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女人三十來歲,穿著簡單的T恤和短褲。一頭暗褐色短髮像人工草皮般在頭殼上豎起。她的皮膚很白,膚質很差,臉頰和下巴都散布著痘疤,脖子上也有瘢痕,光裸的雙臂很乾燥,滿布皮屑。
「拜託,肯錫先生,你一定有些想法。」她沿著大腿撫平襯衫的下襬。
她朝我露出困惑的微笑。「不,肯錫先生。凱倫不是那種會樹敵的女孩。她是個太無害的生靈。」
「我們不都是這樣嗎?」凱莉.道歐問。
「當時有個男人在騷擾她。」
道歐夫婦沒答腔。他們專心地拿了各自的三件組印度茶具,最上方的錫罐裝著鮮奶油,往下一個是糖罐,最底部則是茶壺,然後他們各自往杯子裡倒茶,舉止輕巧得我好怕自己會做錯什麼事。
凱倫出現在幾張照片中,很年輕,戴著矯正牙套,但總是露出微笑,一頭金髮和無瑕的皮膚和清新的氣息。事後來看,她那種中上流階層的完美中似乎帶著一種錐心的絕望。還有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也出現在幾張照片中。他的頭髮不多,在一連串照片中,他的髮際線隨著那個小孩的成長而急速後退,很難猜想這名男子的年齡,大概是二十來歲。我想是大夫的弟弟吧。他們有同樣窄窄的心型臉,還有歡快、游移的眼神,總是在尋找,很少固定不動,照片裡的這名年輕男子給人一種感覺,好像照相機不斷在他別開目光前,捕捉到他的影像。
「她六個月前雇用過我。」
「我們有任何理由質疑這個結論的合理性嗎?」
「是的,夫人。很順暢,沒塞車。」
「而你的這個意見,是因為什麼親密關係嗎?」道歐大夫說。
「是的,先生。」
「她遵守規矩,」我說,「結果無論如何還是被狠狠踐踏了。我只想知道,這些踐踏是不是有任何一個非意外。」
她把茶杯放回托碟上。「這是戀屍癖嗎?」
凱莉.道歐的頭歪向她丈夫的方向,他會意地接了口。
他太太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克里斯多福。」
她輕輕低笑,聲音小得像風聲。「我相信你懂。」
「席芳,」他說,「老天,你可以下去了。」他笑起來。「事實上,你看起來好累,孩子。你下午就休息吧。」
「那麼,是為什麼呢?」
「肯錫先生,根據警方的說法,凱倫是自殺的。」
她一直低著眼睛,把茶盤放在茶几上。
屋裡一定裝了對講機系統,或者傭人就守在門外,因為他才剛講完,辦公室門就打開了,一名小個子女人端著茶盤進來,上頭放著三副精緻的黃銅印度茶具。
「薩克斯百貨(Saks)。」我說,「那個年輕小夥子是誰?弟弟?兒子?」
道歐太太說:「肯錫先生,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是怎麼認識我女兒的?」凱莉.道歐輕聲問。
「好極了,」道歐大夫說,「請進,肯錫先生,請進。」
「她變得很粗野,」凱莉.道歐說,「她講話會用很直率的字眼。她喝酒,嗑藥。本來是很可悲的,但實在太老套了。她甚至還跟我丈夫求歡過一次。」
我看著她。「夫人?」
我朝他瞇了瞇眼睛。我很有把握那是困惑的表情,而他則雙眉快活地掀了掀。
道歐太太隔著茶杯上方審視著我,我開口前先啜了一口茶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歐大夫說得沒錯,這茶真不錯,不管加不加鮮奶油都很棒。抱歉了,老媽。
「她現在幾歲了?」我問。
「再見,肯錫先生。」她用一種懶懶的單音調說,一邊把鮮奶油倒進茶裡。
席芳等著,眼皮底下偷偷朝我的方向看一眼,同時粉紅色皮膚開始隨著熱氣泛紅起來。
