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踏進小院,洪森便悔起來,早知道他們還沒有睡,就應該纏住稚白多在外面消磨一點時間。人常常只憑表面的觀察便羨慕別人,而不瞭解別人的隱衷。像稚白,還有別的女孩子,很羨慕這種新式的公寓住宅,只有他才體驗到這種住宅的缺點,進出時必須經過客廳。客廳裏有談笑聲,接著媽媽在叫他:「是森森嗎?」媽媽必然聽見了他用鑰匙開大門。現在想悄悄退走都不可能。
「真的,等你不來,你不知道一個人坐在這裏看別人親熱有多刺|激!要是不吸支烟,會把人給蹩死。」
逢到情緒原就低落的時候,那輛車會引起他一種憎恨,有好幾次走到門口,又臨時轉念踽踽而去。到同學家的途中,他找一個公共電話,往家裏打個電話,以和同學溫習功課為由說明夜晚外宿。最好是佣人接電話,交待一聲便可以掛斷,遇見媽媽就麻煩了,勸長勸短,令他非常不耐煩。他覺得媽媽的話是假的,她應該從他和羅伯伯之間選擇一個,要愛他,就不能愛羅伯伯。
以沉默作為對抗最好不過,迫不得已才用簡單的幾個字答覆。媽媽如果想以心換心那算打錯了主意,傷心也沒有用,她應該知道是她先使他失望的,誰讓他把心給了別人。
閉著眼睛,更容易判斷門外的腳步聲,他聽兒周嫂抱著小妹走進隔壁的房間,他也聽見羅伯伯和媽媽走進對面的房間。媽媽的房間和他的遠離是智舉,以前媽媽和他住隔壁,那種住宅的建築材料比較單薄,他們也許認為他年幼無知而未加防備,每當午夜夢迴,隔壁的動靜常使他心驚膽顫的縮成一團,他的思想在惶恐中本能地摸出一條路去追尋。異性對他吸引力加強了,他不僅幻想,而且開始採取行動,他參加徵求筆友,和幾個女孩子通信,交換照片,然後約會見面。一步步,他越來越大膽。
「別冤枉我好不好?朋友之間也應該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點信任吧?」
再度被洪森抱住,稚白沒有掙扎。一陣騷動,他把臉埋在她的脖子裏,好像是正在播放的史特勞斯圓舞曲令他靜默下來,昏然欲睡似的,他的手卻沒有停止活動。稚白感到癢嗖嗖的,不由得吃吃輕笑幾聲,他的動作配合她的笑聲雖然都有點放任,但環境能夠允許他們這樣做。叫一杯飲料,便可以各人陶醉各人的,誰也不妨礙誰。黑暗把座位與座位的有限間隔變成無限,雖近在咫尺,卻彼此看不見臉。倘若不是侍者用小電筒引路,便會像盲人一樣無法進進出出,小電筒只有幾寸面積的光亮,侍者竭力避免驚動座上客,很知趣地照射在地面上。
「練吉他。」
客廳暖得令他呼吸艱難,實際是眼前的景象令他呼吸艱難,羅又勉懶懶的靠在沙發上,仍然官派如山,瞇著眼睛在逗小妹。媽媽站在客廳中央,想必和羅又勉坐在一起,在他進來以前才故意站起來的。過去他們常關在臥室裏,以後把活動的範圍慢慢由臥室發展到客廳,按照一般情形,大家集中在客廳談談笑笑這原是很正常家庭生活,但給予洪森的感覺卻很複雜,他認為這種公然的態度表明了他們越來越大膽。
在純吃茶時,他對稚白說的「女人都是說謊專家」確實是有感而發。只因稚白推出抗議的內容正觸及他的隱痛,他才不得不以那句出自無意的玩笑把話結束。也許有一天會把他所想的告訴她,但不是現在。現在的感情還沒有進展到把一切都毫不隱瞞的公開。
「那是以前的事,和你好以後就沒有了。」洪森雙手叉在胸前,悻悻地說:「可是你——」
話是不經心說出的,卻被洪森經心地聽在心裏。
「森森,吃晚飯沒有?」
「哎呀!我們在開玩笑,你扯那麼hetubook•com•com遠幹什麼?」
「老實告訴你,人家請我看電影,我都沒有去,你還不滿意。」
如果小妹確實是領養的,也許他會善待他。而她確實和他一母所出,偏偏媽媽要偽稱是領養的。生小妹前後,媽媽離家達四個月之久,名其為旅行去了,實際上隱匿在另一個地方待產。最初他也隱隱約約的風聞一點消息,如果媽媽直接說明也就罷了,偏偏要編造一個收養棄嬰的故事欺騙他,難道他會那麼幼稚,輕易便聽信她的話?
