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仲揚,這是你母親,這是你姐姐,叫人哪!」
「爸爸媽媽也提前回來啦!」
康為誠像在躲避什麼,他轉過身去整理喜帖,一面說:
「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才是最不幸的,……」
「謝謝紀婆婆。」仲揚的聲音有些哽咽,一陣感傷,忍住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沿著面頰往下淌,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了。但他立刻用手迅速擦去,他必須堅強,從現在起,他要更堅強地活下去。
「這樣快?」要來到的一天畢竟來了,雖然明知只是時間問題,仍不免驚惶失措。
「啊呀!你們小孩子就這麼任性!」紀老太太一直很喜歡仲揚,對他被雨淋得一副可憐相,便愛憐地說:「快進來換件衣服,喝杯薑湯,當心著了涼。」
「你看,這喜帖印得漂亮嗎?」
「我平日教你的規矩到哪裡去了?」做父親的顯然著了惱,嗓門大得嚇人。
「叫你起來,少廢話!」
「孩子不懂規矩,就算了吧!」淑芸的話無異火上加油。
客廳裏,和父親併肩坐著的,是一個濃𥺁豔抹面貌平庸的女人,在一旁,站著一個矮小的瘦女孩,身高至多只能到自己肩膀,難道還要叫她姐姐?仲揚心中嘀咕著,對這兩個已成為家中成員的女人,第一印象非常惡劣。
友誼的溫泉流過心底,融解了冰冷的恨意;即使他對人間會滿懷怨恨,此刻,也因為真誠的安慰,而不再感到那麼淒切、無助。
這就是往日慈祥和藹的父親嗎?看他那憤怒的神情,似乎對自己已完全消失了愛心,他驚訝,他悲哀,便更堅持以沉默作無言的抗議。
「這事可由不得他,不願意也得叫,這麼大了,連最基本的禮貌也不懂?」康為誠要顯一顯作父親的威風。
不料仲揚堅決反對,為誠非但未改變初衷,反而心生惱怒,認為兒子太不懂得體貼,他竟有意和他作對似的。
康為誠結婚那天,仲揚未去參加,雖然父親很慷慨地替他做了一套新衣,他卻不屑地把它扔在一旁。
「滾!滾!你給我滾開!好好去想一想!」
「康大哥,你怎麼全身都濕透了?」紀蕾也訝異地問。
好無聊的夜晚。
「反正也沒有什麼好準備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再說,我們家裏也真立刻需要一位主婦。」
忽然,門鈴響了。
「大哥,你逃學了?」
謎底很快揭曉,紀倫跑進了客廳。
「仲揚,從你家到我家的路不算短,為什麼在雨裏跑這樣久?發生了什麼事?」紀倫很表關切。
「起來,起來,見見你的母親和姐姐。」
仲揚仍然面無表情,對瑞珍非常不恥,更強烈的自尊,和更固執的倔強,使他不願吐出一個字。
「嗯,我決定在下個星期六結婚。」
向兒子表白了自己的決心以後,康為誠立刻就擇定了婚期,他認為再婚是無可厚非的;兒子和他都需要人照顧,雖然他並非完全忘情於亡妻,但如果自己能活得愉快些,亡妻的在天之靈該也不會反對吧?
他決定閉眼裝睡。
紀倫雖然口頭裏答應,卻拉著紀蕾要告訴她一件有趣的事,兄妹倆嘰嘰喳喳地聊了起來,不時傳出清朗的笑聲。老祖母搖搖頭,臉上卻佈滿笑容。
為誠拍拍兒子的肩,柔聲說:
當眼淚無法阻止父親的堅決時,仲揚雖怨父親對母親的寡情負義,卻又有幾分同情那渴望安慰的孤寂的心,只有默禱後母是個性情溫柔易於相處的女人。
仲揚不發了一言快步走開,他衝進自己的小屋,關上門,躺在床上發愣,這時,他已完全沒有飢餓的感覺了。
「喜帖?」望著父親手上那張大紅色的紙片,他一時還不能聯想到和父親有什麼關連。
不是雨季,卻竟日下著雨。
「莫非是你爸媽回來啦?真是奇蹟!」老太太面露猜疑的向門外望。
得知父親即將續弦的消息以後,他憂心忡忡;那陌生的女人,會不會奪去了他唯一的親人?
