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我回頭望了後陽台一眼,克里斯多福.道歐正在那裡看報紙,而凱莉.道歐則坐著在看一本書。
他轉向右邊,在十月末的午後陽光下,我們開始緩緩沿著池邊散步。他的腳步似乎不穩,然後我才發現他右臂的搖晃程度不光是笨拙而已。我看著他的兩隻鞋子,右鞋掌比左鞋掌厚,然後我想起克里斯多福.道歐曾告訴我們,衛斯禮天生就有一隻腳比另一隻短。
「他們已經付出夠多代價了,」我說,「我不會為了對付你而去傷害他們。」
「肯錫先生,」衛斯禮說,我在他父親大宅後頭的池塘邊找到他,「看到你真高興。」
他點點頭,低頭望著自己的右手,食指部分只剩下一個小肉瘤,然後他放下手,垂在身側。「罪名成立。但這點你已經知道好幾個月了。我不明白你怎麼——」
「不過我沒有為了報復他,就把我的姊妹逼死。」
「我想呢,十年前,」我說,「你只是一個憂鬱、被毀掉的怪胎,有一整櫃的藥丸,還有個混亂的天才腦袋。你想出了這個簡單的計謀,可以從老爸那邊拿到優厚的零用錢,然後有一陣子,這樣就很不錯了。但接著皮爾思出現了。」
「我們每個人總有自己擅長的啊,衛斯。」
這是個晴麗的秋日,樹上一片燦爛的火紅。土地散發出豐收的氣味。
他又聳聳肩,然後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池塘丟得老高。我看著石頭筆直穿過清冷的秋日空氣,在池心濺起一個小小的水花。
「記住這一點。他們是唯一阻止我的盾牌了。」
「或許他逼你實現他的期望?老是說你『沒用』,說得你都相信了?」
「他們不會永遠活著。」
「老天。」
他朝我刻意點了個頭,半是期望,半是輕蔑。「或許吧。於是我就成為他的——」
我點頭。「他還打得我住院兩次,通常每星期都會有一次打得我沒辦法上廁所。他是和_圖_書我見過最像魔鬼的人,衛斯禮。」
他頭仍低著,但一抹諷刺的笑容掠過他的薄唇。「你對於理解很明顯的事物,有一種奇怪的天賦。」
「是的,派崔克。」
「什麼?」他回頭,低聲笑著。「別鬧了吧。」
「我們進入那個房間時,絕緣膠帶放在你腳邊,衛斯禮。這只有兩個可能,一是有個人想綁起你的腳卻忘了,我覺得這不太可能;二就是你——就是你,衛斯禮——聽到我們進門了,把那個皮球塞進嘴裡,考慮要綁住自己的腳,但接著又猜想自己可能沒時間了,於是就用膠帶綁住一邊手腕。只有一邊手腕綁住,衛斯禮。為什麼呢?因為一個人沒法把自己的兩隻手腕分別綁在椅子的兩邊扶手上。」
「所以呢,不,」他說,「我沒殺我妹妹,肯錫先生。我只是沒有看好她而已。」他雙手又插回口袋,腳跟站定,又朝我亮出那個痛苦的微笑。
「然後,有回這個小女孩和王子去散步——他愛她,疼她疼得要命——那個小公主追著一個小妖精,進入了一隻惡龍的巢穴。然後她死了。而這位王子,一開始很自責,雖然很明顯他其實也無能為力。但國王並不因此罷休!啊,不。他責怪王子。皇后也怪他。他們用自己的沉默折磨王子,往往好幾天不跟他說話,然後忽然就會眼神惡毒地看他一眼。他們怪他。太清楚了。那麼王子要去找誰訴說他的悲痛?這還用問嗎,當然是他的繼妹。但她……她……她斷然拒絕了他。她也怪他。啊,她沒這麼說,但她那種滿心喜悅又無知的作風——既不譴責,也不原諒——她給了王子最沉重的打擊,遠甚於國王和皇后。你知道,這位公主拒絕了哥哥之後,居然還有膽子去參加一個舞會。她用無知和幻想把自己緊緊裹住,不去面對她妹妹的死,這麼一來,她也就把王子摒棄在外,和-圖-書讓他孤單無依,一身傷殘——因為自己的失落感和內疚,也因為害他無法及時趕到那隻惡龍巢穴的天生殘疾。」
