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白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鏡子就在她面前,她深深顧盼了幾眼,對於鏡中那渾圓得像果實一般的身體,她確實非常滿意,一部分應該歸功於錦白的粉紅毛衣,她出來的時候錦白還沒有起來,偷穿她的毛衣很不容易。而他竟絲毫沒有看她,草草收好床,又去漱洗了。
臨睡著以前,他還想到稚白要來。不知道她幾點鐘來?希望是下午,太早會擾亂得他睡眠不足。
在小提琴跳躍的旋律裏,心樵端起咖啡,視線凝望著前面,回憶卻把他拉得很遠,他記起初次去拜訪陸濤然的情形了,陸濤然固然對他的年紀過輕感到意外,而他第一眼也決定了對陸濤然的敬慕之情。外表冷肅的陸濤然卻有熱情奔放的一面,他竟和一個比他年輕十餘歲而毫無社會經驗的毛頭小黟一談便是兩點鐘。分別前他鼓勵他多多努力,日後他才慨然的對他說:「心樵,你是我編刊物二十年來唯一發現的奇才,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人這麼年輕,這麼有深度的。」當時他笑著接受了這句稱讚,然後笑著問了句:「你呢?」因為他知道他出道很早,但他卻搖搖頭,對自己並不滿意,他說:「我的智慧不及你,我是靠苦讀的。」實際上他還不是苦讀出來的成績?只是他從不把讀認為苦罷了。直到現在他還深深感受到讀書的樂趣。
他的第一篇文章刊出是在他考取大學那年的暑假裏。父親在世的時候,家裏便相當儉僕,父親去世後,更是艱難度日。母親靠著少數積蓄,讓他和心蓉接受教育,真夠辛苦的。幸而心茹已經結婚,對家裏偶而有經濟幫助,也不無小補。心樵有志於寫文章,雖然出於興趣,也確想作為副業,減輕家庭重負。
「我沒有意見。」稚白心花怒放:「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你今天沒有事吧?」稚白對他的沉思有點擔心。
「早。」
「算了!學生只有一個星期天,你們天天都是星期天。」
一睡一醒彷彿轉眼間的事情,心樵迷迷糊糊聽見敲門聲,勉強睜開眼睛,小鐘已由四點https://m•hetubook.com.com移到十點差五分。
心樵是那種八小時睡眠的信仰者,不到時間便被吵醒,他都很不耐煩。最初他沒有答應,希望門外的人能夠知趣地退開,只是間歇幾秒鐘,敲門聲又傳來。他不得不問是誰,回答的是女聲,而且很嬌嫩,他忽然記起那張留字了。
戀愛是愚蠢的產物,心樵已深深體會到培根的觀念,在戀愛中的人,便不可能聰明,這更是明智之言。他曾經被多少師長誇獎過智慧過人,卻也有愚不可及的階段,他為宋海真做了一年夢,那一年可真長!真苦!真濃!
「有,本來我想去看朋友的,不過你既然來了,我應該陪陪你,你說你願意做什麼?」
他半閉著眼睛,摸摸索索把衣服穿好,雖然一百個不滿,但多年來對陸家那份感情也只好令他存著原諒的心。可取的是她很有耐性,默默等待著,沒有發出一點聲息,如果不是他打開門時看見她靜立在外面,他會以為她嫌時間過久而早已走開。
當他重新看紙條時,他很想從那句「明日當再造訪」裏面尋找出一些意義。那個小女孩一再來找他究竟為了什麼?把時光倒退在十年以前,他不曾像她這樣清閒,逢到星期假日,正可以作為閱讀時間。他的母親常為著他對書入迷而催促他找同學去消遣,起碼作一些戶外活動。他喜歡散步,也喜歡打網球,小時候父親常帶他打網球,以後父親的肝臟不健康,停止了激烈運動。他仍然常打網球,在學校和同學打,偶而也參加比賽,可惜少去像父親那樣的好對手。高二那年,父親去世的悲戚使他睹物思人,每到球場心情便十分沉重。以後為了致力升學,他收起球拍作為紀念品。
稚白沒有否認,讓他這樣猜也好。
「沒有,」稚白順手把它拋進字紙簍裏,並且挺胸吸了口氣:「昨天看不到你好失望!」
稚白這番話帶著試探性,說罷她瞄了他一眼,注意他的反應,但他好像無動於衷。他只在計劃如何招待這位難以打發走m.hetubook•com.com的客人了。
