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我把黃金琺瑯墜子遞給史本賽。他勉強接下,「我以前見過了。」他嘀咕道。
史本賽用空洞的嗓音說:「整個閃電大攻擊期間,艾琳一直在倫敦。她沒法走開。」
她以平平穩穩的動作直起身子,默默瞪著我。史本賽發出某種聲音。
史本賽說:「馬斯頓是相當普遍的姓。」說完啜了一口威士忌。他的頭向旁邊轉,右眼皮垂下一點點,於是我又坐下,「連保羅.馬斯頓這個名字都不是獨一無二的。例如大紐約區電話簿一共有十九個霍華.史本賽。其中四位就叫霍華.史本賽而已,中間沒有縮寫字母。」
史本賽由那一頭走回來,再度坐下,把厚厚的一堆黃色紙頭放在他前面的酒几一角。他閒閒瞄一下紙頭,然後望著艾琳。
我說:「他沒有殺她,妳明明知道。」
「是啊,妳跟我說過。是某一種英國軍徽吧?」
她點點頭,「我想他最後會這麼想——但他沒說出來。那段時間每一件事好像都即時發生了。報上滿是那條新聞,接著保羅失蹤,然後死在墨西哥。我怎麼知道會出這種事?羅傑是我丈夫。他做了可怕的事,但她是可怕的女人呀。而且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後來報紙又突然不登了。一定跟琳達的父親有關。當然啦,羅傑看了報紙,他說話活像無辜的旁觀者,只是恰好認識涉案人罷了。」
史本賽說:「好吧。很可能妳認為馬羅會發現真相,在槍枝已響過一次的情況下,他會把槍遞給羅傑說:『聽著,老頭,你是凶手,我知道,嫂夫人也知道。她是好女人。她受了不少罪。更別提雪維亞.藍諾士的丈夫了。何不行行好,扣一下扳機,人人都會以為只是酗酒過度的案子。我要到湖邊散步抽根煙,老頭。祝你好運,再見。噢,槍在這裏,裏面有子彈,就交給你了。』」
「而妳從來沒跟保羅.馬斯頓重逢。」我說。
她的眼睛瞇起來,「噢,不,霍華。為什麼?他為什麼要做那種事?這是可怕的說法。」
她笑咪|咪對他說:「我確定你會趕得及來吃午餐。」
他說:「好像沒錯。這有什麼重要呢?」
「你要秤斤論磅買那些稿子?」我問他。
她不屑的抿抿嘴唇,「我猜你在場。」她滿懷輕蔑說。
「好啦,妳做了沒有?」史本賽問話很鎮定,伸手拿酒杯,發現酒杯是空的,此外一動也不動。
「好吧,」我說著往後靠,「還有沒有?」
我向史本賽咧嘴一笑。不是燦爛如花的笑,但我感覺自己的臉盡量裝出笑容。
我說:「不,多謝,我不喝。」
「他這麼寫——在打字機上。我把它毀掉了,是他叫我毀掉的。我想妳已經看過了。」
「比一無可取更糟糕,」她說話的口氣含有新的諷刺意味,「他明知她是什麼貨色,還娶她。然後又為了自己早知道的劣行而殺了她。到頭來更逃走又自殺。」
她低頭看看,然後抬起頭來,我們的視線交織在一起,「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有戰爭。什麼怪事都會發生的。」她說。
我知道不會有人跳起六呎高,大聲尖叫,事實上,也沒人這麼做。但是現場的沉默幾乎和尖叫一樣響亮。我感覺到了。我感覺到那種氣氛濃濃重重圍在我的四周。我聽見廚房有水流聲。外面的路上可以聽見摺好的報紙砰的一聲打在車道上,還有一個男孩子在腳踏車上吹出不太準確的輕柔口哨聲。
「也許妳以為馬羅開槍打他。」史本賽冷冷靜靜說。