「狗屁。是他成為你的俘虜,衛斯。你從頭到尾都是幕後主使者。」我說。「你在幕後操縱皮爾思,操縱黛安.博恩,還主使逼死了凱倫——」
「考慮得真周到。」他說。「我聽說你就是這樣的人。」
衛斯禮微笑。「這是個童話,肯錫先生。可別對號入座了。」
「什麼?誰?」
「如果某個強壯的人砍了他的頭,這位王子會作何感想,衛斯禮?」
「早晚,你會成為孤兒。」我轉身離開池邊。「你們家族的血脈將會在那一天中斷。」
我離開他,穿過遼闊的草坪,走向廣大的後陽台。
衛斯禮停在樹下,望著我。「你是說真的?」
「娜歐蜜丟出球。」他慢吞吞地說。「我不曉得為什麼。我走在前頭。」他的頭歪向右邊。「就在那個方向。應該是想事情想得出神了吧,雖然我已經不記得當時在想些什麼了。」他聳聳肩。「我走著,我妹妹丟出球,球往前滾。或許撞到一顆石頭轉向了。或許她故意把球丟向冰上,看會發生什麼事。其實為什麼也不重要了。那顆球滾到冰上,她追過去。忽然間,我聽到她踩在冰上的腳步聲,就好像有人心血來潮,把原先靜音的電視打開聲音。這一刻我還跟平常一樣,悶在自己的腦子裡胡思亂想;下一刻我就聽得見前面二十碼外松鼠在扒著冰凍的草。我可以聽到雪融的聲音。我可以聽見娜歐蜜的腳步踩在冰上。然後我及時轉回頭,看到她腳下的冰破裂。好安靜啊,那個聲音。」他轉過頭來看著我,揚起一邊眉毛。「你認為不是,對不對?但那就好像你手裡揉著錫箔紙的聲音。而她,」他微笑,「她臉上的表情開心極了。這會是個多麼棒的新體驗!她始終沒發出聲音。沒大m.hetubook.com.com叫。就這樣掉下去。然後就走了。」
「老天,」我說,「好殘酷的故事,但我討厭古裝片。」
但陽光已經逐漸褪淡,而空氣——拂過樹梢時有些微寒,還帶著那麼一絲隱隱的雨意。
「我十三歲的時候,」他說,「吐了五百西西的血。五百西西。但我什麼問題都沒有,那只是『緊張』而已。到了十五歲,我有胃潰瘍。十八歲的時候,我被診斷出有躁鬱症和輕微的精神分裂症。我爸覺得很丟臉,是個恥辱。他很確定只要他對我嚴厲——以他的智力遊戲和不斷講話貶低我——有一天我就會醒來,變得更堅強。」他輕聲低笑。「當父親的都這樣。你跟你父親的關係好嗎?」
「我敢說那感覺不好受。」我說。
「差得遠了,衛斯禮。」
他打量著我們映在池裡的倒影。「你講完了沒?」
「順利。」他又朝池裡丟了塊小石頭。「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吧。說是童話也行。」他撈起一把小石頭,開始丟出去,一個接一個,丟進池心。「有個家世顯赫、心靈荒蕪的壞國王和他的皇后住在宮殿裡,另外還有一個不完美的兒子和一個不完美的繼妹。那是個寒冷的宮殿。但接著——啊,接著,肯錫先生——國王和他的皇后有了第三個小孩。她是稀世珍寶。大美人。這個小女孩其實是從一個農家偷來的,但除此之外完美無瑕。國王、皇后、公主姊姊,甚至是那個軟弱的王子——老天,他們全都愛這個孩子。有短暫而輝煌的幾年,這個王國生氣蓬勃。每個房間都充滿了愛。罪孽被遺忘,軟弱被忽略,憤怒被埋葬。那是個黃金年代。」他的聲音逐漸減弱,兩眼瞪著池塘,最後聳了聳他的窄肩。
「是喔。」我說。
「你殺了席芳。一定是你。皮爾思我們當時盯著他,而那屋裡的兩個女人都沒辦法抬起屍體的。」
我沒吭聲。
「離我遠一點和*圖*書。」他低聲說。「離我遠一點,派崔克。」
「不過,衛斯禮?」
