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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斯張口欲言卻沒出聲。然後,他以平順、斟酌的聲音說:「我現在不想談這個。」
亞麗看過去,見到艾迪斯的臉在車窗前。她搖下車窗。
她振作心神。「你怎麼知道是跟那堂課有關的人?」
「她呢?」亞麗問。
「別說了!」艾迪斯吼道,亞麗退縮起來。他依然掛著笑,但眼睛盛滿怒火。有些酒潑出酒杯,沾上了他手上的皺褶。「我根本不打算跟你談那些,全部免談。你仍然是我的學生,亞麗珊卓。你要記住,你在想得到的各個方面都不如我。」
「我當然是對的。」他說,移動雙手。她看著他的手指從酒杯游移到刀子,游移到餐巾,又回到原位。酒杯、刀、餐巾,他心跳狂親,思緒狂奔。她清楚得很。「你剛剛正要說麥可.坦納的房子。」
「我相信我們在愛荷華做的事。」她嗓音顫抖,「我相信……」你,她想如是說。
「沒有,當然沒有。」
「到底是哪一個?」她說,話聲變成尖嘶,雙手舉在面前。「是他們之中哪個人幹的?」
艾迪斯點頭的動作小到幾乎看不出。
「我沒以足夠的時間觀察全部的人。」她戒慎的吃了一口。菜色很豪華,但她不願意讓艾迪斯看見她覺得很對味。「但我會好好觀察他們,他們住在費斯克院長家……」
「沒有隨機這回事,這個兇手不幹那種事。他對杜蒙特命案太執著,讓自己陷入達不到標準的窘境。你瞧,他就像在寫續集,在任何續作裡,作者端出的品質永遠比不上原作。辦不到就是辦不到。」
「別荒唐了。」艾迪斯說。但他回答得太快、太突兀。「再說,我懶得管往事,亞麗珊卓。我現在就可以封口。我可以像闔上一本書一樣封閉自己,結束這堂課。到時你要向誰求援?去找那個倒楣的警探嗎?還是你那群陰謀論的朋友?」
「你應該害怕。我今天早上說的事——現在我更加確定了。兇手上過那門課。」他頓了頓,著酒杯。「你有武器嗎?」
這回,理查.艾迪斯恭候她的大駕。
「你會怕跟他們待和-圖-書在那間房子嗎,亞麗珊卓?」他問。
他濃烈的目光射向她,在檯燈的照明下,只看得到他的半張臉,那臉上晃動著笑容。「我沒有殺害麥可.坦納。」
「沒有,」她說,「只是……可以問一件事嗎,教授?」
他走出去,到客廳的沙發坐下。茶几上的檯燈罩了一條黃巾以營造氣氛,他坐在那濃濁的光暈中,瞪視客廳另一側的暗影迷宮。
艾迪斯沒吭聲,灌了一大口酒。擱下酒杯時,他的嘴唇染成暗紅色。
艾迪斯露出受到打擊的目光,卻又一次默不作聲。
「費斯克,」艾迪斯啐道,「那個老傢伙翻出神祕的手稿沒?」艾迪斯哈哈笑,但目光沒有離開她亞麗望進廚房的陰影。「說點有價值的消息吧!」
「這不是關於可憐的麥可.坦納跟他的破盤子,而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這事的根源比那堂課或杜蒙特的兇手什麼的,都更早更遠。一開始我覺得犯案的人——我以為他很軟弱。剽竊別人的罪行並不光彩,根本不文學,不管我們的隱形兇手多麼渴盼將命案轉為文學都沒用。這是摧毀。」艾迪斯又啜一口酒,杯中僅存的酒液,迴旋流向那張被中風扭曲了的嘴。「他不是在延續什麼,而是試圖終結。」
艾迪斯想了想,然後說:「幾個盤子?」
「以你之見,文靜的莎莉殺了她先生嗎?」他直率的問,邊用叉子撕扯兔肉。痛苦的笑容在他臉上拉開。
「這太離譜了。」她說,「他們會來逮捕你的,教授。」
他的笑嘴向上揚,叉子擱在盤子上時發出輕微的叮一聲,雙手撐著下巴。「還有呢?」
「我想你可能說對了。」
「可憐的麥可.坦納。」他在兩人落座後說。
「嗄?」
「你怎麼知道的?你一定要告訴我,你是怎麼斷定他們其中一人殺了麥可,教授。你不能光是要求我待在那間房子,要我像個該死的叛徒一樣監看他們所有人,卻不讓我知道原因!」亞麗這會兒動了怒,狠推了他一把,她不曾這麼使勁推過人。她覺得胃底灼熱,熱得和圖書像燒紅的鐵絲。那是恐懼。「一定出過什麼事,」她繼續說,「你跟他們其中一人一定有些事情,你才會這樣看待他們。是丹尼爾嗎,教授?他是關鍵人物嗎?」