我轉彎減速,駛過那一段灰濛濛的路面,到懶人谷入口,然後又走上柏油路,不一會兒就感覺海風由湖泊那頭的小丘隙口飄進來。高高的灑水設備在平滑的大草地旋轉,水滴在草葉上發出咻咻的聲音。這時候大多數有錢人都到別的地方去了。只要看房子遮簾拉下,園丁的卡車不偏不倚停在車道中間就知道了。未幾我們來到維德家,我轉進門柱內,停在艾琳的積架車後面。史本賽下車,不動聲色穿過石板地,來到房屋內院。他按鈴,門馬上開了。坎迪穿著白襖,黑黑的面孔,十分俊秀,一雙眼睛銳利得很。一切都有條不紊。
「為什麼?」霍華問道:「有什麼可怕?警方也這麼想。坎迪還告訴了他們動機。他說羅傑在天花板射出一個洞的那晚,馬羅在妳房裏待了兩個鐘頭——在羅傑吃安眠藥睡著以後。」
「你說有多少位保羅.馬斯頓會在同一場合救過曼弟.曼能德茲和藍帝.史塔這兩個狠賭徒的性命?他們還在,他們的記憶力不錯。恰當時機他們會說出來。史本賽,何必再做作呢?保羅.馬斯頓和泰瑞.藍諾士是同一個人。可以證明,不會有一絲疑惑。」
「維德太太,不止這樣。我猜妳忘記自己吐露了多少對他的真情,『一生只有一次的那種狂野https://m•hetubook.com•com、神秘、難以置信的愛』,我是引述妳的話。妳可以說還愛著他。我的姓名縮寫字母跟他一樣,實在太好了。我猜妳選中我,跟那有關。」
史本賽兇巴巴說:「而且妳沒穿衣服。坎迪對警方說的。」
她反問道:「為什麼?噢,你不會懂的。我們擁有的一切已經失去了。永遠不可能復原了。蓋世太保畢竟沒逮到他。一定是某些高尚的納粹黨員沒照希特勒的命令處置英軍突擊隊。所以他僥倖活命,他回來了。我以前一直騙自己說我會找到他,像往日一樣,熱情、年輕、未喪失本來面目。可是,發現他娶了那個紅髮娼婦——那就太噁心了。我已經知道她和羅傑有染。我相信保羅也知道。琳達.洛林也知道——她自己也是盪|婦,但沒那麼過份。他們都是一丘之貉。你問我為什麼不離開羅傑,回到保羅的懷抱。既然他曾在她的懷抱中,而羅傑也曾投入同一個懷抱,我還要他嗎?不,謝了。我需要更能鼓舞人的東西。羅傑我可以原諒。他酗酒,他不知道自己幹什麼。他為自己的作品擔憂,恨自己只是賣文牟利的文學匠。他衰弱,不妥協,飽受挫折,但可以理解。他只是個丈夫。保羅要嘛就更重要,要嘛就一無可取。結果他一無可取。」
「別擋路,鄉巴佬。我來有事情。」
她站起來,氣沖沖說:「我想你們倆最好離開我家。愈快愈好。」
「如果可以的話。」
她慢慢搖頭,懷著深沉的悲哀。「我想沒有。最後一天,他自殺的那天下午,他也許想起來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們想知道嗎?」
她把項鍊轉個方向,解下鉤子;將墜子遞給我——不如說甩到我手上。接著她雙手交疊在膝頭,一副好奇相,「你為什麼這麼感興趣?那是一個名叫『藝術家步槍』的軍團,是地方防衛隊。送我這東西的人過不久就失蹤了。在挪威的安達斯尼斯,那恐怖的一年的春天——一九四〇。」她微微一笑,單手作了個手勢,「他愛上了我。」
我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史本賽一直望著我。我不是閒扯淡,他知道,艾琳也知道。她的茶褐色眉毛困惑的皺起來,可能不是偽裝的——很不友善。
