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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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告訴你消息,何必那麼兇呢?」王梅莊自覺無趣,只有冷笑著反唇相譏:「我又不是沒有看見過你和洪森在一起。」
那是在躲她。稚白鬱鬱的想著,但是她故意裝得漫不經心。
「你真好管閒事!人家心裏正不舒服,你要去揭瘡疤,不是找罵挨嗎?」
「陸稚白,陸稚白,洪森記大過了。」
期終考試正在進行,明天還有兩科,但她哪裏有溫習功課的心情?爸爸奄奄一息,靠著氧氣拖下去,不知還能拖多久?她實在不懂這樣對爸爸有什麼益處?如果他有一點知覺,便會感到這樣做不過在增加他的痛苦。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任他把痛苦結束?
爸爸嘴裏含糊有聲,一時呼吸急促,四肢蠕動著,打算找尋什麼。「濤然,」媽止住唏噓,握住爸爸的手搖晃著:「你覺得怎麼樣?」
這句話,以後被媽拿來引證了好久。
李明如確實懂得觀察別人的心理,困擾纏身的過程中家裏所有的人誰也沒有發覺她有什麼不同。自然她不能讓李明如判斷出她的真情,只有找一藉口發揮:
「憑什麼把氧氣罩拿掉?巴不得他早點斷氣,誰不知道?」
「濤然!濤然!」媽仆在爸爸身上嚎啕大哭起來:「你死不得呀!你撇下一家大小,教我怎麼辦呢?……」
「濤然,濤然。」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
「我?」稚白苦笑,並且用反問掩飾她心裏的痛楚:「我憑什麼勸他?你作表姐的管什麼?」
記過的多半是男生,自然不外乎違反校規,男生的花樣很多,閱覽不良書刊,在校吸烟,越逾校界,冒犯師長,應www.hetubook.com.com有盡有。倘若在過去,稚白也會擠到人堆裏一查究竟,但她現在已沒有這種心情。自從她的生命裏發生那樣大的波瀾,很多事都已被她看淡。議論別人是因為自己生活空虛,她曾經空虛過,硬把青春的蓓蕾促成早放的花朵,以後結出果實,又苦又澀。
稚白搖搖頭,視線低垂,態度陰沉。
「馬上就大考,所有的功課都沒有準備,誰能比得上你們這麼輕鬆?」
「升降旗缺席算曠課,也不會記大過呀!」
「死丫頭的心跟那個小女人一樣硬,眼看她爸爸斷氣,她連一滴淚也沒有流!」
心樵站在媽旁邊,低著頭,神色嚴肅,很少說什麼。韻白緊靠著媽,以陪同流淚向媽表示安慰,錦白和陳日新也來了,錦白不時用手絹擦鼻子,表現她在哀傷,戴著訂婚戒指的那一隻手卻抓住小僑生不放。秀白雙手低垂,立著半天不動,不拿書也帶著書呆子氣,沒有她不少,有她不多。小的兩個不在場,石心茹雖然在場,但像是不在場一樣。
「什麼好重?」
她回過身來,以冷峻的目光望著和梁華元走在一起的王梅莊,然後冷冷的說:
病房的門開著,便於醫生和護士進出,病房裏容納的人太多,顯得很擁擠。錦白帶著陳日新來了以後,稚白才悄悄退到門外的。她不忍看爸爸受苦,她也不願意看錦白臉上掩飾不住的勝利,特別她想到那晚錦白摑她耳光的事,她並不記錦白的仇恨,只覺得天下太不公平,姐妹之間有幸,有不幸。她不知錦白以後怎麼對小僑https://m•hetubook.com.com生解釋的?用不著她擔心,她相信錦白很有做戲的本領。
時間在煎熬中捱過,稚白沒有聽見誰說什麼,卻聽見媽壓低聲音凶凶地說:
稚白咬著嘴唇,頭抵在病房的門柱上。她用力在深呼吸,好像她也和爸爸一樣需要罩氧氣。窒息的感覺確實是爸爸影響她的,而從她趕來,爸爸已陷入昏迷狀態,如果他有知覺,必定不能忍受這許多人。爸爸一向愛靜,而且他一向表現得那樣靜。這是他在稚白眼裏從未有過的混亂時刻,主要他已失去控制的機能,他的呼系統受到阻塞,每喘一口氣都艱難萬分,那種沙沙的聲音使稚白的喉嚨發緊,直到護士為他抽過後,才轉安寧。氧氣罩顯然不能解除他的痛苦,否則他的頭不會不停的擺動。每一擺動,稚白的心便發顫。她實在不敢看爸爸的臉,說那是張臉,倒不如說是包著一層灰土一般的薄皮骷髏。曾經有一陣她很迷惘,以為躲在那裏垂垂待斃的不是她的爸爸,而是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她的爸爸為了感情糾紛在臺南沒有回來,他永遠那麼冷峻,那樣深沉。事實上那是她的幻想,房裏每一個人都可以為病人的身份作證。媽就守在床前,眼睛紅腫,雖然盡量壓低嗓門,說話時聲音仍很大。
媽卻不這麼想,認為他能多苟延殘喘一分鐘也是好的,她不斷向醫生提出種種挽救的請求,那些請求在她覺得很合理,但醫生毫不考慮。如果在過去,醫生的態度必會引起稚白的反感,只因她經過一次波折,對於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改變,生與死也被https://m•hetubook•com•com她視為淡然。她只有一種悔恨:爸爸昏迷以前她沒有趕來,雖然也不可能對她說什麼遺言,但她至少可以聽他再嚅動著嘴唇喚一聲:「稚白」,讓他再看一眼。現在他再也不會醒來了。
