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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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白的心情卻不像心樵這樣複雜。她曾經複雜過,而且萬分複雜,只是當她走進醫院時便化為單純,因為她的思想裏不再有別的,惟有一件事要做。
「那就住一天吧!」心樵這樣說時,並非沒有想稚白一夜不歸的問題。
然後他的決定竟被護士打消。
手術室隔絕了外面的世界,當她離開這裏而重新面對世界時,千斤重負已釋然於身,她可以坦坦然去正視每一個人。
「沒有關係,我陪陪你。」
護士指示她退除去下衣時,她曾一度陷於羞澀。垂在手術台上那白布幔只可以作為遮羞的象徵,重要的部分仍然顯露無遺。出世時每個人都是赤|裸的,由於混沌無知,無所謂羞恥。懂事以後,她開始獨自關起門來洗浴,這樣說也不過分,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把身體呈現於陌生人眼裏。雖然陌生人是幫助她除害的醫生,但他畢竟是異性。
她知道那是安慰她,快了?不論如何快,每秒鐘的痛苦都不會把她放過,剎那便是永恆,一時的煎熬在感覺中已長過一生。
他看不見她的臉,那隻手膀把臉擋著,只露出發白的嘴唇。一綹綹潮濕的頭髮沾住她的前額,顯然她曾受到極大的折磨。
他站在她身旁,用最低沉的聲音輕叫了聲「稚白」,一時喉頭乾燥,不知如何表達心裏的關懷。發白的嘴唇張動著,吐出一句微弱的問話:
他把買回來的東西放進冰箱。想打個電話到陸家,顧慮到驚動別人,他沒有打。
摔車,鯊魚的攻擊,紅色的摩托車,慘白的臉,……她的頭在擺動,她究竟作了什麼事情?太不公平了!一次過失會遭受這樣重的懲罰。是醫生還是礦工?拿著鑿山的利器,一直要掘到心臟,清脆的碰擊聲頻頻不停,一步步在割她的肝,拖她的腸。她絕不哼一聲和*圖*書!絕不喊一聲!即使把她的內臟挖空。她可以用力喘氣,深呼吸多少有緩和劇痛的作用。
幸而男用洗手間是空的,環境衛生還不算差,雖然氣味欠佳,但總勝過在眾人面前侷促不安。
「快了!」
「你要做什麼?」
書桌上有一張紙條,沒有稱呼,也沒有簽名,只斜斜的寫了兩個字:
「不要動。」醫生的和平話聲,戴著口罩,發音含糊不清。看不見那一排排閃閃發亮的用具,只聽見清脆的碰撞聲。一個響聲帶來一次劇痛。
而且他沒有看見她什麼,起碼沒有看清楚。她想起那時她怎樣在掙扎了,現在她靜止著,順從護士的吩咐,急待手術展開。
隨著護士唱名,候診的那對夫婦走進診斷室,由此可見手術室的工作已告一段落。在心樵的切盼中,那扇沉重的白漆門終於打開了,他急忙走過去,稚白正躺在隔間的病榻上,一動也不動,好像已經睡著。
「沒有什麼,」她長長鬆了一口氣,雖然他沒有身受其苦,但他的精神負擔卻很沉重,現在想想他和稚白同樣在冒危險,萬一她發生意外,他如何對濤然夫婦作交待?
心樵見她掙扎著,準備坐起來,立刻伸手扶她:
「醫生說最好住一天院。」
洪森算什麼東西!卑鄙!
