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華元調和不調和?華元的五官很耐看,除了有點像男孩。她記得華元第一次到家裏來時,麗白開的門,邊跑邊喊她:「有個男生找你。」華元真像男生,頭髮短,長褲,騎摩托車,平時喜歡把手往腰一叉,最像的是胸部平平的,如果仔細留意,才會發覺有一點尚突出。
可惜今晚無樂可作,本來可以湊上一局的,卻被一個不速之客把牌局沖散,而那個不速之客行色匆匆,又去趕另外的洗塵場面。星期六人人需要消遣,搭子拆散以後臨時想組織很難,賸下一個邱太太本來可以談談天,卻被喊回去接電話,看情形另有計劃,不會再來了。
「我聽王媽說他在這裏吃飯,這麼早就走了?」
「我的同學哪裏有你看順眼的?以前在初中幾個,你都不歡迎人家,現在你又批評。」
陸太太進來的時候,罵得很大聲,她一點也不知道。
「媽,石小叔有沒有帶禮物?」
然後她睡著了。
「你倒忘不了吃。房間的燈也不關,看你一人要費多少電?」媽走到餐廳來,向懸在中央的有三個燈泡的吊燈望了一眼。燈太亮,有時把餐桌上的魚和肉照得很慘淡,現在媽的臉色照得也很慘淡,媽遠看還可以,只是燈光無情,何況媽自己要暴露弱點,嘴角向下撇著,人家說她笑起來像媽,果真如此,她要懷疑她的可愛笑容是不是可怕了?
十點鐘了,錦白還沒有回來,錦白才真正有男朋友陪伴著呢!雖然她討厭那個小僑生,但他是個百分之百的男人,她的生活裏只有一個假男人,又懵懵懂懂地不瞭解她的心意。
稚白的心理轉變是由華元漫不經意引起的,以今天下午來說,兩人去看電影時,華元建議兩人騎一輛摩托車。在路上,常可以看見摩托車騎士載美飛馳而過,給予稚白的印象一向很深。華元坐得直直的,她斜靠在她後面,手抱著她的腰,肌肉接觸到肌肉時,隨著車的顫動,產生一種微妙的感覺。她的心羞慚地收縮著,她的手卻下意識地將華元的腰抱得更緊,她真有點把她當成男生,而且希望她真和_圖_書是個男生。直到華元回頭說:「我快喘不過氣了!你是不是害怕摔跤?不會的。」她急忙把手放鬆一點,就在華元回頭的剎那,她由她的側臉發觥女性的柔和線條,頓然間她由夢中醒來了。
「到東京去了三年,總不能空手來吧?」
「他也可以托人給我帶。」
但是對於媽,她便不能裝聾作啞了。
「人家外國人把牛奶當水喝。」稚白並不介意媽的責罵,反而把眉一揚,一派淡然。
「我在。」聲白嚷了一句,眼睛並沒有離開電視機。
「你在幹什麼?」媽的視線轉移了目標。
「帶什麼禮物?」陸太太的聲音生硬了:「憑白想要人家的東西,沒出息!」
物以類聚,也許是真的,只看媽那些朋友吧!不是沒有丈夫,便是丈夫遠離,否則就像媽這樣丈夫出問題的。自然也有人既有丈夫而沒有出問題,但是丈夫事業心重,整天不見人影,兒女大了,自己的時間空白著,需要找寄託。再說她自己:小學糊里糊塗的,中學開始,才常常感到空虛,找個朋友談談說說也很有趣,功課好的同學多半是書呆子,和他們玩不到一起。媽罵她臭味相投,卻不知道這相投之間還有很多挑剔,譬如外型問題,像她長得好看,便願和好看的作朋友,像她長得高,便不願和矮小的併肩行走,媽說話永遠那麼殘忍,什麼臭味相投多難聽!為什麼不說彼此調和呢?
「稚白。」
關掉無線電,陸太太順便看了她一眼,把她的手從胸脯拿下來。陸太太絲毫沒有往別處想,只覺得手壓在心會做惡夢。
在電影院,華元買來了爆玉米,又捧著兩瓶汽水,男孩子般地大步跨到座位上,使她重新有了錯覺,她看慣了很多女孩被男孩侍候,雖然她知道華元好吃零食,並不是專為侍候她的,但她仍然覺得她彷彿就是她的男朋友。
如果不是繼續有問題,她真要轉身走開的。
「沖牛奶。」稚白慢吞吞地說。媽明明在注意她的動作,卻仍然要多餘的問一聲。這聲問話卻有它的效果,本來她還m•hetubook.com•com想多挖一茶匙的,卻膽怯地及時而止了。
「忘了。」
「你不是說兩天一罐嗎?不會成團就折騰完了。」
「他另外有應酬,陪我在飯桌上坐了坐,」陸太太不滿地瞟了稚白一眼:「還不是看我冷清,你們都瘋在外面不在家。」
等到媽罵出死的字眼,同時伸手要打她時,她笑著跑開了。
「你交的朋友好!」
「他還要回去嗎?那下次我要他帶一輛機器腳踏車,五十CC的。」
送走邱太太已有了一陣子了,卻又想起邱太太剛才勸她的話,說稚白乖,那是不夠瞭解,但下面那句「別總罵她」值得考慮,稚白的背影使她產生一種警惕,她在默默自問:是不是應該給她保留一點面子?
