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不許走,我們要玩通宵,全靠你給助興呢!」
「一會恭維,一會取笑,我可要上樓了,免得被你拿來作開心的對象。」
「不會。」
「我。」夢萍首先舉手。
「你研究的角度和別人不同。」
「為什麼生氣?」
「二哥,趁著二嫂不在,你可以盡興和我們同樂一番。我正想你呢!沒有你的地方,人再多,也熱鬧不起來。」
夢萍舞興正濃,聽到范林的話,才注意到二哥的出現了。
「偏要,你的倫巴跳得太死板,肌肉放鬆,靈活一點!噯!你怎麼了?」
「好,走就走吧!這麼晚,你怎麼走?要不要二哥送你一趟?」
「在教堂結的婚,我承認,我的孩子也領了洗,我承認。但是我不承認我是教徒,免得耶穌罵我是叛教。」
「二哥回來了?他和二嫂一塊嗎?」
剛要邁腳下樓的時候,她忽然張開了嘴,幾乎失聲喊了出來。因為她發現樓下面站著一個人,正含笑注視著她。
「不行,我媽叫我十一點前必定回去。」
「夢萍真可愛!專門把高帽子給二哥戴。」夢石笑著說了句雙關語,然後又摸了摸頭:「戴上這頂帽子我豈不成了小丑了?」
夢萍有點惱羞成怒,於是反唇相譏:
「為什麼?」
「誰?」
「夢萍,夏小姐不願再留下來,還是讓她請便吧!你自己沒有老人管著,自由自在,就忘了別人的處境了。假若爸爸在家,你能開派對嗎?女孩子不比男孩子,晚上出去得太久,會令父母掛念的。」
「沒有想到會和他窄路相逢。」
「你又不是小娃娃,離不開媽媽,明天我去替你向伯母說一聲就是,聖誕夜破個例,伯母一定不會生氣。」
好看又有什麼用?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夢萍今晚穿的那件衣料就是閃亮織錦緞,舶來品,是二嫂送的聖誕禮物。丹琪沒有哥哥姐姐,雖然有弟弟妹妹,但不和她住在一起,是爸爸的姘頭生的;媽媽把爸爸同居在一起的情婦叫做姘頭。媽媽一向很文雅,受過高深教育,惟獨提起這一點,語氣便惡毒起來。
點了一支煙,吸了兩口以後,他才意識到內心發熱,喉嚨乾燥,他決定下樓喝杯冰水,再吃點水果。
「全跟你學的!」夢萍笑著打了夢石一下。
夜風不大,但騎在摩托車上則又另當別論了,何況夢石一向愛好飛車。玉鸞寧可步行,也不願意坐在他的後座。不能怪玉鸞膽小,有一次他曾經把她從摩托車上甩下來,犧牲了她四顆牙齒,下顎上落了一個若隱若現的疤。有人說這對小夫妻的感情從那次意外而後破裂的。玉鸞恨他,一點也不假。www.hetubook.com.com
「今晚是普天同慶的聖誕夜,你忘啦?」
「總比你好!你為了和二嫂結婚,也肯進教堂。結了婚以後就把天主一腳踢開了。」
「他是個人還是個鬼?」
江夢石本來無意出現於這個小型派對的,他認為妹妹的同學全是幼稚無知的孩子。二十歲的夢萍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固定的男朋友,實在令他奇怪,而他在二十歲的時候,已經真真假假鬧過幾次戀愛,而且早已經有過若干次性經驗了。江夢石和夢萍是同母兄妹,而無論性格相貌,夢萍和異母的大哥夢輝相像的部分比他多,這也令他認為是件怪事。
不是第一次到江家來,因此丹琪對於這個環境相當熟悉,樓上靠右邊第二個門是夢萍的房間。淨過手以後,丹琪坐在梳妝台前,塗了口紅,又重新把頭髮整理好。她特別對著鏡子端詳了一陣,看看自己戴上紙製的小金冠像不像女神。她對自己的形態並不十分滿意,不過她長得比夢萍好看,這倒是真的。梳妝台上便有夢萍的放大照片,夢萍的身材雖然很苗條,可惜五官太小巧,單眼皮,眼角向上挑著,有位同學取笑過她,唱旦角用不著化妝就可以登台了。
「夏丹琪,跳呀!」
范林站起來,對江夢萍露出禮貌的微笑:
「沒有什麼不同,所不同的只是別人把問題藏在心裡,我說出來就是了。不過我只對你一個人說。」