我盯著那些照片看。「大夫,你還有另一個女兒?」
但道歐大夫說:「不見得,不見得。」
「肯錫先生嗎?」道歐大夫問。
凱倫.尼寇斯的母親凱莉與繼父克里斯多福.道歐,住在威斯頓鎮一棟龐大的殖民式建築內,看起來就像傑佛遜總統位於維吉尼亞州的故居「小山居」(Monticello)的複製品。同一條街上都是類似的龐大豪宅,草坪大得像溫哥華,閃著灑水器輕濺上的晶瑩水珠。我開著保時捷過去前先洗車又打蠟,身上的行頭就像影集《飛躍比佛利》裡頭那些富家小子偏好的夏日休閒打扮——簇新的白色T恤,外罩薄薄的喀什米爾毛料背心,Ralph Lauren的卡其褲,外加淺棕色船形便鞋。如果我穿得這副德性走進多徹斯特大道,或許只要花三、四秒鐘就會害我挨揍;但在威斯頓鎮這裡,卻似乎是社交上必要的打扮。要是我再戴上值五百元的名牌眼鏡,又不是愛爾蘭裔,大概就會有人邀我去打高爾夫了。但這就是威斯頓鎮——成為這個昂貴城市周邊最昂貴的郊區,當然是有一些既定標準的。
他身子往前傾,極其嚴肅又鄭重。「那是所謂的『直覺』嗎?在你『心底』?」他眼中又出現了那種狂熱的光芒,身子往後一靠,模仿著影集《警網雙雄》的臺詞,「我給你四十八小時破這個案子,但要是你破不了,你冬天就得上街去巡邏。」他兩手一拍。「怎麼樣?」
「這個嘛,先生,」我說著把頂端的鮮奶油罐拿下來,「其實我更有興趣的是她的生活,就是她死前的那六個月。」
凱莉.道歐皺緊了嘴唇點點頭。她眼光掠過我,掠過她的丈夫,望著牆上某個高高的點。她喝了一口茶,聲音大得像是靴子重重踩過秋日的落葉。
「其實呢,先生,我很願意,不過我有點趕時間,而且如果不會太麻煩兩位的話,我只想問幾個有關凱倫的問題。」
「啊,不,夫人。」
「道歐太太,」我說,「凱倫有什麼敵人嗎?」
她看著右手邊的茶具。「她是放在封住的棺材裡下葬的。」
「你怎麼知道?」
「為什麼?」她問。
「這喀什米爾料子真好,」道歐大夫說,「在尼門.馬可斯百貨(Neiman Marcus)買的嗎?」
「確定。」
「是的,大夫。謝謝。」
他太太還坐在原位,給自己又倒了點茶。她邊攪拌著放進去的糖邊說:「請保重,肯錫先生。」
「凱倫,」她說,「放在封住的棺材裡下葬,因為她的遺容不適合讓參加葬禮的人觀看。」她抬頭望著我,雙眼在一片灰暗的房間裡閃著潮濕的光。「你看,就連她自殺的方法都很有攻擊性,存心要傷害我們。她剝奪了親友們看她最後一眼的權利,讓我們無法照一般慣例去為她哀悼。」
我朝杯子裡倒了些熱www.hetubook•com.com騰騰的茶,加了一點糖和一些鮮奶油。我媽在墳墓裡一定會翻白眼——鮮奶油是加在咖啡裡的,紅茶該加鮮奶才對。
「我想我以前沒見過私家偵探,」他撫著山羊鬍,「是吧,親愛的?」
他走到我旁邊,一隻手扶著我的手肘。「需要我告訴你回麻州高速公路怎麼走嗎,肯錫先生?」
「唔,謝謝你,肯錫先生。我相信那幫了凱倫的忙。」
我點頭。「是的,夫人。我讓他停止了。」
「是的。」
她看著他,然後兩個人都看著我,在他們禮貌而熾熱的目光下,我忽然很想剝光自己的皮,一身殘餘的骨骸撲出窗外,瘋狂地衝上威斯頓街道。
我看了。
她的愛爾蘭土腔比我媽還嚴重。will念成wail,there念成thur,else念成ailse。口音會這麼重的地方,只可能是北愛爾蘭,那兒的灰色寒冷城鎮中,矗立著一座座煉油廠,空中的煤灰有如烏雲籠罩。
