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琪房裡沒有燈光,原來她已經睡著了。
到了家門口,丹琪更加驚慌了,大門是反鎖著的。洛麗在裡面吼了兩聲,然後用前爪撲著門,搖著尾巴歡迎她。
「這話未免太武斷了!男人裡面好的也很多,不過好男人並不見得可愛。」
想到丹琪,她心裡有點著急,隨著眾人走進教堂時,她站立住說:「馮姊妹,我想回去了。」
母留字於十時五分
他拿定了主意,然後吸了口氣說:
「討厭!我不要聽!我不要你談我!」
晚飯以後,母親就出去打牌了,和他同時出門的,他能斷定母親如果是晚上才上場,不到次日不會散去。最初范林很反對母親打牌,當他懂得母親在外面的應酬對這個家庭的經濟有多少補益和貢獻時,也就原諒了她。連父親都贊助她的作為,他又如何開口說反對話?
范林跨著大步,僅僅經過了兩三百碼,便到了自己的家。
往家走的路上,夏太太的腳步越來越快,將要到家門口的時候,她竟失悔不該再出來報佳音了,固然她已和上帝更加接近,可是說不定魔鬼正在偷竊丹琪的心。置身於寒夜裡,一半由於焦急,她走得周身熱烘烘的;她忘記不了二十年前,在一個把持不住自己的夜晚,她如何跌入那個日後令她心碎的男人的計謀裡。
「范林!」
「不累,」夏太太回答身旁的馮太太:「不過我倒很少這麼晚還沒有睡的。」
「把年輕的孩子留在家裡,也放心?」
遠遠的駛來一部敞篷卡車,車上站了十幾個年紀不等的男男女女,其中有幾個女的在唱「舉世歡騰」。歌聲隨著車聲漸去漸遠。
「我會答應你,可是要等到我們結婚那天。」她斷斷續續,卻很堅決地表示。
他嬉笑著,不予理會,她只好從後面趕上去,打開了燈。
「我也是。只有聖誕夜例外,讚美主。」
「深更半夜,你在這裡算什麼?」她用手攔住房門:「不許你進去。」
院子淺,夜又靜,他在門外便聽見電鈴聲了,而裡面還沒有動靜。彼特也浪蕩未歸,否則牠早奔向下房嗚嗚地呼喚老李了。老李真是一頭豬!他索性把手按住電鈴一直不放,他有滿懷氣憤。從丹琪那裡得來的,現在他要全部發洩在電鈴上。
他的聲音非常禮貌,使她可以感到他和她的距離多麼遙遠。她抬起發紅的眼睛,這時媽媽的影子不再出現於她和他之間,她只希望他打消去意,即使他非去不可,也不應該在誤會的結沒有解開之前走開。
「我不相信,她既然知道你在江家,又不是丟了,還用得著去找?也許是被朋友約去玩牌了。」
「怕你吃虧還情有可原,可是讓洛麗交個男朋友又怕什麼?她也照樣嚴嚴的管著她。」
「累了吧?夏姊妹。」
「來啦!來啦!」老李以蹣跚的步子跑出來,一邊沙啞著嗓子,在發牢騷:「給你等門等到十二點多鐘,剛睡著。」
「你們的彼特比我們的洛麗小兩歲。」
「啊!」馮太太同情地瞥了她一眼,由於她低著頭,沒有看到她的表情:「你一個人在台北?」
「你已經夠規矩的了,她還要罵你?」
「你媽媽可以再結婚。」
「他們的父母呢?」
「三個,他們還有個大哥。」
「媽媽瞧不起他。『兔子不吃窩邊草』,以前他一直風流成性,常常逢場作戲,媽媽該忍耐的都忍耐了,這次他竟然和我表姐好了起來。表姐是媽媽姐姐的女兒,我姨媽托媽媽帶她到台灣來的,住在一起和自家人一樣,這樣實在是亂|倫!媽媽恨入了骨,把他們趕了出去。」
「達令,你簡直是殺我!我等不及,就現在,我求你。」
