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被判刑似的,她一時呆怔在那裏。但她又不願失敗到底,只要有一點線索也是好的。雖然她不認識那人,但她必須向他求援,經過一番努力,她才從乾澀的喉嚨擠出了艱難的字句:
從一開始,她便後悔了。她應該停留在店門口不動。給他一個招呼的機會,彼此搭訕著,然後結伴而行,使這個原來計劃得非常美好的週末不會這樣寂寞。
「厚臉皮!」錦白罵著,心裏輕鬆不少,一面催陳日新:「快走了!」
「是不是去看電影?」稚白一點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跟在錦白身後。
錦白真是個小器鬼!到處找不到那套黃毛衣,一定被收進箱子了,而箱子鎖著。那件粉紅毛衣也不錯,雖然領子和袖口有一點發灰。
「請問她能不能借給我一張紙和筆?」
「有什麼事沒有?我可以轉告他。」
她把香水瓶搖了幾下。甚至閉起眼睛祈禱,希望真像玩魔術一樣又復了原,然而毫不發生作用,那可恨的乳白色和她平時愛喝的牛奶差不多。
對於心樵的住處,她非常熟悉,雖然她只來過一次,但這一次已被她反覆回憶,好像已經來過多少次似的。這座宿舍也是近兩年興建的,走廊兩邊的房門相同,大多數的房門上都嵌有名片。心樵的名片是方形的,「石心樵」三個字在中間橫著排列,看起來很有風格和特色。只有像他這樣有風格及特色的人才會這樣做。
怎麼辦呢?她呆呆地站立著,身上冒一股冷汗。錦白不是好惹的,發覺以後會饒她才怪。有一次她挨錦白的打,不服地回過手,只是她那時的體力抵不過錦白,現在她可能抵得過,但自知理屈,如何能還擊?
稚白興沖沖地拿著玻璃杯往小瓶裏灌水,水灌進去以後,她不再得意了,臉上滿是驚奇,她再也沒想到香水遇見了水不但不能產生融洽的友誼,反而忿然變了顏色。她舉著香水瓶,心裏一陣恐懼,不知是什麼化學作用,竟像玩魔術似的,原來透明黃色香水忽然變成不透明的乳白色。
本來也不想m.hetubook.com•com理會他,她已經怨恨萬分了,看到誰都會覺得有氣,何況那人打趣的成分多過熱心。不過再一想她也犯不著對他板著面孔,因為他仍然值得她利用。
「一起去好不好?」
敲門時她的臉上帶著激動的笑容,接著激動改為疑惑了,因為沒有人答應。她知道編報的工作要拖到很晚,睡眠的時間不會早過三點,因此總要過午才能起來,不過現在是午後兩點半。她皺著眉用力敲之再三,臉上的疑惑已變成肯定的失望了,即使他還在睡,也會驚醒,從沒有任何聲息證明他根本不在房裏。
繁鬧的環境反而更能顯出字句的寂寞。中華路原就車水馬龍,人行道上特別擁擠,一間門面便是一家店鋪,走幾步便更換一個不同的面目,唱片行吵死人!土產店琳琅滿目,賣燈的,賣蚊帳的,服裝,鞋店,五花八門,應有盡有,而稚白的用意是化粧品中的小瓶香水。
「好的,你可以進來寫。」
話被陳日新聽見了,順便作個人情:
「石先生不在。」
稚白看了看錶,然後憂慮地把香水瓶藏回原處,雖然滿心憂鬱,但她已沒有時間再為這件事煩惱了。也許心樵能夠為她解決問題,像上次幫助她償還修車債一樣。她可以故意用陰雲滿佈的方法引起心樵的注意,當他問她為什麼發愁時,她便把原委說出。不過照直坦言會使她的信譽受到影響,如果她指出未得別人允許取用東西叫偷竊,她的臉面將往何處放?索性這樣對他說吧!我的香水用完了,我想再買一瓶,一小瓶就夠了。以心樵的慷慨,一定會立刻答應送給她。他們一起去上街,看電影,晚飯以後她帶著香水由他護伴回家。錦白回家以後辦妥此事,剩下的香水她自己享用,豈不是塞翁失馬?