他拿著漱洗的用具走出去的,曾經向她道了聲歉,並且為她放了張唱片。本來安詳地坐著,等到他把她關在房裏以後,她才來回走動著觀賞上次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啟蒙階段,他對書法下過一番功夫。其實以他的年齡來說,學校已不再重視習字這一課。他認真習字是父親督導的,先臨顏真卿,後來魏碑也寫的極好。雖然以後用鋼筆的機會多,但由他的字跡仍能看出他的功力,到今天各學校更少用毛筆,稚白的字跡張牙舞爪的,卻帶著一份俏皮,陸胡蘭琴雖然是個平凡的女人,但稚白承繼了陸濤然的聰明。
「凡是瞞住別人,就表示心裏不光明正大,我們所作所為,應該沒有不可告人之處。」
就寢前讀書,也是心樵生活習慣的一種,書本有平衡情緒的功能,特別是思想在白日受到各種事物的紛爭,更可以用讀書來澄清。書架靠心樵的床頭擺,就是為了取書方便,精神上的食糧豐富,可以克制一些生理上無可奈何的衝動,因此在入寢時讀一點書的習慣多年前便已養成。當他心情平和的時候,他常閱讀文學書籍,否則他便讀幾頁哲學理論,現在,他取了本培根的散文集在手裏,這本書已跟隨他好幾年,被他帶到東京,又帶回來,他連連續續的讀過好幾遍,他曾經用筆把他的心得在字裏行間劃出各種記號,有時還批上自己的見解。以前宋海真翻看他的書時,便笑過他,她不但不欣賞他這種用功的讀書方法,反而認為他太迂拙。
心樵把那張紙條拿了起來,重新看了一遍。咖啡冒著熱氣,唱機放著哈瓦內斯舞曲(HAVANAISE)。在這寂靜的初冬深夜,聽聖桑(SAINT─SAENS)在一次旅行中的冬夜燃柴取暖時引起靈感的作品,感受特別深。每晚放下編輯的工作回到房裏,心樵總是放一張唱片,煮一杯咖啡,坐在書桌前,使身心恢復輕鬆。
第二篇投稿刊出時,他已進入大學作新生了,到一個新的讀書環https://m.hetubook.com.com境,他更加勤奮,也更加有自信,在寄稿單的掛號裏,夾著一頁信箋,簡短的字句出於俊逸不凡的筆跡:「有事請教,暇盼至報社一敘。」被稱為「心樵先生」已經夠他惶惶的了,陸濤然三個字的署名更使他受寵若驚。在這之前,他便常讀陸濤然的作品,他著過成本成本的書,並且在報上撰寫評論,是知名的學者,也是國際問題分析的專家,竟會請教於他,實在令他出汗。這封信被他看了很多遍,這件事被他考慮了好幾天,不去,太失禮,去的話又怕打消了陸濤然的幻想。他曾經和母親商量過,母親說:「去吧!心樵,好機會,和有學問的人認識總有益處。他既然肯寫信給你,你們很有綠份,讓那個陸先生收你作學生,教教你怎麼讀書,怎麼做人。」
「早晨的時光這麼可愛,用在睡眠上,實在太可惜了!」
「星期天應該出去玩的,少睡一會有什麼關係?」
從小學到大學,使心樵蒙恩受寵的師長很多,但沒有一個像陸濤然那樣令他折服的。拿著稚白的留條,心樵不由得感慨人與人之間有時實在微妙離奇。如果不是陸濤然的關係,這小女孩也不會和他建立友誼。再溯及當年他和陸濤然結識,也非常偶然。那時陸濤然除去編報以外,兼編一個新聞性的刊物,心樵吞下的書籍太多,像蠶食罷桑葉需要吐絲一樣,他也需要用文字表現自己的理念,他學寫一篇分析性的論文,寄到那家刊物去,時隔十年,他還能很清晰的記得文章的題目和內容。那原是一種毫無把握的試探,不料很快便刊登出來,不但給多他莫大的精神鼓勵,而且給予他一筆他看來如發橫財的稿酬。他把那筆稿酬全部交給母親,作為家庭的生活費用。
「這算什麼?我在家什麼都做。我最喜歡收拾房間。」稚白吹噓著,忽然想到他看見過她的房多麼凌亂,又是急忙自圓其說:「都怪二姐,我剛收好,她又弄髒,如果二姐能像你這樣就好了!兩個有條有理的人住在一起,才會乾乾淨淨。」
床邊的小鐘www.hetubook.com.com已指著四點,心樵放下書,藉著換一個姿態長吁了一口氣,再不關燈入睡,轉眼就要天亮了。當他為宋海真痛苦的時候,他常常長夜難眼,一秒一秒讓小鐘的嘀嗒把萬籟寂靜的四周帶來各種市聲,先是送報紙的螺旋槳飛機從空中經過,然後路上的車輛逐漸增多。他的身體疲憊,他的神智卻在清醒中受著折磨。