她遞出細鍊末端的墜子,「是珠寶匠複製的。比原徽章小,而且是黃金和琺瑯製品。」
史本賽把墜子放在茶几上,慢慢推到艾琳面前。他一句話也沒說。
「他一定奇怪那套衣服哪裏去了。」我說。
「一定流了不少血。」我說。
坎迪一言不發把酒放在我面前。他看看史本賽,史本賽搖搖頭。坎迪無聲無息走開了。沒有人理他。他就像中國國劇裏的道具人員,在舞台上把東西搬來搬去,演員和觀眾只當他不在場。
「沒有鐵絲網?」她呆呆複述一遍,好像一點印象都沒有。
「馬上來,先生。」
「艾琳,讓我弄清楚一點。嗯,這兒有一位已經跟警方交惡的私家偵探。他們曾抓他下獄。他據聞曾協助保羅——這麼叫他,我也這麼叫法——逃出國外到墨西哥。如果保羅是凶手,協助逃亡是重罪。所以就算他查出真相,能洗清罪名,他也會乾坐著不採取行動。妳是打這個主意吧?」
他怒目瞪我最後一眼,就退入屋內。我進去關上門。她站在一張大沙發尾端,史本賽站在她旁邊。她看來活力充沛,穿件高腰白長褲,半長袖白運動衫,左胸袋露出丁香色的手帕。
坎迪悶哼一聲走開了。又是一陣緘默。史本賽放下半杯酒,點了一根煙。他跟我說話,眼睛卻不看我。
她抬起眼睛,茫茫然看著我,又把眼皮垂下了。
我們都不理史本賽,「妳也愛上了他。」我說。
史本賽站起來,「我去拿好嗎?」
她站在那兒瞪著他。臉上的紅暈消失了。面色白慘慘,繃得很緊,非常生氣。
現在史本賽非常安靜。他仰靠著,瞪大了眼睛,卻不是看我。他盯著艾琳。她含著女性擅長的半求饒半誘惑的微笑回頭望著他。
「佛林傑帶走他那次,妳看過字條。妳甚至搜過字紙簍。」
「霍華,你說話真可怕。我沒想過這種事。」
「波本威士忌加冰塊,多謝。」我說。
他悶悶不樂說:「我明白了。重點是她也不知道。」
坎迪走到角落裏,把牆邊的吧檯拖出來。他拿起一瓶酒,倒了濃濃的一杯,回來放在史本賽面前。他舉腿要走。
「妳以為英國戰爭署不知道嗎?」我反問她。
她說:「沒錯。那又怎麼樣?我有辦法嗎?」
「我來看看維德太太。」
史本賽說:「我們被介紹認識。我知道他娶的是誰。」
「坎迪!」是她的聲音,很凌厲。
「種種事。我看妳又戴那個墜子了。」
「我射殺我丈夫?」她慢慢驚訝的問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害怕,霍華。你不明白嗎?我跟凶手同處一室,他說不定是瘋子。而大部分時間我跟他單獨在一起。」
史本賽說:「我需要喝一杯,非常需要。我可以喝一杯嗎?」
「他喝醉酒常神智不清。」我說。
「我只是問些妳在法庭上會被問到的話。」
「不要?好吧,你若忙的話,當然。那你只想看那份手稿囉。」
「妳確定羅傑知道?」他慢慢問她。
「今天不了,多謝。」
他拿出一條手帕來擦嘴,「艾琳,我在這棟房子裏逗留過二十次。我從來不知道妳們家前門白天會上鎖。我沒說妳射殺他。我只是問妳。別告訴我不可能。這種情況下很容易。」
「我不在的時候,他起來喝了很多威士忌。第一天什麼事都想不起來。也就是說,他沒提半個字,腦子裏好像除了宿醉什麼都沒有。我也沒說什麼。」
接著她由我們身邊走開。我們看著她走。她慢慢爬上樓梯,動作安詳又優雅。她消失在房間內,門輕輕在她身後關牢了。寂靜無聲。
