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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巴巴和我都得在麻州綜合醫院住上一陣子,後來我們就開始一起做物理治療,我的一隻手臂萎縮了,他的右臀則裝上了金屬支架。
道歐夫婦顯然在城裡頗有勢力,因為我救出他們的兒子一個月後,巴巴持有非法武器的罪名就被撤消了。當然了,地檢署似乎是在說,你們走進那個普利茅斯的地下碉堡,身上帶著足夠入侵一個國家的非法軍火,但你們救出了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孩。所以沒有損失,就不算違法。我很確定,要是檢察官知道皮爾思當初勒索的把柄是道歐大夫嬰兒掉包的事,他的態度一定會有所不同,但皮爾思已經死了不會講出來,而我們其他知情的人也不會去提。
「你救了安琪,」他說,「你也會為我做的。」
他點點頭。「好吧。」他看看周圍的金屬浴缸。我的就在他隔壁,屋裡還有其他六、七個人,全都泡在冒泡的熱水裡。「知道真正酷的是什麼嗎?」他問。
活著不壞,我判定。人生的美好就在各種小細節裡。用久了貼合你身軀的傢具。熱天裡一瓶冰啤酒。一顆完美的草莓。她的嘴唇。
在醫院的最後那十天是最難https://m.hetubook.com.com熬的。夏日已逝,秋天在我窗外步步進逼,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那兒,聽著十層樓底下的人聲中,季節暗自轉換。我獨自躺著,暗自納悶凱倫.尼寇斯如果撐得夠久,撐到炎夏告終,第一片秋葉開始飄落,在這片剛成形的清爽秋天中,不曉得她會發出什麼聲音。
但我始終沒碰到。反之。我往後坐在地板上,瞪著它。
他手肘推推旁邊那個浴缸裡的中年教師。「大姐,你知道我們去哪裡可以弄到大麻嗎?」
一直到仲秋,我的雙手才能直直舉到頭頂上,有天下午,我去找我那件高中時穿到現在、破破爛爛、卻是最喜歡的長袖運動衫,之前我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扔到臥室櫥子最上層的架子,那裡有一塊門框頂部投下的暗影,剛好可以藏東西。我會藏起來,是因為安琪很討厭那件運動衫,說那件衣服讓我看起來像個乞丐,而且我很確定她在暗自計畫要把那件運動衫給處決掉。我已經從女人身上學會,絕對不要低估他們對你衣服講的威脅話。
我身體的左半部還是感覺很虛弱,很空盪和圖書,好像那半邊的血不知怎地就是比較稀;而且有些夜裡,我會感覺到左半邊身子發冷。
我拿起卡帶,把書扔回那個黑暗的角落,然後伸手去拿那捲絕緣膠帶。
她打開面前的門,我瞪著眼前的門廊,裡頭散發出一股剛以油皂洗過的氣味。我感覺到沒受傷那邊手掌下安琪肌膚的暖意。我看著我破爛的休閒沙發椅在客廳等著我。然後我知道,冰箱裡會有兩罐貝客啤酒等著我,除非安琪喝掉了。
「那就像在貝魯特。」有天下午做水療時,巴巴跟我說。「做過的就做過了。再提也沒什麼好處。」
「我們到家了。」爬到我公寓的那層樓時,安琪說。
但無論有沒有聲音,我都不太相信自己會跟衛斯禮說什麼話。我覺得他很憂傷又虛弱,而且我無法擺脫這個印象:一個任性小男孩闖出這一切大禍——無論是不是故意的——只因為他要出一口氣。他的繼妹死了,我不能完全怪他,但我也不太想原諒他。
「家?」我說。「你家還我家?」
「狗屎,大哥,你也會為我做同樣的事情。」
「好吧和_圖_書。」
我們剛進那個地下碉堡時,巴巴所射殺的那個女人,後來確認出身分,名叫凱瑟琳.拉芙,她一度是堪薩斯城的模特兒,在八〇年代末和九〇年代初,專門替中西部的百貨公司拍平面廣告。她沒有犯罪前科,離開堪薩斯城之後的那些年,也沒有什麼人知道她的消息。家鄉的鄰居們認為她當年離開是和她男友一道——一個英俊的金髮男子,開著一輛六八年的Shelby Mustang。
我說,「好吧,你說得沒錯。我不會再謝你了。」
我在醫院待了五星期。那顆射中我上左胸的子彈,就從鎖骨底下穿過,從我背部出來,醫療急救人員趕到那棟房子之前,我已經失血一千七百西西。我昏迷了四天,醒來時發現胸部插著管子,脖子插著管子,手臂插著管子,鼻孔裡也插著管子,還扣著一個人工呼吸罩。而且我渴得要命,願意用我所有的存款換一顆冰塊。
「而且也不要再提了。」
「家。」我說。
欠別人一條命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那會讓你謙卑,讓你覺得愧疚又虛弱,你的感激有和*圖*書時強大得像個鐵砧,沉甸甸壓在心頭。
在一九八九年中,他們開始把他當成人質,把他綁在椅子上或床上,不時拿槍威脅他。
他第二度來探病時,我假裝睡著了,他把一張他父親開的支票塞到我枕頭底下,然後離開病房前低聲說,「謝謝你,你救了我一命。」
衛斯禮.道歐曾來探病。他握著我的手,眼眶含淚謝我,還跟我說他是怎麼透過黛安.博恩認識皮爾思的,黛安.博恩不但是他的心理醫師,也是他的情人。她加上後來的皮爾思,兩人透過心理和性|愛的權力遊戲,還加上時不時控制他的藥物,以操縱他脆弱的心智。他承認,勒索他父親一開始是他的主意,但黛安.博恩和皮爾思又把這個主意加以發揚光大,最後他們認為道歐家的財產都是他們的,更不惜取人性命。
「那當然。」
我手摸到那塊褪色的棉布,開心地嘆了口氣,把運動衫拉出來,連帶好幾樣東西也跟著掉到我頭上。第一個是我以為搞丟的卡帶,是馬帝.華特斯和米克.傑格和紅魔鬼樂團一起表演所錄下的非法卡帶。第二個是一本www•hetubook•com.com安琪以前借我的書,我讀了五十頁就放棄,塞在那兒希望她忘記了。第三個是一捲絕緣膠帶,我去年夏天拿來黏一段磨損的電線,然後懶得走回放工具箱的地方,就扔到那兒。
我緩緩爬上通往我公寓的樓梯,一手攬著安琪,另一隻手捏著一顆皮球,好鍛鍊我復元得極為緩慢的手臂肌肉。
他兀自點點頭。
坐在那兒,我明白他大概沒說錯,胸膛感覺到一股平靜的踏實,雖然我不確定我要是屁股有顆子彈、大腿也挨了另一槍的話,我還有辦法像他那樣擺平史考特.皮爾思。
巴巴比我早出院十天。凡妮莎來接他,他們還沒回到倉庫前,就先開車到動物收容所,領養了一隻狗。
「呼點大麻。就趁現在?」他抬起雙眉。「不是嗎?」
然後,終於,我看清全局了。
我還發不出聲音。因為那顆子彈削掉我一小片鎖骨,鎖骨碎片竄進我的左肺葉,導致我肺部塌陷。前兩個星期我試著說話時,唯一發出的就是高音調的氣喘聲,聽起來像個茶壺,或者像唐老鴨氣瘋了的聲音。
「我們的家。」
我搖搖頭。
「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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