雨的祈禱》在內的五部系列作品以及《神祕河流》、《隔離島》兩部獨立作品,雖然佔比不同,但都提及了兒童議題:兒童的性侵害或性|交易、兒童的誘拐及謀殺、兒童在成長環境中遭遇和*圖*書的暴力,以及兒童被忽視或不當教養產生的偏差。在成為專職作家之前,勒翰曾經擔任過諮詢受虐兒童的心理輔導人員,在開始撰寫小說之後,現實當中兒童所面臨的種種危機,仍是他長期關心的焦點。
每每愈挖愈深、翻出一堆骯髒暗裡的系列作品第一部是《戰前酒》:派崔克與安琪這對搭檔首度登場,受三位波士頓當地重量級政壇人物的託囑,尋找一個曠職的黑人清潔婦,原因自然不是清潔婦上班缺勤,而是清潔婦在曠職之前,偷走了一個參議員的機密文件;擅長尋人的偵探二人組找到清潔婦的藏身處,對方指稱自己拿走的不是什麼機密文件,而是別的資料,就在派崔克與清潔婦一同去取資料時,遇上伏擊。第二部作品《黑暗,帶我走》從一位被黑幫分子威脅的心理醫師來電開始:這位心理醫生接到黑幫分子的電話威脅,因為擔心自己兒子的安危,輾轉找上派崔克介入調查;經過一番查訪、以為可以交差了事的時候,派崔克才發覺不但安琪的丈夫被捲進事件當中,連自己的女友與女友的孩子,可能都因此面臨生命危險。
在第三部作品《聖潔之罪》的開場,這對搭檔被綁架了。
你在期待什麼?一個怪物嗎?
雖然看起來似乎是兩回事,但事實上,所有感情當中都不免帶著暴烈的層面,有的會外顯成拳腳相向,有的會內化成言語施壓。畢竟,再怎麼自以為無私的感情,總還有著為自己著想的面向,而面對這樣的情況,感情就會無可避免地出現自私、殘酷、盲目及不可親的現實臉孔。再者,派崔克與安琪的搭檔關係也不斷出現耐人尋味的變化:他們兩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但在《戰前酒》的故事開始時,這兩人並不是情侶關係:彼時安琪已經嫁人,而就安琪的說法,派崔克似乎頗頻繁地更換女友。每次共同經歷事件,兩人的關係就會產生不同的轉變,這除增加閱讀系列作品的趣味之外,也可以對照出每回事件對兩人內心的衝擊,以及這些反映人性的案件內裡,讓他們怎麼重新審視感情當中的種種層和-圖-書面。
只要落下第一滴雨點,世界,就有可能變得不再一樣。
電影即將結束時,威勒遇上了他一心查緝的凶嫌,扭打之後扯下對方的頭套,接著一愣——發愣的原因並非凶嫌是哪個令他意外的人物,也不是因為凶嫌的長相有什麼特殊之處,威勒發愣的原因,其實是因為凶嫌看起來實在太平常了。在《八厘米》最初的劇本中,編劇並沒有打算讓觀眾看見凶嫌的模樣,或許是想要藉此留下某種想像空間;但最後在戲院上映的版本裡,觀眾不但瞧見凶嫌的樣子,還聽到頭套剛被扯掉的凶嫌用一種不以為然的口氣,對一臉驚愕的威勒說:「你在期待什麼?一個怪物嗎?」
且慢:千萬不要因為這個詞就聯想到諸如「邪不勝正」、「罪犯伏法」之類說法當中的那種「正義」——被包覆在這些角色行動核心的「正義」其實不一定完全合法、不一定合乎社會大眾的道德判準、不一定與所有惡念都相對而立,也不一定會讓所有人心服口服地認為「這是對的!」;這些角色們的正義帶著濃厚的私人色彩,服膺的不是制定的法條或者從眾的規範,而是他們自己內裡的一套處世標準。依著這套正義準則行事,讓他們同時成為某種型式的法外之徒以及某種型式的英雄,在各種法律規條已經放手的那個空間裡,發出某些吶喊——諷刺的是,這樣不怎麼合乎規矩的吶喊,反而真正彰顯了人性當中,最可貴的那個部分。
探員深入闇暗事件後變得異常偏執,這樣的設定在很多故事裡可以讀到。
頭套下沒有怪物,因為怪物其實住在深深的人心內裡;而勒翰的故事,則將覆著它們的表皮直接掀開。
讀完《雨的祈禱》,忽然想起《八厘米》中的這個畫面。
(編按:本文內容涉及《雨的祈禱》一書情節,請自行斟酌是否繼續閱讀。)
上個世紀末,一九九九年,有部叫做《八厘米》的電影上檔。
從達許.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羅斯.麥唐諾(Ross MacDonald)、勞倫斯.卜洛克、https://www.hetubook.com.com詹姆士.艾洛伊到丹尼斯.勒翰,這些作家筆下被劃歸為「冷硬(Hard-Boiled)」派的故事,幾乎都有這樣的特質:揭開不同階層不同人物的種種表象,移來光源,將不堪的人性亮晃晃地照映出來,讓讀者們清楚地認知:所謂怪物,其實正是人類自己某些特質的聚合。
針對這樣的主題,在《雨的祈禱》結局時分,勒翰提出了另一個角度的論點。

臥斧
一是威勒這個角色對案件的執迷。威勒原來只是個尋常偵探,有支持自己的妻子(凱瑟琳.基納飾演),還有個剛出生的女兒,承辦的事件不會太複雜龐大,日子過得也平凡簡單;接了這宗案子之後,他的態度從交差了事到執拗沉迷,逐漸背離家人|妻女,甚至在旁人都認為他任務完成、可以停手的當口,他仍固執地追查,想要找出影片中那個戴著頭套、真正下手殺人的凶手身分。
或許有人要問:世界很糟,人性很爛,這些在現實世界天天上演,何需再花筆墨闡述?