「謝謝你,霍華。多謝你。羅傑的最後一本書——他的天鵝曲——就在你面前。拿了走路。我想你最好打電話給警察,把你的想法告訴他們。這是我們友誼的迷人下場。迷人極了。再見,霍華。我累了,我頭疼。我要到房裏躺著。至於馬羅先生——我想這些都是他灌輸給你的——我只能跟他說,他就算沒有真的殺羅傑,至少逼死了他。」
「霍華,我嚇死了。如果他想起來,可能會殺我。他是好演員——大部分作家都是——也許他已經知道,只是在等機會。但我不敢確定。他也許——只是也許——已經永遠忘了那件事。而保羅死了。」
他一把闔上小刀,放進白襖側袋,就輕手輕腳走開了。這時候我終於看看艾琳。她前傾靜坐,雙手緊緊合在一起。面孔低垂著,就算有表情也看不出來。當她開口說話,嗓門跟電話中報時的機械聲音一樣清明空洞——一般人不會無緣無故繼續聽報時,如果繼續聽,電話會永遠告訴你幾分幾秒,音調沒有一絲改變。
「你以為我不知道?」艾琳不屑的問我。
史本賽說:「馬羅開車載我。而且他想見妳。」
「你想喝什麼,史本賽先生?」
「噢。」她舒了一口氣。
「他這麼說?」她的眼睛睜得恰到好處。
「妳怎麼把它甩過水庫的高鐵絲網?」
史本賽仍然很強硬,「我明白,但馬羅沒接受,妳孤零零一個人。後來羅傑開了那一槍,之後一星期妳仍是孤單單一個。然後羅傑自殺,這回是馬羅一個人在場,多方便啊。」
「羅傑衣服上也沒有血跡。雪維亞.藍諾士不是死在客房外面,是在屋裏的床上。事實上沒流血,因為她已經死了——是用槍射死的——雕像砸爛她的臉時,砸的是死人。維德太太,死人很少流血。」
我說:「他知道一些。他對保羅.馬斯頓這個名字有印象。我問過他一次,他眼中露出古怪的表情。但他沒告訴我原因。」
「咦,羅傑當然全都知道。」現在她耐心對史本賽微笑,活像他的反應有點遲鈍似的。好詐。
「我看沒必要對這點小事這麼反感。」史本賽用行政人才的口吻說。現在他正把玩著面前的黃色紙張。我不知道他是想為我幫腔,還是心情不愉快。他拿起一疊黃色手稿,在手上掂掂重量。
史本賽淡然道:「那日期方面為什麼要撒謊呢?那人在一九四二年失蹤,為什麼要說是一九四〇年?為什麼戴一個不是他送的軍徽,卻特意說是他送的?」
我站起來,「好。我猜自己是傻瓜,才會這麼搞法。你是熱門出版商,腦筋好——如果幹這一行需要腦筋的話——你也許會知道我不只是來扮演大反派的。我重述歷史或自費查出事實,不只是要找人麻煩。我調查保羅.馬斯頓可不是因為蓋世太保殺了他,不是因為維德太太戴錯了軍徽,不是因為她搞錯日期,不是因為她在戰時克難嫁給他。開始調查他的時候,對這些事一無所知。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你們猜我怎麼知道的?」
「什麼?鐵絲網?」她做了個無奈的手勢,「我想危急關頭人會有異常的力氣做自己必須做的事。反正我辦到了。如此而已。」
史本賽進去了。坎迪看我一眼,差一點讓我吃閉門羹。我等了一會兒,沒發生什麼事。我按門鈴,聽見音樂鈴聲。門一把推開,坎迪大吼大叫走出來。
「沒錯,史本賽先生。有一個人戰後在紐約認識他,後來又在此地的餐館看見他們夫妻倆,是那人告訴我的。」
「我常戴。是很久以前一位非常親密的朋友送我的。」
「他告訴你的?」她靜靜問。