「窄路相逢這四個字用得不妥,冤家才窄路相逢呢!」
「好哇!你們兩個躲在這裡又說又笑!怪不得半天找不到你們。」
「夢萍在用這種觀念安慰自己,過去她在基督教中學讀書,現在又跟二嫂去望彌撒,也無所適從了。」
夢石聳聳肩:「至少她沒有我快樂。」
「對不起,沒有好好招待你,雖然我們不同學校,難得見面。你既然是夏丹琪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以後歡迎你常來玩。」
「不用了,范林會送我的。」
他擦了一把臉,抹了些清香的潤膚油,臉上的血素褪去不少。他很滿意自己的皮膚。老實說,很多女孩子,包括他的太太和妹妹,皮膚都比他粗糙,除了一點使他感到遺憾:他的皮膚過於白晳。他的黑髮濃密而柔軟,而且帶著自然的波浪;幸而他的體型高大,無形中減弱了相貌方面的女性味。
當江夢石的目光接觸到范林時,後者示弱地讓步了,但是他畢竟具備著足夠運用的智力,就在他低垂下視線的時候,帶著丹琪兜了一個圈子,轉到夢萍面前。
「對於一個自尋煩惱的人,我有什麼責任?不聰明的人才自尋煩惱呢!和-圖-書聰明的,躲避著。」夢石順手把煙蒂一彈,不偏不倚,恰巧彈進茶几上的煙灰缸裡,只這個動作,便足令那些毛頭小伙子暗暗喝采了。他以含笑的目光四處一掃,然後對夢萍說:「你請朋友們來,不是聽我們兩個開辯論會的,否則別說通宵,現在都要散去了。來,我和你來一個領先作用吧!」
「二哥,歡迎你參加我們的派對!」夢萍跑過去挽著夢石以後,跳舞的停止了跳舞,聊天的停止了聊天,大家齊將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走到樓梯口,她便聽見那支倫巴樂曲,跳倫巴時腰肢以下擺動幅度越大,越具有誘惑力。是范林告訴她的,而且指導過她練習,急性子的范林曾經指責過她笨,她並不笨,只是覺得不好意思。從她記事起,媽媽便時時訓示她坐和行都要端正,她怎能在人前亂扭呢?
她倏然的打了個冷顫,是想到范林的緣故,而且夢萍的房間比大廳的溫度低了許多,她的衣服太單薄。當她站起來預備離去時,還忍不住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幾眼,她不喜歡這件旗袍,雖然也是織錦緞的,但它已經是二十年前流行過的花樣,媽媽年輕的時候縫製的。媽媽的身材和她差不多,稍加修改就能穿了;把寬大的部分改小很簡單,而把窄小的部分改大則無法可施了。丹琪深深呼吸了一下,這件旗袍最大的缺點是胸圍太緊,顯不出線條,真是委屈不過的事!江夢萍還戴著墊有乳膠的胸罩呢!那種胸罩很貴,不是她的經濟能力範圍之內可以買得起的;即使買得起媽媽也不許她戴,媽媽常常感嘆世風所以日下,女人也得負一半責任,媽媽雖不負世風日下的責任,但是卻因此失去了爸爸。太正經的女人維繫不住男人的心。以她為例吧!如果不接受范林的示愛動作,他的情緒馬上就會由熱烈而轉為低沉。
「現在就回家?開玩笑!」
江家的舞會,從七點鐘開始,到現在已經進行四個小時了。
「氣她打不動他的心,對他沒有魔力。」
他很禮貌地往旁邊閃了一步,當她經過他時,他更很禮貌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他只在陪你,哪裡有時間和我周旋。」
「噢,我去把他喊下來。」夢萍這麼說著,並沒有時間這麼做,有人邀她共舞了。
丹琪的目光從范林的肩上悄悄探視過去,她發覺他的嘴角帶著一抹諷刺,不知道這抹諷刺是不是為著她?想到剛才的事,她重新難為情地低下頭來,好像有什麼短處被他抓在手裡。同時她又在想:男人長酒渦的倒很少見,江夢石便有一個酒渦,笑起來帶著女性的嫵媚,即使hetubook.com•com他存心諷刺人,也值得原諒了。
丹琪用手肘碰碰他,沒有心情回答他的問話。
