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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我知道他們在新斯科細亞。我需要他們的地址。」
安琪伸手拿她的包包,抽出一張衛斯禮和我在停車場屋頂的照片。她遞給道歐大夫。「這就是衛斯禮.道歐。」
我擺擺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我才不鳥他的家族歷史,或是他的傳奇感。
他苦澀地朝她點了個頭,然後擦掉臉上的淚水,站起來。
她搖搖頭。「他們人在這裡,就在屋子裡面。」
「我們要見道歐大夫和道歐太太。」
「她還活著。」他靜靜地說,一手掩面,眼淚無聲滑下他的臉。「她被布魯克萊的一戶人家收養了。她的名字是,」他哽咽著說,「亞麗珊卓。她現在十三歲了,我知道她的醫師是貝絲;以色列醫學中心的一個心臟專家,他似乎做些神奇的事情,因為亞麗珊卓會游泳,會打排球,會跑步,會騎腳踏車。」現在淚水在他臉上奔流,但依然無聲,像夏日烏雲降下的小雨。「她沒掉進冰凍的池塘裡淹死。你懂嗎?她沒有,她還活著。」
我從紗門前轉過身來,往下看著茶几上的那張照片。「那這傢伙是誰?」
「我兒子,」克里斯多福.道歐說,「生來就有一隻腳比另一隻足足短了兩吋半。我兒子走路的姿態有很多獨特的地方,但其中絕對不包括優雅。」
他聳聳肩。「他用氣音講話。但他會講一些事情,比方童年的回憶,只有衛斯禮會知道的。他指示我每兩個星期用普通郵件寄一萬元現金給他。收信地址常常換——有時候是郵政信箱,有時候是飯店,偶爾還會有一般的地址。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小鎮,不同州。」
「你一半的財富?」
「可是後來她來找你們幫忙。」
「這位小姐好悍。」安琪說。
「還有電腦檔案。」我說。
「只是談談而已,」我說,「我什麼都沒做。」
「看在天殺的份上。」安琪學著她的口音,咧嘴笑了。
「衛斯禮的反應是什麼?」安琪問。
「他的反應呢?」
「其中有什麼一致性嗎?」我問。
他兩手攤開。「他移動的樣子。比方走路。」
安琪伸出一隻手,自我介紹。席芳跟她握了手,說,「唔,他們不在新斯科細亞。」
我們抬頭看著他。最後我們也站了起來。
m.hetubook.com.com的聲音沙啞。「他決定他要一半。」
「我的兒子欸,」他說,「簡直一點都不像。或許下巴有點像吧,但其他就完全沒了。」
「他移動的樣子?」
他審視著我的臉。「他到底是怎麼打你的,肯錫先生?」
我從門邊走出來,看著克里斯多福.道歐的眼睛。他的嘴巴張開,臉轉為骨白色,一隻顫抖的手撫著山羊鬍。
「怎麼了?」安琪問。
道歐大夫一手遮在眼睛上,透過指縫望著我們。他開口時,聲音疲倦得像是一星期都沒睡覺了。「我太太人在俱樂部。你們想要多少?」
我點頭。
安琪搖搖頭。「我沒有不敬之意,道歐醫師。但在我聽起來,我覺得比較像是正義。」
「我不覺得有必要向你透露我家庭的財富,肯錫先生。」
我們到了前門,我站在門右邊,安琪則拉開紗門,按了電鈴。
他給了我一個顫抖不穩的微笑。「如果你曉得有多容易,就會覺得更悲哀了。我是個著名的心臟科醫師,肯錫先生,有國際的聲譽。我出現在產科病房裡,不會有任何護士或住院醫師會質疑,尤其是我太太才剛生產。」他聳聳肩。「我就調換了兩個小孩床邊的病歷。」
「五年了。」
「就是她。」我說,看著席芳走在道歐家外頭的街道上,她駝背縮著小小的頭和身子,好像準備著天降冰雹會打到她。
「那麼,」安琪停頓了一下,微微發抖,一手握拳放在膝蓋,皮膚底下竄著一股憤慨的震顫,「等你真正的小孩被收養,她死去時,她的養父母該作何感想?」
我食指戳戳那張照片。「你確定?」
他大聲吸了下鼻子,雙肩緊繃了一會兒。
「我是他的奴才沒錯。」
「你上回見到他是什麼時候?」安琪問。
我審視著衛斯禮出現的那些照片,明白除了身高和金髮之外,他實在不像我原先相信是他的那名男子。在這些照片裡面,年輕的衛斯禮小眼薄唇,整張臉垮得好厲害,彷彿被天才和精神病所結合的重量給壓得下沉了。
