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蒼涼的美麗

一九六一年秋天,為搜集寫作材料,張愛玲來到台灣,由當時還是學生作家王禎和陪同,訪問了台灣風景秀麗的花蓮。
同時,在台港文學界,卻湧起張愛玲熱的高潮。台北皇冠出版社重印了她的作品,有《張愛玲短篇小說集》、《流言》、《秧歌》、《怨女》、《半生緣》(由《十八春》刪節後半部而成,先在皇冠雜誌刊出,後改名為《惘然記》)、《赤地之戀》。並有許多「張迷」研究、賞析張愛玲的小說。海外許多學者視之為中國現代最優秀的小說家,有一部《近代中國小說史》甚至用四十頁的篇幅評論她,而僅用二十六頁評論魯迅,有的甚至將其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相提並論,認為毫不遜色。這當然不乏「溢美」之詞,其中也不乏一些政治因素,但從中我們可見張愛玲在海外的影響甚廣。台大外文系畢業的水晶先生,既是「張迷」,又是張愛玲小說較為出色的研究者。並著有《張愛玲的小說藝術》一書。在這本書裡,水晶記載了張愛玲晚年在美國的一些生活情況,並記錄了他與張愛玲交談作品印象的珍貴的談話。
自一九四五年以後,張愛玲雖還有新作出現,但已不像前兩年如噴泉般文思暢湧。「內外交困的精神綜合症,感情的悲劇,創作繁榮陡地萎縮,大片的空白忽然出現,就像放電影斷了片。」但這一時期,張愛玲仍舊寫了不少作品,主要小說創作是《留情》(一九四五年二月)、《鴻鸞禧》(一九四五年)、《華麗緣》(一九四七年四月)、《多少恨》(一九四七年)、《相見歡》《浮花浪蕊》(一九五〇年),還曾用梁京的筆名在上海《亦報》連載了長篇小說《十八春》。這些小說的技巧更見圓熟,小說內容雖然亦是一樣的男歡女愛的殘缺的愛情故事,但從中可見小說人物的傳奇色彩正逐漸減弱,而篤實、平穩的人生一面更加突出。《十八春》這部長篇小說,雖然亦寫的一個令常人難以接受的姐姐合同姐夫陷害妹妹的傳奇故事,但人物內心活動的幽怨與沉靜,在生活絕望處的身毀心不毀,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一些作者愈加成熟世故的色彩,人生在張愛玲的筆下愈發見其直突,以至小說一經連載便引起一陣轟動,有個跟曼楨同樣遭遇的女子,從報社探悉出張愛玲的地址,竟尋到她的公寓裡來,倚門大哭,使張愛玲感到手足無措。幸好那時她www.hetubook.com.com跟姑媽一起住,姑姑下樓去,好容易將其勸離。從技巧上看,這一時期的小說不如前二年走紅時的小說機俏、華麗,但筆鋒更顯成熟老道。這與初時張愛玲下筆處所見到的「狂喜」有所不同。張愛玲曾說,她寫作時,非常高興,寫完以後簡直是「狂喜!」確實如此,在張愛玲的初期作品裡,字裡行間皆可見出作者用詞的聰慧的歡喜。每每在文章中,便能見出作者用筆時的愉悅與喜氣,絲毫不見沾滯。而本時期的作品,這種歡喜已過,蒼涼而廓大的人生背景已不是帶喜氣的詞彙所能描摹的。她只是隨著筆鋒的遊走,活現出人生背景上掙扎著的平凡魂靈。
但因為這兩部小說,尤其《秧歌》,張愛玲卻認識了胡適,並因此結下了友誼。
