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王媽望著她的背影喊著:「噯!三小姐,剩菜剩飯不要亂攪和,明天還當早點吃呢!」
「算了,我自己去。」稚白連她搓一件衣服也等不及,不過轉身的時候,她又問:「王媽,哪一個石先生來吃飯了?」
稚白向自己聳肩一笑,媽今年四十八了吧?已經這麼老還說短命,自以為年輕得很,真是可笑極了!
「越大越不懂禮貌,叫邱媽媽沒有?」
「石小叔?他什麼時候從東京回來的?」
「哪個石先生?」
為什麼當初不搬到臺南呢?聽說南部的學校功課程度比臺北低,讀起來比較省力。而媽竟拿她們升學問題作為爸爸變心的藉口,實在毫無道理。這種話不能直接對媽表明,只要說出口就等於揭媽的瘡疤,會挨打。在這個姊妹眾多的家庭裡,稚白雖不受寵,但也不是受氣包,媽最愛打人,五個手指頭好硬,像鐵板一樣,而且下手時沒頭沒臉的,爸爸平時沉默成性,但看到媽打人,便會慢條斯理地說:別打頭,打頭傷腦會打笨。媽才不管那一套呢!上了肝火什麼也顧不得,老四秀白大概就是給打笨的。秀白真變成了媽的出氣筒,可憐的秀白挨打時沒有人說公道話了,爸爸總不在家,就是因為爸爸變心媽的心情才不好的,不打打人幹什麼?老么聲白是她的命|根|子,即使闖了禍也可以平安無事,其餘的五個都靠不住,大姐去年結婚以前還挨過巴掌呢!稚白親眼看見的,躲得遠遠的偷看,以免受到波及。大姐比她大九歲,去年二十四,只憑挨巴掌也要早早逃出這裡。
媽雖受過大學教育,用字卻不文雅,什麼瘋呀,死呀,鬼呀,賤呀,常掛在嘴上。大約有邱媽媽在一旁,媽才收斂一點,否則更難聽,臉色更難看。
「還逗人愛呢!淨惹我生氣。長得像樣有什麼用?一天玩到晚,不知道用功!今天星期六,下午沒有課,不見人影。」
她的腳步很迅速,但仍然聽見邱媽媽壓低聲音對媽提出勸告:
陸太太偏偏不瞭解女兒的心理,衝著她大開其口:
王媽的嘴連珠砲一樣,稚白對媽可以容忍,對一個下人她才不客氣呢!不等她說完便接過去:「什麼七八個人?你再算算看?」
房裡好悶!一股熱氣,窗簾拉攏,不通風。媽和邱媽媽大約談的話太多吧?製造的盡是碳酸氣,晚飯吃過不久,飯菜的油膩還瀰漫未去,一定又吃韭菜了,又酸又臭。媽是北方人,喜歡吃韭菜還有大蒜,這家人只有她不吃,自然生長於浙江的爸爸也不吃。她實在不懂一個m.hetubook.com.com不吃韭菜和大蒜的人,怎麼能和一個吃韭菜和大蒜的人睡在一起?她和二姐住在一間房,但各睡各的床,她的頭靠窗,而且喜歡睡時開著窗。每當媽毫無禁忌的吃韭菜和大蒜時,她便想怪不得媽失去爸爸。不過接著她又對這項原因起了疑惑,為的是得到爸爸的那個女人也是吃韭菜和大蒜的北方人。
稚白已經不止一次有過逃家的心意了,然而家雖不好,除此又別無去處。要結婚,十六歲的新娘太年輕,而且還沒有找到人。要自立,沒有學歷及工作能力。無可奈何,她只有恨時間太慢,什麼「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狗屁成語,如果讓她論時間,她一定改成「光陰似牛步,日月如龜爬」,她雖然有此高論,但畢竟不敢寫在週記或者作文本上,那樣老師會給她打零分,或者在班上公開取笑她。同學們都是隨風倒的牆頭草,一個個既現實又勢利眼,雖然有人認為時間過得太慢,也不肯附和她說句公道話,大家都跟著老師作應聲蟲。其實老師的感覺又何嘗和她不同呢?當老師盼望發薪水的時候,巴不得快到月底!
