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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
「你不會相信,她身體裡會有任何骯髒的念頭。」
「違法的,我相信。你知道管家的工作有多難找嗎,肯錫先生?」
「大宅後頭有個小池塘。當時是冬天,她追一顆球追到冰凍的湖面上。」她聳聳肩,「然後掉下去了。」
「什麼?」
「找出一個原因,可以解釋她為什麼會死。」我說。
我駛過光影斑斕的街道,開到那裡,發現席芳就等在停車場對面那個網球場遠程角落的一棵樹下。她低著頭匆匆走到我車邊,爬上乘客座。
她小小的上半身倚著橋欄杆。她望著底下的倒影,好像不確定那裡為什麼有倒影,而那個倒影又屬於誰。「啊,」她說,好像那只是個無意義的感嘆詞,然後搖搖頭,「他把她當成寵物。喊她是他的『黯淡的小燈泡』。」她皺緊嘴唇,打鼻子重重地哼出一口氣。「他親愛的黯淡的小燈泡。」
「我不懂的就是這點,」我說,「六個月前,她是個完全不同的人。當時她——」
她聽了翻翻白眼,往後仰,然後吸了口菸,一聲不吭。
「賣淫。」她說。「她忽然滿嘴性|交的髒話,一點也不像她。」
於是我們離開威斯頓,席芳小小的頭始終低著,嘴咬著指甲周圍的肉。她偶爾會抬起頭來,告訴我在這裡右轉,在那裡左轉,然後又低下頭。幾次我想開口問她問題,她都搖搖頭,儘管我們開著敞篷車,以時速四十哩行駛在半空的馬路上,但她似乎認為我們講話還是會被人偷聽到。她又迅速指了幾次路後,我們駛入了聖瑞吉娜學院旁邊的一座停車場。聖瑞吉娜是間私立天主教女校,中產階級和信仰虔誠的父母們把女兒塞進來,巴望著女兒無論如何能設法忘記性|愛。當然,結果造成反效果。我上大學時,有幾個星期五晚上就來這裡朝聖,結果那些天主教好姑娘和她們飽受壓抑的慾望之凶猛,搞得我回到家傷痕累累,還有點暈m.hetubook•com.com眩。
「衛斯禮,」我說,「他是道歐大夫的弟弟?」
「那是——」

「離開就是了。這個鎮上耳目太多,肯錫先生。」
「談談道歐夫婦吧。」我說,「你剛剛說他們邪惡。不是討厭,而是邪惡。」
「她被強|暴了,肯錫先生。她死前的六星期。」
「而衛斯禮……」
她搖搖頭。「她只說有人保證過他再也不會來煩她,結果他又來了。」
「一家汽車旅館,」她說,那個字眼聽起來好淒涼,「我不曉得叫什麼。她說是在……窮鄉陋僻壤,她是這麼說的。」
「我一直很想知道上大學是什麼滋味。」
她凝視我的雙眼沉悶而陰鬱,那眼神道盡了她即使曾抱過期望,也早在許久以前,便在旅途中煙消雲散了。
我們來到一條小石橋,橋下的小池塘在烈日下泛著銀波。席芳挑了橋中央一個點,雙肘架在上頭。我也照做,兩人低頭看著橋下的水,我們的倒影也從金屬光澤的水面上瞪著我們瞧。
「凱倫跟他保持聯絡嗎?」
太陽在幾朵肥滋滋的白雲後頭移動,然後席芳說:「你要找個理由,是吧?就從強|暴她的那個男人開始找。」
席芳點點頭。
「好甜美又好純潔,對吧?」
「怎麼死的?」
「一點也沒錯。」
「她死是因為她出生在一個操他媽的恐怖家庭。她死是因為大衛受傷了。她死是因為她受不了。」
「當時誰負責照顧她?」
她點點頭。「他坐在床邊,一塊接一塊餵我吃,直到天亮。」
我點點頭。
我聳聳肩。「不曉得。嘿,席芳,道歐夫婦說過凱倫在看心理醫生。你知道那個醫生的名字嗎?」
「什麼?」
「啊,他洗過了。」她的嗓音中透出一股諷刺,「他講得很清楚,他來找我前洗過了食物,然後才餵我吃下去。」她痘疤滿布的苦臉露出開朗的微笑。「這就是你的好大夫,肯錫先生https://m•hetubook.com•com。」
她搖搖頭。「兒子。道歐大夫認識凱莉時是個鰥夫,有個兒子。她是個寡婦,有個女兒。他們結婚之後,生了一個女兒,然後她死了。」
