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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她丟棄像石小叔這樣的人,去和別人結婚,實在不知好歹!」
韻白打量著稚白的神色,用笑語試著說:
「他們早吹了,宋海真前幾年便到美國和別人結了婚。」
「大姐,我覺得你太沒有自信心。你以為石小叔比你強到那裏去?」
難道她沒有遠景嗎?當然有,雖然她沒有精密的思想過,但是她也希望自己的將來是好的,是美的,是快樂的,是富有的。她恨她現在沒有錢用;她現在住的房子太小;她恨她現在缺少愛情。經濟獨立不是一時可以做到的?購買一幢房子自己住,目前也沒有這種能力;只有尋找愛情比較容易,無須再作等待。
韻白正在摘豆芽,一楞,然後笑了。
「一個人的名字是秘密嗎?」
「他在注意我們,他一定疑心我們在談他。」
「那你怎麼會知道的?」
下午第一節課便是地理,老師由課本轉到時局問題上去,而且還特別叮嚀這班學生看報紙要多加注意國際新聞。本來稚白就在思念心樵,經過老師這樣提醒,她的思念更加深重。當時便產生一股衝動,恨不得收起書包趕到心樵的宿舍去。她斷定他起床不久,下雨天不會外出,她可以在他房裡聽音樂,談天,而且問明白他究竟有沒有女朋友?她坐在位子上幾度不安地移動身體,並非礙著老師無法離去,下課以後她仍然沒有走。因為她記起來心樵第一次看見她便給他留下一個逃課的印象。倘若你要想取悅一個人,你就不能讓他把壞印象加深。現在去找心樵,他必定又問她為什麼不上課?以他的聰明,她是瞞不住他的。
「笑話,我怎麼會不懂?媽以前拿掉三個,我統統知道,假若媽都生下來,我們也不止姊妹六個。」
「流浪漢,這名字不壞。」
「誰是她的女朋友?我一點也不知道。」
「是姑姑不高興。」
「稚白說的才是公道話。」
「為什麼?」
「幾個流浪漢湊在一起真熱鬧。」明如揶揄了一句。
李明如維持著臉上的嚴肅,沒有回笑,沒有理會他的話。稚白迅速地打量著兩人的反應,同時在猜測他們怎麼認識的,不論是什麼樣的關係,李明如和他都不調和。
「石心樵很像爸爸,也很喜歡學爸爸。我早就有這種感覺了,你大概才有。」
「大姐,把孩子拿掉算了。」
「你剛才說他是女生字典,真的嗎?」
「一個車走好不好?」話是對李明如說的,但他的眼睛卻在瞄稚白,不過稚白沒有注意到,因為她這時滿心都是石心樵。
「不過總可以一試。」稚白怔怔地想到自己的處境。
「我也去中華路,真的,我去看我的音箱修理好了沒?下星期我們要演奏,請你們參加好吧?」
韻白不再笑了,嘆了口氣說:
「我母親希望我學醫,不過我要學心理。」
「我想你來不是和我吵架的吧?」韻白微笑著:「何況你平常並不幫媽。」
「有什麼談不得的?」
「不,這人深沉得很https://m.hetubook.com.com,和爸爸一個脾氣,自己的事閉口不談。」
「也許他對你也很好呢?」
「大姐別開玩笑,這怎麼可能?」
教室裡一共有卅九個同學,下課的十分鐘,大家談談笑笑,有的在唱歌,好像都比她單純,都比她快樂。平時她也有幾個可以聊天的朋友,只是她沒有參加他們的陣容。有人發覺她落落寡歡,問了一聲:「陸稚白怎麼回事?滿臉心事。」她沒有回答,李明如卻在旁邊替她解釋:「她在鬧情緒。」
「我知道你指的是誰,石心樵。」
「那都不重要,我和他之間沒有天意,也沒有機會。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我們的長輩,而且以後他又有了女朋友,全無可能好起來。」
上了車,明如故意擠在人叢裏,免得和洪森為伍。稚白也不願他尾隨在後,因為她要買東西是藉口,實際上是去會男朋友。
「男人都很忌妒。他原來以為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這樣一來他會疑心。」
「我要和你們一起坐公共汽車。」
「他不會相信。有些事一旦使別人疑心,很難洗刷乾淨。」
稚白不知怎樣回答洪森的話才好,還是明如說:
「我不喜歡,我覺得太漂浮無定,而且有點玩世不恭。我表弟很任性,可是沒有主張,他請我給他的樂隊起名字,如果他和你熟了,他一定會徵求你的意見。」