我說:「這是袖章。會有這種章存在,是因為和_圖_書『藝術家步槍』團被改編、併入或隸屬於『特種空軍團』。本來是當地步兵防衛隊。這種軍章直到一九四七年才存在。所以沒有人會在一九四〇年送給維德太太。而且一九四〇年挪威的安達斯尼斯也沒有『藝術家步槍』團登陸。『西伍森林人』和『萊瑟斯特郡人』兩團是有的——兩者都是地方自衛隊。『藝術家步槍』團則沒有。我是不是太討人嫌了?」
「換了誰都會希望如此。」
「滾蛋!去死吧。你希望肚子上挨一刀?」
她停下來。史本賽正在搔左手掌。她飛快瞄他一眼,繼續往下說。
她慢慢坐下。我坐在另一張長沙發上。史本賽皺皺眉頭。他脫下眼鏡來擦。這一來他有機會皺眉皺得自然些。接著他在我這張長沙發的另一頭坐下。
「我在場。我看見他幹的。」艾琳冷靜的說。
他不等她答腔,就走向客廳另一頭。到了她後面十呎的地方,突然停下來很不自然的看看我。然後他繼續往前走。我只是坐在那兒乾等,等到她的頭轉過來,雙眼冷靜又淡漠的盯著我瞧。
我重新摺好那份結婚證書,放回口袋。「你確定要這樣?」我問他。
她平平靜靜說:「馬羅先生對枝枝節節的事小題大作。可是該辦真正的大事——例如救人一命——時他卻到湖邊看一艘蠢快艇去了。」
艾琳冷冰冰說:「另一種說法就是我撒謊。我從來沒認識過名叫保羅.馬斯頓的人,從來沒愛過他,他也沒愛過我。他從來沒送我複製的軍團徽章,從未作戰失蹤,從來沒有存在過。我自己在紐約一家專賣進口英國奢侈品——例如皮貨、手製靴、軍團和學校制服領帶、板球運動衫、紋章小飾物之類——的店去買了這個軍徽。這樣的解釋你滿意嗎,馬羅先生?」
「我相信維德太太或者坎迪會開車送我回比佛利山。否則我會叫計程車。我想你的話已經說完了。」
我說:「只是插科打諢。我從來沒有靠近恰斯渥斯水庫,不知道它長得什麼樣子。也許四周有圍欄,也許沒有。」
「妳不知道他有沒有死。紅十字會沒有他的死亡紀錄。他也許被俘虜了。」
「我做了什麼沒有?」
「要花一點時間。」我說。
「他死了,怎麼會重逢?」
「琳達.洛林告訴我說他失蹤了。他沒講理由,沒有爭吵過,不久那個女人就跟他離婚。後來我聽說她又找到了他,他落魄潦倒,兩人再度結婚,天知道為什麼。我猜他沒錢,而且他也覺得無所謂了。他知道我已嫁給羅傑。我們失落了彼此。」
我由口袋裏拿出一張摺好的紙。我說:「不錯,例如你跟誰結婚之類的。這是一份認證過的結婚證書。原件來自卡克斯頓市政府註冊署。結婚日期是一九四二年八月。雙方名叫保羅.愛德華.馬斯頓和艾琳.維多利亞.山普瑟。算起來維德太太也沒說錯。根本沒有保羅.愛德華.馬斯頓這個人。那是假名字,因為軍中必須上級批准才能結婚。那人假造身分。他在軍中另有名字。我手上有他完整的從軍史。我覺得真奇怪,只要打聽就行了,大家卻好像從來不知道。」
她突然打了個冷顫,慢慢說:「一九四二年十月,希特勒下詔一切英軍突擊隊俘虜都得交給蓋世太保處置。我想大家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在某一處蓋世太保地牢中受酷刑,無名無姓慘死。」她又哆嗦了一下。然後滿面怒容看著我,「你真是恐怖的人。你要我重溫往事,懲罰我撒小謊。如果你愛的人被那些人逮住,你知道情形,那他或她可能會怎麼樣?我設法建立另外一種回憶——哪怕是假的,會顯得這麼奇怪嗎?」
「當然。坎迪——噢,他走了。在羅傑書房的桌上。我去拿。」
她冷靜的說:「那不同。我正在找他可能去什麼地方的線索。」