綁架他們的是一個古怪的富豪,打算委任他們去找自己失蹤的女兒,但因為派崔克與安琪那陣子都不想接案,只好使出激進手段。他們發現其實富豪先前找過更有規模的徵信社調查此事,負責本案的偵探在查案時卻也失去蹤影,而這位失蹤的探員,不但是安琪的舊識,更是引領派崔克入行、亦師亦兄的前輩。派崔克和安琪接下任務,追查到一個紓壓靜修公司,本以為會牽扯企業內幕,不料劇情至此一轉,朝一個令人料想不到的方向走去。在第四部作品《再見寶貝,再見》中,派崔克與安琪接受一名失蹤兒童的舅舅及舅媽請託協助調查,加入一宗全波士頓都在關注的兒童失蹤案件搜尋行列,原以為破案無望,卻在幾經轉折之後,發覺他們必須面對的,是更龐大的道德與人性選擇。
除了不屈不撓的追索態度之外,勒翰在系列作品當中,還有幾個一再出現的重要議題。
從「派崔克/安琪」系列的前幾本作品當中,其實都可以讀出這樣的www.hetubook.com.com嘶吼。
驗屍結果確認女孩是自殺的,但派崔克為何仍執意追查?
——《八厘米》(8mm)
當派崔克找上真凶,後者以雙親的逼迫來替自己的所作所為開脫,自認為慘狀無人能比地向派崔克述說,沒想到派崔克本身其實就是個童年受虐的孩子(這點在《戰前酒》裡就已提及):派崔克的父親曾用熨斗在他身上烙下疤痕、打得他入院兩次,而且幾乎每週都有一次會揍得他連廁所都不能上。但無論是被父親痛揍的派崔克或者是承受丈夫拳腳的安琪,都沒有因此認同人心的黑暗,相反的,他們選擇建立自己的價值觀、與這些靈魂當中的污穢奮力對抗。
貫串整個系列的,還有家暴議題。
有一種可能是罪惡感作祟——在派崔克解決騷擾事件的數週之後,女孩曾經打電話給他,派崔克當時因故沒接,後來也忘了回電——派崔克在女孩亡故之後想起這事,不免覺得有點愧疚。但說實在話,人都死了,就算派崔克查出那六個月發生什麼事,也已經無法挽回什麼;況且,在追查過程當中,派崔克不停面對種種威脅及危險(有的針對他的夥伴,有的則針對他自己),卻仍沒有就此抽手。派崔克的所作所為,遠比為了想彌補自己沒與對方聯絡所生的遺憾,還要多上許多倍,而這樣的行為模式,與《八厘米》中威勒及其他前述小說探員的執迷,有個共同的核心元素。
《雨的祈禱》是丹尼斯.勒翰以派崔克.肯錫及安琪拉.珍納洛(暱稱「安琪」)為男女主角的第五本系列作品。故事開始時,派崔克與一名天真單純的女孩見面,受僱去警告一個持續騷擾她的混蛋,派崔克簡單直接地完成任務,以為女孩可以就此高枕無憂;六個月後,派崔克從收音機上聽到一則新聞,指稱一名全|裸女子自波士頓地標建築海關大樓的觀景臺上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性命,他訝異地發現,這名跳樓自殺的裸女,居然就是六個月前來找自己幫忙的純真女孩,稍一探查,他還發覺:女孩在跳樓前已經染上藥癮,前一陣子甚至曾因賣淫被捕。究竟和_圖_書發生了什麼,才讓女孩的人生在半年之內急轉直下,最後選擇自我了斷?派崔克開始著手調查,並找來已經拆夥的搭檔安琪幫忙,不料麻煩也隨之而至。
《八厘米》裡值得注意的第二件事,就在此處。
是的;在訴說種種可能造成重大歪曲的殘酷之後,勒翰並沒有忘記:一個人要怎麼活著,其實仍要自己決定。
另一個重要議題,則是感情與暴力之間的牽扯。
這個核心元素,可以簡單地稱之為「正義」。
《雨的祈禱》最後幾段,真凶以一個虛構的寓言故事向派崔克做出不算自白的自白,從那個明顯可以對號入座的寓言中,可以發現悲劇的主因,其實是真凶自以為是的偏執妄念:當他自認被父親嫌棄,又因妹妹的意外而被全家怪罪之後,偏差的執念便一路將他拖進墨黑的深淵。假使他的念頭稍轉、假使他的心緒稍寬,一切就會有所不同。當然,這些被他認定有愧於己的家人,或許都不能說完全沒有責任,但讓自己看起來人畜無害、實則悄悄在內心餵養怪物的生活方式,其實還是真凶自己的選擇。《八厘米》的凶手對威勒自承沒有什麼童年陰影,既沒被性侵也沒被虐待,會在虐殺影片中動手行凶,完全出於自己歪斜的癖好;如此看來,《雨的祈禱》中把罪過歸咎於家人的真凶,其實更為卑劣,也更為膽怯。
例如詹姆士.艾洛伊(James Ellroy)的《黑色大理花》(The Black Dahlis)(電影版時代感覺設計得挺好,但情節改編和敘事節奏卻會令人皺眉)或者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的《屠宰場之舞》(A Dance at the Slaughterhouse )(這個故事的起點也與虐殺影片有關,不過不但發現的方式曲折許多、故事情節複雜許多,而且早在一九九一年就已經出版了);探員或偵探們之所以不惜忽略自己原來的生活、甚或違背某些處事原則地探究,可能是賭氣似的拚命,可能是個性使然,以《八厘米》這個故事而言,也可能是因為威勒想要親眼看看:製造出如此病態歪邪情境的,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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