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一道陽光照得我的腳踝癢酥酥的。我張開眼,看見一棵樹的樹頂在朦朧的藍天下輕輕搖動。我翻個身,臉頰碰到皮革。頭痛得像被利斧劈開似的。我坐起來。身上蓋著一條毯子,我一把推開,把腳伸到地板上。怒目看鐘,鐘指著六點半差一分。
「他會才怪。」
「我把燈關了。老闆沒事。睡著了。我關上他的門。你怎麼喝醉了?」
她瞪著眼皺眉,「這是什麼意思?」
「兩碼,什麼意思?」
「妳努力試過啦。」
她把手由墜子上放下來,再走下一級樓梯。
她走下最後一級樓梯,然後抬頭看我,「那是什麼理由?」
她又笑了,「噢,昨天晚上只是輕微發作。你該看看他嚴重的時候。他今天下午會起來工作。」
「多謝。」
我說:「我醉了。刻意的,而且很不斯文。我有點寂寞。」
他對我嗤之以鼻,「沒釣上她,呃?被甩出來,偵探。」
「你要早餐?」他陰森森問道。
我給她最後一擊,聽起來相當卑鄙。
她靜靜說:「你守信用——在很不容易的情況下。」
「我們是指誰?」
我說:「看法問題。我現在要走了,不敢說一定會回來。我說槍的事,妳聽見了?」
「我把他的槍放進書桌了。」我說。
「那個數目可以買一大車像你這種非法入境的墨西哥人。」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要走了。」
他繼續往前走。等他消失後,我摸摸下巴的鬍渣,抖一抖身子,決定上路。我對維德一家已經受夠了。
我站起來,這需要骨氣,需要意志力,需要不少體能,我體力已大不如前了。幾年過勞的日子徹底改變了我。
「多謝你的咖啡。」我在他背後說。
「我說不一定。說不定我非回來不可。但願不必。這個房子裏有些事不對勁。只有一部分是杯中物惹出來的。」
我不加糖喝了兩杯。然後我試抽一根煙。還好。我仍屬於人類。這時候坎迪又回到屋裏。
她嚇一大跳,然後笑出聲,「噢,我沒指望你跟我調情。」
「兩百塊錢。」
她漠然說:「洛林醫生似乎跟我有同感。他一定有消息來源。」
「你從中賺了不少吧?」
「你要來點咖啡?」
「妳是個謎樣的人,維德太太。再見,祝妳好運,如果妳真關心羅傑,最好給他找個對路的醫生而且要快。」
「不,多謝。」
「好吧,快走。我們不要你在這兒。」
我勉強走向半套衛浴,脫掉領帶和襯衫,雙手捧冷水潑臉,也潑潑腦袋。渾身溼淋淋,我用毛巾拚命擦。我把襯衫和領帶穿回去,伸手拿夾克,口袋裏的槍砰一聲撞到牆壁。我取出槍https://www.hetubook.com.com,把圓筒和結構體分開,子彈倒在手上,五顆滿滿的,有一顆只是黑掉的彈殼。我隨即暗想,有什麼用呢?子彈隨時還有。於是我把它放回原位,拿著槍走進書房,收進一個書桌抽屜裏。
他轉身走出去,隨即端一個銀托盤回來,上面有一小銀壺的咖啡、糖、奶精和一張乾淨的三角形餐巾。他把托盤放在酒几上,收走空瓶和其他的酒器,又從地板撿起另一個酒瓶。「新鮮。剛煮的。」他說著就出去了。
我不屑的說:「下流的胡扯。你碰的只是小錢。很多人喝醉會鬼混。反正她全知道。你沒什麼情報可賣。」
「可能,」我說。她還站在樓梯上,由底下數來第三級。手還摸著墜子,看起來仍然像金色的夢中人。「尤其妳若以為另一個女人是琳達.洛林的話。」
我抬頭一看,坎迪正站在門口,整整齊齊穿著白外套,頭髮往後梳,黑黑亮亮,目光卻很銳利。
「妳說過他跟谷裏半數的男人那樣鬧過。」
「隨你怎麼說。」
「外快多少——保密費?」
我說:「我自己也作了個怪夢,可是我不說內容。告訴我羅傑的情況,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說。」
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挨打也沒還手。挨這一記,又被叫油頭粉面的外國佬,他一定認為是極嚴重的侮https://www.hetubook•com.com辱。但這回他只是一臉木然靜立著,一動也不動。接著一語不發拿起咖啡托盤走出去。