「他從來沒承認過。他已經沒辦法活著接受詢問了。他們用毒氣處死了他。另一個案子是頭部受傷。他跟一個有錢的性變態住在一起,就是那種收集初版書、煮花俏食品、牆板後面暗藏昂貴秘密圖書室的傢伙。他們倆吵了一架——滿屋子扭打,從房間到房間,屋裏很亂,有錢的傢伙最後落敗了。凶手被捕的時候身上有幾十處瘀血,手指也斷了一根。他只確定自己頭痛,找不到路回帕薩迪納。他不斷繞圈子,在同一個服務站停下來問方向。服務站的人斷定他是瘋子,就打電話報警。繞到下一圈時他們正在等他。」
突然間,看不出什麼理由,史本賽竟發起狠來。他身子往前傾,下巴往外突。
「換了我,我不會說他一無可取。」我說。
艾琳平平靜靜說:「坎迪,說不定馬羅先生也想喝一杯。」
他說:「老天爺,我以為南加州氣候不錯呢。他們在幹什麼——燒舊卡車輪胎嗎?」
「妳不害怕m.hetubook.com.com?」史本賽靜靜問她。
「用不著明說。他給我一兩次暗示。到時候他會告訴我或某個人。不說出來他會崩潰。」
「槍殺羅傑?」
他說:「艾琳在倫敦過得很艱苦。事情會在記憶中搞亂。」
「我出去了。我忘了帶鑰匙。我按鈴才進得了家門。我到家他已經死了。這些大家都知道。老天爺,你到底中了什麼邪?」
她幾乎是怯生生看我一眼,「說那種話是我不對。我不知道自己說什麼。」
「但在偵察庭——」她說話開始支離破碎。史本賽打斷她的話。
「妳告訴警官馬羅殺了羅傑。這話什麼意思?」
她回頭瞪著我,「是舊皮箱,我說過。是的,很重。」
「那邊根本沒有鐵絲網。」我說。
我安慰道:「懶人谷還好。那邊有海風。」
我灌了一大口酒。史本賽那杯已經喝完了。他正在搔長沙發的布;完全忘了眼前的一大堆紙頭,已故暢銷作家未完成的小說。
史本賽乾咳一聲,「馬羅在這種事件中該做些什麼?是妳出主意要他來的。妳說服我去辦,妳知道。」
她冷冷說:「他的名字一點也不像你。而且他死了,死了,死了。」
史本賽近乎咆哮道:「不會有那種事,艾琳。」
「我怕得要命。我怕羅傑,也替他擔心。馬羅先生是保羅的朋友,幾乎是熟人中最後見他的人。保羅也許跟他說過什麼。我必須弄清楚。他若是危險的人物,我要他站在我這邊。他若查出了真相,也許仍有辦法救羅傑。」
「我能不能近一點看?」我問她。
史本賽用同樣漠然的語氣說:「假設他是妳丈夫的話。妳嫁他時另有丈夫。」
我說:「如果他沒提過妳丟到水庫的衣服,證明他起疑了。記住,上回他留在打字機上的文章——他在樓上開槍,我看見妳從他手上奪下槍來那次——他在文章裏說有一個好人因他而死。」
史本賽冷冷的說:「警方也懷疑妳。至今還存疑。只差動機。我想現在他們也許已想出動機了。」
她滿面羞紅,直紅到耳根,獃獃看著他。
史本賽問道:「為什麼?」
「純蘇格蘭威士忌,而且要很多。」史本賽說。
我覺得頸背略微刺痛,連忙躲開,轉過身去。坎迪手拿刀子站在那兒。黑黑的面孔沒有表情,但他眼中有一股我沒見過的光輝。
她充耳不聞,跟史本賽說話。
「我想不出為什麼,」她冷靜的說。最後她看看我,可不像一週不見如隔三秋的樣子,「怎麼?」
他顯得大吃一驚,然後勉強擠出笑容。
史本賽說:「永遠想不起來,抑或只是當時不記得?」
他一言不發。我也一言不發。她低頭望著前面桌上的墜子。接著拿起來,重新鉤到項鍊上,身子泰然自若往後仰。
