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射鵰英雄傳
六 深沉的一段情

楊康自小在王府中長大,而且,顯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完顏洪烈當然不會說,他愛屋及烏,對楊康十分好,而且也真是有感情的,這一點可以從楊康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後,完顏洪烈待他依然如舊這一點上,得到證明。包惜弱為甚麼也不對楊康說明他的身世呢?
可以想:包惜弱在這十八年來,快樂嗎?她應該快樂,有一個男人這樣愛自己,望著兒子在富裕的環境下長大,還可以由得自己心意去懷念以前的丈夫,作為一個女人,那還不幸福快樂嗎?
可是包惜弱卻不是那種道德規範框框中的女人,她是她自己,她是一個感情豐富的女人,對包惜弱而言,楊鐵心甚至不是好丈夫,完顏洪烈讚包惜弱美貌,她就立時想到自己丈夫從來未曾這樣讚過她,因而,內心竊喜。
《射鵰》中另有一段男女之情,極其深沉,也極其重要,牽動了全書的情節發展。
包惜弱絕不是不愛她的丈夫,楊鐵心「死」了之後(她以為楊鐵心死了),她也傷心欲絕。這時,一手導演的完顏洪烈出現,包惜弱傷勞過度,發高燒,醒來之後,完顏洪烈告訴她丈夫已死,傷心大哭,又昏死過去,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她立即對一個年輕男子的挑逗言語,極其敏感。
包惜弱後來,和完顏洪烈假充夫婦投店,心中「惴惴不安」,換衣服之際,穿到內衣,「想到是完顏洪烈親手所買,不由得滿臉紅暈。」(四七頁)
作為一個感情豐富的美女,包惜弱也是上上人物。

楊康的成長

在郭靖的孩提時代開始,李萍就不斷向郭靖提及金人的兇殘、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等等,使得這一切,在郭靖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包https://www.hetubook.com.com惜弱顯然一點也未曾向楊康提及過。