「我不要吃。」
換好衣服,稚白到洗澡房擦了一把臉,頓然涼爽不少。呼吸平和汗已消,才感到胃空空的,不覺向廚房走去。
「稚白挺乖的,別總罵她。」
「石先生。」
「現在的女孩都是這樣,和男孩子差不多野,女同學一起玩玩沒有什麼關係,只怕交上男朋友就麻煩了。」
「到廚房看看有什麼吃的,讓王媽給你弄弄。」
「哎呀,就是你們的石小叔。」
「乖!」媽哼著,無論說什麼話都不能忍受把聲音壓低的委屈:「陽奉陰違,一肚子主意。」
「今天有什麼客人?」稚白一面拉紗櫥,一面問。
媽卻絲毫不覺得沒有面子,反而為她的表現而覺得沒有面子:
稚白站著喘了口氣,掏出小手絹擦擦額頭,十月天還這麼熱,怪事!當然騎太快也有關係。可能要下雨。稚白走了兩步又不得已的轉回身,把車子往裏推了推,這時她倒沒有顧慮挨罵問題,而是推車總比擦車省力。不料這一推用力過猛,車斜倒在另一輛車上,於是兩輛車同時倒在地上,鋼架、車輪,尤其那要命的車鈴,造出多少聲音。那邊又是一陣扯喉嚨喊叫:
「我很喜歡稚白,」邱媽媽讚美別人倒很慷慨:「看她長得多好呀!皮膚油嫩油嫩的,笑起來真逗人愛。」
「他們都到哪裏去了?」
只要能離開家就好的,不富也沒有關係。稚白和_圖_書的大姐韻白便嫁給一個毫無積蓄的小職員,結婚時預支了好幾個月的薪水,稚白偶而去看看韻白,覺得那種生活雖然太窮困,但勝過留在這只有吵鬧而毫無溫暖的家裡。
「稚白!這個死丫頭毛手毛腳,總是闖禍!」
過去,稚白常和媽頂嘴,這兩年已長大許多,對於媽多少培養出一點容忍的精神。不過人的容忍力是有限的,稚白有時也會由自身的感覺而同情爸爸。在爸爸變心以前,媽就這樣愛囉嗦。爸爸很沉默,無論媽說什麼,都不辯駁,稚白以為這是爸爸的性格,不料爸爸把一切不滿都堆積在心裏,抓住一次報復的機會,使媽痛苦終身。
這就是邱媽媽可愛的地方,懂得體恤人,媽才不理會這一套,不等她回答便說:
邱媽媽是三年前才搬到隔壁的,最初媽並沒有和她來往。和以前住的那家更沒有來往。媽那時很少出去,只家裡就夠她忙的,媽常埋怨:「我這一生受害就受在這群孩子身上了。」媽雖然囉嗦,卻不喜歡社交,爸爸也沒有給她社交的機會。爸爸為人就這麼一板一眼的,工作靠他的才幹,不靠應酬交際。稚白記事的時候,爸爸是個報社的總編輯,後來獲得陞遷,到臺南當社長去了。那時稚白正在小學六年級被惡性補習弄得昏頭漲腦的,根本沒有注意到爸爸陞遷的事,只聽別人向媽恭喜,媽不也很得意。有人問她搬不搬到臺南,她還不在意地說:我才懶得搬呢!搬個家多麻煩!媽有好多不搬的理由:濤然是個書呆子,什麼也不管,我可捨不得這個家,只這二百坪的院子哪裡去找?等到爸爸變心以後,媽便遷怒於家中的每一份子:都是你們!如果不為著你們,我隨你爸爸到臺南去住,他也不會被那個狐狸精迷住。罵就罵吧!連處處拔尖的二姐也不說話,大家都知道媽的心情不好。
稚白不得不站住,只是媽一人打量她還無所謂,邱媽媽也在注意她,邱媽媽架了付黑邊眼鏡,臉又瘦小,活像個貓頭鷹。真不知貓頭鷹有什麼可愛的,還是前世修來的福氣?邱伯伯很寵愛她,每次出海回來都帶給她不少東西。媽總是怨嘆爸爸從來不買什麼給她。變心以前也沒有買過,如果媽埋怨,爸爸就會慢吞吞地說:「錢都交給你了,你不會買嗎?」於是又引起媽更多的埋怨,嫌家裡開銷大,錢不夠花。稚白對家裡的開銷沒有研究的興趣,只覺得媽言過其實,主要是媽小器。說媽小器並沒有冤枉她,不過她的小器包括對自己。媽很少進理髮館,也很少製新和-圖-書衣,光光滑滑的髮髻是自己梳的。媽和邱媽媽坐在一起,媽雖然家常打扮,但比全身舶來品的邱媽媽耐端詳。媽年輕時是漂亮人物此話不假,即使到今天,仍然有一番風韻,只要不開口作泥菩薩。一開口就顯得婆婆媽媽的有點俗氣。