史本賽迷迷糊糊問我,「鐵絲網那番話是怎麼回事?」他的頭前後晃動,滿面通紅流著汗。他勇敢承受這些,但對他而言太難受了。
「一定有人告訴你。」史本賽回了一句。
向北穿過冷水峽谷,天氣漸漸熱起來。等我們上坡到頂點,開始向聖佛南度山谷蜿蜒下降時,一點風都沒有,太陽照得人眼花。我側看史本賽。他身穿馬甲,好像一點也不怕熱。他心裏有更擔憂的事。眼睛直視擋風玻璃外面,一句話也不說。山谷上緊罩著一層濃濃的汙煙,由高處看去像地面的霧,然後我們開到了汙煙裏,史本賽終於說話了。
「血?」她尖聲笑起來,「你們真該看看他回家的樣子。我跑去開我的車逃走,他還站在那邊俯視她。後來他彎腰把她抱起來,抱進客房。那時候我才知道他受到震撼,已經半醒了。他大約一個鐘頭後回到家。他很安靜。看我等門,他嚇一大跳。但他當時沒有醉。他頭暈眼花。臉上、頭髮上、外套前胸都有血跡。我帶他到書房的廁所,幫他脫衣服,大致清洗一下,讓他上樓淋浴,安頓他上床。我找了一個舊皮箱下樓,收拾沾血的衣服,放進皮箱。我洗了浴盆和地板,然後拿出一條溼毛巾,把他的車子擦乾淨,開去放好,又把我的車子開出來。我駛到恰斯渥斯水庫,你們猜得出我怎麼處置那個裝有染血衣物和毛巾的皮箱了吧。」
「對。你說會有多少位保羅.馬斯頓半邊臉被延期爆炸的迫擊砲彈毀容,而露出傷疤和事後整容的痕跡?」
史本賽說:「我不相信羅傑會這樣。他跟我一樣正常。」
我說:「羅傑害死了她,妳也知道。」
他柔聲說:「你累了,朋友。我給你弄一杯酒,不要嗎?」
我轉身狠狠瞪他一眼,「這是一種說法。」
她柔聲說:「也許我迷失在夢裏吧——說惡夢更精確。我有很多朋友都在轟炸中死亡。那時候道晚安盡量不讓人聽來像道別。可是晚安往往等於道別。跟軍人說再見——更慘。死的總是好心又溫文的人。」
hetubook.com.com史本賽嘴巴張開,吐出沉重的呼吸聲。他拿出手帕,拍拍鬢角。
「霍華,可是他死了——遠在我認識羅傑之前。這有什麼關係呢?羅傑全知道。我一直使用婚前的姓氏。在那種情況下不得不如此。護照上那麼寫嘛。在他戰死之後——」她停下來,慢慢吸一口氣,手慢慢輕放在她膝上。「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失落了。」
她一本正經說:「是的,是真話。有些事我們連仇敵都不願告發,何況是自己的丈夫。霍華,我若在證人席公開講,你不會喜歡的。你這位斯文、多才、永遠受歡迎又很賺錢的作家會顯得很賤。性感,對吧?那是在紙上。可憐的傻瓜想努力做到文如其人!那個女人對他而言只是戰利品。我偷偷監視過他們。我應該羞愧才對。有些話不能不說。我一點也不慚愧。我看到了整個下流的場面。她用來偷情的客房剛好很幽靜,自有車庫,門開向死巷側街,有大樹遮擋。終於有一天——羅傑這些人一定會如此——他不再是令人滿意的情郎了。醉得過了頭。他想走,她追出來尖叫,渾身一|絲|不|掛,手上揮舞著一尊小雕像。她罵的話實在太髒太下流,我不想講。然後她想用小雕像打他。你們倆都是男人,一定知道最叫男人震驚的莫過於聽一位理當高雅的女士使用淫猥不堪的語言。他醉了,他有過突然暴戾起來的前例,此時又發作了。他搶下她手裏的小雕像。其他的事你們猜得出來。」
「警方不相信坎迪。所以他沒在偵察庭說。」
她對史本賽說:「坎迪最近相當蠻橫。霍華,幸會。謝謝你大老遠來。我不知道你要帶同伴。」