艾迪斯前額青筋暴凸。他忖度一回後才開口。「不同的學校,有不同的玩法。」他最後說:「我們各有各的規矩。」
「我是知道,是那門課的人。但我沒法子說更多。」
「一開始我覺得書是亂丟的,」她說:「仔細觀察後,我看出那是刻意排的。兇手小心翼翼,精準確實。他要我們知道這樁謀殺不但是要取麥可的性命,犯案過程也是個重點。」
「『不是她』,」教授將她的語氣學得唯妙唯肖,「『我不知道』,是哪一個,亞麗珊卓?」
艾迪斯哈哈大笑。
「我預料會如此,對。他會爆出怒火,因為他的作為不是他原創的,原創的人是杜蒙特命案的真兇,就是那個被你……」
教授將稍早拿給她的卡片遞給她。亞麗接下來,夾進一本研究法奧斯的書籍中,她帶了幾本來,但還沒從車上拿到院長家。然後她搖上車窗,倒車下了車道,駛離理查.艾迪斯的生活,她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了。
亞麗,現今
然後她走向租來的小車。夜已深,夜色清明,屋後的湖水在月光中粼粼。她上車,發動引擎,覺得熱氣噴到冰冷的臉上。她一度停在車道上詛咒自己,捶打方向盤。(幹幹幹,亞麗!事情這麼簡單,全世界最容易的差事,你竟然搞砸了。你……)
「是。」她說,忙不迭撇開眼。
「不知道。」她慚愧的說,「記不得了。」
他備妥了酒,晚餐無懈可擊,是燉兔和異國蔬菜,盛在瓷皿中,排放在雪白的桌巾上。有兩張椅子,擺在小圓桌兩側,亞麗就著抖顫的燭光,看著教授從昏暗的小廚房對著她笑。在她的位子上擱著一個信封,上面寫著「亞麗珊卓收」。她拒絕拆閱。
手機在口袋裡振動,她拿出來查看。兩則簡訊,一則是彼德發的,她略過沒看;另一則hetubook.com.com來自萊斯院長:(跟他談完後向我們回報。)
她努力回想廚房、散落的玻璃。但徒勞無功。她不復記憶,只記得書房、書本、那裡可怕的靜寂……。
「警方會跑來這裡,毀掉你的書本和文件,把房子拆成碎片。至於妲芬——他們會問她知道些什麼。你的後半輩子,會跟你遇到我之前一樣——飽受懷疑、被大部分的同事認定你是殺人犯,而此時、此地、你一手建立的一切……甚至岩石山監獄的往事都會重演。」
教授嘆了口氣。「這是很簡單的問題,亞麗珊卓。那裡有幾個盤子?」
艾迪斯整個人定住,探詢的望著她。
她轉而面向他。「怎麼從來都沒聽你說過?」
她輕輕搖頭。千思萬緒在她心裡嘶吼又潰散,但她只想到了凱勒。凱勒曾站在書架前,力勸她小心。
「什麼意思?」
「混帳。」她喃喃自語,關掉水。她回到客廳時,艾迪斯仍然坐在沙發上。他的臉因酒意而潮|紅,雙手在大腿上交握。他的襯衫衣領打開,露出他喉嚨及胸膛三角地帶的拼圖刺青,但她只看得到最上緣。他視線一直跟著她,看著她坐下。
「之前你說你覺得犯案的人認識麥可。」
「盤子掉了滿地。破了,從桌上拉下來,散落在廚房裡。玻璃碎片到處都是。椅子翻倒,牆上也有污痕。」
「其他人?」
「你以前什麼都絕口不提。」她繼續說,現在凝聚了勇氣。「不說你以前的生活,不談你進杜蒙特之前的事,不談你接觸到法奧斯、洛克之前……」
「傷害已經造成。」艾迪斯輕輕的說。
「在法奧斯的作品中,」他輕聲細語,「總有敘事轉彎的地方。學者稱為轉折。轉折出現時,小說就變了樣。你還記得讀《螺旋》時,我們怎麼從看一本溫文儒雅的小說,變成關於安.瑪莉的人物研究。我們漸漸看出她不如乍看之下那麼強大,她其實是個在險惡大城市驚惶迷失的愛荷華女孩。至於《黃金沉默》有很多轉折,有時一頁就好幾個轉折。你記得那本書裡充滿暗門。」https://www.hetubook.com.com
