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仲揚覺得母親的病來得太突然,三天前一病不起,住進了醫院以後,好像就很沉重。仲揚只聽說是肝病,從父親緊蹙的眉尖,他已能體會到母親病情的嚴重。他不知道該怎樣安慰憂急的父親和痛苦的母親,只有更乖巧地做個懂事的孩子,他開始學習家務,自己照顧自己的飲食起居。
選了一處風景宜人的墓地,黃土隔別了生死,康為誠才覺得妻子已真正離他而去,他一再哀哀地哭泣,痛不欲生。仲揚扶著驟然變得蒼老衰弱的父親,也流著流不盡的哀傷的眼淚,哽咽著勸父親節哀,自己卻被傾洩的淚水所淹沒。
「亞玫的話很有道理。」仲揚點點頭。
「哥哥!」亞玫紅著臉截斷了亞明的話,「媽說你最討厭讀書,將來也會吃虧。」
兄妹倆被同情心壓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走在分岔路口,揮手道別時,杜家兄妹再三說,他們會常去探望他,友情的安慰使他感到溫暖,也更深深體會到友情的重要。但是,他的腳步仍然變得沉重起來,他真有點怕踏進那冷寂的家。
「嗯,下學期進了初三就沒空了,所以預備多看幾本。」
「我們兩人是專程來請客的,慰勞你們這幾天考得太辛苦。」亞玫笑著說。
「好呀!」亞明和紀倫鼓掌歡呼。
「我那有玩的興緻?」仲揚苦笑著:「如果我心情不好,影響大家,不是太掃興了嗎?」
「康仲揚,你一定考得很好吧?我有自和*圖*書知之明,毫無進省中的希望。」亞明自我解嘲,「不過,也許奇蹟出現也說不定。」
可憐的康太太,又何嘗願意離棄這值得留戀的人間?她從未料到自己會中年棄世,因此樂觀地表現強烈的求生慾,直到生病末期陷入昏迷,始終未給她的親人留一句遺言。
「別擔心,孩子。」做父親的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在盡最大的努力希望她能好起來。」
康太太從病發到去世,只有短短數星期,她去得太突然,她的親人們簡直不能相信她就這樣從此永遠離開了他們。生與死之間一條無法跨越的深淵,阻隔了至愛的親人,嘶啞的悲泣,至情的呼喊,再也喚不回逝去的靈魂。
「我覺得你應該振作起來。」亞玫加以勸慰,「你以前不是說過?人要能經得起打擊,才能勇往直前。」
「但是失去母親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尤其看到父親那樣消沉,生活再也沒有一點樂趣,人生實在是很痛苦的。」
「小小年紀怎麼說這種話?」亞明笑了,「我們的人生還長得很呢!你要學學我的樂觀,我從小就沒有父親,我們不也活得很好嗎?」
但這天早晨,他心中卻湧起了從未有過的憂悒。
「我請看電影。」亞玫接著說。
昨晚,康為誠很晚才從醫院裏回來,仲揚被開門聲驚醒了,一會兒,只聽到父親走進他房內,在他床前默默站了片刻,深深嘆了www.hetubook.com.com一口氣才退出去。那嘆息聲久久縈迴在他腦際,在黑暗中,他擦著眼淚低聲祈禱:「哦,上帝,請保佑媽媽快好起來吧!」
康為誠一手提著一隻裝了物品的塑膠袋,伸過一隻手來,緊緊握住了兒子的手,一句話也沒說。他又能說什麼?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怎忍心讓他承擔過重的心靈負荷?
