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然後他垂下手,鑽入樹林消失了。
「什麼?」
那是一種強烈的甜香,夾著一股在太陽下曬了一整天的發酵水果味。隨著夜涼降臨在種植蔓越莓的水沼,升起的白色水氣飄散在樹林間。我在到達濕地前的最後一片林間隙地靠邊停下,看著婁維爾的車尾燈轉入通往柔軟岸邊的最後一條小徑。
我大叫,「嘿!」我的聲音穿過薄霧和沉悶的水沼空氣,樹林間的鳥都驚飛起來。
太陽剛落,邁爾斯.婁維爾就出門了,此時天空轉成了一片番茄紅,退潮的海面吹來陣陣腥鹹微風。
「你這麼懂,不然是什麼?」
「當然了。」安琪說。
我把望遠鏡轉向對岸,望著十字木板道的東端。那裡的岸邊土地看起來比較結實,樹木長得比較茂密、比較乾燥,也比較高。事實上,不管我怎麼調整焦距,那邊的樹林都還是太茂密,往後五十碼我都只能看到一片黑樹幹和綠色苔蘚。
巴巴的廂型車停在我的保時捷旁邊,我們三個人下了車,小心翼翼地關上車門,只發出門鎖扣上的喀啦輕響。穿過五十碼稀疏的樹林之後,我們聽到邁爾斯.婁維爾的車門開了,隨之是關門的脆響。那聲音穿過迷濛的水沼和稀疏的樹林,從這裡聽起來沉重而清晰,彷彿就發生在我們旁邊。
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丟向水沼,石頭成弧形飛出樹林,落在金髮男子左邊約六呎的一大片水生果實中,落水聲大得我們三十碼外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的胃往東滑,然後往西,然後又往東,接著腦子裡一片柔和的嗡響。
我把望遠鏡對準那棟小屋,調整焦距,結果忙了半天只看到清楚的木板牆。我想另一頭那面的牆上也不會有窗子,而我在右面牆上看到的那扇窗子拉上了窗簾,所以眼前看起來,我們也只能等著那個神祕男子和婁維爾碰面後出來,並祈禱蚊子或蜂類不會大批來襲。當然,如果真的冒出一大堆蚊子,巴巴的軍用雨衣裡八成會有一罐防蚊劑,說不定還有捕蚊燈。
他雙臂和雙腿都沒綁,他扭著身體抵著後頭的金屬馬達,兩腳的腳跟踢著下方的木頭地板。
「醜鮑伯蠻漢對甜山米短棒。」
他的雙臂則垂在身體兩側,而綁住他的那個人並不擔心邁爾斯會用手解開繩子,因為邁爾斯的兩隻手掌都被砍掉和_圖_書了。
「你們兩個每天就在幹這種鳥事,是吧?」又過了十分鐘,巴巴問我們。他又灌了一大口瓶裡的伏特加,打了個酒呃。
我們走上通往水沼那條潮濕而黑暗的小徑,透過稀疏的樹林,我們看到一大片浮在水面上的蔓越莓,此時還是綠色的,一粒粒果實形成的疙瘩狀表層,在白色的霧氣裡上下起伏,彼此輕觸。
天空的紅色已經逐漸褪盡,轉成深藍,同時濛霧從白色轉成苔綠灰,樹木則轉成灰色,水面上的綠色蔓越莓也在新的背景之下變得更鮮亮了。
我拔出我的柯爾特指揮官型手槍,走到門鈕的左邊,用指節叩叩木頭門。「邁爾斯,開門!」
那男子快走到厚木板道的一半,我等著他回頭看一眼,好讓我看到他的臉。我們大老遠跑來這裡,就是為了要查出邁爾斯跟誰碰面,如果那個金髮男在那些樹林後頭有輛車,就算我們現在就追過去,他也早就離開了。
「不曉得,我只曉得不是〈康城賽馬〉。」