愛情上的寬容

一個女人,一生之中,能遇上這樣愛自己的男人,真是天大的幸運!
「憤怒」的反應十分奇特,那是因為多年來,他一直以為已然心照不會拆穿的秘密,在他母親的一方忽然提了出來,令得他在剎那之間,感到難以自處的一種反應。
完顏洪烈和包惜弱之間的感情,還牽涉到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楊康的成長。
這一句簡單的形容,寫女人心理,真是到了無可再細膩、無可再深刻的地步。金庸小說中這一類的神來之筆極多,只是一兩句話,但是把前因後果連起來看,設想當時的情景,就可以知道不知有多少言語未曾寫出來,但正不必寫出來,才極盡妙處。
包惜弱在被完顏洪烈看中之際,只不過是一個農家少婦,而且還有了身孕,完顏洪烈又不是未見過美女的人,這種情緣,實在無從解釋。
後來,包惜弱「思前想後,柔腸百轉」,她一直只是在「想」,到了知道完顏洪烈的身份之後,事情應該告一段落了。若是照《貞女傳》、《烈女傳》上的標準來說,包惜弱殺不了完顏洪烈,也該自殺。
這一段描述包惜弱的遭遇的文章之中,「無可奈何之下」一句,還是站在世俗立場上,想為包惜弱開脫一下的說法。而事實上,包惜弱不嫁完顏洪烈,還上哪兒去找這樣愛她的男人去?
請注意楊康的語氣,是「很多事」,並不是單指櫥中有人而已。
「臉上一紅,轉身向裏。」(四五頁)
楊鐵心不可愛,如果他是真愛包惜弱,就算知道了她的下落,也該飄然遠去,不該再去打擾她。不過hetubook•com•com,楊鐵心做不到這一點,楊康更做不到,一直要到第三代的楊過,大概可以做得到。結果,包惜弱死了,完顏洪烈傷心欲絕,堪稱悲劇。
(在《飛狐外傳》中,福康安見了馬春花,勾引馬春花,就沒有甚麼情意在。)
關於楊康的各種心態,金庸寫得十分隱晦,並不明顯,在舊版中,寫楊康的反應只是「驚疑萬分」,並沒有「又感說不出的憤怒」。加上了這一句,自然使本來一分隱晦的寫法,變成了五分隱晦,讀者比較容易了解。而了解到這一點,相當重要,因為那和楊康的性格、為人行事,有很大的關係,才使得後父完顏洪烈和楊康的關係延續下去,不致突變。同時,對楊康的深謀遠慮,心思縝密,也如畫龍點睛,此所以以後,連歐陽克這樣的高手,都不免吃了他的大虧。
「驚疑萬分,又感說不出的憤怒。」(三七四頁)
完顏洪烈對包惜弱真是十分好,撇開民族、氣節、傳統道德不論,單就男女之間的愛情而言,完顏洪烈對包惜弱可以說是一往情深之至,連帶他愛屋及烏,對楊康也十分好,絕無歧視。
在這裏,要說明的是:絕無半分非議包惜弱之意,包惜弱是一個感情十分豐富的人,看了雞鴨,都不捨得殺,大凡感情豐富的人,由於心地軟,在男女感情上,也每多糾纏,不容易硬起心腸來堅拒對方的要求,就容易跌入感情的陷阱之中了。
也可以想,在完顏洪烈,用盡了「水磨功夫」,包惜弱終於答應了時的情景,噫!那是極度的旖旎風光!
「心頭思潮起伏,茫然失措,仍是默然不語。」(五七頁)
「提起鐵槍,『行步蹬虎』、『朝天一炷香』,槍尖閃閃,直刺楊鐵心咽喉。」(https://www.hetubook.com•com三七七頁)
當楊康這樣發問的時候,包惜弱如何回答呢?既然不能透露真相,必然要設辭應付。以包惜弱的智能而言,要撒一個謊,騙騙兒童時期的楊康,是可以騙得過去,但是要騙少年時期的楊康,只怕已是不能。連郭靖黃蓉一見到包惜弱的屋子,也都:「……暗暗稱奇:『這女子貴及王妃,怎地屋子裏卻這般擺設?』」(三四一頁)楊康若是不奇怪自己母親何以如此,真是沒有道理之至了。
包惜弱不向楊康提及這一切的原因,只有一個:維護完顏洪烈。包惜弱對楊康不能算了解,在她的想法是,如果楊康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後,他和完顏洪烈,「父子」之間的感情,一定會大受影響,所以她才絕口不提的。
這個問題,只怕爭也爭不出結論來,只好各憑性格去設想了。
而楊康的一切,又影響到了《神鵰》中的楊過,所以關係重大,非同小可。
這一對男女,男的是完顏洪烈,女的是包惜弱。
完顏洪烈是大金國的六王子,本身絕不是麻子跛腳,就算是,也不要緊,以他大金國王子的身份,還怕沒有美女麼?他到大漠,受蒙古人招待時就:
王孫公子看到了民女,驚於民女美貌,想染指一嚐的,自然大有人在,但像完顏洪烈那樣,一見之後,就真正喜歡,而且一直喜歡下去的情形,倒並不多見。
楊康是一個聰明人,自小也一定聰明伶俐,他對於母親的房間中的陳設,這樣怪異,就算沒有任何疑心,單單為了好奇,也應該問一下「為甚麼」的。
再來看看包惜弱的反應,也十分有趣。
完顏洪烈和包惜弱的這一段情,在金庸作品之中,不是很為人注意,但實實在在,極其動人,而且留了不知多少和_圖_書餘地去給讀者想像。
當然,可以說包惜弱曾經救過完顏洪烈,但是完顏洪烈並不是甚麼天性仁厚之人,人家救不救過他,在他的心中不見得會佔多少分量。他對包惜弱好,並不始亂終棄,是他真的喜歡包惜弱。
美貌少婦躺在床上,臉上一紅,轉身向裏,此情此景,毋乃太誘人了乎?
任何人在這種情形下,聽得自己母親這樣說法,不管心中感覺如何,都一定要弄清楚了再說的。但楊康正由於心中早就有數,所以他在這樣的情形上,只想快速了當把問題解決,再也不提起,仍然過和以前一樣的日子。所以他才:
包惜弱知道完顏洪烈的身份之後,反應是:
其實她並不是真的茫然失措,她的性格已決定了她一定會怎樣做,「茫然失措」也者,只是拋不下從小所受的道德規範的教育而已。所以,結果是完顏洪烈帶回包惜弱,「連夜向北,回金國的都城燕京而去」!
他的目的是一下子殺了楊鐵心,使得秘密又成為秘密!
本來就是這樣,男女之間,喜歡起來,愛起來,是全然沒有道理可講的,只好說是「前生」的因果罷了。
而當包惜弱說出了他身世的秘密之後,楊康的反應是:
「那為甚麼很多事你瞞著我?」(三七三頁)
在這裏,還有一點值得探討之處。
更可以想,在那十八年中,完顏洪烈花了多少心思去討包惜弱的歡心。
「……隨完顏洪烈北來,禁不住他低聲下氣,出盡了水磨功夫,無可奈何之下,終於嫁了他。」(三七〇頁)
是不是楊康早已知道了母親的秘密,但是因為他夠精明,知道說穿了對自己沒有好處,所以也假裝不知,和包惜弱爾虞我詐呢?很有這個可能,因為後來,楊鐵心闖了進來,楊康又來到,非但堅持要進來,和-圖-書而且還挺槍刺櫥,在他未曾見到楊鐵心之前,就這樣責問他母親:

無從解釋的情緣

撇開人品不論,完顏洪烈對包惜弱的愛情,真能令天下女人羨慕。以他的地位而論,包惜弱全然沒有反抗的餘地,他居然還「低聲下氣,出盡了水磨功夫」,用這樣的方法,以他的容貌地位,去追求任何女人,都可以穩獲芳心,包惜弱豈是「無可奈何」乎?
而且,楊康隨之而來的行動,也可以證明他對包惜弱的秘密,早已心中有數,他一見楊鐵心,包惜弱告訴他:你爹爹就在這裏!
等到包惜弱再出場時,已是大金國王妃:
「……大為高興,看中了兩個女奴,心中只是轉念頭,如何開口向王罕索討。」(一三八頁。編按:新版中此處是指完顏洪熙,而非完顏洪烈。)
完顏洪烈對包惜弱「十餘年來用情良苦」(四三三頁)。包惜弱重逢楊鐵心,死了,慘死之前,世俗的道德觀戰勝,但這真是她這樣遭遇的女人的真心想法,還是作者像「在無可奈何之下」一樣,用道德、民族、忠奸的觀念在干涉愛情,而在替她開脫?
在男女之情上,完顏洪烈還有最難能可貴的一點,就是他能容忍包惜弱思念前夫,房中佈置,全是舊時一樣。一個男人若不是在愛情上有寬闊的胸襟,絕無法忍受這一點,而完顏洪烈為了投自己所愛的人之所好,居然不以為忤,真是難得。
她「思潮起伏」想的是甚麼?「茫然失措」又是為了甚麼?
作為一個對心愛的女人,愛得如此之深的男人而言,完顏洪烈是上上人物。
完顏洪烈說了一句「天緣巧合」,若換了是李萍,根本不會在意,但包惜弱卻:
由此可知,其人並不是甚麼情聖型的人物,而是一個仗勢風流慣了的王孫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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