稚白見洪森不像在開玩笑,而像認真了,眼睛被眉毛壓住,同時眼神帶著煩躁。她有的是手足間爭吵的經驗,雖是表姊弟,年齡這樣接近,更難避免。擔心兩人鬧僵,她立刻笑著從中調解:
韻白沉吟了一下:
「如果你注意一個人,你會打聽他對不對?」韻白說到這裏,略帶羞意地笑:「事情已經過去,談談也無妨,只是別讓啟平聽見了。」
洪森裝作沒聽見,趁機以笑臉招呼別的男同學了。
「如果他心裏在痛,就不會又和另外的女人好。」
「什麼表弟?我和你同年生的。」
她說:大姐,招不招待吃晚飯?韻白說:好,不過要給家裏掛個電話。她說:等大姐夫下班回來請他到街口去打電話,否則媽以為她在外面貪玩,故意找藉口不回家。
「所有的痛都是一時的,媽生聲白的時候固然痛苦,過後也就忘了,為什麼爸爸會記一輩子?」
「你為什麼叫他流浪漢?」
「現在呢?」
「你不回家嗎?」李明如的話聲如同姐姐在訓弟弟:「為什麼不喊車?」
稚白很想坦然承認的,只是當她的目光接觸到韻白的目光時,便是一陣不自在,像是掩飾過失似的,她矢口否認著:
「那個姓宋的和石小叔不知道怎麼吹的?」
「也沒有什麼不可能,十幾歲的女孩子最愛作夢。不過那些夢都不著邊際,如果你想成為事實,註定要失望的。」
「可是他沒有表示。」韻白微微一嘆:「感情像種子一樣,埋在土裏如果不發芽,便會化成泥hetubook.com.com土,如果發芽,才能長大成樹。」
「真的,我有個同學的母親是婦產科醫生,我介紹你去。」
「不用費心,我們又不同路。」李明如仍然一派嚴肅。
「你很崇拜爸爸。」
放學時,兩人在雨中一起走出校門。本來稚白、李明如不同路線,只因她的目的地是心樵那裏,李明如問了她一聲,她含糊地說要到中華路去買點東西。
稚白陌生,不便回答,明如卻毫不留情地說:
「可是你並沒有和石小叔好。」
和李明如談話,雖然缺乏活潑輕鬆的樂趣,卻也另有氣氛,在嚴肅中體會到人生端正的一面。倘若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張畫布,李明如這張只塗出藍色和白色,規規則則,整整齊齊。不像稚白的畫布,是信手拿起筆亂甩的,只是筆還沒有沾上彩色,亂甩不出道理。
「還談不上喜歡,不過我對他的印象很好,如果他對我也很好,情形就不同了。」
「這是他們樂隊的名字,樂隊才成立半年,名字已經改了幾個,先叫夢中情人,DREAM LOVERS,太俗氣,又改成寂寞的少年LONELY BOYS,和另一個樂隊重複了,改來改去,最後改成流浪漢THE WANDERERS,我這個表弟沒有長性,將來還會改的。」
稚白把嘴一笑,沒有說出心樵,只回答一句:「你不認識。」
「洪森和我是同月生的,晚我十天,當表弟總是不服氣。」
和一個人接近以後,好印象可能轉壞,相反的,壞印象也可能變好。李明如的談吐比相貌可取很多,甚至談多了話,連她的相貌看起來也悅目一些了。
「我不懂這些。不過如果他問我的話,我可以給他介紹高手。」
「他是你什麼人?」
窄狹的小廚房配合著慘淡的主婦,稚白在懊悔中加倍懊悔,找不到石心樵,她才臨時決定來看韻白的,見了韻白以後他覺得此行很多餘。她原希望在韻白這裏散散心,這種氣氛使她的情緒更沉重。
「你和宋海真無仇無怨,這麼狠狠罵她作什麼?」
「表弟。」
韻白雖然夠聰明,思想也夠細密,可是只限於研究表面,卻不能看穿稚白的心,她一點也不知道她的心境複雜,更不知道她現在所想的。
「他長得高,看起來比你大。」
「那才怪!男人就沒有生孩子的痛苦,我還記得媽生聲白的時候,在醫院裏叫,我看爸爸像沒事人一樣,只悶頭吸烟罷了。」
「我早就看見你們了,一直跟在後面沒有響。」他得意的笑著,不但把酒渦笑深,把下頦也笑得更尖了。
媽罵過她物以類聚,像李明如這樣的學生,她確實覺得格格不入。只有向她借練習和筆記本時,才認為她有點價值。現在李明如的發言使她在驚訝中又懷著一份好感,原來她竟這樣細緻,懂得觀察別人的心理。
「好了,」洪森忽然又閃出笑容:「別在陌生朋友面前暴露我的缺點。我們一見如故,對不對?和-圖-書陸稚白。」
「試以前要估計力量,否則會失敗。」