「這一切都不屬於他。」艾迪斯複述。「他會自嘆不如別人,那滋味會沉重到不可思議。他會發怒。他會怒火中燒,散發出憤怒。此刻他是在別人的遊戲裡,是在別人心思中。他是個賊,所有的賊終究會被逮。可是……」
亞麗盯著這個男人,清楚感受到自己彷彿重回那間地下室的教室,又重拾學生身分,急切的等待艾迪斯填補空白。「教授,你為何跟我說這些?」
「犯下那些罪的人死了。」艾迪斯又說,「你記得那是怎麼回事,你在場。你跟你男朋友在愛荷華發現的事都是真的,全無虛假。自從你來到我手下,只有這件事你做對了,而且貫徹始終。你幫助我重拾生活,我沒齒難忘。」
他沉默,笑嘴咧得更開,露出牙齒。
「可是怎樣,教授?」
她怒視他,心臟怦怦跳。最後,她點點頭,說:「是杜蒙特的翻版。麥可的房子、命案現場——全都一樣,只有廚房例外。」
艾迪斯看著她。「情況即將轉變,亞麗珊卓。」
「跟我說杜蒙特。」她說,仍然背對著他。「告訴我那裡的事。」
亞麗坐著,注視這個人。他的微笑拉成O型,一隻手挪向臉部,從桌巾上到近乎穿過火舌吞捲的燭焰,再到他的臉頰前,貼上那平坦的死皮,如蜘蛛般張開的手指漸漸合攏,貼住下顎。整個動作慢到坐在桌子對面的她可以全程盯看。但她撇開視線,不看他的動作。
艾迪斯默然。
他無語。沉默越拉越長。
「會記起來的。」艾迪斯說,笑容繃緊。「你今天晚上會夢見那些房間,然後記起來。做夢的時候,務必好好留意。我在想,案發時,不曉得是否有其他人跟麥可在屋子裡。」
她撒謊:「不會。」
「輪你講了,教授。」她說,定定的看著他。「丹尼爾.海登過世前,你跟他聯絡過嗎?」
「警方還在查。」亞麗說,「他們在監視莎莉,但還沒控訴她任何罪名。」
她看到他遲疑,黑色的瞳仁瞇得細細的注視她。然後他開口,嗓音鋒利如刀,「除非你這回打算有點禮貌和圖書。」
她等了一下,然後說:「要是你曉得是誰幹的……」
亞麗從燭火望著他。(混蛋。)「我查過房子了。」
有東西敲了敲乘客座的車窗。
一傾念頭如同閃電打進她腦海:(好歹我不會染指學生。)
「你是說他遲早會大發雷霆?」
「你在想事情。」艾迪斯終於說,「某件我說過的事,抵觸了你對這次案子的推論?」
「你聽過有誰在玩程序遊戲的時候送命嗎?」
「你說美麗的妲芬啊,」教授說,「放心。她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他起身進入廚房,走過冷如刀鋒的一道月光。他沒有穿鞋,赤足在結毛球的油地毯上叭噠叭噠走。經過桌子後方時,他停下來,在亞麗上方盤旋。他現在離她不過幾吋。
她點點頭,目光掠過他,望進走廊。那裡有個房間,關上的房門觸動了她內心的警鈴。
「那班傑明.洛克呢?他的規矩是什麼?」
她沒有從命,她才不要讓他稱心如意。
「你會需要的,以策安全。我可以替你準備。」
「不是她。」吐出話後,她旋即改口,「我不知道。」
「那些書,」他說,「告訴我書的情況。」
她出了客廳到走廊,找到稍早看見的洗手間,走進去,關上門,打開電燈,看著鏡中的自己。鏡面有飾紋,因歲月而變成骨灰色。亞麗倚著洗臉臺,吸口氣提振精神,潑冷水到臉上。(辦完這件事,)她心想,(結束這……)
艾迪斯目光灼灼,瞧出了她的思緒走向。「哼,」他嘶聲道,「講啊,有話直說。」
「給,」他說,「你忘在廚房桌上了。」
「你在鬧良心危機嗎,亞麗珊卓?你不相信自己以前上課查到的東西嗎?都這麼久了,你還讓疑我的清白?」
「晚安了,教授。」亞麗換上緩和的口氣。「祝你好運。」
「你在想事情,亞麗珊卓。」艾迪斯說,「說來聽聽。」
亞麗看著他,忽然感到虛弱,一陣暈眩。「對不起,教授。我去去就來。」
但亞麗沒有說下去。她感覺到自己掌握的權力,免不了又被艾迪斯搶走,她不能坐視。舊事不容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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