「相信我,他會的。我對他太清楚了。」
「你懂得很。你跟他敲了多少?打賭不超過兩碼。」
「有嗎?噢——當時是一種權宜的說法。」她又下一級樓梯。
「去端他媽的咖啡。」我對他大吼。「雜種!」
「你放在他的書桌裏。放在別的地方也許是好主意。但他不是真的有意舉槍自殺吧?」
「偵探,你今天早上不強悍嘛。一點也不強悍。」
他咧嘴一笑,「偵探,你給我兩碼。我不告訴老闆你昨夜從她房裏出來。」
「我沒刮鬍子。」我說。
我站起來繞過酒几。他挪動一下,繼續面對我。我看看他的手,他今天早上顯然沒帶小刀。我欺身上前,打了他一個耳光。
「就算是——這理由也太貧乏了。幾乎是全世界最差勁的理由。」
「妳並不真想救他吧?妳只是裝出想救他的樣子。」
「我想妳知道我在說什麼。」
可是有個姓馬羅的人只想逃出去,趕快逃出去。
她滿面通紅,然後笑起來,「我晚上作了一個怪夢,」她望著我的肩膀後方,慢慢說:「夢見我以前認識的人在屋裏。一個已經死了十年的人。」她伸手摸摸黃金琺瑯墜子,「所以我今天戴這個。是他送我的。」
我正和_圖_書穿過客廳。艾琳身著白長褲、露趾涼鞋和淺藍襯衫下樓了。她非常訝異的看看我,「我不知道你在這兒,馬羅先生。」說話的語氣活像一個禮拜沒看見我,此時我順道進來喝杯茶似的。
「維德太太,妳到底指望我做什麼——一開始,妳首次說服我去找人時?為什麼挑中我——我有什麼條件?」
「你說得對,坎迪。我一點也不強悍。」
「油頭粉面的外國佬,我不讓傭人叫我雜種的。我在這邊有事要辦,想來隨時會來。現在開始,嘴巴放乾淨點。你說不定會挨一槍。俊臉可就再也不一樣囉。」
他掀開個盒蓋,自己拿了一根香煙,點上火,侮慢的對著我抽煙。
「不得已。」
她從容不迫說:「跟我說這種話太惡劣了。」
他滿不在乎,「老闆發狂的時候很粗暴的。你最好花錢消災,偵探。」
「我照顧老闆。」他說。
她漠不關心說:「你知道,這次交談愈來愈像猜啞謎了。」
他皺眉,然後點點頭,「噢,是的。收入不錯。」
他眼睛發亮,「別再來,狠小子。」
「我真感動。可是我認為理由不在此。」
他又說起西班牙語了,「不懂。」
我走近她。她脖子上掛一條細細的金項鍊和一個白底藍琺瑯鑲金的時髦墜子。藍琺瑯部分像一對翅膀,卻沒有張開。襯底有寬寬的白琺瑯和金匕首穿過卷軸的圖案。軸上的字和_圖_書我看不出來。是某一種軍徽。
她略略皺眉,「為什麼?」
她垂下眼睛,望著我的眸子,「你說你不會回來。」
她仔細斟酌,手指仍輕輕摸墜子,嘴裏慢慢吐出一聲堅忍的嘆息。她靜靜說:「總有另一個女人——遲早的事。不見得是致命傷。我們答非所問,對吧?也許談的不是同一件事情?」
她說:「你用不著這樣。」一雙眼眸清澈如水。沒有一絲絲狡詐。
「因為我所做的事——所謂守信用——連傻瓜都不會再幹第二次。」
她搖搖頭,「我不以為然。真的不以為然。昨天晚上你幫了大忙,馬羅先生。我不知道怎麼謝你。」
她從我身邊走過,穿入餐廳門,於是大廳空無一人,我走到前門,踏出門外。幽靜明亮的山谷正是完美的夏日清晨。離城市很遠,煙霧進不來,矮山又擋住了太平洋的溼氣。等一下會轉熱,但卻熱得舒服又特別,不像沙漠的熱法叫人難以忍受,不像城市的熱法黏乎乎帶著腥臭。懶人谷是完美的住宅區。完美。最適合斯文人和怡人的家、怡人的汽車、怡人的馬兒、怡人的狗、甚至怡人的兒女。
「槍?」接著她好像恍然大悟,「噢,昨天晚上有點忙亂,對吧?不過我以為你回家了。」
我一躍而上抓住他的手臂。他動也不動,只是輕蔑的望著我。我笑著放開他的手臂。
「這我沒法回答。但下一次也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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