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好難!我媽常說等我們自己賺錢的時候才知道有多難。」
他發現她在摸雞心了,他情不自禁地湊過來吻了她一下:
她點點頭。她很想歡騰地跳起來大叫幾聲喜歡,但她不願表現得太小家子氣。錦白接受男朋友的禮物就從不大驚小怪,她要學錦白。
「等我自己賺錢的時候。」
洪森知道話裏包含的忌妒的成分,於是故意說:
「幹什麼?」稚白本能退縮著。對她來說舞池猶如戰場。
「這是送給我的?」
她懷著滿心的怒氣,睜大眼睛,把身體儘量向前探。她打算從擺動的人群中發現罪不可赦的洪森。
「我不累,人一興奮就不容易累。」稚白仰起頭吸了口氣:「今天晚上我好緊張,你沒有聽出來我唱歌時候聲音發抖嗎?」
洪森忙著搬吉他和音箱,沒有時間顧及她。在陌生的人堆裏,本來她想一反平素的敵視而和祁咪|咪聯盟的,偏偏祁咪|咪遇見了熟朋友,很親密地和那個小眼睛女孩擠坐在一張沙發上,談談笑笑好像有意使她看著難過。
剛放的阿哥哥是「猴子」合唱團演奏的,音樂一響,每個男生就過來請女生跳舞。她的坐位首當其衝,如果有地方可逃,她真想躲起來,否則有人站在她面前邀她跳舞怎麼辦?在初中她和女同學胡亂學過三步和四步,最近才加緊練習,向錦白請教阿哥哥舞,她認為自己已經夠聰明了,錦白卻責備她笨得像豬,她自然不服氣,如果她有錦白那樣多的機會,她的舞姿必定比錦白還美妙。
「我才不和別人跳呢,我在等你。」
「一直不見你的人,瘋到那裏去了?」
現在他並沒有吻她的企圖,只在專心替她把雞心鍊掛在胸前。
洪森舒展眉頭笑了,笑稚白說的是外行話。但他並沒有指明她,音樂令人興奮,他隨著節奏扭動了兩下,姿態非常動人。
「阿黑吉他弦斷了,臨時陪他到樂器店換好,忙了半天。」
音樂連連響著沒有停,稚白嚼著口香糖的節奏和音樂的相同,眼睛注視著客廳裏擠在一https://m.hetubook.com.com起擺動的人影。她只覺得那些女生一個個從她身旁經過,卻不知道會有這麼多,直到她望見祁咪|咪和小朱也在其中,才急忙回頭一看,原來所有的沙發椅都空空的。
不過她有這種自信,倘若她再向心樵開口要買什麼,心樵一定不會拒絕的。問題是她已和心樵交惡,她不知道心樵對她如何,但她無法忘記那個不愉快的星期天,她曾經把話說得那麼絕情,即使她再懊悔,也不會自動向他表明。
「既然這樣,就應該讓我們現在花得痛快一點。」
固然她也珍視照片,但她更珍視那閃亮閃亮的東西。
在洪森面前,她更矜持著,從不發出一句經濟困難的怨言。對心樵又不同了,因為他太瞭解她的家境,她想隱瞞也隱瞞不住。至於對洪森,她沒有必要顯示她的弱點。
她聽了有點失望,他的話減低了她對雞心的重視。虛榮是愛美的產物,小時候,她不懂得欣賞首飾,以後一年年逐漸有了不同的認識,常聽媽她們談論珠寶,逛街時她也常情不自禁地被金店的櫥窗吸引住。雖然她抱著那些五光十色的東西屬於她的幻想,但她仍然缺乏判斷好壞的常識。
突然她雙腳靠緊,幾乎要驚跳起來,她終於發現洪森了。接著她鬆了一口氣,原來洪森不是在跳舞,而在艱難地穿過人群向她走來。
所謂的主人,也不過是一個和她年紀不相上下的男生,圓圓的胖臉看起來很幼稚,卻不知他怎麼有權柄主宰整個的家庭?雖然是臨時的也不容易,她就無法說服媽答應她開一次家庭舞會,而且把全家人趕出去。由這點證明:人實在有幸,有不幸。
「什麼時候?」她以玩笑的態度掩飾心裏的貪婪。
「什麼東西?」明知應該緘默的,但她仍然忍不住問出口來。她以為他在和她開玩笑,也許他故意找機會吻她,才把她拉到沒有人在的廚房。
一陣至深的寂寞感使她想哭,她不是來這裏尋找快樂的嗎?而眼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情景竟像被遺棄一樣。音樂那樣吵鬧,跳舞的人那樣歡騰,更顯出她的孤獨。她開始怨恨起洪森了,他明知她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而他竟不來陪伴她。