「那不完全是個倉促的決定。」他說,睜大了眼睛。「我痛苦掙扎過,真和_圖_書的。但一旦那個想法出現,我……。你們沒有孩子,我看得出來。你們不知道撫養一個健康的孩子有多辛苦,更別說是得了致命絕症的。我掉包的那個小孩,她親生母親在生產時大量出血,死在救護車上。那個小孩沒有親戚。一切都好像是上帝在告訴我——不,指示我——去掉包。於是我做了。」
克里斯多福.道歐遮著眼睛的手放下。「那是衛斯禮揍的?」
「錢的數額。四年來,都是每兩星期一萬元,而且他規定我丟的郵箱,都是位於後灣區。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一致性了。」
「他勒索你有多久了?」
「那會是多少,大夫?」
「因為他把你當成幫手。」
他垂下雙手。「她的心臟有一種毛病,叫做『動脈幹』。通常如果新生兒有這個問題,醫生都不會注意到,但她是我的孩子,我親自檢查她,於是發現她心臟有雜音,又另外做了些檢驗。在那個時代,動脈幹被認為是無法開刀治癒的。即使是現在,也往往是致命的。」
她低下頭,駝著背走開了。
他抬起下巴,坦然笑了,淚水滲進他嘴裡。「真諷刺啊,肯錫先生,珍納洛小姐。這真是莫大的諷刺,你們不覺得嗎?」
「哈囉。」她平靜的目光顯示她看到我並不特別驚訝。
「這個數字不包括你的房地產吧?」
「一噸。」我說。「你有多少?」
克里斯多福.道歐帶我們來到一個圍起的後陽台,往外就是他家的大游泳池、大草坪,遠方隔著一小片樹林,還有一個小小的圓形池塘。我們在他對面的座位坐下時,他皺了皺臉。
「不過講話很酷。」
「我幹嘛要幫你?」
「怎麼聯絡?」
「嗨,」我說,「還記得我嗎?」
他聳聳肩。「堅持下去,看我們到底有多堅強。你知道,即使我們付他錢,他還是會毀掉我們的。我想他陶醉其中,陶醉在自己似乎擁有的這種權力。我想無論會不會帶給他金錢的報酬,他都會毀掉我們。這個人——無論他是我兒子、我兒子的朋友,還是控制我兒子的人,不論是誰——我想,他把摧毀我們當成他人生的使命。」他朝我們露出麻木而無望的笑容。「而且他真的很愛這個使命。」
「我們假設m•hetubook.com.com,」我說,「他後來學了功夫。不過我們回去談娜歐蜜吧。」
從陽台上,透過那一小片樹林,娜歐蜜.道歐當年淹死的那個池塘看起來像個藍色水窪。水面一片平靜,而且好像被烈日烤乾了,彷彿就在你看著的時候,它就可能消失不見,被土地吸乾,變成一片黑泥。它似乎只是大自然裡一個不重要的小凹洞,不可能奪走一條性命。
「那你要怎麼辦?」
「軟弱。」他同意。「然後她人生出現了大變故。大衛碰上的事情是意外,我們相信她就是不夠堅強,才會受不了。我恨她的失敗。我鄙視這種事情。她愈是向下沉淪,我就愈瞧不起她。」
「你們已經十年沒見了。」
「我能幫什麼忙,小姐?」
「當時她嗑了藥,舉止像個妓|女。她——」他雙手抱住頭。「我們怎麼曉得背後是衛斯禮在搞鬼?我們怎麼想得到一個人會刻意設計去把另一個人逼瘋,而且還是他自己的妹妹?怎麼可能?我們怎麼會曉得呢?」
「娜歐蜜,」安琪說,「出生時被掉包了。」
「凱倫?老天,你是報社來的嗎?那是個悲劇,已經是好久——」
他點點頭。
他點頭。
「我們談的是我兒子。」克里斯多福.道歐說。
「別謝我。只是,看在天殺的份上,別宰了他們。我需要這份工作。」
「而衛斯禮——或是扮演衛斯禮的人、中間人,不論他是誰——要求分一半。」
「不是去度假嗎?」
他嘆了口氣。「六百七十萬,差不多。這筆財富的基礎,是九十六年前我祖父來到這片海岸時所打下的——」
「謝了。」我說。
「或許吧。」我說。
「你認得他的聲音?」
「我名叫安琪拉.珍納洛。我來這裡是要跟你談你的女兒。」
「娜歐蜜死前兩天的早晨,」克里斯多福.道歐說,「她來廚房問我,醫師是做什麼的。我說我們會治癒人們的病。她問為什麼人會生病。是因為他們不乖,被上帝懲罰嗎?我說不是。她說,『那為什麼?』」他回頭看著我們,臉上一抹微弱的笑。「我想不出答案。我被問倒了。我像個白癡似的傻笑,一直到她媽媽喊她,她跑出廚房時,那個傻笑還在我臉上。」他的頭轉回去,望著https://m.hetubook.com.com照片裡那個深色頭髮的小女孩。「我很好奇,她肺裡充滿水時,心裡是不是就這麼想——覺得自己因為哪裡不乖,上帝在懲罰她。」