「你也不看是什麼人,你爸爸的朋友還不是跟他一樣,如果懂得作人情就好了。」
「洗澡間的燈是不是你開的?為什麼不關上?」
由稚白那種慢吞吞的聲音,陸太太想起陸濤然來。剛吃過剩飯,答話時仍有氣無力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沖一杯牛奶喝,本來也不算過錯,但陸太太一氣,連把對丈夫的積怨一起發洩出來:
又是一陣燥熱,稚白臉對著窗口深深呼吸了幾下,電影中的刺|激動作變成了停留不動的幻燈片,有一隻手在撫摸她的胸脯,她知道那是她的手,卻又覺得不是她的。
陸太太關上燈,踽踽走到電視旁邊,和小兒子一起看起電視來,對於這項問題她覺得並沒有讓她多加檢討的價值,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乳腥未退,挨挨罵又算什麼?如果要談保留面子,難道濤然不應該為她保留嗎?而他竟然公然猖亂,和那個姓石的女人同居在臺南。
陸太太打了個哈欠,正覺電視節目無味時,身後傳來一聲「媽」。回過頭去,望見稚白那張臉確如邱太太所說油嫩油嫩的,而且那張臉上的表情一派清新,絲毫未帶著鬥嘴的介蒂。說她還幼稚不錯吧?事情過去轉眼就煙消雲散,不會像大人那樣存在心裏。
她扭開無線電躺在床上,一會想到在梁家吃晚飯,一會想到在電影院看電和*圖*書影。電影的情節也在她她眼前重重疊疊,義大利的文藝片,男女主角幾度赤|裸著,有一個鏡頭男主角竟然在熱吻中用手撫摸女主角的胸脯,當時華元在旁邊頑童般地吃吃笑著說:「這種鏡頭怎麼沒有剪掉?」她也跟著笑笑,身上卻一陣燥熱,電影院的冷氣好像突然不夠了。
「什麼?」於是陸太太的語氣也緩和了一點。
陸太太就不能忍受她那派酷似陸濤然的淡然,不過濤然的淡然更淡,說話時五官都不移動,若不是不可能,大約嘴唇也不動。
「他不回去了,他托人給我帶。」
稚白沒有說話,但嘴角露出一絲不滿之意。她不能忍受媽對聲白那種聲調及態度的肉麻。同時她對聲白的受寵非常不服,媽就從來沒有撫慰過她,除了生病得到一點關懷以外。而她的身體很健壯,一年之中難得生病添災。
本來稚白避免提梁華元的,不料衝口而出,尤其被媽說中弱點,她有點心虛,才故意表露出惱羞成怒的姿態:
「你最乖,媽最疼你。」
「早晨一杯,晚上一杯,一罐牛奶兩天就折騰完了。你以為買奶粉是給你喝的嗎?聲白身體弱,麗白補習得面黃肌瘦的。你憑什麼補養?」
「石小叔回來了?」稚白在媽淡應一聲以後,又接著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陸太太聽到風涼話想回罵一番的,卻見她已扭著走進自己的房裏。
陸太太原可以追過去的,竟一時呆怔起來,由稚白的背影得到一些以前未曾有的感覺,她忽然發現那背影有了明顯的曲線。稚白的臀部雖然仍瘦小,肩膀卻很圓潤,而且腰部纖細,走起路來一扭一擺的,雖然是故意的,卻也有幾分俊俏。陸太太不覺悵然若失,女兒的長成,正表示她的衰老,女兒多了些什麼,也就是她少了些什麼。自然這種感覺並非始自今日,在韻白及錦白身上,她都這樣感到過,所不同的只是她一直把稚白當作一個幼稚的孩子,三年中間,她認為太多的事在改變。但她又認為有些事沒有改www.hetubook.com.com變。是受困擾無暇自顧的關係,她疏忽了對孩子的注意力,除去最小的兒子及女兒以外,其他的,她幾乎不聞不問,讓他們自生自滅。當她痛恨濤然的時候,她也附帶痛恨孩子,好像他們應該負責她所遭遇的不幸。她只知道三年來她受的苦至深,沒有想到三年之中稚白像幼苗一樣,雖未經培育和灌溉,卻靠著天然的陽光與雨量發出許多新枝,眼看就要濃密成蔭了。
