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以陸胡蘭琴的年齡,多少保存一些上代人那種重男輕女的思想,何況又連生五個女兒,更減低了價值。稚白夾在中間,自然不會受到重視,雖然她的容貌在姐妹裏最娟好,但她的行為卻是最不得體的一個,她冒失、莽衝、貪得無厭、不滿現狀,都是使陸胡蘭琴憎惡她的地方。如果她像韻白那樣沉靜,像秀白那樣用功,也許還有得寵愛的可能。陸胡蘭琴有時也想對她和善地加以開導,只是吼罵已成為習慣,要改變很難,偏偏她說一句稚白要反一句,一開始便失去了忍耐力,應該是番好話的時候也變成壞的。她認定稚白頑劣,稚白也認定她偏心妹妹和弟弟,母女之間造成一段無法消除的距離。
「我聽見你唏唏呼呼的。」
心樵最注意她批評稚白這段。
一種想立刻看見心樵的衝動使稚白周身不寧,可是這時在哪裏能找到他的人?
稚白知道他誤會了她的意思,才噗哧笑著說:
對於心樵的關切,稚白感激得聲音微微顫抖:
「那不是秀白和麗白住的嗎?」
「誰知道?」陸胡蘭琴沒有心情研究這種問題,只嘆了口氣淡然地說:「隨她去吧!女孩子長大嫁出去就省心了。」
「麗白聰明,秀白死用功,錦白和稚白都沒有心腸唸書。錦白再混兩年還有個大學畢業資格,稚白最難辦,一天到晚心魂不定,只知道貪玩。」
「不要緊,你難得來,鬼丫頭們都不在,正好和你聊聊天。其實我平常不睡午覺,這兩天聲白感冒,昨天晚上有點發燒,我夜裏起來給他吃藥,沒有怎麼睡好。」陸胡蘭琴這次打哈欠時,沒有用手遮掩:「人上了年紀,熬不住了。」
「我不過隨便說一句,我覺得他對我們都很好。」稚白揚了揚眉毛,裝出一派坦然無私。
她一點也不抑止住哭泣,熱淚投出來好像可以洗清煩惱似的,等於一種解脫。
「我從原來的房搬到靠飯廳那間。」
藉故到客廳轉過兩次,她暗暗在怨恨邱媽媽的屁股真沉!坐下來就不想離開。
熬到九點鐘,她開口問媽要五元買練習本,媽說這麼晚了,明天再買,她堅決說不行。
胃繼續被堵塞著,把沖牛奶的事忘了一乾二淨,而且連晚飯也難以下嚥。
稚白本來打算到飯廳去沖牛奶的,突然她的胃被媽這番話堵塞得滿滿的。她調過臉去,免得媽發覺突然呈現於她臉上的疑慮。
麗白在背書,聲音使她滿心煩躁,她恐嚇著她不許出聲,自己卻把無線電開大。麗白拿著課本到飯桌去用功了,敢怒不敢言地嘟著嘴,她看了心裏有一份虐待別人的快意。
「她,」稚白遲疑了一下,如果直說,真相便會被心樵發覺,而且https://m•hetubook•com.com她不願他知道打架的事,免得他批評她幼稚。她勉強湊了一個理由:「她有男朋友。」
「我記得她以前很好,怎麼會變了?」
手無意中接觸到胸脯,不在像以往那樣一陣燥熱,反而引起一陣酸楚,她曾經很多次把自己的手當作心樵的手,而他竟辜負了她的心意,和女朋友有約!
「退是退了,可是我讓他請一天假,他不聽,除了他身體差外,唸書倒叫我放心。」
稚白急忙地用手堵上送話筒,否則心樵準會聽見媽在大吼。緊張中錯過了心樵好幾句話,她只聽見他的聲音,卻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麼,但她又不便再問。幸而他的又一句話撫平了她滿心對媽的怨恨:
「原來的房很好,比那間大,而且窗子對著院子,為什麼要調過去?」
緊接著心樵那句誇獎,陸胡蘭琴更得意地舉出聲白很多值得誇獎的事。那些事心樵聽起來都很平常,因為他在聲白那種年齡也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他的父母鼓勵他這樣做,卻從不在親友面前作任何宣揚。
「壞就壞在他對我們太好了!要不然呀你爸爸也不會認識他姐姐……」
她欣然答應著。但她才不會那麼傻呢!瞞住媽最好。而且最好都不在家,只賸下她和他。感情要單獨相處才有進展,沒有聽說在很多人吵吵鬧鬧下有助於戀愛的。
生長在嚴肅的家庭裏,心樵的生活非常單純,心蓉只比他小兩歲,他已經不復記憶母親如何懷孕妹妹。偶而他望見大腹便便的女人,便有一種不可侵犯的神聖感,直到陸胡蘭琴有身孕那段時期的表現,才給他許多過去沒有的複雜感覺。
她悵然把電話掛斷。
「聲白燒退沒有?」心樵表示了一句關心。
失望、畏懼、委屈,種種感覺重疊在一起,壓迫得她幾乎透不過氣。
「什麼?」心憔以為她是說給他聽的,但他卻沒有聽懂。
石小叔,你肯不肯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女朋友?