錦白沒有答應,倒是陳日新表示好心:
錦白不便責怪陳日新,卻狠狠瞪稚白一眼,直到稚白搖搖頭,才放下心來。稚白裝著一付畏怯的表情,實際上她有她的計劃。
稚白注視著錦白https://m.hetubook.com.com,卻不知她心裏所想的,只覺得她忙得很有趣。王媽喊她吃飯,她答應一聲,卻不感興趣,她正悄悄窺探錦白拿出香水搽,又收藏起來。
稚白的晃動身影使他把視線轉移在店外,當他注意到她時,手指突然停止動作。接著是琴弦發出一聲特別響亮的諧音,她已向前走去。
胡亂填飽肚子,便回到房裏。秀白放學回來時,她本來要打幾句官腔的,也為了不願浪費時間而忽略去。
媽又不用香水,否則她可以從媽那裏竊取來償還錦白。媽糟蹋了很多錢,卻不知用香水增加女人的魅力。
她漫無目的地沿著道邊行走著,剛才心裏堆得那麼滿,好像有無數事情要等待她做,而突然間因心樵外出變得空空的,所有的想像都不能實現。現在回家,不甘心,不回家又無處可去。最痛苦的是她的化粧,她的衣服,乃至她偷來的香水,這一切為心樵的作為都已失掉意義。
「他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他沒有說。」
「我才不去當電燈泡呢!」她笑著說:「如果誠心請的話,給我票錢我自己去看好了。」
我們,稚白撇撇嘴。陳日新回頭說再見,她急忙改副笑臉回答「再見,二姐再見。」錦白勉強用鼻子哼一聲。
由報館的宿舍走出來,稚白一陣茫然無主,就在這一出之間,世界已由一種顏色變成另一種顏色,天氣這樣好,艷陽當空,她卻覺得已到陰暗淒涼的黃昏了。
想到陳日新剛才還可能在這間房裏,她的心一陣不自在。
對於錦白的態度,她並不介意。司空見慣的關係,而且她正在動錦白的腦筋,自然應該忍受眼前的委屈。
陳日新看到稚白站了起來,禮貌周全。不過仍然沒有博得她的好感,認為他無話找話,她用眼角掃了掃他,並且敷衍著呲呲牙。
想到香水,她更是一陣惶然不安,她原來寄望於心樵,找不到他,只有自行解決。
「滿臉死相幹什麼?」錦白的語調百分之百是繼承媽的:「乳腥未退有什m.hetubook.com.com麼窮神氣?陳哥哥和你說話你也不理。」
錦白在她走進來的時候,便向她投了一瞥。錦白的眼睛雖然不大,但很有光彩,挑剔起事物來命中要害。注意到稚白的神色以後,已經使她不快了,加上不小心,尖尖的指甲刮傷了一條襪絲,更增重一份不快。生氣時,鼻孔更圓,嘴唇更向上翻了。
「怎麼沒有理?」她討著好:「我和他打了招呼,而且又對他笑了。」
有一個目的也好,手捏著小皮包,她深深地喘了口氣,雖然她小皮包裏面的三十元不足買一瓶香水,仍然可以到西門町打聽一下行情。
聽見錦白說陳哥哥三個字,稚白便覺肉麻。以前錦白也命令過她叫方哥哥,楊哥哥,李哥哥。多了!從她讀高中起到現在,怕沒有五六個?每個當時都香香甜甜的,當她蓄意換新的時候,把舊的拋掉,頭也不回。稚白覺得錦白和媽各處相同,只有一點相反,媽言語惡毒,心胸慈悲;而錦白心胸惡毒,言語慈悲,她竊聽過錦白和男友的談話,那付本領真能把黑的變白。
「朋友。」她不高興那人的眼光,她已經很夠成熟了,而那人好像還把她當作小把戲一樣。
「二姐,你什麼時候回來?」
使用錦白的脂粉不說,最後又取出那瓶香水。她沒有用香水的經驗,卻看見錦白用過,而且她看見一本雜誌談過,鬢角、耳後、脖頸、腋下,一一搽到,她得意著自己已經算是行家了。
媽出去了。稚白發現陳日新坐在客廳裏,不用問,他正在等待錦白化粧。也許見她回來才走到客廳裏坐下來的,否則不會這樣侷促,好像手腳都沒個定處。他一向如此,總是帶著一種怕說錯話的態度,缺乏男人應有的頂天立地的氣派。爸爸就有,雖然爸爸靜的時間多,在靜中氣派仍然可觀。心樵更是這樣,無論靜或者動,都能顯得風度獨特。論相貌,實在看不出陳日新富有,倒很像個貧窮的苦力。
「不一定,也許很晚。不要等我們吃晚飯。」
「請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m.hetubook.com.com也不清楚。」那人無能為力地笑笑,一面用笑臉打量她:「你是他什麼人?」
香水瓶原來就小,玻璃又厚,她發現這一搽竟去掉不少,原來還有半瓶,現在只有三分之一了。錦白對屬於自己的東西很心細,一眼便能看出破綻來。
「二姐,你們到哪裏去?」
最初他沒有看見她,他正抱著一把吉他在調音,電吉他的聲音很美,響亮而嬝繞,頗有韻味,他的眉毛愉快地向上揚,和眼睛有距離了。他的眼神不再煩躁,微微眯起,好像在欣賞他的手指撥弄出的音調似的,另外兩個學生站在一旁,顯然是他的同夥。
有時稚白也和錦白吵架,不過多數稚白都容讓她,誰讓她是妹妹呢?姐姐自有一份權威,保留這份權威她並不吃虧,因為她是三個人的姐姐,兩個人的妹妹,過兩年錦白嫁掉,不就變成她的世界了?