「我也想看。」安琪說,「不過呢,哎呀,我有職責在身啊。」
我來到小屋前,抓住了門鈕。
巴巴把那塊有兩磅重的大石頭丟出去,只飛到水沼的一半,但發出的聲音有兩倍大。石頭沒砸到步道,而是發出響亮的濺水聲,那金髮男子還是沒有顯示出任何反應。
不過天空的顏色更深了,鑲著藍色的羽毛邊。安琪坐巴巴那輛廂型車跟在後面,我在前頭開著保時捷,跟著婁維爾回頭經過亨恩鎮,又回到三號公路,朝更南方行駛。
我的車窗搖下了,收音機沒開,偶爾可以聽見他的聲音,他的車胎在前面輾過滿布車轍的泥土路所發出的嘎吱聲,還有他車上放的爵士樂從車頂天窗飄出來。我們深入麥爾斯.司丹迪胥州立森林,就我所能看到的,紅色天空下,松樹、銀槭和落葉松在我們周圍聳立;而且還沒看見之前,我早早就聞到了蔓越莓的氣味。
安琪說:「派崔克!」
「才不,」安琪說,「不是那首歌啦。」
「告訴你,」巴巴說,自己也撿起一塊石頭,「那是〈康城賽馬〉。」
在我身後,巴巴噴鼻子又跺腳,還碰斷了幾根樹枝。
安琪點點頭,從包包裡拿出一架小小的賓得士(Pentex),有內建自動對焦鏡頭和夜和圖書間攝影的閃光燈調整。
那男子似乎沒注意到,腳步不停繼續往前走,同時繼續吹著口哨。
我拔出塞住他嘴巴的東西,滿嘴黑血潑到他胸口,我往後一跳。
不論邁爾斯休克或沒休克,死了或沒死,都再也無法回答我們的問題了。
我敲了最後一次門。「邁爾斯,我們要進來了。好嗎?」
沒有動靜。
我頭轉回去看著小屋,聽到遠端發出了門輕輕關上的聲音,我舉起望遠鏡,看到有個人從遠端出來,沿著厚木板道走向密林那一邊。
「是〈我們是歌舞小子〉。」我說。
我聽到裡頭有什麼撞到木頭的聲音,接著角落傳來工具或金屬的喀嚓聲。
「喔。」我的耍酷指數當場暴跌。
「噓。」安琪忽然說,一根手指豎在唇上。
「這種生活真他媽無聊透頂。」巴巴煩躁地說,然後心不在焉地敲著一棵樹幹。
「你想邁爾斯去見的那個人,有可能先出來嗎?」過了一會兒,我問安琪。
眼前是一大片廣闊的蔓越莓水沼,波浪起伏。水面果實上方一吋處籠罩著白色水氣,像是冷天呵氣所凍成的白霧;水面上兩道暗色厚木板路成十字形交會,將整個水沼劃分為四個長方形。邁爾斯.婁維爾走上其中一道比較短的木板路,十字形中央有一棟抽水機小屋,婁維爾開了門走進去,把門在身後關上。
我背部平貼著牆,伸手放在門鈕上,看看安琪和巴巴。他們都點頭。一隻牛蛙在水沼裡呱叫。微風停息,黑暗的樹一片靜止。
我盯著她的雙眼,她也凝視我好一會兒,我忽然覺得一股好強烈的渴望襲來。然後她垂下眼睛,我的臉發熱了,又回去看著望遠鏡。
「好吧。」安琪說。
邁爾斯.婁維爾坐著,被綁在小屋中央一臺鏽爛抽水機的馬達上。一根粗電線牢牢綑住他的腰部,在背後打了結。
我沿著岸邊躡手躡腳往前,利用婁維爾的車擋著,望向那棟小屋;如果水沼另一頭有人,希望那人不會看到我。那棟小屋比流動廁所大不了多少,屋子右面牆上有扇窗子,面對著朝北的那條長木板道。窗子裡掛了一幅平紋細布窗簾,我看著窗上的玻璃因為開燈而轉成淡橙色,同時婁維爾模糊的剪影經過,消失在另一頭。
她望著那棟小屋。「什麼事都有可能。不過他一定是m.hetubook•com.com從另一條路進去的。婁維爾開過來只留下一輛車的車轍,而我們的車是停在北邊。」