「你以為我不留石小叔嗎?他有應酬。」
「大嫂要午睡,那我就不打擾。」
她的心在痛苦的壓擠下緊緊在抽縮,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她知道自己在哭泣。
「沒有。」
「在房裏無線電開得吵死人!出去了也不知道關上,給你說過一百遍也沒有用!」
「我感冒!」她生著氣,拉起被單的一角,狠狠擦了一把鼻涕。
練習本被她拋在書桌上,應該做英文習題的,但她一個字也不願意寫,明天借她的同桌李明如的本子抄抄算了。
「天知道!你沒有告訴她我很忙?」
整日忙碌於自憐與自娛,陸胡蘭琴無暇注意稚白心裏所想的。她一點也不知道稚白聽見心樵來過又走了的失望情緒。
和女和圖書朋友有約!一定和女朋友有約!有約!有約!……
心樵不便說什麼,但是心裏卻在想這時便談結婚太早了,以正常的情形,稚白離大學畢業還有六年,倘若她繼續對她疏於管教,將來有她感到麻煩的時候。
陸胡蘭琴並沒有猜疑稚白有私,因為她仍然把她當作一個小孩子。以她本身為例,她的感情開化得便很遲,十幾歲時還懵懵懂懂,不知一事,直到進了大學,她才認識陸濤然。
接電話的是一個陌生人。他還沒有來上班。你是哪裏?喂!
稚白果然放慢了腳步,好像不經意似的淡淡問了句:
「她說你忙什麼鬼?還不是交女朋友!」稚白笑著伸伸舌頭。
「這事也要你費心呀?」陸胡蘭琴的語氣雖很難聽,她心裏卻在想她曾經挽留過心樵,只是他去意堅決罷了。
突然她使自己靜止住,因為她聽見麗白的細弱呼喚聲:
當心樵證實了陸濤然和心茹的感情已不可動搖的時候,他的痛苦可能不亞於陸胡蘭琴。只是他比她冷靜,她始終狂呼大喊,怨天尤人,卻不檢討自己;他卻客觀的再三苦苦作過分析產生一種新的感覺,覺得陸濤然和這樣一個女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也很不容易。
心樵默默地注視陸胡蘭琴,目光帶著一點憐憫,陸胡蘭琴打哈欠時,他很清楚的望見她嘴裏有幾顆鑲金以及缺少的牙齒。打罷哈欠淚汪汪的眨著眼皮下垂的眼睛,確實有幾分老態。他記得十年前看見她已不再年輕,卻還保留著一種風韻,笑起來露著細白的前齒,還有幾分可愛。第一次認識她,他便斷定她是一個胸無城府的坦率女人,雖然她的一些問話直爽得令他微微發窘,但他知道她不是出於惡意。陸胡蘭琴和陸濤然在性格方面截然不同,她的多言更顯出他的沉默如金,她的好動更顯出他的靜穆可敬。論外貌,兩人倒很調和,都是瘦長的體型,濤然書卷氣很濃,而陸胡蘭琴倘若少說話,並且在說話時少一點表情,還可以算是美人。因此最初他實在不能瞭解他的堂姐石心茹憑什麼和她競爭?