善於沉思的人最喜愛在孤獨中任思想奔放。在入寢前的時刻,心樵常常用來追念一些事物,並且檢討這一天之間的得失。稚白的留言,早在他回來時便從地上撿起來,對於稚白的故作老氣口吻他有點好笑。如果不是今晚處理的新聞太多,一件離奇的謀殺案佔了二分之一的第三版,他會打電話到陸家,讓稚白從遠處空跑一趟畢竟有點遺憾。不過對一個小女孩也不必拘禮,事先她又沒有和他說好,不能怪他失約。想著他又坦然了。
在臺南的末期,他也曾失眠了幾夜。初到東京不能適應那種緊張忙碌的生活以及歐洲旅行期間,都對睡眠產生過不良影響。這次回到臺北,很多物變人非給他的感慨太深,起初他也睡得不安適,最近已好轉了。今夜由稚白的留字多多少少使他聯想了一些逝去的歲月,心情雖然有一點波動,不過並不嚴重。
她大步走進來,沒有一點歉意,反而說:
他只有氣無力地回答了她一聲:「早」。
「那你真估計錯誤了,」心樵笑著搖搖頭:「等你長大以後,你才會發覺你現在最清閒。」
「我知道早晨可愛,」心樵拉開窗簾,向外面的晴朗世界望了一眼,然後去整理著床鋪:「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幾點鐘睡的?」
她聽不懂古典音樂,但有點音樂增加她溫暖的感覺,她發現書架上有幾本書被他拉亂了,她走過去小心地排列好。平時在家王媽常怨她不愛整齊,現在她卻有興趣為他動手做點事,好像這間房屬於她似的。她真希望放下書包繫上圍裙作一個快樂的小主婦。這種希望並非達不到。也許爸媽會反對她現在作新娘年齡太小,但她相信她有勇氣戰勝困擾,只要他同hetubook.com.com意和她結婚就好了。
「所以趕早來了。」心樵往臉上塗了點油,又攏了攏頭髮,看起來容光煥發,精神也好了不少,情緒跟著提高了,尤其他發現她為他整理書桌,立刻道著謝說:「你是客人,怎麼敢勞動大駕?」
心樵仍然沒有注意她的含意,像這樣一個小女孩,他根本不放在心裏,其次他在考慮:「難得請一次客,你贊不贊成我們索性到家裏去把大家都接出來吃中飯?」
她望著他咬著嘴唇在笑。她的瞳孔好亮,眼白清澈得泛著微藍,使他聯想到博物院裏名貴的宋代瓷器。只憑這笑容、這眼睛,他也不忍責備她什麼。
「星期天是你們當學生的,別忘了我這工作沒有星期天。」
「不!」
「好啦!」稚白笑著打斷他的話:「星期天還上課聽訓,不就變成惡補了嗎?」
忽她有一個奇妙的想法:這間設置很齊全的房子,由他獨自佔有未免可惜,為什麼不用來作為一對新婚夫婦的居所呢?如果她能夠和他結婚的話,她便可以扔掉舊有的家,那個沒有溫暖只有嘈雜的家。
結婚需要以愛作為基石,目前她還不能確定他是否愛她?而且愛她多少?只要下決心,以後會有進展。天下沒有規定只可以男追女,不可以女追男。時代不同了,新女性應該比男孩子還開明。初三那年,班上一個女同學看上男老師,便設法和他接近,而且幾個要好的女同學從中協助進行。畢業以後和那個同學失去聯絡,不知道結果如何,當時她認為很無聊,現在想想,要愛就要大膽,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心樵進來的時候,望見稚白正拿著那張紙條在仔細觀看。
「哈!」心樵指著她改變的臉色說:「你一定又沒告訴媽媽說來找我吧?」
「欣賞自己寫的字?」
他怔了一下,才勉強坐起來,下頦放在屈起的膝蓋上將臉埋在雙手裏。這個小女孩真不懂事!以他父親過去的起居時間,她應該瞭解他的生活習慣,她為什麼不利用星期天上午溫習功課或者做學校作業?即使她喜歡遊樂,也該邀約和她同齡的小女孩,何必偏要到他這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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