「送人也得有人要,洛麗是個雜種,長得不好看。我們養洛麗的目的為了看家,有時候媽媽和我都不在,牠很凶,能防賊就夠了,不需要牠好看。可是你們為什麼養一隻像彼特那種四眼狗?」
「難道要我講明嗎?」
她再沒有想到丹琪是哭倦以後才睡著的,一切平靜如恆,不像她所想像得那樣壞,已經足夠安慰了;惟獨使她擔心的是,丹琪的均勻呼吸中帶著一點嘶嘶的聲音,大概有點感冒,必定是回來的路上受了涼,明天給她吃顆藥就會好的。感https://www.hetubook.com•com謝主。
他的言語鎮壓住她的哭聲,她急忙搖著頭:
「再回去?已經走了一大截路了。」
「不能,實在是不能!」
一路她非常輕鬆愉快,彷彿她又回到少女時代,剛赴了男友的約會回來;赴男友的約會,心情是激動的,而她現在卻極平靜,因為她赴的是上帝的約會。十年中的生活一片黯淡,她曾經以悲傷折磨過自己,也曾經以消遣麻醉過自己,她真後悔沒有早早用宗教來解脫煩惱了。
「不會,不是一個區域,媽媽就在附近那個禮拜堂。媽媽回來以後,我可以說我是十點十分回家的,謝天謝地!」丹琪得意之餘,又有點懊侮:「早知道在江家多玩一會多好。」
「沒有公共汽車,也沒有三輪車,難道我們得走回去嗎?早知道應該讓江夢萍的二哥送一趟了。」
「不行,我還是心慌。」
「你這位小姐太缺乏幽默感,一句玩笑話,你就會當成真的。」
「去!我們的洛麗玉潔冰清。」
「開玩笑也得分時間,人家現在心裡很著急!這麼晚回家,媽一定會罵。」
「不是親母親。我聽江夢萍說,她父親結過三次婚,頭一個太太生了她的大哥。第二個生了她和她二哥。現在的太太生了個妹妹,帶在身邊,一塊去了美國。」
「媽媽不願意我參加舞會。」
「希望碰到一輛車。」范林前後張望著。
「夏姊妹的先生在哪裡高就?」
「她早就戒賭了,這兩年一次麻將也沒打過。」
「別再哭了吧!夏丹琪小姐,」他的語氣出奇的冷硬:「我已經知道你很討厭我,以後知趣一點就是。」
「請你作一個禮貌的客人。」她故作鎮定地說:「參觀一下我的畫室吧!我又完成兩張素描。」
「以後希望你常參加,我們星期二、五查經,一、四祈禱。夏姊妹,以前你在哪個教會?受過洗沒有?」
「不,不是。」
「不要心慌!」他的聲音出奇的溫柔,一如他的溫柔的手:「這裡不是電影院,也不是植物園,安安全全,不會有人擾亂我們。」
「有其母,必有其女,夏小姐一定長得不錯吧?」
丹琪看完笑了出來:
「不會。如果她真會回來,我們也有理由,說你害怕,留下我一塊等她。」
「誰是年輕的孩子?江夢輝三十多歲了,在省立醫院當外科醫生。今天晚上他大概在醫院值班,沒見著人。江夢石,恐怕也有二十七八,兒子都四歲了。他們還算年輕孩子嗎?」
「媽不在家,」她從皮包裡找出鑰匙,氣吁吁地說:「一定是等我不回來,到江家去找我了!」
「媽媽也去報佳音了!真滑稽!她平時從來不當著人面前開口唱歌的。」
如果年輕時,便有信仰,也許她向戀愛的路途上邁腳時不致疏忽錯誤。今天丹琪就是她的影子,丹琪越長大,越使她放心不下,她深怕她像自己一樣,一不留意,將痛苦終生。
打開了大門的鎖,丹琪撫摸著撲來的洛麗而面向范林:「你還不回去?」
我已經回來過一趟了,教友們約我去報佳音,起碼兩點鐘才回來。你先睡吧!不要怕。
「禁止牠交男朋友,有什麼不人道?就拿我媽媽說吧!爸爸離開她十年,身邊沒有男人,她還不是一樣生活!」
「她是好意,她覺得我太不懂事,怕我吃了虧。」
「我看我還是回去吧!丹琪一個人在家,我不大放心。」