「真的,」心樵聽不見她的反應,把語氣加重:「男女正正當當交朋友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你現在還小,可能看不習慣,以後你的觀念會隨著年齡慢慢改變。」
雖然她怨恨活像貓頭鷹的邱媽媽,但邱媽媽卻很關心她:
「搬家?」心樵接到電話,一怔,拿著紅筆在改標題的手停頓在那裏:「搬到什麼地方?」
以陸胡蘭琴凡事掛在口頭上的習慣,他很容易便瞭解她懷孕是出於無奈的,固然她也希求添丁,但她又有一種會再生女兒的恐懼。朋友們見面時總要說句祝她生個兒子,和*圖*書因此給她更多的精神負擔,好像要證明自己無辜一樣,逢人她便抱怨兩點:第一她不願意懷孕,第二生男育女不是她的責任。心樵一直沒有接受過任何性教育,但天性及書本雙方的因素也使他對於男女關係多少有一點瞭解,這點瞭解也是屬於神祕及神聖的。倘若當眾談論,便是猥褻不敬。在學校,他有不少朋友,物以類聚,他所交的朋友都和他是一個類型的,他們一起或聊天,或研究功課,或聽音樂,或消遣,但永遠在一個原則下:「非禮勿言」。自然也有些頑劣的同學,三五相聚,興致勃勃的大談異性,他總是躲得遠遠的,因為他不能忍受他們那種狂野的態度與粗俗的字句。以他自己的觀念度量別人,他實在不懂陸胡蘭琴怎能把最神祕與神聖的事情信口張揚。他的母親一生沒有說過一句令人臉紅的話,而陸胡蘭琴這個身為五個女兒的母親,竟有好幾次令他臉紅。而且她不但不檢討自己,反倒嘲笑他臉皮太嫩,使他更加羞窘。
「媽說請你來玩。」她望了一眼媽向廚房走去的背影,信口編造著:「媽罵你爸不回來就見不到你的人影。」
「留他作什麼?」陸胡蘭琴不滿意稚白的態度,從學校騎車回來,臉紅撲撲的雖有兩分可愛,但雙頰吹氣似的鼓起來,而且瞪著眼睛,好像用意不善。
「外面很冷吧?」
媽一點也沒有注意她的面頰發白,劈臉就責罵著:
煩悶,無聊,早一點睡也好。
「什麼應酬?」
最使她感到不可原諒的還不是這些事,而是稚白諂媚於敵人,言談中對濤然存著一份敬意。當她咒罵濤然時,她卻護衛著他,實在值得她痛恨!有一次她責打了她,她竟哭著要去找爸爸,當時她罵著從中調解的王媽說:「不許拉她,讓她跑到臺南去,看她爸爸和那個狐狸精理她不理?」王媽卻擔心孩子獨自出遠門萬一出了事。「出事就出事!死了最清靜,反正丫頭多,巴不得死一個兩個。」氣頭的話說過也就忘了,她認為小孩子更善忘,卻再也沒想到這種話對於稚白心上罩了如何不可移動的暗影。父母不睦已經使稚白感到基礎不穩定了,這樣一來她更感到在這個家庭生活是暫時性的,萬不得已才委曲下去,只要有機會她便要設法脫離。
練習本是在巷口的小店花兩元買的,主要的目標是離小店不遠的那個電話亭。
她猛然翻過身去,用手把耳朵掩住,媽的話聲好像還在空氣裏迴盪。
她不服氣的哼了一聲,陸太太這時正從客廳經過,看見她的古怪表情問了聲:「你和誰打電話?」她胡亂回答:「同學。」
受到媽這樣反問,稚白不覺氣餒了,倘若媽問她為什麼假傳聖旨打電話把心樵召來又該如何回答?
m•hetubook•com•com麗白的身體裹在棉被裏顯得瘦小,畢業班功課繁重,白天累壞人,可能倒床就睡著。固然她的心情很壞,但她對麗白並沒有嚴重的惱恨,她知道麗白並不歡迎和她同住,但表面上又保持一份敬畏之情,因此她不能像錦白對待她那樣對麗白下毒手。
「三姐,你在哭呀?」麗白不肯罷休。
聲白的身體差是事實,心樵在書上讀到過老年生育的孩子不及年輕時生育的孩子健康。也許和太受寵愛有關,聲白經常有病,把陸胡蘭琴折磨得不輕,難怪她總埋怨帶這一個孩子比帶好幾個都辛苦了。為了這份辛苦,在其他方面自然會有疏忽,疏忽了幾個女兒還沒有嚴重的後果,疏忽了丈夫,後果卻無法彌補。
陸胡蘭琴卻不這樣想,濤然給予她的刺|激使她改變了人生觀念。朋友的影響有時勝於任何力量,她所結交的太太們中間,大多數怨恨男人,談起天來總會痛罵一番,大家在一起玩樂如果說尋找精神出路,不如說是存心報復。一來受道德的束縛,二來缺乏機遇,年齡早已超過戀愛時期,因此陸胡蘭琴在感情上沒有向其他的路線發展。過去她還有賢德的一面,但這幾年她卻過一天算一天,很多應該操心的事,她也會睜眼閉眼的能偷懶就偷懶。她不管家務,對於孩子們的教養問題,她也置之不理。