「是嗎?」洪森感動地拉住她的手,打算把她拉起來。
「李明如人多單純!她的家庭也單純。」
「郝咪|咪才唱的好。」
她和他站得這樣近,阿哥哥音樂這樣熱情,忽然她衝動地伸出手臂來環繞住他的脖子頸,自動獻上一吻。
「閉著眼睛聽很可以,她的人實在不敢領教!只有你最好。」
他的話提醒了她的時間觀念,看看錶,不由得驚叫:
她默默地任他拉住她的手,等待空車經過。她忽然發覺男人的毅力大得多,最初是他留戀著她,現在是她不忍和他分別。
瘋字是她無意中就襲用了她媽的口頭禪,洪森聽了很不習慣地一怔,這個瘋字對他實在很重,一種受人誤解的煩躁使他不禁皺起眉頭:
她猜錯了,他確實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閃亮閃亮的東西,一時她驚喜的幾乎忘記了呼吸。過了一陣子,她才用手輕撫著垂在細細的金鍊下面的小小金雞心,仍然不能信以為真:
洪森牽著稚白的手,向清冷的街心張望著說:
「我也是的,不過我怕你累。」
沒有開燈,只有藉著聖誕樹一閃一閃的光亮觀看這個人家的客廳。傢具搬空了,黑白花的磨石地上灑了滑石粉,牆角的電唱機放出「披頭」音樂,有兩對隨著音樂在扭著。所有的沙發都堆在客廳只隔著一個花木架的餐廳,餐廳的椅子排列在走廊上,一群男生或坐或站在那裏,大多數吸烟,姿態流氣而老練。女生集中在餐廳,凌亂地擺著幾盤糖果。走進這樣一個因烟霧造成的迷濛以及因聲音造成的混亂的環境裏以後,稚白立刻受到迷濛與混亂的感染,她被主人引讓在女孩子堆裏,雖然有坐位,她的心仍然很不安。
「要命,快一點鐘了!從來沒有這麼晚回去過。」
「其實你也該知足了,你媽媽很愛你https://m•hetubook.com•com,你並不缺少什麼。」
「沒有,你唱得很好。」
只是洪森把她拉到相反的方向。
作主人的叫什麼,她忘了,洪森在門口已介紹過,只是當時太匆忙,沒有記住。包括洪森在內,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這是她第一次參加舞會,自然也是她第一次表演歌唱,想想看無論是誰都會緊張。在表面上她卻故意逞強,好像不當回事一樣。
稚白記起他小時候笑得那麼快樂的照片,還有掛在他房裏牆上的獎狀。現在,和他連在一起的不再是獎狀,而是一些不榮譽的事。他的臉上常有一層憂鬱,即使笑起來也不再有天真無慮,笑容裏總像摻雜著別的東西。
「看起來很像是金的。」她輕描淡寫地吐出她的感覺。
「以後慢慢告訴你。還是坐車送你回去吧!回去太晚對你不好,明天不許你出來就麻煩了。」
「怎麼沒有關係?好貴的!」
「別鬧,會有人看見。」
「不貴,很便宜。」
「也許。」洪森踢著路面說:「我常常想,假若我爸爸還活著,也許我會兩樣。」
看到他,她喜怒交加,那份喜悅被她隱藏在心裏,卻把那份怒向他表露無遺:
「我們都不單純!」稚白嘆息著:「如果我們的家庭都很單純,我們是不是也會好得多?」
「明天還要練習?」
嵌在雞心裏面的是洪森孩兒時的照片,那原是全身的,被他按雞心大小剪得只賸一個臉,臉上的笑意好甜。那晚她在他房裏誇獎他兒時的照片可愛時,他說:「你看本人是不是比照片還可愛?」她以為這是一句鄭重的問話,因此她才抬起頭來鄭重地去打量他,她一點兒也沒想到他會趁機吻她。
「有一天我會買真金的送給你。」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
由她的沉默反應,洪森忽然發覺不該用自己的言語煞自己的威風,他立刻肯定地說:
「裏面有我的照片,你要不要打開看看?」
「當然是,喜不喜歡?」
「吉他一共有好幾條弦,和圖書斷了一條有什麼關係?」
「不夠花!鈔票放在身上轉眼就沒有了。」