「她說過是誰嗎?」
「談談凱倫吧。」
「操他媽的科迪.佛克。」我低語道。

她翹起二郎腿,吞吐著香菸。「她那時只剩一副軀殼了,肯錫先生。她求他們讓她回家住幾個星期,你知道。真的是哀求。跪在她母親面前。結果她母親說,啊,不可能,親愛的。你得學著——她是怎麼說來著?——自力更生。就這個。你得學著自力更生,親愛的。凱倫跪在她腳邊哭得好慘,而她母親要我端茶進去。後來凱倫就會跟我碰面喝酒,然後她會去跟陌生人亂上床。」
他們撒謊
「那門廳的那些照片呢?」我問。「裡頭有個年輕小夥子,看起來可能是大夫的弟弟,另外還有那個小女孩。」
「是想死,還是想被拯救?」
「一個鬼,」我說,「只不過他自己還不曉得。」
「那是誰?」
我們走下橋,漫步走過一個廣闊的足球場,然後穿過一小片樹林和幾處小斜坡,來到一處宿舍區。席芳昂頭看著那些高大的建築物。
「她告訴你的嗎?」
她的頭轉向我。「不都是一樣的嗎?希望得救,好脫離這個世界,不是嗎?那就像……」她小小的臉變得痛苦而灰敗,連搖了好幾次頭。
「你跟凱倫很熟嗎?」
我點點頭。
「是啊,這是她的一貫作風。她處理那棟操他媽屋子裡所有操他媽瘋狂事情的方式,就是變成一個甜美又純潔的女孩。但我不認為那是自然的,你知道。我認為她是希望自己能成為那樣。」
「他跟娜歐蜜的死根本無關,」她的聲音裡透著一絲憤怒,「可是大家都怪他,因為他應該要看著娜歐蜜的。他眼睛才離開她一下,她就衝和_圖_書進池塘。道歐大夫怪他兒子,因為他不能怪上帝,不是嗎?」
「啊,沒有,」她說,「對我沒有。我想對凱倫也沒有。他瞧不起女人,肯錫先生。我不相信他認為我們值得他碰。」她又想了一下,然後斷然搖搖頭。「最後那段日子,我跟凱倫相處了不少時間。老實告訴你,我們喝過很多酒。我想如果有的話,她會告訴我的。她一點也不迷戀她繼父。」
「你沒回過家?」
她又點起一根香菸,搖搖頭。「他很久前就離家了。大夫不准家裡提起他的名字。」
「你說什麼?」
「你懷疑……」
席芳看著我的眼睛良久,香菸從我們中間升起煙霧。她好清醒,毫無輕浮。我很好奇她是不是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沒大笑過了。
又是搖頭。「他離家,啊,我想有十年了吧。我不認為有誰知道他的下落。」她又吸了一小口菸。「那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我想你應該針對你關心的事情提出問題,肯錫先生。」
「邪惡。」席芳說,「他喜歡折磨人——精神上的折磨。他喜歡向人炫耀自己有多聰明,而別人又有多笨。」
「最後兩個月,她忽然有了錢。現金。我沒問她是怎麼弄來的,但……」
「所以為什麼,我可以問嗎,難道這個說法你不滿意?」
「衛斯禮。」
「她死了?」
「你知道聯絡衛斯禮的方式嗎?」
「就像什麼?」我說。
「出停車場左轉,」她說,「開快一點,好嗎?」
「那對凱倫呢?」
她嘆了口氣。「娜歐蜜。他們兩個一起,只生了這個小孩。」
字跡潦草難認,而且很女性化。我又開了一個街區,從乘客座底下抽出我的東麻州地圖,翻到威斯頓鎮那一頁。威斯頓高中離我只有半格,大約往東開八個街區,再往北兩個街區。
我照辦了。「要去哪裡?」
克里斯多福.道歐大夫站在門口,望著我走向我的車——車就停在他家車道的起點,旁邊是一和*圖*書輛森林綠的積架(Jaguar)。我不曉得他這樣是想幹嘛,或許他擔心如果不盯著我,我就會衝回他們屋裡,搶走浴室裡的那些小香皂球。我爬進我的保時捷,坐上駕駛座,覺得壓到了紙。我伸手從屁股底下摸出一張紙,放在乘客座,然後倒車回馬路上。我開過那棟房子時,道歐大夫才關上前門。我往前開了一個街區,停在紅燈前,看著放在旁邊座位上的那張字條:
一時之間,我可以想像那個小女孩奔跑在白色的冰凍湖面,追著那顆球,然後……
我從板凳上站起來。「好吧,反正我會查出來的。」
「這是虐待。」最後我終於說,「有沒有任何不光是心理上的虐待?」
「大部分醫生不都是這樣嗎?」
我舉起一隻手,同時點點頭。
她點點頭。「他自以為是神,真的。」
我低笑起來。「墮落啊,席芳。永遠都有可能因為墮落而喪失信仰。」
我一停好車,席芳就下車,我關掉引擎,跟著她走上一條通往主宿舍區門口的小徑。我們沉默地走了一會兒,穿過沉寂而空蕩的校園,好像中子彈爆炸後的兩個倖存者;青草和綠樹都被太陽曬得發黃。寬闊的巧克力色大樓和石灰岩矮牆似乎也受傷了,彷彿沒有聲音迴蕩在這些牆面間,這些建築物就變得虛弱,在熱浪下有融化的危險。
席芳點點頭。「很久以前了。如果沒死的話,我想她現在十四歲了吧,或者十五歲。她就在四歲生日之前死的。」
「唔,就像祈雨,不是嗎,肯錫先生?」她雙手舉向晴朗的白色天空,「在沙漠中央祈求降雨。」
她搖搖頭。「沒錢。而且我不是家裡最聰明的,或許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給了她一個無助的淺淺微笑。「我一直聽到這樣的說法。」
她點點頭,坐在一張石灰岩凳子上,從襯衫口袋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菸,朝我面前遞。我搖搖頭,她便抽出一根壓彎的香菸,用手指撫平,點著了。https://m.hetubook.com.com她從舌尖吐出了一縷煙霧,才又開始說話。
她聳聳肩。「從我十三年前來到這裡,當然熟。她是個好人,直到死前那陣子。」
「然後,」她淡淡地說,眼睛望著河的對岸一群聒噪的綠頭鴨搖搖擺擺走下坡,「然後她有點瘋了,我想。啊,她想死,肯錫先生。她想死想得不得了。」
「她就只告訴我這些。窮鄉陋僻壤,一家汽車旅館。我想……」她低頭望著膝蓋,彈掉了她的香菸。
「有一年聖誕節,道歐夫婦開了個派對。」她說,「那天晚上有風暴,所以來參加的人很少,剩了很多食物。以前有回派對之後,道歐太太發現我在拿剩菜,就表明剩菜是窮人吃的,我得負責在派對後把所有剩菜處理掉。於是,在這個聖誕節派對之後,我就處理了。那天凌晨三點,道歐大夫走進我的臥室,抓著那隻火雞的皮。他把火雞扔到我床上,很生氣我把食物丟掉。他大叫說他小時候家境貧困。我扔掉的食物足以餵飽他們全家一星期。」她又吸了一口菸,吐出一縷煙霧來,「他逼我吃掉。」
「他們是邪惡的人。」
「啊,」她說,「你真是個天主教徒。老是想找理由。」
「別這樣嘛。」我說,「這麼多年,你一定聽說過。」
她開始搖頭。
「你到底是在追查什麼,肯錫先生?」
她的嘴巴微張,但接著又搖頭。「抱歉,但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我迎視她的雙眼。「你是非法居留,對不對,席芳?」
「你知道她那時住在哪裡嗎?」
盡快到威斯頓高中
她微笑了。「我想是吧。」
「有可能到最後我不滿意也不行。」我聳聳肩,「我只是想進行看看,席芳。我只是想查出這麼一件確實的事情,讓我可以說:『好吧,現在我懂了。或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也會自殺。』」
「道歐夫婦嗎?」
一小股寒意鑽進了我的骨頭。
「所以你把原先扔進垃圾桶的食物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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