「聽說宋海真很活潑,很活躍,對她好的人不少。石心樵雖然愛她,可是表現得並不積極,把所有的精采文章都埋在心底,以後她被一個外向型的男人追到手裏。」
年齡懸殊和個性差別使稚白對於她的大姐在婚前便有一段距離,只是她比較尊重她,尊重她的沉靜,尊敬她的勤學。及至她結了婚,稚白還對她懷著一份羨慕,只是以後每見她一次,羨慕便減少一分,相反的感到她越來越平庸,可憐。看到她的處境,稚白也認為媽說的話是對的,過早懷孕,不但不值得喜悅,反而變成煩惱和負擔了。尤其令她不以為然的是韻白先發制人,一開口便訴苦沒有錢,又要為嬰兒添製用具,那種語氣真像拒人千里,對她可能連二十元也不會周濟。本來她很瞧不起錦白的小僑生,只因為眼前的環境給她一種壓迫,她重新考慮到也許錦白的選擇並沒有錯。
「坐公共汽車,路線錯了。」
「當女人真倒霉!」
剛走到停車站,便聽到有人在喊:「李明如。」是男的聲音。想不到像李明如這樣端正,也會認識男生。稚白回頭觀看時,好奇頓時變成了驚奇,他仍然穿著那件牙白色的風衣,他的頭髮仍然被雨淋得溼溼的,但他的神色卻很開朗,不像在上次的雨中,也不像在樂器店裏,他的眉毛揚起,目光跳躍,由帶笑的嘴角她注意到他左頰上有一個若隱若現的大酒渦。
「你這麼小,哪裏懂這些事?」韻白嬌嗔地瞥了她一眼。
李明如沒有理會他,只是一本正經地對稚白解釋:
「你幫爸爸說話,你偏心爸爸,因為大家都說你像爸爸。」
「我才沒有造謠,都是事實擺在那裏。」
「他去中華路買東西。」
韻白認為很有道理,卻不知道她晚間還有再去找石心樵的計劃。
「你怎麼知道爸爸不也在痛?心裏在痛?」
稚白暗暗透了口氣,卻不能完全輕鬆,前患已平,但不知有沒有後憂?
「我看你少管他的事。」
「大姐,你以前是不是喜歡過石小叔?」
稚白在失悔不該冒口而出了,而且決心不說出來是誰的,經韻白一指明,反而驚奇起來:
「那麼你和你媽媽一樣。」
「和母親毫無關係,她是個婦產科醫生。我喜歡研究心理的病情。我覺得很多身體的病是從心理來的,譬如我,如果不是聯考的精神負擔太重,廢寢忘食,也不會弄壞了身體。」
「我常聽我家佣人說,『陰天打孩子,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看你是雨天等車,閒著沒有事才吵架的。」
「一個姓宋的,叫宋海真,是他的低班同學。」
教室外面陰雨,教室裡面一大把枯燥的課程,愁緒未解,稚白更覺鬱悶難忍。
這段對話把稚白吸引了,她注視著兩張毫不相像的面孔,用手肘碰了一下,輕輕問了聲:
韻白並不介意她的激將法,https://m.hetubook.com•com只是溫和地把頭一搖:
「以後再告訴你。」
「什麼事實?」稚白好奇中又覺得很有趣。
「侮辱人!」洪森的酒渦不再跳躍了:「造謠生事,我要你賠償名譽損失。」
李明如用她的細小眼睛向那邊掃了一下,恰巧和洪森的視線接觸在一起,於是壓低聲音說:
稚白為這番話而深思,也許韻白強調的天意和機會有幾分道理。石心樵這次回來,對於她豈非天意?不過機會是不是她的,還不能確定。尤其她聽見他有女朋友,不論是多少年前的事,仍然使她一陣心緊,何況她正遭受這種困擾,情緒更加不安了:
「誰?」
稚白怔怔的又將思想引向石心樵的問題上去:
這種種問題又牽引來稚白心頭的暗影,她不禁悻悻說:
「你早應該想辦法的。」稚白鬱鬱地注視著韻白隆得很高的畸形身體。
李明如的答話雖然很輕,卻也被他聽見。
「她呢?」洪森向稚白努了努嘴:「她也不應該搭這路車。」
「聽你的口氣,你很喜歡石小叔嘛?」
「你怎麼猜到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要的話,一開始可以不要,超過三個月就危險了。」
「不要去了,舅母知道會不高興。」
「那女人一定很淺薄!」稚白不由得替心樵委曲,雖然她並不希望他和宋海真成功,否則便不會有今天這種情形。
「不好,下星期要月考,你準備好功課沒有?」
「李明如是個老古板,和她媽媽一樣。」
偶而她望一眼,發覺他正在和男同學談笑,迎著矮個子同學,微微彎著腰。從側面看,他的酒渦更大更深了。
「你少提我媽媽。」
「咦,」稚白望著洪森的笑容:「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稚白望著韻白的瘦削面頰上那抹笑意,忽然問一句:
「不要理他,」明如推了推稚白:「他是女生字典。」
「我跟你回去,去看姑姑。」
對於李明如的認真態度她不能不佩服,計劃幾年以後的事如同就在明天似的準備赴以全力。她忽然發現李明如的生活步驟這樣平穩堅定的原因是能夠以讀書為重心,來尋求一個有意義的遠景。
「算了!哪裏聽見結了婚頭胎孩子拿掉的?除非不合法的懷孕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
如果有地方可去,她真想逃學。雖然人在學校,卻心不在焉,除了借李明如的英文練習照抄一遍,其他什麼也沒有做。她翻翻班上訂閱的報紙,電影院倒是個避難所,即使看最壞的片子,也比看老師站在講台上有趣。可惜沒有錢買票。想到錢她便一陣發恨,尤其整天聽媽談錢更感到俗氣萬分,只是她也明白金錢的重要性,她既討厭它,又覺得它不可或缺,就像人明知會死亡,仍得活下去,這都是些無可奈何的事情。
其實稚白對於洪森並沒有研究的興趣,倘若有一點興趣,也是李明如的話引起來的。一下車,便把那些問題整個拋掉。現在她站在韻白的小廚房裏,非常沮喪和無聊,才兩個星期不見,韻白腹部和-圖-書更鼓了,雨天光線不夠,早早就把日光燈開著,照得韻白的臉更瘦小,更蒼白了。孕婦像是病婦,怪不得媽媽教訓過韻白,不應該懷孕過早,韻白當時還苦著臉說一句:有什麼法子呢?媽說:要是我,我就拿掉,錦白在旁邊嘖嘖的說媽違法,並且說媽年輕的時候動手術如果有今天方便的話,韻白還沒有出生就見閻王去了,媽說:那輪不到韻白,是韻白上面的那個活了半歲的哥哥。媽又說:如果知道爸爸有今天,連半個孩子也不要給他生,你們一個個全沒有命。錦白噘著嘴唇還擊媽一句:你不生也有人替他生,這話正擊中媽的創傷,媽罵著死丫頭擊手打去,錦白笑著逃開了。
李明如和她同桌,如果不是以貌取人的心理在作梗,她早已和她很接近。聽誰說過從人的姓名可以分析性格,如果把這句話用在李明如身上,保證是錯誤的。李明如在稚白的印象裡既不明朗也不如意,眼睛很小,不笑時也只是一條縫。牙床突出,嘴唇閉攏時總給人一種吃力的感覺。健康情形不佳,臉白白的。品學兼優,班上的同學沒有人不知道她初中畢業時生了場病,否則聯考也不會落榜了。
「愛,以迷信來說是天意,以科學來說是機會。只靠人力的安排,即使產生一點作用,也不會有結果的。」
「妳怎麼知道我在鬧情緒?」
「舉個例妳別生氣,我家養了隻白狐狸狗,平常最喜歡叫。如果聽不見牠叫,一定是生病了。我看妳很健康,身體沒有生病,可能是心病。」
「大姐夫聽見有什麼關係?」
「社會最糟的一點是以一個人的一件事判斷所有的事。其實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爸爸那樣,屬於他的私生活,不能否定了他另外很多優點和美德。」
「我遇見一個。」
望著韻白做事這樣辛苦,稚白才覺得媽的話很有道理。
「可是種子發不發芽要靠灌溉,你為什麼不對他表示愛他呢?」
「用不著埋怨,」韻白心平氣和:「不論是女人還是男人,活著都有一份痛苦,一份快樂。」
「趕快叫車回去吧!流浪漢。」
稚白唯唯應著,實際上韻白的話根本沒有往她心裏去。因為她心裏裝滿了石心樵,已無處可容其他的問題。
「我沒有和他吵,是他趕過來找我吵的。」李明如拉長了那張原來就不可愛的臉:「他就是這種性格,他只可以說別人,別人不能說他。」
「當然,爸爸的智慧、學識、見解、言談,都是在千人萬人中間難得遇見的一個人。」
「這就是媽失敗的地方,她以為她有我們六個,大可以聯合作戰了,誰知道我們都私通敵國。」
韻白看了稚白一眼:
「我懶得說。」
「大姐,這些事是石小叔告訴你的嗎?」
「這人很麻煩。」明如搖搖頭,既不滿意他,又不願意批評他。
李明如見了他,既不好奇也不驚奇,慣於嚴肅的表情平靜如一。
「知道你母親是個醫生,所以你才懂得研究病情。」稚白揶揄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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