安琪微笑了,「是嗎?老天,真是太棒了。」
他知道我們在那兒,而且他刻意讓我們知道這點。
裡頭傳來猛敲木板的聲音。
「一九九七年的聖誕節。」她低笑,「是歷年禮物中,我唯一敢放心拿出來展示的。」
「七百次,搞不好有八百次了。」
「喔,有時候我們會有飛車追逐啦。」安琪說。
他一手朝著周圍的樹猛揮。「我是說,這樣陪你們當偵探是很棒啦,不過今天晚上有職業摔跤賽。」
安琪的點三八手槍也垂下,我走到門口,看著小屋裡面。我花了一兩秒鐘,才明白眼前的景象,因為有太多東西要搞懂,但你其實不想搞懂。
安琪說:「啊,不!媽的不可能,這一定是在開玩笑。」
巴巴說:「哇噢。」聲音裡帶著一絲讚嘆,甚至可能有點敬畏,然後垂下他的霰彈槍。
我把望遠鏡朝南,十字木板道的盡頭隱入一片萎黃植物的高大莖幹,底下是充滿蚊子與濛霧的水沼。從那個方向過來,絕對是最不利也難走的,除非你真的很想染上瘧疾。
我只能看見他的背面。他一頭金髮,身高大約一八八公分。他身體修長,步伐流暢輕鬆,一手插在長褲口袋裡,另一隻手垂在身側懶懶地搖晃。他穿著淺灰色便褲和白色長袖襯衫,袖子捲到手肘。他的頭微微後仰,低低的口哨聲飄過沼面薄霧,傳送過來。
我們在樹林間等候的那段時間,輕飄的薄霧籠罩著蔓越莓水沼,他的BMW停歇在岸邊,而邁爾斯.婁維爾的舌頭則像他的雙掌一樣被除掉了。
「樂一通卡通裡面的。」我說。
巴巴又說:「哇噢。」這回我確定聽到他聲音中的敬畏之意了。
我轉動門鈕,推開了門。安琪說:「耶穌基督啊!」
他走到厚木板道盡頭,我做了個決定。如果他知道有人在跟蹤他,可能會溜掉不見,但反正他無論如何都會跑掉,我必須看看他的臉。
我又叩門。「嘿,邁爾斯,我是派崔克.肯錫,是私家偵探。我只想跟你談談。」
「是喔。」巴巴說。
我加快腳步,那間小屋隨著我們的逼進而左右搖晃;腳下的厚木板彷彿要塌掉了。
「啊,沒錯!」巴巴說,然後唱了起https://m.hetubook•com.com來,「喔,我們是歌舞小子。希望你們喜歡我們的表演。我們知道你們一向支持我們,但現在我們要下臺一鞠躬!」
我為自己的愚蠢搖頭,從門前退開一步,同時安琪拔出她的點三八手槍,站在左邊,指著門中央。巴巴早已拔出他的槍——一把鋸短槍管、有手槍握把的霰彈槍——站在右邊,鎮靜得就像一名地理老師指著過時教學地圖上的緬甸。
他先往前開了幾個街區,我們隨後駛入濱海道路,然後在二二八號州道靠近那一整排工業廢棄物處理區的儲油槽附近,才又跟上他的車子。現在往來車輛少多了,而且多半是朝海邊而來,而不是像我們要離開,於是我們跟他的車子保持四分之一哩的距離,等著天色全暗。
我從樹林中衝出去,來到鬆軟的岸邊,安琪和巴巴就跟在我後頭。我剛剛喊那麼大聲,邁爾斯.婁維爾一定聽到了,我們的行蹤已經暴露。現在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趁邁爾斯溜掉前,單獨在水沼時逮住他,逼他說出實情。
有隻烏鴉,或許就是我們先前聽到的那一隻,一面啼叫著,一面在水沼上方的低空掠過,優雅地在小屋前方來回滑翔,嘴喙沾過水面,然後又猛地拔高,退入黑暗的樹林間。