道歐夫婦帶著我迅速穿過一個沐浴在琥珀色光芒下的大理石門廳,往上走過一道有如白天鵝脖子般優雅彎向左邊的白色階梯,來到一個舒適的雙人辦公室空間。天花板上有裸|露的櫻桃木橫樑,地板上有顏色柔和的東方地毯,裡頭擺的皮面船長椅和搭配的沙發和單人扶手椅,透出一股古老的富饒氣息。這個房間很大,但乍看之下似乎很小,因為牆上漆成了深鮭紅色,密密排滿了書籍和CD,還有半艘誇耀而矯揉造作的輕木舟豎立著,改裝成一個木架,裡面放著小擺飾和書背破舊的平裝書,另外還有一排真正三十三又三分之一轉的黑膠唱片,大部分都是六〇年代的——除了巴布.迪倫和瓊.拜雅茲,還有唐納文(Donovan)和伯茲樂團(Byrds);彼得、保羅與瑪麗三人組;以及盲信樂團(Blind Faith)。牆上、架上和書桌上陳列著釣魚竿和釣魚帽,以及精緻入微的多桅帆船模型,沙發後頭有一張褪色的農家桌,桌旁牆上掛的畫,我相信是帕洛克(Jackson Pollock)和巴斯奇亞(Jean-Mishel Basquiat)的原作,還有一件安迪.沃荷的版畫。我不討厭帕洛克和巴斯奇亞,只是我絕對不會把我臥室裡面掛的卡通人物「火星人馬文」海報換成這兩位大畫家的;但是我坐到一個不會看到沃荷作品的位置上。我認為沃荷對藝術而言,就像「匆促樂團」(Rush)對搖滾樂,也就是說,我認為他很遜。
「自殺的用意不太是為了傷害自己,而是要傷害那些她拋下的人,」他又在杯子裡倒了點茶,「看著我,肯錫先生。」
面對著那種荒誕的感覺,我抬起一隻無助的手臂。「她讓我覺得,她是個遵守一切規矩的人。」
他一掌掃過茶几上方。「儘管問吧,肯錫先生。儘管問吧。」
「真的?好,別這樣嘛,挑一個告訴我們吧。」
「拜託,肯錫先生,我們家是不會亂說死人壞話的,但我們知道凱倫死前的那幾個月,她的性生活非常,唔,狂亂。」
「什麼意思?」
「哎,這真是太好了!我都不記得有多久沒這麼愉快過了。」他站起來,伸出一隻手。「不過呢,天下和_圖_書沒有不散的筵席。肯錫先生,謝謝你給我們帶來的歡樂,希望不必太久,您和您的詩人朋友們能再度光臨。」
我忽然覺得好笨拙,覺得環繞著我的這個房間縮小了。我覺得無力。我想要糾正自己的錯誤,但受害者卻再也無法受惠了,這些事似乎不可能三言兩語說清楚。你要怎麼用幾個簡潔的句子,解釋那種讓你採取行動、且往往能決定你人生的種種力量呢?
「他派你來的嗎?」最後她終於說。
「而你讓他停止了?」
「什麼樣的規矩?」道歐大夫問。
道歐大夫帶著我走到門廳,我這才第一次發現那些照片,位於比較遠的那面牆上,就在我進門時的左手邊,但因為當時我被道歐夫婦夾在中間又走得很快,他們的殷勤招呼讓我無暇留意其他,於是才沒看到。
我坐在沙發一端,凱莉.道歐坐在另一端,一如我早就猜到的,她雙腿交疊起,一邊無精打采地撫著搭在沙發椅背上的那張阿富汗夏毯的流蘇,一邊用那對溫柔的綠色眼珠打量我。
「坦白說,夫人,我自己也不確定。」
「聽說過。」
「什麼?」
「那麼,肯錫先生,內人剛剛告訴我,你是私家偵探。」
我很慢很慢地說:「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微笑。「活得下去。」
「我相信我們都是這樣,」我說,「但凱倫走下坡的狀況似乎,呃,非常劇烈。」
「該謝的是你,」他說,「這茶太好了。」
這個房間可以稱之為舒適,不過是一種精緻品味和無底的錢包深度所塑造出來的舒適。
媽的這屋裡瘋子才多,我心想,同時他輕柔地把我推出門外。
「怎麼說,夫人?」
他歡快的雙眼光芒舞動。「開車小心點,肯錫先生。路上瘋子很多。」
「只要狀況對——或者我該說,只要狀況錯——我們不都是會自殺的人嗎?這裡一個悲劇,那裡一個悲劇……」
她頭轉回來,冷冷的綠色眼珠盯著我。「我們被榨乾了,肯錫先生。麻煩你轉告他這點,好嗎?」
「什麼?」
「誰在勒索你,大夫?」
「再見,道歐太太。」
他推著我轉向門。
「已經有研究顯示,」克里斯多福.道歐的腦袋歪向他妻子說,「就本質來說,自殺是一種消極的攻擊行為。這個你聽說過嗎,肯錫先生?」