這是夏衍同志的邀請。老作家夏衍是張愛玲小說的讀者之一,抗戰結束後,夏衍從重慶回到上海。一九四九年以後,又是上海文藝界的一號人物,出於愛才,夏衍曾準備邀請張愛玲做編劇,但因張愛玲較為複雜的名聲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張愛玲,張愛玲已遠走香港,成為後話。張愛玲出席上海第一屆文代會時,衣著典雅、神色沉靜,仍舊不愛與人交談。她坐在會場的後排,旗袍外面罩了件網眼的白絨線衫,有一種「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的滄桑感。一九五二年,張愛玲寫信到香港大學,問是否可以繼續讀完因戰爭中斷的大學,香港大學來信言可。於是,張愛玲離開上海到香港。夏衍聽到此消息是一片惋惜之情,卻不置一詞。至此,張愛玲在人生的旅程上,完成了她的大陸生涯,留下傳世精品《傳奇》與《流言》,並一段短暫姻緣,又開始了她的旅外生涯。對於四十年代「橫空出世」的張愛玲來說,她的創作高峰僅有兩年,精品也僅有幾部。由於她的別才別趣,又沒有要成就大業的雄心,又由於現代文學較豐富的文學內容,還由於解放後的種種運動都使文學與政治緊密聯繫,張愛玲在現代文學史上如同流星劃過,不曾在大陸得到過更高的重視。以至到目前,即使是對現代文學史很有研究的學者們,其中也有不少人仍認為張愛玲僅是一個三流作家。從政治傾向上來看張愛玲,她是入不了「流」的。如柯靈所曾經替她安排過,五‧四時代的文學革命,主流是反帝反封建;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學hetubook•com.com,主流是階級鬥爭;抗日戰爭時期,主流是抗戰文學,除此以外,皆不能入流。扳著手指算算,偌大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是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讓她大顯身手地肆意揮灑對文學的狂喜的享用。這享用也未必不是一種對文化遺產的享用和對廓大人生的享用。於是,種種原因,張愛玲的文學生涯只有輝煌的兩年鼎盛期,亦是命中注定。但對張愛玲在文學上的功過得失的評價,確實是一個客觀存在,認識不認識,承認不承認,是時間問題,歷史終會做出結論。
張愛玲還介紹了她平時的閱讀情況。平常最喜愛看的是通俗英文小說,閱讀對她來說已成了第二生命。她笑著說,引用她的已逝世的美國丈夫的話來說,她專看「垃圾」,並說等到六月份工作一結束,便用英文寫一篇關於《紅樓夢》的考證,並把英譯《海上花》的工作做完。
一九八九年上半年,張愛玲外出時被一南美青年駛車撞了一下,右肩骨裂。為配合治療,每天做早操,做理療,目前已有好轉。張愛玲已經七十歲了,但她的頭腦仍然清醒而敏捷,常有短文見諸報端。
正在訪問途中,從美國打來長途電話,賴雅先生不幸中風,只得取消訪問計劃,回到美國。以後的幾年時間裡,張愛玲一直悉心照顧已經半癱在床上的賴雅,無論是經濟還是創作,對張愛玲來說,都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一九六七年,賴雅先生去世。
除此外,這一時期她還寫了電影劇本。一九四五年初,張愛玲將中篇小說《傾城之戀》改編成話劇,在上海公演,頗受觀眾歡迎。此後抗戰勝利,日本已宣佈無條件投降,而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婚姻破裂,處於轉型期的張愛玲,又寫了《不了情》、《南北和》、《太太萬歲》等電影劇本。新中國成立以後,除長篇小說《十八春》和中篇小說《小艾》問世並染有一定的時代氣息,略著亮色,張愛玲在大陸再無新作問世。
一九五〇年七月,張愛玲參加了上海市的第一屆文代會。
賴雅先生去世不久,張愛玲曾受雷德克里芙女校的邀請,做駐校作家,在劍橋住過一段時間。兩年後,張愛玲應邀在陳世驤教授主持的柏克萊加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任研究員,做一些翻譯和研究工作。