稚白搖搖頭,搖得好用力,嘴唇閉得更緊了。從眼睛裏閃出冷冷的光亮。好像這件事和她無關。
「怕不怕?稚白。」他俯身耳語,他的輕鬆自然是假裝出來的。
真正的肇禍者究竟是誰呢?心樵曾經幾次想到這個問題,並且做了很多假設,最後仍然無法尋找解答。本來他對稚白的守口如瓶很不以為然,直到這時他的觀念才有了轉變。也許她的做法是對的www•hetubook.com.com,事情已經演進到這種地步,那個男孩子到底是誰實在不重要,因為不論是誰,稚白都需要受苦。他反而佩服起她的勇敢和堅強了,從她身上,他第一次看見濤然的影子。想到濤然,他在不安中又增加一份不安,稚白的事將他的生活弄得一片混亂,昨天應該去醫院而沒有去,無論如何今天他必須去看濤然。
對於心樵來說,稚白在手術的過程雖然並不等於他的一生,卻也夠他忍受的。
「我不要!」她堅持著:「醫生說回家休息也可以。」
「謝謝。」
像蜂在蟄刺她,她全身微微顫抖一下,打針的護士好心地說:「給你打針止痛。」她沒有作聲,也沒有睜開眼睛。平時她最怕吃藥打針,每年學校打預防針時她便視為畏途,校醫見她伸出的臂膀躲躲閃閃,總會說一句:別怕,不會痛。同樣的打針,那時打完痛便消失,這時打針便是痛的開始。
「先生,最好等手術做完再走,很快,只要半個鐘頭。」
心裏的反感不能表現。如果是平時,凡是逆乎她意志的事,她連一分鐘也無法忍耐便提出反抗。現在她自知命運已交到別人手裏,只有默默接受這一切。生命是久遠的,必須暫時容辱忍痛,以取日後的安寧。
他見她低頭在猶豫,又接著說:
「回家以後能不能休息?」他為她考慮:「要不然到我那裏去?」
「現在可以走了嗎?」
「你,還沒有走?」
心樵將手放在稚白的肩膀上,黯然打量著她的臉,也許是診斷室的一切都是白色的關係,把她的臉也反映得慘白。緊閉著的嘴唇也有點泛白,她的眼睛一直望著自己的腳尖,態度很鎮定,但睫毛顫動著,足以顯示她的不安。
她思索著,然後點了點頭。
倘若不是有和-圖-書人替她擦額角,她還沒有發覺自己已滿頭冷汗,她把手膀移開,打算看一下錶。燈光太刺眼,同時她的視線模糊,痛得她無法看清楚。
當她喘息著重新用手膀壓住臉時,護士在耳邊輕輕說了一句:
這樣心樵便不得不留下來。雖然護士沒有說明,但他由她的神色與措詞不難推測出她挽留他的用意,熱心建議的後面藏著冷酷的動機,萬一出什麼問題,有他在這裏守候,可以立刻讓他把人帶走。志願書上不是註明「手術如有意外,本院概不負責」嗎?
她機械地仰臥著,一隻手膀壓在臉上,腿被護士擺在手術台的固定位置,為什麼還要綁起來?難道真像死囚拖上刑場?
從街上經過時,他特別買了些水果和點心。他猜想稚白可能已經睡醒一覺,會感到胃有點空。先填點東西,然後叫附近的飯館送她喜歡吃的菜。
一定是護士在戲弄她,要不然這止痛針為什麼毫無效用?
這逼人的環境,逼人的醫藥氣息,給心樵巨大的壓力,加上稚白的神情,使他欲語無言。經過面孔嚴峻的醫師一陣詢問,雖然含蓄,仍舊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但為了稚白,他不能不站在旁承應。好容易受完審判,而且談妥立刻進行。護士小姐去準備工作了,稚白縮在角落裏怔怔地等待著,在這種時刻他應該安慰她幾句,但他也因這從未經歷過的場面而致內心空前的慌亂。
他拿著紙條,慢慢搖著頭,這個女孩真任性!
那麼洪森呢?