這就是她幻想了很多天的聖誕舞會嗎?以前她雖然沒有享受過聖誕夜,那至多遺憾罷了,絕不像在強烈的對比下這麼難以容忍。聖誕樹的閃閃光芒照不亮客廳,她只能看清近處的幾對,遠處的都很模糊,她不知道洪森是否也混在擁擠的人群裏大跳阿哥哥?她不相信他會這樣做,因為她是他的舞伴,儘管她沒有膽量跳舞。她無法使自己不疑惑,「女生字典」還沒有在她印象裏褪色,今晚十幾個女生中間,洪森必然會認識幾個。
「要不要坐車?」
「我要送一樣東西給你。」
「今天晚上是 X'mas Eve,應該玩到天亮。」
稚白疑惑地瞥了洪森一眼,路很黑,她看不出他是否言不由衷。
她暗自撇撇嘴,以不合群的姿態背向女孩子們。老實說那些女孩子全沒有資格被她放在眼裏的,醜怪居多不論,而且服裝也多數不整。舊毛衣和長褲竟好意思參加舞會,真笑死人!其中有一個她注意了幾眼,不是注意人,而是注意那個人腳上的白皮靴。同樣的白皮靴錦白也有一雙,可惜錦白看得像寶貝一樣,不肯借給她穿。她向媽抗議過,媽的反應極其冷淡,只翻著眼白說:「我又沒有給她錢,你要是有辦法,你也去買一雙穿呀!」她怨恨媽無情,同時又怨恨自己無能,雖名其為有兩個男友,但都不可能像陳日新對錦白那樣獻殷勤。
「我想不會是,金的我買不起。」
這些年來,她的聖誕都毫無快樂的色彩,媽不但不重視聖誕節,甚至反對寄聖誕卡,認為也是一種浪費,不向她要錢買則例外。至於聖誕禮物,想也不要想。哪裡有洪森這樣幸福?身上穿的是他媽媽送他的新西服,而她今晚穿的又是錦白的衣服。
「你媽媽不是給你很多錢嗎?」
他告訴過她每個星期固定有三百元零用,另外還有不固定的數目,和他比較起來,她不知道有多羨慕,而他提起金錢時那份委屈,比她有過無不及。倘若她的零和_圖_書用錢一旦增多十倍,也許仍然和現在一樣鬧經濟恐慌。
「不是不懂,是裝麻木,或者有意報復。上一代捏他們,捏成一個個模型,他們本身就不服捏,可是又要捏我們,我們怎麼會服?」洪森不屑地哼著,鼻子兩旁露出兩條紋路。
「怎麼不跳舞?」
「是,你沒聽見我剛才讓小朱把吉他和音箱一起帶到他家,明天去練習嗎?元旦晚上還有人請我們去演奏。『流浪漢』慢慢會越來越出名,有一天我們會賺大錢,信不信?」
「不懂什麼?」
「我媽可不會那樣想,她不過聖誕。」稚白說著一片悵然。
「不會的,」他雖然這樣說,仍然替她查看掛鉤:「丟了雞心沒有關係,不過連照片一起丟掉就可惜了。」
「動它幹什麼?」
那個姓祁的女生就不當回事,在車上便哼著歌曲,還不斷找人聊天,更讓她看不慣。她管不了小朱他們,但她可以禁止洪森和祁咪|咪說話,倘若他和她說話,她立刻狠狠瞪他或者索性不理他。一開始她就不願意祁咪|咪主唱,那完全等於「既生瑜又何生亮」?祁咪|咪長得雖然醜死人,但歌唱得好她不能否認。
「可是有人服。像李明如。」
「這麼晚,不會有人。」
在洪森的目光得意的跳躍中,稚白點頭笑了。有夢想便有安慰,雖然這一天離眼前還非常遙遠。
「我也這樣覺得,」稚白笑著:「大人真不懂我們的心理。不知道我們變成大人以後,是不是也不懂年輕一代的心理?」
她覺得他的話很洩氣。她一向認為他富有,聽他的口氣好像和她同樣貧窮似的。
「我怕它丟了。」她笑著順口說。
稚白當然不會把真實的原因告訴他,她絕對不會讓他知道她從來沒有參加過舞會,就像她絕不能讓他知道她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一樣。
「你真好,洪森。」
悵然中,她仍舊懷著一份滿足,她舉起手撫摸掛在胸前的小小雞心,她也有洪森送她的聖誕禮物。
「不要了,這樣走走不很好?」稚白忽然笑了一下說:「以前我是最恨走路。和你走路好像特別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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