稚白侷促地站在那裏,覺得媽這樣表現在邱媽媽眼裏對她很沒有面子。
稚白猜測的果然不錯,媽正和邱媽媽談天,邱媽媽的丈夫是一條商船的船長,經常在海外。邱媽媽鈔票多,孩子少,不是職業婦女,每天的時間總需要打發掉。遠親不如近鄰,幾個太太湊起變成一個共進退的小團體,打打麻將,看看電影,輪流聚聚餐,雖然都是一把年紀,但在一起時像學生一樣熱鬧有趣。
「錦白說去看電影,老四老五在學校補習,無論出出進進都要說一聲,就是稚白像無定向風一樣,不回來吃飯也不打個電話,在家討你的厭,不在家又讓你擔心,誰知道她都在鬼混什麼?」媽又嘆氣了:「只好睜個眼閉個眼,不認真,要不然呀真會短命。」
「叫什麼?」邱媽媽立刻打圓場:「天天見面。」
聽聲音,媽正坐在客廳裏,落地窗的窗簾已因天黑胡亂拉上了,稚白知道媽媽不可能扒在窗簾縫裏監視她,她更知道媽媽的眼睛沒有透視作用,因此她頂了一句:
陸稚白常常怪媽媽的耳朵怎麼那樣靈?儘管她推車的動作很輕,媽仍然會扯著喉嚨喊:
她希望就此回到自己房裡,她的窗正對著前院的草地,空氣清新,自從錦白交了男朋友以後,經常使用香水,一出一進給房裡留下幽幽的香味。稚白也想搽一點,只是錦白像個吝嗇鬼,不但拒絕,而且防賊似的藏了起來,真小氣!
「現在才回來!瘋到哪裏去了?」
家裡仍然沒有溫暖的氣息,爸爸照例不在,媽只會哇哇的亂吼人,但是這時的家並不吵鬧,媽為了省電,人不在房裡不許開燈。稚白對這所住宅幸而熟悉,否則院深房大真有點恐怖,從記事起便住在這裡,哪一步該跨溝,哪一步該邁台階,全出於下意識的動作。
「妳以為我算錯了?只會多不會少,哪天不添一兩個客人吃飯,你說說看。」
「管她呢!那麼大的人了,反正不會餓死。這麼多孩子,凡事我都要操心,早就沒命了!」
「稚白才十六歲,交男朋友還早,錦白倒是有男朋友了。真巴不得她們一個個快嫁出去!熬到小聲白也大學畢業,我撒手歸西也放心了。」
得到媽施捨般的命令,稚白急忙找台階下,就因為邱媽媽在座,走前她和-圖-書還故意逞強說:
稚白沒有說假話,她確實在梁華元家吃過晚飯。只是作客和作主人不同,她和梁華元很熟,但是和她的爸媽不熟。梁媽媽如果和媽交上朋友就好了,旗鼓相當,你一句我一句絕不會冷場。梁媽媽東問西問的,雖然是些普通的問題,也頗令她受拘束。還是梁伯伯好,人矮小,卻很莊嚴。生長在姊妹眾多的家庭,她幾乎排斥所有的同性,而對異性懷著好感。聲白除外,因為聲白太受寵愛。
稚白進來以後雖然皺了皺鼻子,卻沒有把不滿說出來,如果她說房裡空氣不佳,媽會立刻反罵一句:你屬狗的嗎?鼻子比別人尖!真的,媽媽和邱媽媽都很欣賞房裡的空氣,在旁邊看電視的小聲白也沒有表示異議,自然會歸咎於她不正常。
上樑不正下樑歪,媽的心情不好影響大家的心情都不好。這句話也許言之過重,別人她不瞭解,但稚白自己的心情確實有時夠壞的,和媽一樣陰晴不定。三年初中混過去了,想想看:這個家庭,這種心情,再怎麼也培養不出用功的學生,自然這種牢騷不能讓媽知道,否則又會拿秀白和麗白作例子。秀白死笨!用功啃書本也沒有用。麗白還不是老師逼的,小學本來就是填鴨教育。
媽則不然了,向來雷聲大,雨點小。媽口頭惡毒,行為慈悲。不過只以爸爸這一件事看,稚白覺得媽不是慈悲,而是無能。
「別亂翻了,剩菜剩飯在冰箱裏呢!吃飯的時候不回來,現在像餓狼一樣。」王媽和媽一樣,言語惡毒而心腸慈悲:「等我把這兩件衣服搓出來,給你熱熱吃。」