張愛玲屬於她那個世界。若是在她有生之年,她能再打開生命的另一和圖書扇窗子,也許她會發現,生命其實是舊時的照片,你拍下什麼,便會留下什麼。張愛玲留給了我們融匯古今文化的良多歷史舊影。細心而又耐心的讀者重讀張愛玲的作品,定會從中獲得一些深遠的啟迪。
一九五六年八月,張愛玲與賴雅相識半年後結婚。這與張愛玲的第一次婚姻恰如正反兩極。胡蘭成反共到投敵叛國,而賴雅信仰共產主義到不相信任何有損於共產黨的傳說。從表面上看,這是極其矛盾的,但從這裡,卻反映出張愛玲對政治的一貫淡漠,她注重的是一個人的才華與情趣。賴雅是一個熱情爽朗、外向型的人,這在性格上與張愛玲的內向封閉形成鮮明對比,因此,張愛玲能很快與賴雅結婚,除了賴雅本身的魅力,其它則只能說是緣份了。
一九五八年,張愛玲在紐英倫的期限滿了,又申請去南加州享亭卡‧哈特福基金會去住了半年。是請胡適先生作保。
張愛玲從一九七三年開始,便遷居美國洛杉磯,在那裡完成了《紅樓夢魘》,翻譯了《海上花列傳》,並寫了幾萬字的書評和雜感。她一直過著獨居的生活,杜門謝客,很少與外界聯繫。最有成績的,要算她的《紅樓夢魘》的出版,對於十二歲就捧《紅樓夢》狂讀的張愛玲來說,《紅樓夢》已讀得太熟了,「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就會跳出來」,並始終對此有一種狂熱。她用近十年的時間,寫了一部《紅樓夢魘》。正可謂:「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從此可見張愛玲的淡泊心志,寧靜生活,世世塵塵已經不能流入她的世界。她永遠生活在潮流的外面——
三稿於一九九一年五月北京
離開了真實性的「傳奇」,除了虛假和蒼白,是沒有藝術生命力的。《赤地之戀》亦如《秧歌》般是出自思想意識的片面而命題作文的。小說寫了新中國成立後的幾件大事,從「土改」、「三反」直至「抗美援朝」,而這三次重大運動,在張愛玲的筆下,皆為「出賣」農民,「出賣」學生和知識分子,「出賣」基層幹部的幕幕騙局。對於這種政治傾向性的小說,張愛玲顯然是捉襟見肘,她僅是體習了一下舊藝,結果連自己也給予了很低的評價。張愛玲的解釋是《赤地之戀》是在授權的情形下寫成的,所以非常不滿意,因為故事大綱已經固定了和_圖_書,還有什麼地方可供作者發揮的呢?《秧歌》和《赤地之戀》的致命傷在於虛偽,描寫的人、事、情、景全是憑空捏造,因此,便無藝術可言。所以,張愛玲應|召而作的兩部長篇,不幸被迅雨的話所言中:「奇蹟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收場。」
一九五五年秋天,張愛玲移居美國紐約。最初由朋友介紹,在救世軍辦的職業女子宿舍借居,救世軍是以救濟貧民而出名的,因此投奔那裡居住的不是窮愁潦倒的醉漢,便是寡居無雙的胖太太們。張愛玲在此來往的,也僅是她舊時的好友炎櫻以及極個別美國女人。在這樣簡陋的住處,張愛玲還請胡適來住處一坐。從一九五六年二月,張愛玲得到Edward Marc Dowell Colony的寫作獎金,在二月間搬去Colony所在的紐英倫州。這個寫作基金會主要是為作家提供一個安靜、舒適的環境。在這裡,張愛玲遇見了她的第二個丈夫Fedinand Reyher賴雅先生。賴雅比張愛玲大三十歲。是一個很有才氣的美國劇作家。當一九二七年客寓柏林時,與著名戲劇家布萊希特初會並相交,從此成為莫逆之交,以致他的名字曾被認為是布萊希特的筆名。賴雅是一位極有才華的作家,所有與他合作過的製片人和導演無不讚歎,他的老朋友辛克萊‧劉易士也曾預言他會一夜成名。他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信徒,在政治傾向上堅信馬克思主義。
