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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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稚白的嘴唇緊閉著,漸漸的她的呼吸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急促,嘴唇開始抖動了,突然衝口而出:
她曾經為著心樵故意疏遠她而積怨於心,甚至對他深深懷恨,到現在才發覺他至義至仁。她實在想不到那樣冷靜的外貌會包括著那樣一顆細緻的心,關注她的健康,而且知道她需要營養。
「稚白!」半個小時以後,錦白坐在稚白的床沿上。
心樵卻一味在望她,長廊的陰森燈光將她的側臉塗上一抹黑影,看起來她出奇的文雅,出奇的沉靜,好像換了另一個人似的。不過聽她的語調還和平時一樣,帶著幾分賭氣,雖然聲音很低。
「你今天怎麼就出來了?」他想警惕她昨天才動了手術,但他顧慮到那樣會觸痛她的創傷,因此臨時把話嚥下去。
麗白的小臉被沉重的大書包壓得很蒼白,但眼睛仍舊是亮亮的,看見她就報告:
「我送你回家。」
「除非你趕快催爸爸。」
「記住!你要說出來,我就要你的命!」
稚白用手摀著臉,向後退了兩步,一陣抽搐。
可是她介意。從爸爸嘔血以後,誰都明白病勢已朝不保夕,只要有機會來,她決不放棄,雖然她不可能對爸爸的痛苦有任何幫助,她也不能調解媽和石心茹之間的冷戰與紛爭。但在他沒有停止呼吸以前多看他幾次總是好的。至少她現在叫一和_圖_書聲爸爸,還有人答應,即使他無力答應,也會把頭微微的點動。
「你在幹什麼?」錦白立刻換一付嚴厲的表情對付稚白。因為由她的態度,可以判斷出她已經偷聽了談話的內容。
「不坐了,你要休息。」他把休息兩個字音讀得好重,目的在提醒她記在心裏。
把三張鈔票放在貼身口袋裏,上次心樵給她的兩百元才用去幾十元,她從來沒有這樣闊綽過。
由這番敘述,稚白想起當初麗白如何看見她和洪森在一起了。她的情緒很低落,默然向外面走去,沒有理會麗白。
「你現在就去吧!人家請他吃晚飯,也該吃完了。」
「晚一點沒有關係,反正我這幾天都陪他住在飯店。」
本來她沒有打算竊聽他們的談話,只是錦白的聲音引起她的好奇。她已經知道小僑生剛忙完畢業考試,而且她知道他的父親從馬來亞到臺北來了。最近她心煩意亂,哪裏注意別人的閒事?即使錦白立刻嫁走,她也不會關心。現在她卻不能不關心了,她先是疑惑,接著又驚恐,原來她和錦白難姐難妹,兩人發生的是相同的事情。
「怎麼能告訴爸爸?」
「三姐,你去給二姐開門呀?」
「最好多休息。」他的話聲輕得像說給自己聽的。除了擔https://www•hetubook.com.com心她的自尊,他也知道這些勸說並不發生作用。她的執拗脾氣連醫生的話都不肯聽。
「告訴爸爸沒有?日新。」
這次她沒有回答,雖然她明白他的心意。她為什麼不向他解釋她挑選病人可能稀少的晚間到黃婦產科去檢查,然後轉到醫院來?她甚至可以告訴他,她也曾想到去看看他,起碼給他打個電話。但是她又怕見他。
在醫院門外,心樵召了輛車,沒有徵求稚白的意見,便打開車門讓她進去。
「不要!不要去醫院。」
「好好,你別著急,我馬上回去。」
「不不,我不許你做那種事。」
她不覺放慢了腳步,她知道這一去,準會和錦白打個照面。錦白一定要問她去處,最近媽不在的時候,錦白總是好兇,管束每一個人,變成一家之主。
「我知道。多休息一兩天,你不來,爸爸不會介意。」
「錦白,是不是真的?」
「因為你說過,你也不能完全確定。」陳日新突然提議:「到醫院去檢查一下吧!」
「爸爸知道學校快考試了,你在忙功課。」
時間還早,她唸了一陣英文,直到麗白回來,她才闔上書本,準備散步去宵夜。
她悄悄在草地上徘徊,等待錦白進來再出去,按照麗白所說,應https://m•hetubook•com.com該很快便按鈴的,卻半天沒有消息。急躁中忽然發覺門外有人喃喃私語,她躡手躡腳走過去,一聽便知是錦白和小僑生無疑。
隨著突然的感覺,有硬硬的紙張放進她的手掌,她迷惑地望了一眼:
目送陳日新離開,錦白正要舉手按鈴,門便驀的被打開了。錦白以吃驚的目光注視著站在門裏的稚白。稚白像幽靈一樣,也緊緊注視著她,臉色蒼白可怕。
「沒有什麼不好的。」
「老實告訴你,根本沒有那回事。」錦白見稚白翻轉過身來,才繼續說:「我故意騙陳哥哥的。」
稚白的沉默抗議使錦白很無趣,她慢慢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又返回床前。
錦白征了剎那,然後咬著牙,伸出手來用力摑了稚白一掌。
「稚白,你好不好?」
「不是,我是說告訴他你要馬上結婚。」錦白一陣嬌嗔:「你一定沒有說。」
擁有大量財產,她的心卻很不安。她知道掙錢困難,媽給她十元都會罵半天,她又何忍這樣花費心樵的血汗?