由媽沒有再斷定她的過失,證明客廳有客人,而且是熟客人,媽才不顧全禮貌,這麼大喊。除了動不動就大喊以外,稚白對媽媽還有一點不能忍受,太喜歡跟在你後面指指點點的囉嗦,稚白的二姊錦白便常埋怨:「媽媽雞蛋裏挑骨頭。」稚白則認為媽是肉裏挑骨頭,也許錦白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像雞蛋裏找不出骨頭一樣無懈可擊,但稚白所作所為永遠像排骨肉,在媽眼裏露出遮掩不住的把柄。現在稚白胡亂把車一放,如果被媽看見準要挨罵:「車這麼胡亂一放就算啦?下雨淋濕怎麼辦?」即使滿天星斗,也非逼她重新放好不可。倘若開口分辯,媽便會搬出老套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說著便由天上的風雲感嘆起自身的禍福來了。
稚白把車扶起來,氣憤地向錦白那輛車呸了一口。車在並不表示錦白在,一定和那個陳的小僑生看週末電影去了。小僑生矮小瘦黑,稚白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不上眼,但是錦白喜歡他,喜歡他富有,有橡膠園,喜歡他能夠解救自己離開這個家。
稚白在自己房裏撇撇嘴,你不是說眼不見心不煩嗎?早回來作什麼?
即使沒有香水可搽,換件衣服也好,這身學校制服難看不說,背上已被汗沾住了。
王媽在洗衣服。大凡沒有知識的人,思考的時間少,嘴卻不願閒著,免得寂寞。只有媽雖有知識卻表現得像沒有知識。不知是媽影響了王媽,還是王媽影響了媽,主僕二人的話都是既多又雜,聲音來得又大。王媽更喜歡埋天怨地。稚白那聲「王媽洗衣服呀?」的關懷只不過想取悅於她,好讓她為自己效勞,不料由此引起她的牢騷:「不洗衣服行嗎?一個人侍候七八個人,早晨忙不過來,不晚上洗怎麼辦?你們當小姐的就知道餓了跑廚房,睏了跳上床,誰像你們那麼有福氣!」
還是爸爸厲害。今天的英文課堂上,老師還提過一句:「BARKINGDOGISNOBITE」,用來形容爸爸固然不妥,好在是引用成語,同時稚白對爸爸也沒有那樣尊重,怪他自己行為不令她尊重。
可惜媽不肯放過她,儘管她的腳步既快又輕,仍然被叫住:「稚白。」
「同學家。」稚白不得已才回答的,如果不是怕引起媽發脾氣,她才不願理呢!現在才回來?能不回來的話,現在她也不願回來,甚至永遠不回來。媽只顧責備她,也不替她著想一下,哪一次進門給她過好臉色?總要找幾句話訓訓她,好像只有訓人才能消氣似的。爸爸從不這樣,爸爸的態度雖然冷峻,但是從來不無緣無故亂吼人。
王媽那老骨頭絕不肯對她眼看著長大的女孩服輸,她翻著小眼睛,雖然她想起大小姐已嫁出去,想到先生沒回來的日子,但她偏偏找理由:
「吃過晚飯沒有?稚白。」
「放著路不走,一定要踩草地?稚白!」
「誰踩草地了?」實際上她正以草地作為捷徑,把車推到房後面的廊下去。
聽到這裏稚白更加不耐煩,媽總是死呀活的。最初她也曾懷過惟恐失去媽媽的憂懼,習慣以後,她反而覺得媽媽常提死活很多餘,好像無病呻|吟,又像要挾誰似的。死,每個人都有這一天,有什麼稀奇?稚白忽然發現越怕死的人,越把死掛在口頭上。像她,今天連明天是不是還活著都不會擔心,而媽天天喊著要死,卻計劃到聲白大學畢業的時候,聲白今年不過九歲,再過十年,恐怕她都變成老太婆了,何況媽?
稚白走得很快,雖然王媽聲震屋瓦,裝作沒有聽見,王媽也拿她沒辦法。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