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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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今天下午就去,」她忽然又說:「非去不可。」
三千元就在他手頭,是他特別在會計主任那裏通融的現款。除非迫不得已他絕不贊同稚白上手術台,對於手術危險的顧慮還小,主要他擔憂稚白在精神方面會因此受到慘痛的傷害,烙在心上的痕跡不比其他,可能終身消除不掉。
經過徹夜的苦思才得到的答案仍懸在那裏,稚白對他的要求索性應諾或者索性拒絕,都不會像這樣不安。自然他不能怨尤稚白的態度,由她懂得考慮證明她已比過去成熟。她也知道婚姻並非兒戲,必須很慎重地去處理。
數小時的睡眠一點也沒有消除他心頭的沉重,反而使他頭腦昏沉,但他必須打起精神,以歡娛的神情迎接未來的小新娘。
無論如何那都是以後的事了。心樵打了個呵欠,送報的包機已經由夜空飛過,馬路上的車輛過往的次數隨著夜的退色逐漸多加。明天,應該說是今天,還有不少事要做。
如果不是小鐘告訴他才十二點半,他以為已經到了下午放學的時間。他不知道稚白中午跑來作什麼?倘若來不及,為什麼不昨天晚上答應他呢?真是故意找麻煩!
他慢慢靠近她,舉起手打算輕撫她的肩膀,旋又作罷。渾圓和-圖-書的肩膀在他的眼裏變得單薄了,她顯然已瘦了許多。他確實對她懷著憐意,但他嘴裏卻在否認:「稚白,我不是可憐你。」
「難道你是愛我?」她驟轉回身來,逼視著他:「說呀!」
「啊。」如果是平時,他會反對她請假,事情雖然急迫,但總不能立刻去辦結婚手續,何必特意請假來擾亂他的睡眠?
「告訴我為什麼?」
由他來負起責任,他覺得比由一個可憐的小女孩獨力承受要輕鬆多了。雖然他對稚白沒有愛意,卻並非沒有感情,從昨晚開始,他發現他對她的感情突然加重。以前的距離是他蓄意造成的,一旦他自動拆去這個屏障,他便和她靠近許多。他曾經和稚白討論過他把結婚本身看作一種責任,既然必須盡責任,多一重和少一重對他沒有什麼區別。自然他也考慮過年齡的問題,但他的父親便比他的母親足足大了十歲,在他眼裏他們非常和諧。父母是受命於父母的婚姻,他們在婚後才開始培養感情。事情應該更樂觀一點,因為他們和稚白並不像父母當初那樣陌生。
她面對著窗前呆呆站在那裏,他就站在她背後,默默注視著她的靜態。他在猶豫著,是他重新提出問題,還是www.hetubook.com.com由她自動表明她一夜的考慮?
想到他的種種表現,他不禁對自己搖頭苦笑了,實在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和膽量!倘若當年他能夠對宋海真施出一點勇氣和膽量,也不會慘遭敗北。撇開宋海真,這幾年中間如果他肯積極一步,不會至今還保持單身。還有什麼可說呢?也許他和那個小女孩有緣份。
「不敢承認了吧?」
也許人蘊藏在內的體力遠比通常估量的豐富,心樵很奇怪自己從那裏來的精神?昨晚未眠並非謊言,熬到這時仍然不想閉眼。昨晚他的心境更加複雜,痛苦與悲憤和幾年前發現濤然和心茹的不正常關係完全相同。社會在他眼裡本來就像都市的交通一樣忙碌而有秩序,發生了這種事件猶如控制紅綠燈的號誌忽然失靈,路口沒有崗警,立刻呈現出空前的混亂,車撞人,車撞車,喧嚷叫囂成一片,天知道這是什麼世界!心樵便有同樣的感覺。
「我不要別人可憐我。」
「不願意。」她的話聲生硬而且冰冷。
「去哪裏?」他一時摸不著頭緒。
他暗暗吁了一口氣,好像石頭已落了地。照說應該輕鬆的,只是他的心情仍然很沉重。
他並非沒有為自己著想過,接hetubook.com•com受這樣一種命運對他雖是沉重的壓迫,至少他可以努力使自己往豁達的方向思索。孩子不是他的,但他相信他還能夠培養一份容納的雅量。過去濤然談到生育問題時,便對他說過:「凡男女燕好,只為著本身快樂,並沒有想到其他。懷孕不過是副產品。人類的生命大部分都是因父母疏忽而來的,在計劃中的生育為數不多。」倘若濤然的理論能成立,生育都出於不得已,那麼為什麼不讓稚白完成她的不得已?