心樵笑了。
「媽,你怎麼不留住他?」
去東京以前的那段時間,他確實願意和她接近,感覺上他已失去一個姐姐,因此真的把她當作長姊看待。心茹的作為雖然不應該由他負責,但他以道義的立場必須對她作一份彌補。他一向把她當作強者,一個強者跌倒時顯得特別悲慘和軟弱。時隔三年再看到陸胡蘭琴時,她又恢復了強者的姿態,而且強得有些粗俚,使他有點不能忍耐。同時他不欣賞她的生活方式,至於她忽略孩子,虐待丈夫,他都看在眼裏,然後暗暗不表同意。個性中的深厚使他避免干預別人的私事,何況陸胡蘭琴又比他年長許多歲,更不便過問她的行為。
嚴重的刺|激對一個人的影響至鉅,在心樵過去的印象裏,陸胡蘭琴不過多言多語罷了,聲音不像現在這樣大,用字也不像現在這樣傖俗。自從濤然東窗事發,她每天吵吵鬧鬧,養成了習慣再難以復原。用字粗鄙和她的心境有關,一旦不如意便鬼呀死的全來;另一種原因,在他看來是她這些年太少看書,書香是一種很自然的氣息,在她身上卻一點也尋找不出來,這方面她不如心茹多了,雖然心茹相貌平凡。同時他認為交友也是重大的因素,她已變得和那幾個時常為伍的太太十分相像。
「啊?什麼道理?」
她沒有理她、心裏卻在生氣,氣自己,也氣麗白,原來麗白還沒有睡www.hetubook.com•com著。
「人家那麼遠來一趟不容易,應該留他吃過晚飯再走。」
兩個女人常在一起,有什麼可談的?邱媽媽仍然沒有去意。
「姐姐們的功課怎麼樣?」
稚白的話並沒有錯誤,心樵對這家人確實夠有感情的。只是陸胡蘭琴看到心樵時總會想起奪去她丈夫的那個女人來。情緒不佳時,她最喜歡唱反調,現在她蓄意把稚白的話推翻:
「我討厭跟二姐住在一起。」
陸太太吩咐了王媽幾句話,又轉回來。「一個電話打多久?快十點,還不睡?」
「他很上進。」心樵誇獎著。由陸胡蘭琴提到寵兒那時那付得意的神色,他很容易憶起當年聲白出生以前的種種。
「有男朋友不是很正常嗎?將來你也會有。」
我現在就有。稚白咬咬嘴唇,否則她心裏的話會衝口而出。
「三姐。」
學生時代的陸胡蘭琴沒有什麼才智,卻有幾分美貌,在幾個對她好感的同學裏,她選中了陸濤然。濤然在當年便已表現出他的深刻。畢業以後,他便在一家報館作採訪記者,雖然他生性沉默,但他的文筆卻很受上司的器重,她的母親對這件婚事非常贊成,因為多言的女兒配上沉默的女婿,才會相安無事。可惜母親的判斷不能保證一生,倘若不是老人已作古,她必會在母親面前痛聲哭訴。
稚白轉身走開,她實在不能忍受媽那套老生常談。這幾年裏媽一直喋喋叨叨不知已說過多少遍。陸胡蘭琴望著稚白的背影,感到很無趣,她趁機抓住一個可以吸引住她的話題:
「是,」稚白一陣親切感,心樵的瞭如指掌彷彿是這家庭的一員:「我和秀白對調。」
又是麗白告的狀,她咬著牙,打算打麗白幾下。只是走進房來,她看見麗白已經睡了。
雖然他的看法不同,但他照例很禮貌一再誇獎。直到他覺得以聲白作為話題的時間太久了,才想到其他幾人。
不回答便表示默認了,她不願意麗白明天把這件事拿到媽那裏作話柄,只好吐出兩個字:
「石小叔,我搬家了。」
撥個電話問問他回來沒有吧!宿舍的電話好難打,最初佔線,以後邱媽媽和媽佔住客廳,媽就坐在電話旁邊,不論說什麼她都聽得見。
「好,告訴媽媽我明後天去看她。」
陸胡蘭琴一點也不知道是他的第三個女兒用電話把石心樵召來的,雖然她對他歡迎如儀,但心裏多少覺得他來不逢時,根據濤然過去的生活習慣,她推斷心樵也起來不久,兩點鐘,她預備睡個午覺的,卻為他而取消。閒談中她用手遮掩住一個哈欠,以心樵的細心立刻說:
「那誰知道?他呀,他把你爸爸那股陰沉勁全學去了,什麼事悶著頭做。我看他非走不可,一定和女朋友有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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