論道理,主內的應該是太太,太太卻一向舒服慣了,即使再髒再亂,她也不願意動手。唯一值得稱頌的是她始終把自身保持得漂亮、乾淨,甚至超過了應有的標準。老李還沒忘記他初到范府工作時聽到的種種流言,先不論太太的出身問題,她並非原配夫人一節,總是確實的。他眼看著范林由牙牙學語而一年年長大,並且一年年在改變,對於范林的行徑,他除了興歎以外,無能為力。
「不過我相信你不會有什麼痛苦。」
「她說我身上有爸爸那種劣根性的血液,表面我像她,實際上常常抱著叛逆的心。譬如現在晚回去她就會拿著當一個好例子。噯!那邊有輛車!快點叫住!」
「想到我對你的愛,就不會心慌了!」他的手趁機繼續作侵犯,手指和-圖-書顫抖著,話聲也顫抖著:「看你!真敏感!你需要了!」
「我陪你在家裡再玩也是一樣。」
丹琪本來想說家裡為什麼不惦記男孩子?男孩子不一樣會學壞嗎?但是這時她已看到房門二道鎖的地方貼了張紙條。是媽媽留的:
「我想他?你在鬼扯什麼?人家有太太、有孩子,」她氣憤地冷下臉來:「請你別污蔑我的人格。」
「不能只怪彼特,洛麗也要負一半責任。兩性的吸引力勝過任何的阻擋力量。」
走出江家,范林拉起衣領時,還回頭張望著。經丹琪一提,他有點難為情了,順手挽住她的腰:
她的眼淚澆熄了燃燒於他內心的欲焰,他的血液循環由狂奔而緩慢;失望的情緒沖刷掉臉上的紅澤,看上去格外蒼白。他默默地注視著她,她雖然已從他那裡獲得了充分的自由,但她仍然用手蒙著臉,不停地哭泣著。
「她為什麼把你管得這麼嚴?小心物極必反。」
「你好好休息吧!打擾了你,對不起!」
主啊!求你讓丹琪遠離不幸!求你賜福給她!當她進門的時候,心裡還在迫切地祈禱著。
電話撥通了,他聽見悅耳的音樂,也聽見悅耳的歡迎言詞。
「我沒關係,我是男孩子,晚回一會沒有人罵。」
「一個人能把痛苦壓制在心裡,也就不容易了。」
一股冷流通過她的周身,她打了個寒顫,急急喊:
「你媽媽為什麼那麼恨你爸爸?天下的女人對男人應該存一點原諒的心。」
「只要是你住的,就是仙宮,如果你不領路,我只有自己尋找了。」
「媽媽隨時都會回來的。」
「我家很近,隔一條街就到。」
他的表情更像那隻貓了,尤其是那隻貪婪的眼睛。貓不肯放牠的攫獲物,他也不肯放她。
范林的小房和他的心境一樣凌亂,凌亂得幾乎不能下腳;他曾經為這件事罵過老李幾次,母親雖然幫助老李說話,卻不幫助老李作任何事。當他發脾氣時,父親也曾教訓過他:「不要什麼都指望著老李,你自己也應該勞動一些。當初我全憑自己打的天下,你的幼年生活比我幸運多了!可是你不能依靠父母一輩子,我只供給你讀完大學,以後你要自食其力,看你那時候還能不能保持公子哥兒的習氣?」范林所以進了英語專科學校,也是聽從父親的勸告,他不願自己唯一的兒子在宦海浮沉碰運氣,也不願他在企業上擔受驚險;懂得英語的人出路最廣,最低限度衣食無慮,好自為之則前途無量。他為兒子繳昂貴的學費,卻不知兒子在學校混日子。
「好,我們繼續談狗就是,洛麗已經五歲了,你們為什麼一次也不給牠配?」
「睡那麼死!在外面站半個鐘頭了!」
「多聽道理就會熱心,我們星期三是青年團契會,有不少大專學生參加,歡迎她也能來。現在的世界太壞太亂,年輕人稍不留心,就會犯罪,惟有信主才能得救。」
「大兩歲什麼稀奇?只不過比我高兩班就是了。」
他常稱讚她的繪畫天才,而他現在卻心不在焉。