心樵已經記不得是第幾次放這張唱片了,從編輯部回來,他一直呆呆地坐在稚白做過的座位,毫無睡意。偶爾發現唱片已唱完,才走過去重新放一遍。對於「無憐憫的命運」的每一個樂段他曾經那樣熟稔,現在再聽起來竟有生疏之感。時間可以磨損記憶,這幾年他很少聽柴可夫斯基的作品,把興趣轉向杜布西和巴爾托克。新的認識形成的觀念使他認為柴可夫斯基不是不好,而是太通俗了。今晚重新靜聽這張唱片,卻給予他更深的感受,尤其是第二樂章由雙簧管吹出的旋律那樣憂鬱,正配合他在孤獨中的煩惱心境。
躺下以後他又輾轉了好久,直到天色轉白,他才慢慢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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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午請了假。」她忽然說。
「你,」他對她的判斷不能完全信以為真,因此才又問:「你不願和我結婚?」
實際上不必等待她答覆便可以斷定,以她的智慧絕不可能對他表示拒絕。她應該知道捨此而外別無妥善之途。也許她會懷著複雜的感情在他面前再度痛哭,他會像昨晚一樣盡量以好言安慰她,並且向她保證婚後生活的安寧,生產以後她可以繼續未完成的學業。
他不知道她甚麼時候給他答覆,這不是能用電話談的問題,他猜想她會再來的。白天她要到學校去,如果來總在晚上。到時候他要和她仔細商談結婚的細節,他要竭力尊重她的意見,避免在任何地方損傷她的已被損傷的女性尊嚴。
他的沉默使她冷靜下來。她低著頭,話聲沉鬱:
只要她有一個合法的地位,她便不再為這件事恐懼,手持著一張結婚證書,可以驅走全部的羞恥,坦然接受別人的尊敬與道賀,像韻白一樣理直氣壯的躺在婦產科醫院休養,不會畏畏縮縮的拿著二百元或者三千元和醫生經過一番心照不宣的談話,然後進行不可告人的勾當。
「早。」
多少年來養成的容忍習性使他相信自己不難和稚白相處。以今天在一起的情和*圖*書形不正可以表明嗎?他會很耐心的不惹她生氣。他的用心真夠苦的,以整天的時間和她盤桓,目的在製造情緒,向她提出結婚問題時不致太困窘。僅靠一天自然太草率,只是她心焦如焚,急待解決難題,否則他可以多一段時間使感情慢慢醞釀。
不過他覺得稚白多少有點故作姿態,事情很明顯的擺在這裏,實在沒有再考慮的餘地。作一個年輕的母親雖非上策,總勝過非法的流產行為。
「來了,」心樵一手撫理頭髮,一手把門打開。敲門聲將他擾醒的,準是稚白無疑。稚白過去也來擾醒過他,但沒有像這次這樣理直氣壯,一開始便把門敲得咚咚響。
心樵受迫退了一步,態度卻仍然保持著一貫的平穩。
「對不起,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越是這樣,我越不能連累你。」
她回頭投給他一個含怨的眼色。他明白了。
這聲早以前是她先對他說的,現在他自動用來取悅她,而她卻緊閉著嘴沒有回答。走進來時她沒有看他,眼睛望著前面有點發直。宋磁上有裂紋了,他發現她的泛藍的眼白微微帶著紅絲。
他沒有說話,任她以乾笑諷刺他。自然他不願發出違心之言,即使他真的愛她,他也不會赤|裸裸的把這個字說出口。他覺得愛是一種心意,不是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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