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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覺得你現在交男朋友太早?」
「稚白,倘若我傷害了你,那也是無意的。而且我是出自純正的動機,也許我的態度使你不滿意,但是你必須相信,無論從哪一個角度我都只有愛護你。」
「如果已經被傷害了呢?」
稚白仔細咀嚼著他的話,同時尋思他是否有所指?
「我奇怪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喜歡接近大自然,寧願把時間消磨在電影院、咖啡館甚至舞廳裏,那種昏黑不見天日的地方怎能培養出光明開朗的性格?」
心樵的目光在她含怨的逼視下退縮了,他低下頭望著面前的草地,聲音低沉如舊,帶著深厚的感情:
「有話就說吧!」
「笑話!我和你對立作什麼?」她又瞥了他一眼,他的臉上仍然一派安詳,他的美好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對於他的好脾氣,她既不服又驚奇,他明知她在和他作對,竟一點也不生氣。洪森就不像他這樣有涵養,已經好幾次為著芝麻大的事情和她爭執,雖然最後仍是他妥協,但當時不愉快氣氛總會損害了情緒。不過就在這爭執之間使她發現她對於洪森的感情有增無減,也許曲線劃在心上比直線好看。她寧可欣賞洪森的暴躁,而看不慣心樵這種過分的穩重,她覺得過分的穩重便失了真。
心樵默默望著稚白。稚白說這句話時連頭也沒有抬,更沒有看他一眼。從坐在草地上開始她就沒有看他一眼。她的雙腿併攏,下頦放在膝蓋上,手撫摸著發黃的草。陽光這樣好,把她的頭髮照得油亮,彷彿蒸發出一股www.hetubook.com.com香氣。屬於少女的體香。但她臉上的表情卻十分造做,以前的那股熱情不知何處去了,即使發怒也是由那股熱情形成的。現在卻故作嚴肅,同時帶著一份煩躁不安。
稚白站起來,拍了拍裙子,聽慣了洪森的論調,她感到石小叔的思想太落伍。他以長輩自居也許是對的,她現在才發現她和他之間確實隔著很大的距離,大自然算什麼東西,坐在草地上曬太陽只有一個好處:不用花錢。這樣枯坐,無聊透頂,遠不如金錢買來的情調有樂趣。
「我前天已經看見了他。」心樵依然平平靜靜,不為稚白的表情所動:「這是我第三次來,前兩次都沒有看見你。」
「沒有這種意思。」她仍然不看他,但鼻孔張動著,表示心裏的不滿:「你說和我有話說!」
他的目光深沉,聲音低沉,平靜中又包含著無限關切。陽光將她的頭皮撫熱,他的言語將她的心撫熱,突然她感到一陣委屈,如果事情有早有遲,他的關切未免太遲了。
「否則你不會戴它。」
「你脖子上多了個金鍊子。」
「想想你自己好了!」
稚白不願意他提起小時候,因為她不能忍受他那種以長輩自居的老氣橫秋。也許正因為他眼看她長大的,對她存的幼稚印象才會永遠無法更改過來。
「對和錯,並沒有絕對的標準,通常根據幾個法則來決定對和錯,傳統的觀念,道德的判斷,權威的命令,群眾的投票。就個人而論,經驗可以幫助認識,當你十六hetubook.com.com歲的時候,看法和想法,和你二十六歲的時候完全不同,這點你相不相信?」
「好了,話說完了吧?」稚白擔心出口太重,於是急忙用手抓了抓頭髮:「太陽曬得人難過,何必把星期天這麼糟蹋掉?」
「真的,我希望你做一個又文雅又懂事的女孩子。你爸爸說過要我照顧你。」
「有關係,就像果子摘得過早會青澀,年紀太輕,心性未定,目光有偏差,選擇不正確。」
「我自己買的,為了好玩。」稚白仍在強詞奪理。
「聽說你參加了一個樂隊。」
「如果還在生氣的話,早就氣死了!」稚白撇撇嘴。
「是嗎?」稚白這才把目光移往他臉上,那是帶著疑惑的目光,在探測他的話裏虛實:「我不知道。」
心樵沉吟了一下,不成問題的問題往往最難解答。不過這個問題還難不倒他。
「你不會知道,因為你不在家。」他的目光深沉,語氣溫和:「你好像很忙。」
當年,他對宋海真從不妥協,但現在卻在一個不成熟的女孩面前表示讓步,她不願曬太陽,他竟退而求其次:
「誰告訴你我參加樂隊的?」
「那當然不行,秀白,聲白都在家,要去一起去。」
「你媽說你最近勤於練歌。還有麗白也說你參加一個叫流浪漢的樂隊。」
「有什麼問題?大不了男朋友送的。」她故意當作玩笑在說。
「當然。你以為天下除了你忙以外,別人都閒得沒有一點事?」稚白得意著,好容易找到一個報復的機會,她過去聽夠他說和圖書忙了。
「就我們兩個人?」稚白的心開始動搖,嘴角一挑,眼睛一瞟。舊有的感情重新在心裏燃燒起來,幾乎把洪森的約會拋開。