當他乘著一輛三輪車駛過路口時,一群教徒正從別處回來,往附近禮拜堂走去。夏丹琪的媽媽也夾雜在裡面,不過他只顧催促車伕加快,而沒有看見。
「很少,媽媽不願意看到他,也不願意我看到他。」
他不會聽不見,但是他沒有回頭。她聽見他邁出了房門;她聽見他和洛麗聯絡感情;她聽見開關大門的聲音。
「兩歲的差別很大,不信你過兩年再和現在比比看。」
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
「傻丫頭,不懂事得很,」夏太太為了顧全禮貌,也問一句:「馮姊妹有幾個孩子?」
「對不起,我們家沒有酒。」
「沒有血統關係,怎麼叫亂|倫?應該說是近水樓台,就像我和你住在一條街一樣。江夢萍告訴我,男同學對你好的很多,你都不理他們。」
范林在按門鈴的時候,就想到了父親和母親全不在家。父親到南部去了,陪著一位南洋歸國的僑領朋友在環島旅行。那位朋友是父親在大陸作長字號人物時結識的,如果他瞭解父親今天的境況,不知是否會改變初衷?到底是骨肉情深,范林很憐憫父親,頭幾年,父親還抱著東山再起的雄心,以後確定了政壇無立足之處,才不甘寂寞的另起爐www•hetubook•com•com灶,開過鋼鐵廠,紡織公司,都因不善經營而一敗塗地,已到債台高築,焦頭爛額的地步,夫妻兩個還強作樂觀,一天天掙扎著。范林的父親常常形容自己的命運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久以前算命先生告訴他,就要遇見貴人,現在成為事實了。范林在暗暗好笑著,父親不知又要費多少心血和口舌才能從那位僑領朋友口袋裡挖出投資的鈔票。
「誰看得見?十二點了,前後左右連一個鬼的影子也沒有。」
范林坐在未加整理的床沿上,將手叉在頭髮裡,夜正濃,玩樂的人正在狂歡中,惟有他孤獨失意;他想到丹琪的清潔房間,到現在他還為一個夢的失落而懊惱。然後他想起江夢萍的豪華住宅,才把丹琪的影子移開,讓另外一個的影子把他的心佔據。
「唉!一個也沒有。我和我們馮先生結婚兩年他就去世了,到現在,整整十二年了!」
情欲經過壓制後,他的精神特別興旺,藉著熬夜和江夢萍聯絡,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父親有氣喘病,台灣的氣候對氣喘最糟,去年到美國休養去了。」
「不要回去,我們剛去的是近處幾個教友家,現在我們還要到遠處報佳音,馬上就坐車子走。」
「還說呢!把我們的籬笆都抓壞了。」
「她到同學家去慶祝聖誕了。她有時候也陪我作禮拜,不過不大熱心。」
「聽你的語氣倒是老氣橫秋的,不過對於某些事,你還很幼稚。」
「他,」夏太太臉上的肌膚一陣收縮,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說:「他留在大陸沒有出來。」
「我知道。就請馮姊妹給唐牧師和大家說一聲,我不告辭了。」
丹琪笑了,她想起范林家的彼特常往她家門前打轉的事:「如果不是洛麗和彼特先認識,我們也不會認識。」
「報佳音的都出動了!」丹琪憂慮著:「媽媽本來要我陪她參加音樂崇拜的。」
「范林,我心慌得很!」
「你的小姐讀大學了?恭喜呀!真好福氣!你看起來這麼年輕。」
他的熱氣噴到她的臉上使她的臉癢癢的,她的心跟著一陣痙攣。她勉強一本正經地教訓他:
他默默地站在那裡,以嫌惡的目光注視著她,內心冰冷,思想虛空;今夜,這麼好的機會,卻白白糟蹋掉了。
「我又沒有頻頻回望。」丹琪的心畢竟是善良的,她怕她的話會傷害了范林的自尊,於是自動為他圓場:「也許是我對江家比較熟的關係,你卻是第一次來。」
走進房裡,丹琪極力克制住微妙的緊張,擺出做主人的鄭重態度:「要不要喝什麼?」
「參加音樂崇拜也要陪?禮拜堂有的是人陪她。參加舞會可得要人陪著,一個人沒有辦法跳。」
他不爭辯,只是深情地將嘴唇湊過去,她本來不想妥協的,他的吻卻吸吮去她的反抗力量,使她周身異常軟弱,雖然她嘴裡還在無可奈何地說:
「倒是你在留戀不捨了。」
「還不是因為媽媽禁止,她常常對我說:男人哪裡有好東西?」
承受到父母雙重智力的范林也有自己的辦法,把事情想通以後,他立刻離開了他的小房,拿起簿子查翻住宅區部分的號碼。
突然他產生了一種奇想,也許她現在會讓步的。他屈下膝來:「那麼告訴我你是我的,答應我好不好?」
「這麼晚,你一人敢走回去嗎?要不要找個弟兄送送你?」
「留戀的在這裡。」
「你常和你爸爸見面嗎?」
「媽媽在我這種年齡時也沒有痛苦。」
「范林!」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我還沒有進過你的臥房。」
突然他產生了一陣新的衝動,他記起夢萍說的曾經要玩通宵的話了,由夢萍對他的態度正表明了他給予她的印象不壞;如果不是丹琪堅持要回家,他現在不是還留在那裡?固然他對江夢萍本人沒有什麼興趣,但是他欣賞她的家庭,連丹琪也在感嘆有錢是好的!有錢確實是好的,他也曾生活在豪華的境遇裡,住過漂亮的樓房。他討厭貧窮,雖然他還沒有嘗過真正貧窮的滋味,以現有的情景和往昔比起來,他已經認為這是趨於貧窮的第一步了。
「這裡就有https://m•hetubook•com.com。」他說著湊身過來。接觸到她嘴以前,她躲開了。
「帶著一個女兒,」提到女兒,夏太太的聲音變得愉快起來:「已經讀大學了。」
「啊!」這次夏太太同情起馮太太來,難怪她對教會這樣負責熱心,原來她已將全部精神寄託在上面。夏太太繼之一想,自己還不如馮太太輕鬆無掛,心裡只有一個救主;而她,世俗的牽累太多,有愛也有恨,她恨那個背棄她的丈夫,更恨那個叛逆她的甥女;她愛她的女兒,而且總為她在擔心。此刻她便擔心丹琪在家是否睡得著覺,晚上她從來沒有把丹琪一個人丟在家裡過,儘管丹琪常常一人出去而不顧她的寂寞。
「說起來,我也在這個禮拜堂作禮拜已經很久了,今天晚上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聚會。」
「我早就認識你。我們家搬來的時候,你還在讀中學。我常常看到一個神氣十足、目中無人的黃毛丫頭騎著車跑來跑去。」
「年輕什麼?老啦!」夏太太由衷地感嘆著,情緒忽然惡劣起來,她想起叛逆她的甥女,她比她年輕。
「彼特是我們的廚子撿來的,看牠可憐才收留下來,沒有人故意養牠。爸爸忙爸爸的,媽媽忙媽媽的,我忙我的,誰有閒情養狗?彼特雖然其貌不揚,可是得說明,我們大家都喜歡牠,我也常逗牠玩玩。我們養著牠,並不妨礙牠自由戀愛,不像你們對待洛麗那麼苛刻,禁止人家交男朋友,簡直不人道!」
她繼續不斷的哭泣使他心裡那最後的一點火花也熄滅之後,他懊喪極了。