「你到哪裡去了?丹琪。」
「好在天主教和基督教信的是同一個耶穌和上帝。」
「你們玩你們的,我不希望擾亂你們情緒。」夢石神態自若地向大家點頭而笑。
「你,對了!二哥是教徒,他跟二嫂在天主教堂結的婚。」
夢萍白了夢石一眼,雖然不服氣,卻也找不出反駁的道理,只好無可奈何地說:
「江夢萍的二哥。」
「你的話一點也不假,我確實如此。不過再看一看普天下的信徒,誰不在利用他們的神?有求於他們的神?希望從他們的神那裡得到名利、權勢,最低限度也希望得到平安健康。」夢石發現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聆聽他的言論,於是把話繼續下去:「人本來就是罪孽深重的動物,既現實,又自私,有問題、有苦難的時候,才想起求神解決,快樂無憂的時候,便和神揮手再見。今天晚上,凡是藉著聖誕夜而狂歡的人,是快樂的,雖然他們心裡並沒有耶穌存在。但是在教堂裡真正歌頌救世主降生的人,是不快樂的,他們希望藉著宗教的力量忘記自己不快樂的事。」
不能在樓上留得太久,范林會找她,他不會和夢萍一直周旋下去,差不多有兩個樂曲的時間了,別人也會請夢萍共舞的。
「討厭!」
夢萍笑了,對於二哥的行為雖然常感到不滿,但是他的確也常給她帶來驕傲。
「你這人說著就來了,真是臘月生的:凍(動)手凍(動)腳的。」
夢石對著鏡子整理著頭髮時,才察覺自己的臉紅通通的,嘴裡放出濃重的酒味。晚餐他沒有喝酒,玉鸞家的餐桌上雖然很豐富,擺著烤得黃油油的大火雞,但是沒有預備飲料。玉鸞一家都是最嚴肅的天主教徒,既不吸煙,也不喝酒。玉鸞要他一同去教堂望子夜彌撒,飯後,他卻找了個很好的藉口:回去幫助妹妹招待同學們。至於離開岳家,回到自己家裡這中間的三個小時究竟在哪裡消磨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范林很不高興江夢石用那種毫無禁忌的目光打量他的女友,但是他心裡又對江夢石產生了一份折服之感。從丹琪提醒他注意他的第一眼,他便認為他是一個值得他敬佩的人物。一向自認為高大的范林,相形之下,忽然感到自己矮小起來,雖然實際上他和他差不多高,但江夢石在氣質方面佔了優勢;他彷彿有一種壓力,不論是同性或是異性都能夠體會到這種壓力,只是感受不同而已。
「江小姐,把令兄介紹給我們認識一下好吧?」
夢石見hetubook.com•com丹琪面有難色,於是說:
「你沒有受洗,算什麼教徒?」
「丹琪,他什麼時候結的婚?他的太太你見過沒有?」范林在一邊忍不住將好奇心悄悄表達出來。
「最漂亮的小丑。告訴你們大家,我二哥在學校是有名的美男子。」
將橘子皮往身後一仍,兩隻手交叉在胸前,腳輕輕地跟著音樂打了幾下節拍。這時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望見那個在樓上獨自狂舞的女孩子,儘管她低著頭,蓄意躲避他的視線,他也沒有放過她。他以前見過她,只是忘記她叫什麼了。今晚他對她那圓而小的少女型的臀部發生了興趣。
「嘿!夢萍的外交辭令不壞呀!」
「我要回去了。」
「他,」丹琪企圖躲避的姿態,輕輕地對范林說:「他來了。」
范林回答以前,便被夢萍笑著把話攔過來:
「中國人崇洋崇得過分,不論是不是教徒,都過聖誕,寄聖誕卡,我認識朋友家裡,有的皈依菩薩,燒著香,十足的佛教徒,可是逢到聖誕節,照例寄聖誕卡,唱平安夜。」夢石點了一支煙,幽默地說:「當然,現在信仰自由,一個人即使同時信仰幾種宗教,也沒有誰干涉得了。我有一個朋友,他是世襲的回教徒,五年前他信了佛教,兩年前他改奉天主教,最近他又常常去聽基督教牧師講道。不知道他死的時候,靈魂往哪一條路走?」
她應該回答一句的,起碼應該向他點頭答禮,但是她實在太慌亂了,直到跑進大廳,她才開始追悔自己的行為多麼幼稚可笑!