三千元繳了,不多也不少,稚白告訴他是聽錦白說的,現在的女孩子真厲害,還沒有結婚便懂得許多事,比起來他倒孤陋寡聞了。如果不是陪稚白,他再也不會瞭解規模這樣大的黃婦產科另有非法的收入。自然那位黃醫師一派冠冕堂皇,用低沉的聲音嚴肅地說和-圖-書:「本來我們是不做這種事的,完全為了給你們便利。」心樵的目光低垂下來,生平他自愛自尊,從沒有看過任何人的臉色,現在醫生頗有教訓的語氣。以他的本意,一言不發便拂袖而去,但他沒有忘記稚白,為著稚白,他只有任不瞭解真相的醫生把他當作肇禍者。
「你在我那裏,沒有人打擾你。你躺著休息,我去辦事,我還要到醫院看看你爸爸。等到晚上你再回家,好不好?」
局部的劇痛牽扯著周身,和摔車時的感覺不分了,又好像和沉墜於鯊魚猛噬的海底的感覺重疊在一起。她張開嘴,又緊緊閉起來,用牙齒咬住呻|吟,她不介意是否會咬破嘴唇,但願其他部分的劇痛可以分散手術形成的劇痛。
他確實想走,從進來開始,他便有窘迫的感覺,這種地方原不是他應該來的,能夠早點離開則最好不過。繳費,簽志願書,完成應辦的手續,他便可以擺脫這窒悶的環境,到外面深深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只是當她提出要他走時,他反而憐憫起她的無助,不由得說:
當心樵重新回到診斷室時,稚白已不在裏面。手術室的門關了起來,隔著門上的氣窗玻璃,他望見強烈的燈光已打開。他靜靜地傾聽著,雖然他無法從一些悉悉嗦嗦的走動聲和用具的碰擊聲判斷出手術進行的情形,但他的心仍然在緊張地收縮不停。他沒有宗教信仰,一向認為人的命運操縱在自己手裏,在這無能為力的時刻,只有求援於上帝。
他重新感到無話可說了。其實她根本不介意他說不說話,如果他現在走開,可能她也不會發覺。她人坐在這裏,心卻不在。她任他的手輕撫著她的肩膀,好像沒有知覺一樣。
護士的話聲驚動了稚白,那隻手膀移動開來,半掩著眼睛慢慢睜開。好像剛作過惡夢,眼角濕和_圖_書濕的,像是汗痕,又像是淚痕。
「走。」她一味地整理她的頭髮。
照顧她的那個護士望見他抿嘴一笑,然後輕輕撇下她走開了。經過他的身旁時,對他說:「休息一會就好了。」他點點頭,並且禮貌地說了句謝謝,他已無暇介意別人認為他是肇禍者的誤會了。
他沒有再堅持,他知道即使他留在這裏,對她也不會有什麼幫助,倒不如利用這段尬尷時間出去打一個轉再回來。
「我在等你。你覺得怎麼樣?」
趁著稚白在他房裏休息,心樵確實出去辦了不少事。這些事都是兩天之間積壓下來的。
「我不要你陪,」她執拗地皺了皺眉:「你走好了!」
護士小姐請他去簽字的聲音驚擾了呆呆發怔的稚白,她收回失神的目光,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同時低聲說:
候診處的人又多出兩個,幸而都不認得,否則無處可躲。
半小時之內,他看過一百次錶,進過三次洗手間。
走進手術室的一剎那,她更加單純,單純得幾近空洞。燈光照射在手術台上,那便是她的刑場,一排排閃閃發亮的刑具是用來割宰她的,她一點兒都不畏懼,只要將她的危機解除,即使死去也不足惜。
手術外面的候診處,原來只有他自己,正當他怔怔而立,進來一對男女,女的已大腹便便,顯然是合法夫妻。接著又進來一位中年太太。在無事可做的等待中,都拿他作為目光的焦點,一個單身男人在婦產科醫院已經很不自然了,萬一遇見熟人怎麼辦?他以鎮定的外表掩飾住狼狽之感,靈機一動,慢慢踱向洗手間,既然不能徹底逃脫,只有找個臨時避難所。
「你走吧!」
很意外,房間竟上了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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