「不行!」為誠可不願意在新婚的妻子面前下不了臺,也要向仲揚顯示做父親的威信。
「雨好大!」他把書本往沙發上一扔。
「孩子,有困難說出來,我們會儘量幫你的忙。」老太太慈祥的語氣,給予人最大的安慰。
為誠對兒子的敵對態度很是著惱,結婚前夕又教訓了一頓,殊不知收到的是反效果,這一對原本感情很好的父子,心中已有了深深的隔閡。
「好hetubook.com.com,就算我不懂,你去洗個澡,早點休息。」
「看你多辛苦的,上了一天課,還去什麼補習班?請個老師回來教多方便。」
稚子心中的吶喊,化成一條奔騰的激流,以含恨的眼光向外噴射,無言的抗議,比吵鬧更讓人不安。
仲揚愕了,傻了,撫著疼痛的面頰,驚詫地瞪視父親;從小到大他一直是父親心目中的乖孩子,從未挨過打,卻為了一個陌生的女人遭受父親的憎恨,……無法忍住的眼淚溢出了眼眶,並不是為了疼痛,而是哀悼父愛已從此失落。
「爸爸好,弟弟好。」
仲揚越過黑暗的街道,雨,濕透了全身,雨水和著淚水從面頰流下。漸漸地,他減低了奔跑的速度,漸漸地,雨水冷卻了他的悲哀和憤怒,當他感到濕透的衣裳傳進身體陣陣涼意時,他發覺已跑了很長一段路。
父親咆哮的樣子多麼可怕,那兩個「滾」字更使他深受刺|激,抱頭轉身向外衝去,衝出了客廳,衝出了大門,也不管門外的風冷雨急。
「嗯,快了。」
仲揚不再作聲,他穿衣下床,然後緩緩走進客廳。
「你不說話,我也猜不透你的心意,等你長大了,對人生多體驗一些了就會體諒爸爸的苦衷。我今天和你談話的目的,是希望你先在心理上有一個準備,將來對繼母的態度一定要注意,比對你生母還應該恭順些。」
「真是懂禮貌的乖孩子。」康為誠立刻換上一副笑臉。
不過,很快地,喜悅沖淡了他心中的陰影,兒子的不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波折罷了。
「康仲揚,是你?」紀倫奔過去,驚訝地注視他。
「阿婆,你不懂,補習班的老師就是學校教我們的老師,我們才要去。」
「爸爸媽媽怎麼還不回來?」
「我知道你非常愛你母親,對於這件事不很贊成。孩子,你該替做爸爸的想一想,還有幾十年光陰,我總不能就這樣一直過孤獨的日子?」
入夜,雨落得更大了。
沒有聽見回音,便各處查看,推開臥室門,見仲揚躺在床上,便怒從心起,語氣也嚴厲了:
在朋友介紹為誠認識廖淑芸之前,他也並無再婚打算,經過熱心朋友的一番撮合,又見淑芸長得m.hetubook.com.com還算端正,三十多歲正好匹配,一個喪夫,一個失妻,彼此也可安慰,還有那隨她嫁過來的女兒,給仲揚也添個伴,似乎良緣天訂,何必多作猶疑?
仲揚向屋外跑去,為誠立刻就後悔了,不該這樣逼迫孩子的,正要追去阻止,淑芸卻攔住了他,她說:
這天下午,康為誠下班回來,臉上佈滿了喜氣,高聲叫喚在廚房裏忙碌的兒子:
「別管他,不然,他以後更不會把你放在眼裏。」
仲揚走了出來,用疑惑的眼光望著父親。
這樣想著,仲揚的心情比較平靜些,為了不願見到從喜宴歸來的父親,和未謀面的繼母、異母姐姐,他決定提早就寢,不料剛睡上床,就聽到開門和說話聲,顯然,父親他們已經回來了。
仲揚知道自己的勸說、哀求已完全無效時,他的心中充滿了哀傷;對母親的懷念,對繼母的恐懼,像一塊沉重的鉛壓在心頭。
「去吃飯吧,把我的話再仔細想一想。」
仲揚在母親去世後,生活缺少照顧,心靈失去憑依,他慶幸仍有一位愛他的父親。
仲揚仍不屈服,默無一語僵直地站著。
「我看,還是我們瑞珍先叫吧。」淑芸向站在一旁的女兒遞個眼色。
在紀家祖孫的慇勤招待下,康仲揚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了一身紀倫的衣服,喝著紀老太太親手沖泡的滾熱薑湯,望望每一張親切的笑驗,這是一個多麼和樂的家庭,可惜不是屬於他自己的家。
為誠點點頭,在兒子和妻子的比重上,後者已在他心裏佔了較重的份量。
可是,在別人善意的詢問下,他又不能不把在家裏發生的一切說出來。
「什麼話?老師請假,少上一節課。」紀倫一邊說一邊掏出手帕擦臉。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就像仲揚思母的眼淚。他獨坐窗前,默默凝望黝黑的天空,想母親的英容笑貌,想昔日的溫暖親情,如今,獨處在淒冷的雨夜裏,他像被雲層遮沒的星光,誰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雨,像滴落在心上,也滴在失落的夢裏……和著淚。
「你爸媽不到十二點鐘是不會回來的。來,坐下來,別那麼神不守舍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樣子。」
他緩緩走著,情緒也冷靜了下來,不禁考慮今晚將何去何從?不願回家去見父親那令他恐懼的臉色,更不願去見那兩張從心底憎惡的面龐,發現距紀倫的家已很近,便決定作不速之客。
「算啦!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為他生氣,多掃興!」繼母冷冷的聲音,重重刺在仲揚的心上。
聽到最後一句話,仲揚抬起頭來,以憤懣的眼光注視父親。——啊,您的要求未免太過份了,我恨您,更恨她,我不會接近她,更別妄想我把她當母親一樣看待,我永遠只有一個母親,一個,沒有人能取代她!