范林和江夢萍沒有跳舞,兩人卻坐在一張沙發上談天,不知道他們在談什麼,范林還逗得夢萍仰首發笑。范林看到她以後,立刻迎身而起:
「我在二年級讀過希臘神話這門功課。」
「那你怕他什麼?」
「誰告訴你的?」
當他信步進入大廳時,還一面在剝食著橘子,他的含笑目光四處張望著,從嘴裡頻頻吐出橘核,他把橘核吐得遠遠的。這種行為如果出自另一個人,必定是不可饒恕的劣蹤,但是他的舉止卻那樣悠然自在,令人看了一點也不覺可厭,彷彿他應該隨地亂吐似的。
她羞慚到極點,連招呼也沒有打,便迅速跑下來,從他身邊溜開。
「錯了!女神也有放蕩的一面,希臘神話裡的女神哪個沒有戀人?她們赤|裸裸的作風比現在的人類大膽多了!」
丹琪沒有接受夢萍的慫恿,反而說:
「不要吹毛求疵好不好?」
「沒有,只他一個人。我到你房裡去梳頭,下樓的時候看見他上樓。」
「我可沒有說熬通宵,」丹琪注視到夢萍臉上怏怏的神色,於是不再把話談下去和圖書,而轉向她的男伴說:「范林,你請江夢萍跳舞沒有?」
「他把我嚇了一跳。」
「如果她不快樂,也是你的責任。」
「現在不是閒下來了嗎?」丹琪推了推范林,范林就勢向夢萍鞠了一個邀請的躬。眼見兩人起舞以後,丹琪才喘了口氣,和范林膩了一陣,她覺得必須整整容了,於是趁此機會悄悄走出大廳,邁上了樓。
這裡沒有人,扭扭沒有關係,她半閉著眼睛,以放蕩的姿態,跟隨著音樂節奏擺動著。如果范林看到她,一定會驚奇的,同時會認為她擺得非常美,像條瘋狂的水蛇。從內心升起一陣衝動的勇氣,她要立刻下樓去,向范林證明她也很聰明。
「女神是聖潔的。」
「玩通宵?為什麼玩通宵?」
「廢話!」
「你不應該侵犯一個女神。」
不過她很能原諒媽媽,如果有人把范林從她這裡搶走,她也會懷恨的。她願意范林只屬於她,因為愛就是佔有。但是她很怕范林那種想佔有她的神態。
「看你,把我的帽子弄掉了。」
「不要這樣,范林,別人會看到。」
「誰叫你躲我的?」范林停止進攻,用那隻興奮的手將那頂小金冠從地上撿起來:「丹琪,你戴了這頂金冠像個女神。」
「如果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單獨在一起時,還正襟危坐,女孩子一定要生氣。」
把認識的人介紹一遍以後,夢萍將自己頭上的紙帽取下來給夢石戴上。
「我們守著聖誕樹,這才叫名符其實的過聖誕。」
「江小姐太忙。」
一部分人笑了,包括丹琪在內。
「我們也來運動運動吧!」范林摟著丹琪的腰,然後仔細注視著她:「你好像很緊張。」
「你這麼說,二嫂也是不快樂的了?」
夢萍轉臉對范林說:
「在樓上,」丹琪沒有心情理會范林,儘管他的態度親暱而又關切。她只顧對夢萍說:「噯!我看到你二哥。」
「怎麼不跳舞?大家還說玩通宵呢!沒有到十二點,你們都歇了腳,真辜負了這麼好的音樂!」
女主人,江夢萍小姐的蓬鬆短髮上戴了一頂尖而高的紅紙帽,正站在落地無線電旁邊挑選唱片。大廳裡容納了十幾個男女客人,多半是藝術系的同學。恰恰音樂還在響著,只有三對在隨著節奏扭動;其餘的散坐在各處,吃點心的吃點心,聊天的聊天。有一對躲在聖誕樹後面偷偷接吻,聖誕樹的閃爍小燈把兩個年輕人的臉映得通紅,喘息和細語被廳裡的各種聲浪淹沒了。男的要更進一步時,卻遭受女的拒絕:
「聖誕夜是屬於教徒的,你們裡面有幾個是教徒?」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