晚間,在充滿了沉寂的屋子裏,仲揚伏在桌上無心書寫功課,一心只盼望能迎接痊癒歸來的母親,除了盼望,他還能作甚麼呢?人雖萬能,卻被疾病支配了命運,第一次他對生命感覺到是如此無可奈何。
星期日早晨,和煦的陽光靜靜地灑在屋前的石階上。
「砰」地一聲,康為誠關上客廳門,也驚動了仲揚的沉思。看父親出現在廊下,他站起身來迎向前去。
「考完了該輕鬆輕鬆,」亞明想提起仲揚的興緻,「過幾天我們再去作一次郊遊,仲揚,由你決定地點。」
康太太健康情形一直很良好,仲揚簡直不能相信,蓬亂著頭髮、面色蒼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卻是往日衣飾修潔、經常面露微笑的母親。
「謝謝,我會記住。」仲揚點點頭,展佈在生命中的道路何其漫長,勇敢的人要坦然承擔無數打擊與失意,想著,他的心踏實多了,哀愁似乎也減輕了些。
「我也沒有把握,」仲揚面露憂傷,「心裏總是亂得很,情緒不能穩定。」
「別https://m.hetubook.com.com客氣,」紀倫笑得好高興:「難得我這小氣鬼妹妹肯請客,我們一定要多吃一點。」
母親永遠地去了,伴著的是哀傷逾恆的父親,仲揚簡直不知該怎樣適應這驟來的劇變?他深深體會到了在幸福、歡笑背面那苦難、哀傷的滋味了。
父親變得沉默寡言,也使他很難過,很不習慣,這個家突然那樣安靜,父親的高聲朗笑,母親的輕柔細語,和他愉快的歌聲都銷聲匿跡了。幸福和快樂像隻脫籠的小野兔,一轉眼就跑得無影無蹤。
「回想那次陽明山的郊遊多麼快樂,」仲揚不勝感慨,「誰知幾個月後我會遭受這樣大的變故,命運真會捉弄人。」
兩對兄妹都爭相邀他去他們家裏晚餐,仲揚因念及孤獨的父親而婉辭了。
「這怎麼好意思?讓你們破費。」仲揚望著眼前好友們的笑臉,彷彿把考試壓在心上的沉重負擔都減輕了。
和紀倫兄妹告辭,仲揚的家因為和杜家離得較近,三人沿著人行道緩緩向前走。
七月,夏的炙熱,使多少擠向升學窄門的莘莘學子們,備嘗「烤」的艱辛。
仲揚笑了,看他們兄妹倆真有趣,如果自己有一個妹妹,現在也可以互相安慰。想著,他的心情又黯然了。
從電影院出來,踏在黃昏的街頭,仲揚又重新回到現實,他驚異於方才自己的笑聲,他已太久把自己禁錮於一片暗澹的灰色中;母親去世後,在寂寞淒涼中哀悼、悲嘆,就www.hetubook.com.com是生活的全部。他怎能不感激好友們的關懷?他知道今天的安排主要是為了他,想說道謝的話,又覺得不能表達心中的感激。
「仲揚,」亞明憐恤地,「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麼幫助你才好。」
「哥哥的話說得不錯,在事實發生以後,悲傷也無濟於事。康大哥,你應該振作起來,也要幫助伯父振作,所以你千萬不能再愁眉苦臉。」
這天,是省中聯考的最後一門,康仲揚交了試卷,抹著額上的汗水,鬆了一口氣,走出試場。
「亞玫真是個小說迷,捧一本書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我媽說她感情太豐富了,將來準會吃虧,……」
失去了妻子和母親,父子倆的生活頓時也沒有了重心和憑依,飲食起居都失去常態。家,只少了一個女人,就沒有了所有的歡笑與溫暖,這豈是生活在幸福中的人們所能想像?
「不要替我擔心,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它慢慢會沖淡悲哀。」語調很老氣,是過度的悲傷使他迅速成長了。
的確,為誠請求醫生替妻子用最昂貴的醫藥,住在頭等病房裏,有特別護士照應,他已竭盡所能,但生命的凋謝又豈是人力所能挽回。醫學家們精心研究出的醫藥,並不能消滅所有頑強的病魔。
「爸,媽的病好一點了嗎?」坐在車上,仲揚忍不住問。
「我跟媽敲了不少請客費,」紀蕾把手裏的小皮包向大家揚了揚,hetubook.com.com「我請吃點心,外加兩客冰淇淋。」
「只要康大哥決定,大家一定舉雙手贊成。」亞玫也附和著。
大家說說笑笑出了校門,仲揚也被歡笑感染,露出多日未見的笑容。
「康大哥,我記得有位學者說過,人,要創造命運,不要受命運的播弄。」
那是因為他的母親病了。
這是一幢日式平房,仲揚出世以前,他的父親康為誠結婚時就把它買了下來,房屋本身已很陳舊,但有一座寬大的院落,康太太又對園藝特別有興趣,在院子裏種了不少花樹,幾間小屋又經常收拾得一塵不染,住在裏面自然有一種幽雅舒適的感覺。對仲揚來說,這個家有賢淑慈愛的母親,明理溫和的父親,充滿了安詳和樂,他常感到自己是多麼幸福。在公家機關作小主管的康為誠,收入足夠一家人溫飽,優裕的生活使仲揚小心靈中常感到自己太富足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缺少作伴的兄弟姐妹,這不過微不足道的遺憾罷了。
「這個暑假又看了很多本小說吧?」仲揚轉變話題問亞玫。
「我妹妹是小哲學家,她的話當然沒錯。」
看見杜亞明和紀倫站在樹下向他招手,走近了才發覺亞玫和紀蕾也來了。
電影是喜劇,觀眾笑聲不絕,仲揚笑得很大聲,似乎藉此舒展多日來心中的鬱結。
五月的朝陽帶著暖意,坐在石階上的仲揚,絲毫不曾因這美好的天氣感到喜悅,他一手支頤,雙眉微蹙,望著院中龍眼樹上兩隻吱吱喳喳的小鳥發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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