「我覺得她很善良又很體貼,而且沒錯,或許對這世界有點太純真了,但那畢竟是純真,道歐太太。不是那種會脫|光了衣服跳下海關大樓的女人。」
道歐大夫的書桌佔據了西邊的角落,上頭堆著高高的醫學期刊和教科書,兩艘模型船,一部袖珍錄音機旁堆著一些袖珍錄音帶。凱莉.道歐的書桌則放在東邊角落,乾淨而極簡,只有一本皮面記事簿上頭放了枝純銀鋼筆,筆記本右邊有一疊乳白色打字紙。我又多看了一眼,這才發現兩張書桌都是手工製作的,不是北加州紅木杉就是遠東的柚木,在這種柔和四散的燈光下很難辨認是哪種。製作這種書桌的步驟就像製作原木小屋一樣:完全以手工切割木板並構建,然後放著成熟幾年,直到整張書桌的木頭都渾然一體且堅韌,那是鋼釘和噴槍都達不到的效果。到這個時候,桌子才會賣掉,而且我很確定是通過私人拍賣會。至於那張褪色的農家桌www.hetubook.com.com,多看一眼就會發現,那種質樸不是人造的,而是真的很質樸,而且是法國鄉村式的。
道歐大夫用湯匙輕輕攪拌瓷杯好久,終於弄好了。他將杯子舉到唇邊,注意到我沒動我的茶,然後注意到席芳還站在我左邊。
我走向通往前門的那條石板路,門打開來,道歐夫婦站在那兒,互攬著對方的下背部,朝我揮手,活像十九吋黑白照片裡面那對電視劇裡的幸福夫妻羅伯特.楊和珍.懷特。
「你確定?」
「嗯。」他兀自點點頭,似乎出神了一會兒,雙眼掠過我的臉,然後看了房裡一圈。最後他的目光又回到我的雙眼。他微笑,雙手拍拍膝蓋,好像達成了某種最後的決定。「我說,現在喝點茶應該不錯。你看呢?」
他手上的杯子朝我微微揮動。「你和我繼女很親密嗎?」
「我是個有智慧的人,也因此獲得了不小的成功,」他暗色的眼珠中閃著驕傲,「但是,身為一個有智慧的人,我或許不太能夠理解其他人的情感需求。或許我在凱倫成長的過程中,應該可以多給她一些情感上的支持。」
我轉頭迎向她綠色的眼珠,看到一絲可能是悲傷的光芒掠過亮晶晶的虹膜,迅即消失。
他穿著褪色的T恤和皺皺的卡其褲,深色頭髮和整齊的山羊鬍裡雜著不少灰絲,一臉熱誠的笑容。他不符合我印象中麻州綜合醫院外科大夫那種投資精明又自以為是個神的模樣。他看起來比較應該出現在哈佛大學附近的殷曼廣場舉行詩歌朗誦會,一邊啜著藥草茶,一邊引述大詩人弗林蓋提的句子。
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於是只好保持沉默。
無害,生靈,我心想,這些人用詞還真高雅。
我回望著她。「當然可以。」
照片至少有二十張,全都是一個暗色頭髮小女孩的。其中有的是嬰兒,有的是稍微長大的孩童。照片中大部分都有比較年輕的道歐大夫和道歐太太,抱著這個小孩,吻著這個小孩,跟著這個小孩一起笑。所有的照片中,這個小孩看起來都不會超過四歲。
「我只是想查出你們的女兒為什麼會死。」
「未必。」我說。
我搖頭。「沒有,先生。」
「你對我女兒的興趣?」她伸出手,手指抹著茶几的桌面。
「我想是社會的規矩吧。她認真工作,和她未婚夫開了共同支票帳戶,為日後存錢。她穿衣服和講話,都像廣告上那樣合宜。她想要Camry車,卻為了省錢而買了Corolla。」
道歐大夫說:「如果你不是來勒索的,肯錫先生,那麼是為了什麼?」
她縮肩弓背地離開房間,她一關上門,道歐大夫便說,「這孩子很好,非常不錯。從她十四年前下船開始,就幾乎都跟著我們。是啊……」他輕聲說,「所以,肯錫先生,我們不曉得你為什麼要調查我女兒的死亡,既然你剛剛說沒有什麼好調查的。」他茶杯上方的鼻子朝我皺起,然後啜了一口茶。