「買點營養東西。」礙著前面的司機,他的話很含糊,但她立刻便已會意。
車把心樵載走了,她仍然低著頭站立在門外,手裏緊緊握著那捲鈔票。
「我才不去呢!丟人死啦!要麼就花三千塊算了。」錦白賭著氣。
https://www.hetubook.com.com話如果在以前說她準認為他在取笑她。但今天她的感覺大不相同,整個下午她都在忙功課。她已經決定明天便去上學,醫生沒有反對她這樣做,只囑咐她隨時小心,短期間避免任何運動。
以現在的經濟能力,只要她願意,她可以買任何喜歡吃的。她嚥了口唾沫,今晚已經無法展開鴻圖,最多到巷口吃碗牛肉麵,外加一個滷蛋。
「我會催,我會。」
「還要問!你不相信我的話?」
房裏沒有開燈,可以從走廊的燈光看出稚白面牆側臥。她的眼睛被頭髮遮擋住,只露出呼吸不均勻的鼻孔。
車駛進巷子,下車以前她才禮貌一句:
「那怎麼辦?事情不能拖呀!」
車停在門前,她說了聲再見,正要去開車門,她的手被他握住了。她一顫,在純吃茶時他也握過她的手,但按照當時的環境和心情,他的動作很自然,在這離別的時刻,她毫無準備,因此感覺太突然。
稚白張口結舌地「啊?」了一聲,她的思想還沒有轉過彎來,錦白便提出嚴重警告:
「三姐,二姐回來了。陳哥哥送她,兩個人靠得好緊喲!陳哥哥的手還摟著二姐的腰,親親熱熱走著說著話。」
「什麼?」
「我知道你沒有睡著。」錦白的話聲很低沉,雖然麗白已經睡著了:「我剛才打你的時候沒有考慮,後來想想又覺得你也是一番好意。」
賸下和_圖_書稚白獨自在黑暗中繼續哭泣。
其實她不會再到別處去了,但他的態度好像要押解她。酒後那次,他也押解過她回家,那次他一直望著車窗外面,而她不斷找他說話。現在情形卻完全相反,她一直面對車窗,默默不語。雖然他沒有找話說,但她感覺到他不斷在注視她。
「我來看看爸爸。」她也像在自言自語,實際上她很受感動。媽不分青紅皂白隨時地對她破口大罵,而她的錯誤全部在他眼裏,他卻從來沒有大聲說過她一句。
「不,你還是早點找機會和他談判。告訴你,問題不能解決,我就去動手術。」
「我說過了,他忙得很,沒有時間和我細談。」
「打死你這個聽壁隊!」錦白狠狠用手指看稚白的額頭,然後氣吁吁地往房間走去。
稚白低著頭,始終沒有望走在她旁邊的心樵一眼。壞就壞在醫院的長廊總也走不完,她不是事先和心樵約好的,甚至她如果知道他也會這時來,她可能要躲避。她提前離開就為了躲避他,然而當她離開時,他說他也要回報館去。還不到上班的時間,她知道他蓄意和她走在一起。最初他不說話,她更不會說話,對一個深悉自己不體面的細節的人,她實在無顏以對,手術以後她不願留在他房裏也多半出於這種慚愧的心理。不幸,她又遇見他,而且他已發出問話,她不願回答,也要回答:
「要不要進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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