「誰說它有紀念性?」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你以為我不知道?曬太陽,談天,如果不是為我爸爸,你還不來呢!」稚白仰起頭來,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可惜你的消息不靈通,他昨天回臺南了!」
稚白的哼雖然出自無聲,但她的表情仍舊被心樵注意到了,他微笑著向自己點點頭說:
「我不是教訓,我是為你好。」
「沒有了。聽你的語氣,好像另外有事情你認為她會告訴我。」
隨在稚白之後,心樵也站起來。他輕輕吁了口氣,用來緩和情緒上的悵然若失,陽光太強烈的關係,他的眼前有點發黑,恍惚中彷彿稚白變成另一個人,情形也相同,他每次約宋海真坐在草地上談天時,她總不耐煩地提議走開,而宋海真和稚白一樣,最欣賞黑暗無光的地方。
「那倒不是的,」稚白急忙找理由掩飾:「她最討厭!喜歡無事生非,常常翻舌翻嘴。」
「我還沒有活到二十六歲,我怎麼知道?十年以後你再來問我還差不多!」
「哼!我知道你心意不誠!」稚白冷笑一聲,一面向房裏跑,一面惡作劇似的大喊:「書呆子,命|根|子,石小叔要請你們看電影!」
心樵觀察她時嘴角一直含著笑意,過了一會才問了一句:
不滿的情緒膨脹未減,心樵的言語對稚白像一堆石子那樣難以消化,她用膝蓋頂著下頦冷冷地說hetubook.com•com
「是不是限定談話的時間?」
愛護!讓一個人失望,拒人於千里,這也叫愛護?
「好久不見,我以為你會長大一點,結果還是和過去一樣,凡事帶著敵意,故意和我對立。」
「沒有。」心樵仍然付之一笑,笑她剛在否認有敵意,敵意又來了:「我雖然欣賞古典音樂,但是也不反對熱門音樂,因為像開卷有益一樣,各種音樂都有益於心性。不過我只有一點建議,對於任何的愛好都當作生活的一部分,不要當作全部。把所有一切都投在一件事上,結果會得不償失。」
「假的。」她不在意地聳肩一笑:「不值錢。」
但心樵並沒有當作玩笑在聽,他注視著她,鄭重地問了一句:
「稚白,能不能不把死呀活的掛在嘴上?」
「我只想隨便談談,如果你沒有事,我們坐在草地上曬曬太陽不很好嗎?」心樵注視著稚白,用低沉的聲音說:「你在冷笑。稚白,你為什麼對我這麼不友善?」
「不會是裝飾品呀?」
那聲音,那態度,對心樵形成一種嚴重的警惕,他記起自己如何受過她的糾纏了,和她單獨在一起對他來說雖然沒有什麼,但他顧慮著會影響她的心理,因此他不得不故作莊嚴說:
「我知道你一直氣我,從那個星期天以後就不再理我,我很遺憾,也很抱歉。我比你年紀大,我對一件事情的看法比你遠,比你清楚,即使我不能禁止你犯錯,可是我不能協助你犯錯。」
「裝飾品不會藏在裏面。」
「看電影去吧!如果你沒有事。」
「你要教訓先和*圖*書去教訓我媽吧!」
「有什麼不對嗎?」
「你以為十年很長嗎?」心樵以微笑掩飾住稚白給他的難堪,依然心平氣和地說:「我認識你已經超過十年了,想起你小時候,如在眼前。」
心樵笑了笑:
「正確又怎樣?不正確又怎樣?」稚白凝視著草地,聲音輕得像自語。她確實在自語,同時心裏懷著一份怨氣。最初她選擇他應該很正確,雖然她滿是熱情,但他一片冰冷,否則洪森從何處介入?即使她的選擇有誤,責任也應該由他擔負,而他卻毫不知情地教訓起她來了。
「你看什麼?」稚白發覺到自己被他注視時,不覺提防地問他。
「你還在生我的氣?」
「我說的金鍊子是指它金顏色的鍊子,並不是指它是黃金的。一般人都拿一件東西的價格去決定它的價值,實際上價格和價值是兩回事,很多有價格的東西並沒有價值,很多有價值的東西絕不能用價格衡量。」心樵望著稚白把金鍊子往裏塞了塞,用衣領將它埋住:「只要有紀念性便無價,不必用凡俗的眼光看它的品質真假。」
「你說過交男朋友很正常,」稚白狡黠地把頭一歪:「早一點遲一點有什麼關係?」
隨著她仰頭搖動,她頸上的細鍊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刺著心樵的眼睛。
「我並沒有追問它的來源。」心樵含笑說:「聽你這樣解釋,反而好像有問題了。」
「謝謝!」稚白帶著刺。
「麗白還說我什麼了?」稚白心裏忐忑不安起來,她想看心樵,卻又怕他從她的目光看出她的心虛。
「不正確,會傷害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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