「她才不想見你呢。」
「我從來不讀他正在書房寫的東西。」
「當然不知道。那兩個人是她殺的。」
「霍華,我見過他一次。只有一次。我根本沒跟他說話。他也沒跟我說話。他變得太厲害了。頭髮全白,面孔——再也不是同一張臉了。但我當然認得他,他當然也認得我。我們彼此對望,如此而已。然後他走出房間,第二天他離開她家。我是在洛林夫婦家看見他——還有她的。有一天下午近晚時分。你在場嘛,霍華。羅傑也在。我想你也看見他了。」
他說:「慶幸那邊除了酒鬼還有別的。我見過富裕郊區的住民,覺得羅傑大老遠住到這邊來實在錯得可悲。作家需要激勵——卻不是裝在酒瓶的那種。這邊什麼都沒有,只有陽光曬黑的宿醉客。當然我是指上層階級的人。」
「她說是當地防衛隊『藝術家步槍』團的軍徽。她說是一個隸屬該單位的人送給她的,那人一九四〇年春天在安達斯尼斯參加英軍挪威戰役時失蹤了。」
「你找我有什麼事?」她簡慢的說。
史本賽慢慢說:「艾琳,我知道我沒有權利反問妳。我們忘了這件事吧。馬羅對軍徽和結婚證書小題大作。害我一時也疑惑起來。」
「最後一部分令人滿意。前面不見得。一定有人告訴過妳這是『藝術家步槍』團的軍徽,卻忘了提種類,也可能是不知情。但妳確實認識保羅.馬斯頓,他確實在該單位服役,而且在挪威作戰失蹤。但不是在一九四〇年,維德太太。是發生在一九四二年,當時他在突擊隊,地點不是安達斯尼斯,而是在突擊隊出擊的一座岸邊小島。」
她拍拍手,坎迪照例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他向史本賽一鞠躬。
「其中顯然有誤會。」史本賽和和氣氣說。
我說:「噢,有喔。我知道兩個知名的例子。其中之一是有個神智不清的酒鬼殺死一名在酒吧搭上的女人。他是用她脖子上的圍巾勒死她的——圍巾本來用一個時髦的鉤鉤套著。她跟他回家,後來發生什麼事沒人知道,只知道她死了,警方抓到他的時候,他自己領帶上別著那個時髦的鉤鉤,他完全想不起鉤鉤是哪裏來的。」
我告訴他,「她要告訴我們了。只管聽。她會告訴我們。現在她情不自禁了。」
她輕輕搖頭,「不,馬羅先生。他不是為那個原因崩潰。羅傑不知道自己害死她。他完全失去了知覺。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對勁,想讓它浮出意識表層,但卻辦不到。震驚過度,使那件事的記憶完全毀掉了。後來也許會再想起來,也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確實想起來了。不過先前沒有。先前沒有。」
我說:「我說說它的設計,看我說得對不對。墜子上有個白琺鄉帶金邊的寬匕首,尖端朝下,平的那一頭由一對上翹的淺藍琺瑯翅膀前面穿過,然後插入一個卷軸背後。卷軸上有『勇者得勝』的字樣。」
他停下來看看她,神色黯淡又固執。
她轉身走開。我高聲說:「維德太太,等一下。我們把事情做完。沒有理由反感嘛。我們只是盡量做該做的事。妳丟進恰斯渥斯水庫的皮箱——重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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