「對,哥哥回來了,小妹鞠躬說哥哥好。」
第一次到這種地方時,她感到非常可怕,惴惴然幾乎畏縮不前,怪不得石小叔不肯帶她來「純吃茶」。不過樓下的光線亮多了,如果不是她要在洪森的面前表現得見過世面,她一定會提出改坐在樓下。她曾經把她的想法告訴洪森,卻惹來他的奚落:「樓下有什麼意思?這才是純吃茶,傻瓜!」接著他開始用動作來表達他的熱情。
「哪裏學的洋幽默,拿來唬我?」
「請客用完了。」他把頭一歪,大酒渦閃了出來。
受到逼問,她很不愉快,對洪森常常表現的那種自以為是的態度,當她情緒好時還不覺得,否則很容易引起她的反感。她忽然留戀起和心樵談話的情調了,就因為陽光草地那樣明亮坦然,才顯得這黑暗的純吃茶特別猥褻不潔,洪森的手不斷向她進犯,配合著這環境的一切,輕浮得使她難以忍受。
「你來得這麼晚,而且從坐下來就不安定,為什麼道理?為什麼?」
「這樣花錢不行,這樣……」
「請女朋友了?」
「早點睡吧!」媽媽急著出去了。心根本沒有在他這裏:「快期考了,好好預備功課。」
媽媽這次沒有把話說完便匆匆走了,賸下他冷冷發笑。媽媽那套老生常談他早已聽膩了,無非勸他要節儉。其實花點錢怕什麼?羅伯伯賺錢很容易,反正是貪https://m.hetubook.com.com汙來的,羅伯伯對他百害,惟有花錢一利,他實在沒有理由放棄。
「沒有,請樂隊。」他不會承認,大人自己可以鬧緋色糾紛,可是總限制年輕人交結異性,假若這是錯誤,為什麼不約束自身?
「不是昨天才給你兩百元嗎?」
洪森有點理屈,但他並不認輸。他只把肩膀一聳:
「我也不知道。」她的聲音很低。由陽光草地走進黑暗裏,實在是一個強烈的對比,洪森的放任不羈更顯出心樵的莊重和端正。
「誰請你看電影?誰?那個男朋友?」
洪森搖搖頭,媽媽的身材雖然已因年齡而呈現出中年人的豐腴,但她的皮膚在燈火照耀下卻白皙細膩如昔。對於媽媽的美麗,他不但不能欣賞,反而格外憎恨。醜陋即安全,否則這個家庭怎會多出來羅又勉?
「信任女人的話?」洪森仰著臉哈的乾笑一聲:「女人都是說謊專家。」
「誰說的?」稚白本能地惱怒著:「拿什麼證明女人是說謊專家?」
「誰知道你去沒有去。我又不是整天在跟著你。」由洪森冷冰冰的表情,稚白知道已弄巧成拙,才止住嘻笑改為嚴肅。
「只要你承認開玩笑就好。」稚白自我安慰地找了個臺階。這種環境,這種燈光,這種氣氛,如果僵僵坐著只顧著吵架,未免太辜負純吃茶了。
爸爸去世以後的那段日子他還記得,母子二人相依為命並不是不能生活,媽媽卻偏要容納第三者。他不知道羅又勉給媽媽多少痛苦,多少快樂;但他所得的只有痛苦,沒有快樂。
「潤華,小妹要撒尿。」
「你怎麼不說你又遲到了,讓我等得心焦?」
「心焦就非吸烟不可呀?你不是戒了嗎?說話不算話!」
「潤華。」那個人在叫媽媽。好像一刻也少不了她。既然如此,為什麼讓她委屈的作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外室。
初走進來,比走進已開演的日場電影院還要費力,電影院畢竟有www.hetubook.com•com一面巨大的銀幕在閃動,而這裏僅靠小電筒作嚮導仍然寸步難行,幸而洪森站起來拉住她的手,否則她很難從一團團的黑影裏分辨出哪個是他。
「你又吸烟了!」稚白一把將洪森推開:「嚼口香糖也沒有用。」
稚白原想把這句話當作殺手鐧使他降服的,不料激起他的煩躁:
洪森也抱著這種想法,爭論已過,開始重複熱情的動作。稚白閉上眼睛,對他已全心全意,她並不知道他沒有把精神集中。他在想別的事情。她並不知道是她的話引起他想別的事情。
「我怎麼?我也沒有和別人去。」
「整天都到哪裏去了?」媽媽的聲音雖然非常溫婉。
「你怎麼回事?」愛撫得不到預期的反應,洪森檯起頭來,五官昏昏不分,只有閃閃的瞳孔對著閃閃的瞳孔:「心好像不在,是不是?」
「我是說給他留的有菜。」大酒渦一閃:「餓不餓?給你熱熱。」
他欠起身來向桌上探望,果然有鈔票放在桌上。他跳過去仔細看一眼,小器!只給一百元。
「請看電影有什麼稀奇?難道你沒有請過別人看電影?」
見她不否認,他更進一步振振有詞。
洪森侷促地苦笑著,羅又勉和小妹在他的眼裏極端不調和。他低下頭急忙向自己房裏逃。
門被輕輕推開了。媽媽叫他一聲,他自然不會答應。當門重新被關上以前,他悄悄睜開眼睛,望著媽媽的背影。他多少有些受感動,媽媽畢竟是關心他的。只是她對他的關心絕不能抵消她給他的羞辱。那個女人跑來搗毀他的家是他終身難以洗脫的汙點,雖然羅又勉付出一切損失的代價,甚至有些朋友以塞翁失馬的話來勸慰媽媽,但物質的供應無法醫治精神。也許媽媽已經忘記了這次創傷,因為她已經從羅又勉那裡得到補償,可是他從何處得到補償?
「這話說得有點多餘吧?」羅又勉是何等機警的人。一眼看出凝結在洪森眉宇間的和圖書那團濃重鬱氣以後,立刻哈哈的打著圓場:「這麼晚還會空肚子?」
「潤華。周媽。」
「哥哥走,走。」
她並不分辯,他是女生字典,她不願意自己太單純。
「這是事實,不需要證明。」
「不會。」他靈機一動:「理髮給錢。」
聽聲音,媽媽還像幼年印象中的媽媽,以略帶齒音的南方國語暱稱他「森森」。看媽媽的人,卻不是當年的媽媽了。雖然他無法明確地說出她的改變。
「森森。」媽媽在敲門,想孤立都不行。
稚白很不滿意洪森的強硬,她只覺得他堅持錯誤是毫無道理的,卻一點都沒有想她也常犯這種毛病。
「你的吉他在家。」媽媽停頓一下,好像無可奈何才提醒他。
小妹跟在他後面蹣跚地跑了幾步,但他沒有回頭,他不但不愛她,反而憎恨她。兩年來他一直沒有改變這種想法。
他知道媽媽還會回來,把教訓的話說完,把鈔票留在桌上。他急忙關了燈,趁機入寢。等媽進來時,裝著睡著,她便無法囉嗦了。
「我用別人的。」說謊就要說到底,沒有什麼可慚愧的。大人在自責備孩子說謊以前,最好先反省一下自己是否做人誠實。
「來了,」媽媽臨走前又深深打量了他一眼:「頭髮該理了吧?別又犯校規。」
「你不認為你的話太過分?你把天下女人都罵進去了,別忘了你媽媽也是女人。」
小妹,羅伯伯。本來是他一個人的媽媽,卻被分割成幾個。
「馬克吐溫都說過戒烟不是難事,他戒過一百次,何況我呢?」
以眼前的情形,多出來的不是羅又勉而是他了。他回來以前他們不是正愉愉快快的在享受天倫樂嗎?就因為他的介入,局面頓時變得如此不調和,連小妹都發覺空氣有異,黑亮的眼珠默默盯住他看,然後伸出稚嫩的小手指期期的吐出發音含混的「哥哥,哥哥」。
只要望見那種黑轎車停在門邊,洪森的心就像被一大塊東西壓住似的,情緒會突然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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