媽說過的話可能當時就忘了,稚白卻忘不了。媽雖然太囉嗦,但是在囉嗦中有時能夠一針見血。除了媽以外,稚白也聽過別批人評梁華元半男半女,或者是不男不女,又男又女,反正意思都相同。
「外國!外國什麼都是好的,可惜你做了中國人。」陸太太狠狠地瞪了稚白的背影一眼:「死ㄚ頭!連奶粉罐也不蓋好,透了空氣就一團一團的了。」
「也不看看你都交些什麼朋友,我當然要批評,用功的你全不來往,物以類聚,臭味相投!」
「上星期,你管這閒事作什麼?」
不,還早!陸太太吸了一口氣,才上高一,等到讀大學還有好幾年呢!陸太太這樣想,彷彿藉此可以得到一點安慰似的。不過話說回來,孩子們慢一步長大,自己也可以慢一步老去。以稚白的學業成績,能不能考取大學很有問題。稚白的聰明在六個孩子裏面是不可否認的,無論什麼事只要她肯做,她便會做,可惜她太懶惰,太貪玩。韻白有著濤然的沉靜,在濤然的薰陶下,讀書肯按部就班;錦白讀初中時還上進,高中就走下坡了;稚白小學階段也名列前茅,總之陸家有變故,如同在風雨中搖顫的樹枝一樣,鳥雀懷著危在旦夕的驚慄,無法在巢中得到安棲。
稚白忽然想起貓頭鷹似的邱媽媽,於是頂撞了一句:
「別作夢了!有腳踏車騎不夠,還要機器腳踏車!看你有多瘋!」
起初,她並沒有注意到華元男氣,還是同學提醒她的。暑假她聯考落榜,最後才進入這家私立學校。男女兼收,卻分班上課,有同學拿梁華元開玩笑說可能註冊處弄錯把男生分到女生班來了,和_圖_書而梁華元聽了不但不在意,反倒很得意地自認為賈寶玉,要對全班女生實行博愛主意。
聲白搶先說:
梁華元的名字不也有點帶著男人氣?稚白常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像女人,梁華元尤甚。她沒有問過華元,但她猜想也許華元的父母故意起這樣的名字,就像故意把她當男孩撫養。華元沒有兄弟,只有一個姐姐,比她文靜嫻雅。稚白不知道別人對她們姐妹的看法,她則深深驚奇兩人的差異。而且兩人的興趣不同,不常在一起。她很羨慕華元有自己的房間,而她必須和錦白共住,以前加上韻白更慘。她們姐妹常埋怨媽房子窄,媽反過來埋怨他們長得快。媽說十幾年前買下安東街這塊地皮蓋房子的時候他們都小,秀白、麗白和聲白三個不知道在哪個石縫裏藏著呢!當時認為已足夠使用,不料孩子長得像樹一樣,房屋被蔓延的樹蔭遮住,也被蔓延的孩子們擠破了。幸而韻白已結婚,如果錦白也離開,她自己獨霸這間房該有多好!她會收拾得乾乾淨淨,也不會總被媽訓她沒有條理了。人都愛惜屬於自己的東西而疏忽屬於兩人或者眾人的。有錦白在,她才不願意勞而無功呢!
梁華元不但性格爽朗,人也天真單純,儘管別人覺得她不同,她卻沒有覺得什麼不同。她和稚白在一起,多半因為課堂上坐位靠近,並且家住得近的關係,有時她和稚白勾肩搭背的,親熱而坦然,一點也沒有想到稚白的心理會有轉變。
「常穿長褲的那個?不男不女的像什麼?我最看不順眼。」
陸太太往這方向想時情緒已經平和了,至多窒悶地嘆口氣。最初還得了?只要一想她便胸口發痛,一個丈夫有外遇的女人哪裏還談得到什麼順心?喜怒無常,打罵孩子都是言行不能由己的事情。不過這兩年她已看開了不少,除了自苦苦人以外,她也懂得苦中作樂了。
「嗯?」她情緒低落地抬起了頭,因為她已警覺到媽的聲音不帶善意了。
「石小叔答應下次給我帶個機關槍的,咔咔咔……。」聲白用手比劃著:「和真的一樣。」
「這算什麼瘋?梁華元就有一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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