那男子停在樹林前。他的背部僵硬,一邊肩膀往左微微轉動,然後他抬起一隻手,呈九十度角,好像交通警察在指揮車流停下的動作,或者是宴會客人離開時的揮別。
我聽到小屋傳來一聲悶響,然後一排比較低的屋瓦晃動。邁爾斯.婁維爾困在那個抽水機小屋中,踢著牆壁,跟巴巴一樣無聊。
我笑了。「我送你的聖誕禮物之一。」
除了婁維爾的車,岸邊一無掩蔽——我右邊只有濕濕的沼岸泥土,以及醒來值夜班的蜂類、蚊子、蟋蟀所發出的輕微嗡響。我又躡手躡腳走回樹林裡。安琪、巴巴和我穿行在稀疏的樹幹間,走到沼岸邊的最後一批樹後頭。從這裡,我們看得到小屋的正面和左面,還有一部分十字木板道延伸到對岸,消失在一片黑黑的茂密樹林裡。
巴巴打了個呵欠。「我要走了。」
即使他能活下去,我也不確定他會高興自己無法回答問題。
「如果他在裡頭,那一定是從對岸來的。」我指指那個方位,然後聳聳肩,「我想我們可以趁他出來時看他一hetubook.com.com眼。你帶了相機嗎?」
「我會幫你錄下來。」巴巴保證。
腳步聲迴盪在樹林間,漸濃的夜色中一隻烏鴉在呱叫,樹頂的枝葉在潮濕的微風輕吻下窸窣作響。我們來到那輛BMW後保險槓旁的樹林邊緣,我躲在最後一棵樹的樹幹後,伸出頭窺看。
他說:「啊,天才小子,我們準備好了。」
「狗屎,」我說,「真希望我帶了望遠鏡來。」
他很久很久都再也無法回答任何人的問題了。
他嘴裡塞的東西已經被血染黑,滲出來的血流過嘴角,滑到下巴。
我回頭看,在她的眼光下僵住了。真不敢相信我差點就幹了這等蠢事——衝向一扇關著的門,門後可能有拿槍的陌生人等著,我居然就毫無防備地要去開門。
我們走向婁維爾,他雙眼往後翻白,腳跟依然跺著地板,但現在比較不像出於痛苦,而比較像是休克。即使綁了止血帶,我也很懷疑他還能活多久,我逼著自己把他的傷殘恐怖狀拋在腦後,想設法讓在他休克或死去之前,先讓他回答一兩個問題。
巴巴嘆了口氣,從軍用大衣裡掏出一副雙筒望遠鏡,遞給我。巴巴和他的軍用雨衣——有時你會發誓他把一整個Kmart超市都裝進那件雨衣裡了。
巴巴完全沒聽出安琪的挖苦。這會兒他又來勁了,搓著手說:「當然。你知道,我錄了一大堆以前的比賽。你哪天可以——」
「聽起來像〈康城賽馬〉。」巴巴說。
「你真像馬克斯兄弟的老二哈潑穿著那件外套。我跟你講過沒?」
這段路沒開太久,經過幾個交流道之後,他就在通往普利茅斯岩的出口下了公路,然後開了一哩,轉入一條比一條更小的泥土路,而且一條比一條更多塵土、更簡陋;沿途迂迴而行,還有不少籠罩著茂密草木和低矮樹枝的小岔路,我們遠遠跟在後頭,希望不會跟丟了。
安琪嘴巴仍張著,她頭昂起,眼睛灼亮,我想是嚇呆了,因為我幾乎犯下致命的疏忽。
我們的腳步轟然敲過厚木板道,水沼的濃烈氣息在我鼻腔裡發苦。巴巴說:「拜託,替我說句話嘛,大哥。是〈康城賽馬〉,對吧?」
那兩隻手掌放在靜止馬達的左邊,從手腕上方砍下,整齊放在地板上,掌心朝下。那金髮男子在兩隻手臂上都綁了止血帶,然後把斧頭留下,嵌在那兩隻手掌之間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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