他有些同情這家人的際遇,對於這個家庭由全盛時代趨向衰敗,沒有人看得比他更清楚。以前他身為幾個傭人中的一員,在廚房裡作下手;而現在他卻唱起獨腳戲,除了衣服包給人洗,一切都由他料理。幸而主人對他不甚苛求,只要把客廳收拾乾淨,外表過得去,其他則馬馬虎虎,能不計較就不計較了。
「不好,很簡陋。」她的話不曾產生攔阻作用。
「敏感。丹琪,你真是最敏感。」
「哪些事?」
「免得你一直想他。」
大門裝修得很考究,門柱的兩盞燈通宵亮著。不論到什麼地步,范林的父親和母親都認為表面上的氣派是必須維持的。
「她心裡也許有很多痛苦。」
「也許她還在禮拜堂,聽說今天晚上禮拜堂的節目特別多。」
「二十歲怎麼樣?」
「起來!讓我起來!」
「改天空了我要去拜訪你。明天的聚會一定參加啊!」
「真奇怪!你們竟然讓一條狗作老處女,五歲了,從來不給配,你知道狗的平均壽命嗎?就算十五歲,如果人平均活八十,那麼洛麗今年的歲數正相當於你:二十歲。」
「他們的母親也跟去了?」
丹琪:
「也許。我知道媽媽以前有個男朋友,人既老實,又肯上進,可是她捨去他,嫁給了爸爸。那個人現在在台北做律師,太太孩子,一家人過得相當美滿。媽媽卻弄得家破人散。有時候她也對我感嘆。」
「再多,這時候還不應該散?」
「你怎麼不讓她一塊來呢?」
「彼特沒出息,替男性丟臉,自從牠發現你們家的洛麗,有空就跑過去打轉。」
「丹琪,好了!」他勉強忍耐住滿腔的不悅,柔聲安慰著她。這時他內心的灰燼還餘有一星火花,他希望那星火花有機會重新燃燒起來,只要她肯破涕為笑,只要她肯除去該死的固執,不再在緊張關頭大發神經,一切順從到底,就令他萬分滿意了。
「媽說養小狗很麻煩,洛麗四個月的時候,朋友送給我們的,咬壞了好些東西,媽媽的鞋、我的鞋、被單、衣服,媽媽好氣!」
「我只是覺得這家人有點怪,這麼大的房子,沒有老人管著,只住兄妹兩個。」
「好。不過現在已經到了明天,應該說是今天了。」夏太太和馮太太握手道別時笑著說。
「留戀嗎?」
「我總比你大兩歲。」
她的乞求目光不曾生效,因為他根本沒有看她就轉身離去了。
「再回去讓他送就是。」
「大街上,不許胡鬧。」
「不願意養小狗,可以送人。」
可是她不願意和他合作,更可惱的是她那無端的傷感,彷彿她已對他作了莫大的犧牲;https://m.hetubook.com.com事實上他還沒有損壞她一根毫毛。最近有好幾次都是同樣的情形,正當他把她拖入情欲的深淵時,她的態度忽然又有所改變;這種反覆無常,比一開始便拒絕更令他難以容忍。他想起過去交往過的兩個女孩子,他愛她們都不及愛她深,然而他對付她們卻比對付她容易得多。
「以宗教作為精神寄託自然比玩牌好,說不定剛才碰見的車子上有她呢!」
「我喜歡這間房!這是你小時候的照片嗎?真有意思!我也有很多小時候的照片,露著那個。」他的注意力由床頭的鏡框轉向床上:「這張床很軟,來,坐下來,我不會吃掉你。」
「要喝酒。」
「爸爸把她的心傷透了,前幾年有人向她求婚,她不肯,一方面固然像她所說:從泥坑裡跳出來,不願意再跳進另一個泥坑裡。一方面我知道她在報復爸爸和他的姘頭,她偏偏不離婚,讓他們永遠是同居名義,我覺得媽媽這種報復手段太消極,如果是我,即使不結婚,也要多交幾個男朋友。」丹琪說著咋舌笑了笑:「這話如果被媽媽聽見,非罵我心裡有魔鬼不可。」
局面既然如此僵冷,看情形絕沒有再好轉的可能,他還留下來作什麼?