她拿著紙筆,按在心樵的門上寫的,故意用手腕擋住那人的注意力。「來訪未遇,悵甚」真得用上了,下面接著是「明日當再造訪」,這句話也是引用爸爸朋友的留條,最後「請等候。」倒是出自她的心意了。
她把下頦揚起,態度有點驕傲。她猜想他很可能趕出來注視她的背影,因此她沒有回頭,只是她很留心自己的走路姿勢,故意在扭動腰肢。這是她向義大利的肉彈型女明星學習來的,讓人看了會入迷。
「你管什麼?」
稚白望著錦白的紅背影,想起那套黃毛衣。
找不到心樵的哀怨已被道上的繁鬧沖淡,解決香水問題看來也不算太難,心裏不由得輕鬆一半,也有一份情緒觀賞店鋪的其他東西了。
錦白疑惑地望著她的笑容,這樣的笑容,她並不歡迎,只為了稚白笑起來很可愛,她不願意稚白奪去了她的光彩。過去她一直沒把比她小五歲的稚白放在眼裏,就在這一年中間,稚白長得高過了她,雖然離成熟還遠,也頗殺她的威風。
她發現她竟然嫉妒起稚白來了。於是她加快動作,早一步和陳日新離開https://www.hetubook.com.com
香水在她身上發散著效用,想還原瓶中已不可能。突然她想起一個彌補的辦法。為什麼不灌點水進去呢?香水的濃度靠嗅覺很難辨別出來,錦白發覺香水沒有減少,也就不會起疑了,倘若她聞見香氣,她可以說那是她自己身上的。
「放學了?」
一切想像得很美滿,路上她的心情開朗不少。為了便於行動,她沒有騎車。最得意得是在公共車上竟然有個男人讓座。也許她搽的香水產生了魅力,同時歸功於她的裝扮,別人一定把她當作大學生那樣尊敬。
她才不會進去呢!只從門外看一眼,便發現和心樵的房裏有天淵之別。
敲門聲驚動了隔壁的人,可能是好奇,也可能是以為敲自己的門,一個中年人探頭望了她一眼然後說:
她不懂香水的牌名,也不懂優劣,只以裝潢及價錢決定取捨。她問了一小瓶顏色和錦白那瓶相似的,五十元雖然不是她能應付得起的價錢,但相去不遠,還不致使她膽寒。她預備再問幾家,也許可以找到一個合意的。
錦白坐在床沿穿襪子,腿翹得好高,裏面的粉紅小褲都看見了。錦白的五官不夠標準,但身材動人。稚白覺得錦白有意炫耀三圍,換衣服時從不避諱。韻白則不然了,雖是姐妹,仍然躲躲藏藏,如果她像錦白一樣,大約也巴不得別人欣賞,現在她結了婚,和許啟平住在一間房裏,是否還躲躲藏藏的?有了身孕,韻白更瘦了,上次稚白去看她,她正在洗衣,坐在矮凳上,露出細小大腿。把那種情景和目前的現狀作一個比較,稚白不禁奇怪著姐妹之間同中有異,錦白的腿這樣豐|滿,對她都有一種吸引力,何況對男的?
轉過兩條街,便是中華路。先在中華路逛逛,據說小店鋪的東西比較便宜。
一家樂器店吸引住她的注意力,玻璃櫥窗懸掛著兩把吉他,喇叭,及其他的樂器。店裏有試吉他的聲音,生意好像不錯,裏面好幾個顧客,愛好音樂的年輕人都是學生,使小小的鋪面顯得很擁擠。在這幾個人中間,她竟發現了一個曾經在校門外招車的熟悉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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