「大夫,我手上有醫院的入院紀錄,顯示在你家池塘淹死的那個小女孩,絕對不是你太太生的那個。所以我想知道什麼,你都得告訴我。」
「你剛剛說四年來,」安琪說,「那最後一年怎麼了?」
「下巴呢,我想是迴旋踢。我其實不太確定。他動作相當快。然後他就像大衛.卡拉定在演《功夫》似的,把我修理得七葷八素。」
我們等了一分鐘,前門開了,我聽到克里斯多福.道歐說,「什麼事?」
他點點頭。「頭五年,他是從一個信託基金裡領錢。等到那筆錢花光了,他就聯絡我。」
他雙手下滑掩住臉,然後又從手指的縫隙間看著我們。
「十年前。」
「很流暢,」安琪說,「可以說幾乎像滑行。」
「軟弱?」
她點點頭。「他提過要向法院申請對你的禁制令。」
「為什麼?」
「我兒子不會空手道。」
「他們沒離開?」
「我一毛錢都不會再給他了。我一直這麼告訴他。我跟他說,他沒有什麼能再要脅我了。」
「而是凱倫。」
「你相信他嗎?」
他點點頭。「六百七十萬包括了股票、債券、可轉讓證券、國庫券,還有現金存款。」
克里斯多福.道歐張開嘴,然後用手指遮住,滿臉迷惑。
「那麼,」他說,「你們的確是替衛斯禮工作的。」
他點點頭。「但我忘了入院表格。」
「打電話。」
「他掛了我電話。」道歐大夫從那些照片前轉過身子來。「我懷疑他很快就會去對付凱莉了。」
克里斯多福.道歐舉起一隻手。「先等一下。告訴我他移動的樣子。」
「不相信。但照他來看,我除了照做,沒有別的路可走。不幸的是,我並不同意他的看法。我想我有一個簡單的選擇。」他嘆了口氣。「我們以為自己有別的選擇。我太太和我。我們認為衛斯禮是虛張聲勢罷了。肯錫先生,珍納洛小姐,我們決定再也不付他錢,一毛都不給了。如果他要去報警,就儘管去,他還是什麼都拿不到。無和_圖_書論如何,我們厭倦了躲藏,也厭倦一直付錢堵他的嘴了。」
「衛斯禮。」他說。
「他大笑。」克里斯多福.道歐說。「我引用他的話吧,他說,『錢不是我唯一能從你們手上搶走的東西。』」他搖頭。「我還以為他指的是這棟房子或度假別墅,或是我們擁有的一些古董和藝術品。但結果不是。」
我們把車停在街上,回頭走向道歐家的房子,迅速經過車道來到大門前,希望沒人朝窗外看,因為我們沒有別的路,只能硬著頭皮往前。希望他們在屋裡不會看到了我,拴上門,然後打給威斯頓警局。
「顯然他是去道場練過了。」
「他現在很少打電話來了,通常都是寫信。如果打電話,他就用氣音講話。或許那不是我兒子。」
他陪我們走到門廳,就像第一回我來他們家那樣,我們停在他們為女兒設立的那個聖壇旁。但這回,克里斯多福.道歐不再假裝沒看到了。他側對著那塊地方,雙手放在口袋裡,逐一看過那些照片,他的頭緩緩移動,輕得幾乎看不出來。
「嗨。」她經過我那輛保時捷時,我開口了。
「那是你的工作,」我說,「不是你這個人。」
她兀自點點頭,看著安琪。「那你是他的搭檔了?」
安琪搖搖頭。「敵對。絕對是跟他敵對的。」她指指我腫起的下巴。
「對,說他從此就再也不會打擾我們了。」
「道歐大夫嗎?」安琪問。
「他們離開了。」她回頭望著那棟豪宅。「又回來了。我想你這位搭檔,長這麼漂亮,可以去按電鈴,讓他們開門,只要你先躲著別露臉,肯錫先生。」
「那個男人,」克里斯說,「不是我兒子。」
「還沒而已。」她說。
我舉手投降,又踱回紗門前,望著大宅倒映在游泳池裡的影子波動著。
「所以你就把你的孩子拿去換一個比較好的?」安琪問。
「怎麼做?」
「我完全不曉得。」
「娜歐蜜,」安琪說,「不是凱倫。」
克里斯多福.道歐疲倦地點點頭。「凱倫。」他低語道。「我們一直沒怎麼懷疑,直到非常、非常後來。她一向就很……」他抬起一隻手,努力想找個適當的字眼。
道歐大夫仔細看了那張照片,然後放在我們之間的茶几上。
「可是他離家有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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