「好丹琪,不要動!」他口裡溫柔地乞求著,但是他的動作更加粗野。他很懂得在這緊急關頭,稍一鬆懈,便前功盡棄了。
她閉上眼睛喘息著,周身都在緊縮。刺|激著感官的細語在她耳邊頻頻迴響,每一句都是震蕩心旌的瘋狂音樂。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逐漸癱瘓,像一堆爛泥似的,由他恣意擺佈。經過他全力的圍攻,她的心如同被浸在醇濃的酒液裡,沉迷而昏眩,暫時失去了護守的本能。只是正當他取出鑰匙來試探著打開愛情的門鎖那一剎間,頓然而生的恐懼為她拯救出部分喪失的神智,她恍惚地聽見遠遠有哀怨的聲音在召喚她:「丹琪,不要輕易把自己交到男人手裡!」這是媽媽平時的訓示,不料在危急中竟產生了作用,她一驚,慌忙從迷失的路途上轉過身來,她清醒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躺在床上,身上承擔的壓力使她幾近窒息,而范林的臉就在她臉上面,她忽然發現他的臉充著血,露著筋,帶著獸|性;他使她聯想著有一次,她瞥見貓銜著一條魚的表情,恐懼之外,又加上一份厭惡和羞恥的感覺。她掙扎著:
現在除了恐懼、厭惡和羞恥,他又送給她了濃烈的忿恨,她覺得他正藉著愛情的名在污辱她,搶掠她,蹂躪她。她不顧一切地猛力掙扎著,同時拿出最有效的自衛武器,她哭了起來。
「睡得不死行嗎?白天累了一天!」老李等范林怒沖沖地走進去以後,才嘆息著低聲嘟噥,他有一肚子話想講出來,但是范林不是聽的對象,他只有搖搖頭,蹣跚地回到自己的房裡。他早已感覺到這個差事不好幹,如果不是因為他留戀相處二十年的感情,他早就辭工而去了。
「有錢是好的!」
他知道她有些害怕了,他得意著,必要時他也應該拿出強硬的手段來報復她使他在感官上所遭受的折磨。
「你呢?你還不是個黃毛小子。」
「沒有,我還不能算是正式基督徒,」夏太太愧然地解釋著:「我住在這一帶十年了,前幾年比較忙,沒有想到信主。有一次這裡召開佈道大會,我經過的時候,有位弟兄勸我聽聽道理,我聽了很感動,以後常常來作禮拜,這樣自己好像有了安慰。」
她將臉埋在他的起伏不停的胸前,含羞而激動地接受著他的撫愛。
她常常拿自己作例子,來警告丹琪,丹琪是個順從的孩子,表面上很聽話,但骨子裡卻很有個性,而且非常好強,自尊心也特別重。尤其在丹琪和范林交結以後,她苦苦訓示的次數更加增多了。她是過來人,深深瞭解男女在一起時所幹的那套把戲;在戀愛方面,男人永遠抱著侵略的野心,條件越是居優的男人,自信心也越強,侵略的欲望自然也越熾。她覺得范林就是如此,雖然范林見到她時必恭必敬,一派老實;不過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孩子的思想和舉動很難逃過一個中年婦人的眼睛。如果他只是她的晚輩子侄,她會喜歡他的,因為他相貌可人,精於辭令;但是他在追求她的女兒,她不得不像母雞為了保護雛雞而防衛著兀鷹一般,隨時懷著戒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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