「皮爾思曾說我無法看清全局,他說得沒錯。有時候我理解力比較慢。但現在我看清全局了,衛斯禮,從一開始就是你在幕後操控。」
他困惑的微笑更大了,停在池塘邊,遙望著後陽台。「我真不明白你這些想法是從哪兒來的,肯錫先生。真的是好新奇啊。」
「為了你小妹的死而被怪罪,但其實責任不在你身上。」
「我現在回家了,」他說,「回到我所屬的地方。我成熟了。我跟我親愛的父親和親愛的繼母在一起。我很幸福。你幸福嗎,派崔克?」
「娜歐蜜。」我說。
「你知道我們早晚會找到那個房子,所以你用五十萬元引我們過去。我一直覺得那個數目太小了。我的意思是,皮爾思怎麼會接受?但他接受了。因為是你叫他接受的。因為一切變得混亂而難以處理時,你早晚會明白,要得到你認為合法繼承人該得的錢,最好的辦法,就是再度變成合法繼承人。於是你改頭換面,以受害者的身分重新出現。」
「我想事情是這樣的。」我從面前折了一根樹枝,邊走邊敲著我的大腿外側,跟他走到池塘的尖端,然後又轉到另一側開始往回走。「我想你父親把娜歐蜜的死歸咎於你——我猜想,當時他說你是個沒用的窩囊廢——你差點就要精神崩潰時,不小心接觸到那些醫療紀錄,發現娜歐蜜是被掉包來的。於是你有生以來第一次,總算有辦法報復你父親了。」
他皺起嘴唇,朝他的鞋子點點頭。「啊,當然,那是當然。」
「堅強到可以砍掉自己的手指?」
「什麼?」
他的臉片刻間掠過一個什麼,一絲痙攣,一抹恐懼。
「她在這個池塘上追一顆球。」我說。「故事是這樣,對吧?但那顆球怎麼會跑到那邊的?是你丟的嗎,衛斯?」
「他曾按住我,用熨斗朝我身上烙。https://m•hetubook•com.com
「希望你幸福。握住這份幸福。那是很少有的,隨時都可能破碎。如果你要到處亂指控一些你無法證明的事情,就可能影響到你的幸福。只要幾個精通誹謗罪法律的好律師,你就會在法庭上被宰死。」
(全書完)
「可是他們怪你。」我說,回頭隔著草坪望向後陽台,克里斯多福.道歐和太太凱莉坐在那裡喝他們的下午茶,看他們週日版的報紙。「不是嗎,衛斯禮?」
他朝我的倒影丟了塊小石頭,把我的臉轉為陣陣漣漪。
「沒錯。」
然後就消失了。
他朝我露出微笑,那是個奇怪的微笑,我想其中是痛苦,還有寂寞。他轉開頭,望著池塘,目光變得遙遠。他雙手插|進口袋裡,身子往後稍稍傾斜,雙肩緊繃,單薄的身子緩緩泛起一陣顫抖。
「哇噢,哇噢,慢著。」他舉起雙手。
「怎樣?」
「席芳?」他搖搖頭。「席芳是誰?」
他沒理我。「王子離家後,在外流浪了很久,最後他的祕密愛人,一個在他父親宮廷裡的巫醫,介紹他認識了一幫想推翻國王的叛黨。他們的計畫有很多破綻,王子知道這點,但他還是答應合作,同時他脆弱的心理狀態也開始痊癒。他擬出了緊急應變計畫。許許多多的緊急應變計畫。」他把手上的最後一顆石頭丟進水裡。低頭再去撿時,又朝上看著我。「然後這個王子變得堅強了,肯錫先生。他變得非常堅強。」
他頭往後一扭,朝我困惑地微笑。「你在鬼扯什麼啊?」
他轉向我,露出虛弱的笑容。「回家吧,派崔克。當個好孩子,保護你的弱點,保護你所愛的人,讓自己作好面對悲劇的準備。」他又朝我的倒影丟了顆石頭。「我們所有人都會碰上悲劇的。」
「當初你推了她嗎?」我問。
「啊,」他說,「你講得好權謀。事情根本不太是那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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