李明如絕沒有幸災樂禍的心理,嚴肅的表情使她的臉色更加泛白。她默默靠近以後,才低聲說:
「受罪!倒不如說想省幾個錢!昨天你大哥嘔血,她就不想讓醫生再給他輸血了,哪裏有見死不救的?」媽把怒目轉向爸爸,開始唏噓著:「濤然呀,可憐你犧牲這麼大!你以為找到一心一意為你的女人,其實她的心比誰都硬!」
教室吵極了,李明如面前擺著課本,眼睛卻在注意稚白的斜斜字體,同時她在沉思。
然而那是最後的掙扎,從爸爸的空洞眼睛裏可以判斷他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驟然間,他的頭一震,像和脖子脫節似的,歪垂下來,然後不動了。
倘若她能像媽媽那樣大聲嚎啕,大約會舒暢很多,只是悲哀過頭了,反而欲哭無淚了。
「不是為功課,假若真為功課,你上課一定聽講,不會總呆呆坐著,好像心事重重。」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稚白確實在看電影時被王梅莊看過。男女生在校外交友,並不希奇,也並非秘密,班上的同學早已傳開她和洪森常在一起,不過大家還沒有發現他們之間已經有了距離。
「他不會聽我的,女朋友說話最有效。」
「好沉重。」
媽的哭訴好像把爸爸從昏迷中喚醒,他慢慢睜開空洞的眼睛。
和*圖*書
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沒有被稚白放過。最為她所懼怕的時刻,終於來到眼前,爸爸去世,她應該很悲慟的,但她竟呆呆站立著,思想一片空白。
「陸稚白,我覺得你最近好重。」
「你們最近不好?」
「那還不是為我爸爸的病。」
朝會解散後,一群人堆在佈告欄前面。稚白經過時眇了一眼,沒有看見貼的是什麼,反正不會有好事,一定是哪個學生記了過。
無意中從離開佈告欄的同學談話裏聽見洪森兩個字,稚白感到自己的臉一陣失血,呼吸也立刻不均勻起來。為什麼情緒會突然引起變化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好像躲避什麼災難一樣,她急忙把腳步加快。
回教室的路很長,就在她最不願意遇見人的時候,後面傳來呼喚。
稚白又臨時找個藉口:
走進教室,稚白搶先一步回到座位上,取出借李明如的筆記。趁著上課鐘響以前趕抄幾行。
除去媽,錦白的哭聲最響。韻白嚶嚶而泣。秀白也把眼鏡取下來,用手掩住臉,張開醜陋的嘴唇在唏噓。陳日新低著頭。心樵伸手在試爸爸的脈搏,臉上的悲哀那麼深,卻那樣靜。石心茹縮在角落裏,不為任何人注意,好像是局外人。年輕的護士走過來了,以熟練的動作用白被單蓋住逝者的臉,態度冰冰冷冷,對於這種死別的場合已司空見慣,絲毫不為沉痛的氣氛所動。
李明如並不知道稚白不願再和她談下去。雖然她疑惑那句答話,但她又無法從稚白的表情上找出破綻。
「別人記過干我什麼事?」
「我早就知道他要記過,總和_圖_書是不升旗,不降旗。」
不論媽怎樣哭訴,石心茹仍然毫無聲息。稚白雖然不同情媽,但對石心茹的冷靜也覺得太過於無情。當她再注視她時,卻發現她已背過身去,淡薄的肩膀在微微發抖。
「看見沒有?一個大過。」
媽的話毫無疑問是針對石心茹而發的,但心茹卻默默不語。稚白的腳步向房裏移去,媽正對心茹怒目而視。心茹的呆滯目光凝視著病人擺動的頭,那張青黃的臉上不包括任何表情。
「曠課太多就要退學,教官警告他,他和教官吵架,所以記了大過。」李明如嘆了口氣,然後又對稚白說:「你應該勸勸他。」
稚白不知道爸爸從什麼時候開始昏迷過去的,從她進病房以後,媽已經幾次聲淚俱下的頻頻喊:「濤然,醒醒,你不能這樣走了。」媽好像這時才發現爸爸的重要。奇怪的是一直那麼愛爸爸的石心茹竟如同幽靈一樣,她的臉色雖然青黃如紙張,但她冷靜得像一尊雕像,默然站立在媽背後,一聲也不響。這種情景在稚白眼裏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媽畢竟和爸爸是結髮夫妻,不到最後關頭,看不出誰的感情深厚。
她陸稚白也不是好惹的,王梅莊也有把柄抓在她手裏。她正想發作,梁華元卻用胳膊碰了碰王梅莊說:
「大哥太受罪。」心樵以至為沉重的話聲為心茹表明心跡。
「從來沒好過。」
稚白停筆凝視著李明如,故作不解:
儘管稚白的語氣平淡而平靜。李明如仍然用力睜著一條小縫的小眼睛。
稚白面帶慍色,站著沒有動,任兩人從身旁走過去,她的嘴緊閉著,以含怨的目光注視著後面以手勢向她打招呼的李明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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