「阿婆,大哥快回來了吧?」
瑞珍正抿嘴暗笑,期待有好戲上場,聽到母親的指示,便露出她恭敬的樣子,說:
「明天早晨我去你家裏說一聲,」紀倫想得很週到,「我去替你拿衣服和書包。」
可是,出現在客廳門旁的,卻是一個濕淋淋的身影,燈光照著他滿是雨水的面龐,頭髮貼在額前,還不時地在向下滴水。
做兒子的還能再說什麼?只有強自壓抑即將湧出的淚水。
仲揚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苦笑著說:「我在雨裏跑了好大一段路。」
「爸爸……」聲音裏帶著乞求,他願意屈服,只要父親仍然愛他。
紀弘安夫婦外出應酬未歸,紀倫去補習班補習去了,紀老太太正全神貫注電視機裏的電視連續劇,暹邏貓凱蒂蜷伏在老主人懷裏,半睜著她那雙綠中帶藍的眼睛,也像懂得欣賞,贏得主人不時給予疼愛的輕撫。紀蕾看不慣凱蒂那諂媚和得意的樣子,便百無聊賴地站在窗前觀看夜雨,也盼望外出的家人歸來,可是,望了許久,眼前仍只是那毫不間歇的雨。
「你到底叫不叫?」
這晚,他以絕食來表示他的抗議,為誠冷笑著獨自進餐,對兒子的態度非常生氣。
仲揚點頭微笑,煩惱已化作輕烟,任溫馨的友情把它衝散。
也許仲揚的態度是太激烈了一些,但做父親的安撫政策也很重要,置之不理或嚴加責備,只會使倔強的孩子變本加厲。
「仲揚,你出來呀!」
「太好了!」紀蕾高興地拍手:「康大哥,我要你教我下圍棋。」
「仲揚!仲揚!」
仲揚真想大聲喊:「您和-圖-書不孤獨!您有我!」但他嚥下了他的話,即使喊破喉嚨,也無濟於事了。
於是,仲揚開始把他的遭遇向關心他的朋友們吐露;並不一定希冀幫助,說出來,心裏也舒坦些。他開始敘述:
「老黃,去開門!」隨著紀蕾高八度的嗓音,男傭老黃從後屋應聲而出。
「怎麼?淋了雨?」老太太心疼地問。
康為誠一進門就大聲呼叫:
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才是最不幸的。
忽然,門鈴急促地響了幾聲,室內的人都感到有點意外,看老黃急急地跑去開門,紀蕾笑著說:
紀蕾站在窗前,望著簷下燈光照耀中濛濛的雨霧出神。
那高昂的聲調,和平日低沉的命令語氣完全不同。
「婆,大哥要九點多鐘才下課,現在還不到九點,您猜是誰?」
「沒有,下車的時候淋了一點雨水。」
「不!」這是仲揚內心的回答,他真想大聲疾呼:「他們不配!」
「康大哥,看你的神情好像很憂愁,一定有什麼讓你不快樂的事?」紀蕾也毫不放鬆地連聲追問。
屬於他自己的那個家——唉,他真不願意去想。
紀老太太說:「仲揚,你就在我們家裏住幾天,等你父親氣消了再回去,我想他還是很疼你的,向他賠個不是,他不會再強迫你做什麼的。」
老祖母和紀倫兄妹聽了仲揚的敘述,都非常同情,紀倫更是氣憤填膺,但大家都愛莫能助,這是一件外人不能幫忙解決的事。
「這是你的兒子吧?」淑芸的語氣帶著幾分尖酸:「長得倒還不錯,就是架子大了點,要做爸爸的去請才出來。」
空氣裏凝凍著難堪的沉默,是淑芸打開了僵局:「怎麼?不願意?孩子不願意也不必勉強啦!」
十六歲了,十六歲對男孩子來說,應該已屬於堅強的年齡,流淚於事又有何補益?望著茫茫的雨霧,他對自己說,不該再流傷悼的眼淚,要堅強地活下去,為開拓自己燦爛的前途而努力。
「爸爸,我已經睡啦!」
既決定不去參加父親的婚禮,仲揚本想去找亞明或紀倫,但又覺得不該把煩惱帶給好友,他寧願躲在家裏痛痛快快哭一場。
「不!」在父親的逼迫下,他大膽地說出了這個字。康為誠大為震怒,暴跳起來,揮手對兒子的面頰上就是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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