道歐太太則穿了一件黑白方格的開襟襯衫,黑色彈性布料的長褲和黑涼鞋,頭髮是光亮的深蔓越莓色。她至少五十歲了,或者是因為我對凱倫.尼寇斯的認識而如此假設,但她看起來才四十出頭,一身休閒服裝讓我想到那種第一次參加姊妹會過夜聚會的大學女生,會就著瓶口喝葡萄酒m.hetubook.com.com,盤腿坐在地板上。
「是的,很高興認識你。」我走到門口,握住兩人堅定的手。
「我還在等,肯錫先生。」
凱莉.道歐朝我彎起食指。「他是第一個。」
「她死,」凱莉.道歐說,「是因為她軟弱。」
「原來是薩克斯,」他愉快地點頭重複道,「我早該猜到的。」
「我沒見過她這一面。」我說。「我見到她,是在大衛受傷前。」
「謝謝你,席芳。」道歐太太說。
我轉向他,他臉上的光似乎顯得更不健康了。「我不確定你女兒死前幾個月所碰到的一切,都是意外造成的。」
「為什麼有興趣?」凱莉.道歐問道。
他擺擺手打發她,銳利的雙眼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我知道凱倫從來沒能沒從她生父的死亡中平復過來,事後回顧,或許我該更努力向她證明我的愛。但我們都是有瑕疵的生靈,肯錫先生。我們全都是。你,我,凱倫。人生充滿了後悔。所以我向你保證,我太太和我未來多年將會不時陷入後悔中,後悔我們當初沒為女兒多做些什麼。但這份後悔不關其他人的事。這份後悔是我們的,這份損失是我們的。而不論你的目標是什麼,我不介意告訴你,我覺得都有點可悲。」
「一路開車來還好吧?」道歐太太說,「你應該是走麻州高速公路吧?」
道歐大夫坐在一張船長椅上,推動著底下的滑輪,挪近我們中間那張茶几。
「是的,夫人。還需要別的嗎?」
「哇,」我說,「老天。」
我微笑。「有很多呢。」
「什麼?誰?」
「你把我搞糊塗了。」凱倫的母親說。
道歐大夫又兩手一拍,在沉靜的房間裡感覺就像一顆鹿彈發射般響亮。
道歐大夫搓著手掌朝我湊近。「你最喜歡的案子是哪件?」
凱莉.道歐的手疲倦地朝後輕輕一揚。「凱倫失去大衛,接著失去工作,最後失去她的公寓後,她曾經來找過我們。她要錢,要一個地方住。那個時候她很顯然一直在嗑藥。我拒絕了——不是克里斯多福,肯錫先生,是我。我拒絕給她錢讓她自我耽溺和吸食毒品。我們還是繼續付她心理治療的帳單,但我決定除此之外,她得學著靠自己。回想起來,那可能是個錯誤。但換了今天,在同樣的狀況下,我想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她身子往前湊,示意我贊同她。「你覺得這樣很殘忍嗎?」她問。
凱莉.道歐問:「那她給你的印象是什麼?」
我轉頭看著道歐大夫,他點點頭,把茶杯放回茶几。「啊,是的,肯錫先生。沒有錯。每次凱倫來訪,都要活生生上演一次不折不扣的田納西.威廉斯戲劇。」
「嗯——」凱莉.道歐說,「肯錫先生,你做這些白費工夫的事情,賺很多錢嗎?」
他開了門,站在旁邊。
「我感覺她並不是會自殺的那種人。」我說。
她朝我露出溫暖的笑容。「在這個家裡也不是祕密了,肯錫先生。凱倫很軟弱。只要幾件事情不順心,她就會在那種壓力下崩潰。我女兒,我親生的女兒,很軟弱。她需要不斷有人打氣。她看了二十年心理醫生。她需要有個人握住她的手,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這個世界會好轉的。」她攤開兩手,好像是在說該來的就是躲不掉。「唔,這世界沒有好轉,而凱倫發現了,於是她就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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