此後水晶又等了一個多月,第三次,水晶終於「遇」見了張愛玲,張愛玲很瘦,她穿著高領結青蓮色旗袍,頭髮是「五鳳翻飛」式的,斜簽身子坐在沙發上,「逸興遄飛,笑容可掬」。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牆上沒有一些裝飾和照片,迎面一排落地玻璃長窗。在她的起居室裡,非常意外的是竟找不到一張書桌,僅有一張上海人所謂「夜壺箱」的小桌子。
談話結束時,已是凌晨二時半。這次會面,足足談了七小時。這是張愛玲在美生活的唯一文字資料。
自一九五二年張愛玲到香港後,先是供職於美國新聞署的香港辦事機構。之後,奉命為《今日世界》雜誌寫了兩部長篇小說:《秧歌》、《赤地之戀》。這是兩部思想傾向十分偏激的反共作品。
這幾年時間裡,張愛玲僅寫了短篇小說《五四遺事》。平時研究有關文學的理論與書籍,翻譯些文章,並構思一部長篇小說。和_圖_書
一顆彗星劃出一個美麗的軌道,在浩渺的宇宙瞬間輝煌而過。張愛玲不是彗星,但她還是為我們留下了一代精文、精品、精人。她的短暫卻又奪目的創作生涯,好比她最愛用的詞彙,一個美麗而又蒼涼的手式,它給人一種回味,一種啟發,如她自己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因得知水晶已訂婚,張愛玲還特意為水晶準備了一瓶八盎司重的Chanel No5版香水,送給他的未婚妻。水晶對張愛玲的細心和周到感到十分意外,於是,張愛玲與水晶間的談話也隨之輕鬆、愉快起來。他們談風俗習慣,談章回小說,談張愛玲的作品。這期間張愛玲共喝了四杯咖啡,她自己解釋,她一喝咖啡,便喝個不停。她自己介紹自己的起居情況是:大概每天中午起床,天亮時才休息。這習慣養成很久了,是和月亮共進退的人。所以,她看到月亮的次數也比常人多,故而她的小說對月亮的意象描寫便格外地玲瓏剔透。
在香港期間,張愛玲深居簡出,連舊時文壇之友也不會見,社會上的傳言也少,她已還原為一個平實的居民,默默無聞地生活在曾讓她經歷戰事的香港,在「太平盛世」的生活裡,卻沒有傳奇性的新作問世。
初訪張愛玲時,張愛玲並不見。張愛玲從傳話器裡對水晶說:「因為感冒,躺在床上,很抱歉。」此時張愛玲雖還在加州大學陳世驤教授主持的Center of Chinese Studies做事,上班時間大概總在下午三、四點鐘,到午夜為止,完全與常人不一樣的作息時間,自然,就連她的同事也不易見到她。一星期後,水晶又給張愛玲電話,通話時已是凌晨兩點鐘,恰逢張愛玲精神尚健,故能長談幾句。她向水晶說,去上班是為樓裡太熱,而班上有冷氣。她一患感冒就不能講話,因為一講話就想吐。張愛玲仍是說災道的北京話。隨後她要去水晶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並答應他先寫張便條,然後再電話聯繫,然後才能定下約見時間。此為水晶二見張愛玲「不遇」。
《秧歌》寫的是農村題材。一個在上海幫工的女工月香,回到農村的所見所聞,皆與事實不符。「土改」後的農民們,雖然擁有地契而喜悅,但仍然不能維持溫飽。以至被逼給軍屬交錢拜年,而鬧成夫妻爭死,放火燒倉的悲劇。很顯然,這種題材不僅是張愛玲所陌生的,從根本上也是捏造與歪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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