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手不凡

同時,一九四四年五月,《雜誌》月刊又刊出胡蘭成的文章《評張愛玲》。胡蘭成在上海淪陷時曾任汪精衛偽政府的宣傳部副部長,《中華日報》總主筆。在《評張愛玲》的文章中,以一種純美的情致抒發了對張愛玲人與文的禮讚,他認為:張愛玲的「小說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繪畫,有一種古典的,同時又有一種熱帶的新鮮的氣息,從生之虔誠的深處迸激生之潑剌。」認為:「張愛玲是一枝新生的苗,尋求著陽光與空氣,看來似乎是稚弱的,但因為沒受過摧殘,所以沒有一點病態,在長長的嚴冬之後,春天的消息在萌動,這新鮮的苗帶給了人間健康與明朗的,不可摧毀的生命力。」胡蘭成在寫此文時,已與張愛玲在戀愛。因此與其說是一篇批評文章,不如說是對張愛玲人與文的愛的公開表白,顯然帶有別有用心的吹捧。以後,陸續還有一些以讚美為基調的文章出現,主要有許季木的《評張愛玲的流言》(一九四五年《書評》)、譚正壁的《蘇青與張愛玲》(一九四五年《風雨談》)、沈啟無的《南來隨筆》(《苦竹》)、柳雨生的《說張愛玲》(《風雨談》)、馬博良的《每月小說評介》等等。這些評論文章都以溢美為基調,一片讚美聲中可見張愛玲小說在當時的影響程度。
見過張愛玲第一面的人,都會為她的衣著所驚歎。你很難用奇裝異服的詞句來形容她,但她的衣著款式、色彩的確與眾不同。傳說,她為出版《傳奇》到印刷廠去校稿樣,著裝奇異,使整個印刷廠的工人都停了工。她到朋友家去玩,身後也跟著許多被她的服裝所吸引的孩童。她不是追求時髦的穿流行服裝,而是別出心裁,設計出處處能體現出匠心的文化服裝。之所以說她的服裝是文化服裝,是因為在她的色彩和款式的追求和愛好上,體現著與她的小說、散文同一格調的傾向,即中西結合,古今並舉。在大俗大土的色彩下,卻洋溢著古老文明才能熏陶出來的文化的雅趣與韻味。如:有一次她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她穿著一套前清老樣子繡花的襖褲去道喜,滿座的賓客驚奇不止。四十年代的雜誌封面或書附的張愛玲的照片裡,猶有這種充滿了清朝宮廷氣的服飾,據當時也是她的文壇諍友潘柳黛女士回憶:「她著西裝,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十八世紀的少婦,她穿旗袍,會把自己打扮得像我們的祖母或太祖母,臉是年青人的臉,服裝是老古董的服裝。」當年張愛玲把《傾城之戀》改為劇本搬上舞台時,與劇團主持人見面的那天,就是著一襲擬古式齊膝的裌襖,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綢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有一朵舒蜷的雲頭,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
與張愛玲同住的是她的親姑姑,為了能讓她上學並從父親那裡解脫出來,她的姑姑還代張愛玲挨過打——她的兄長也即是張愛玲的父親的打。張愛玲雖然與姑姑血緣在身、同住加親,卻與炎櫻的關係一樣,是出自一份感情的欣賞。她與姑姑的錢財也公私分明,錙銖必較,連姑姑也不得不說她「財迷」,但張愛玲卻並不以為這是不好,反而笑著向別人學說。姑姑也是個有別趣的新女性,同張愛玲的母親共同留過洋,在上海怡和洋行任職員。張愛玲的《姑姑語錄》中,也記錄下她姑姑的別緻的言語:「又是這樣的懨懨的天氣,又這樣的虛弱,一個人整個地像一首詞了。」「我每天說幾個鐘頭沒意思的話,可以拿好幾萬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說著有意思的話卻拿不到一個錢。」對於好的別緻的人和事,在張愛玲眼裡都出奇地明淨,不夾雜絲毫個人的私念,而是全心全意地欣賞之,並且把這欣賞欣喜地告訴讀者,讓讀者與她一起欣賞。從這一點看,張愛玲的心態是健康,天真的,坦率到沒有虛榮、世故的程度。她又是現代的。
因此她能清醒地去觀賞落日黃昏,體味出兵營喇叭聲中的人生蒼涼,並於綿綿細雨中獲得一種心靈的愉悅。這種愉悅、體味、觀賞,與她來自稿費的愉悅,對甜點,冰淇淋的品味,和各種五色綢緞的觀賞的愉悅性質是一致的。張愛玲的審美標準裡,沒有雅俗之分,很雅的東西經她透視也能見其俗;很俗的東西經她的把玩卻能品出無限風情。比如小報,張愛玲因有一段時期同父親住,父親的房間裡皆是各種各樣的小報。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一段婚姻,恰發生於國土淪陷的亂世。
這樣的短暫相處,確實曾經激發過張愛玲的想像力。在兩人相處言談的日子裡,張愛玲論事論物,皆有回春妙語,精奇譬喻。有一回,胡蘭成想要形容張愛玲行坐走路,總是沒有好句。張愛玲代他道:「《金瓶梅》裡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胡蘭成說「淹然」兩字好,要張愛玲細說,張愛玲又道:「有人雖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卻像絲棉蘸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塗。」又有一回,兩人談到張愛玲的文壇好友蘇青,張愛玲又做了形容:「蘇青的美是一個俊字,有人說她世俗,其實她俊俏,她的市俗也好,她的臉好像喜事人和_圖_書家新蒸的雪白饅頭上,上面點有胭脂。」
一九四四年九月,張愛玲的小說結為《傳奇》出版,共收小說十篇,凡二十四萬字。一九四五年初,散文集《流言》出版,共收散文三十篇。一時間,《傳奇》《流言》成為上海文化界最暢銷書,出版發行後第四天便脫銷。《流言》也是一版再版,一時成為洛陽紙貴。人們紛紛傳閱、紛紛議論,張愛玲由紅變紫,實現了她要成為名人的宿願,在《傳奇再版前言》裡,她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喜悅,向世俗宣告她對出名的享用:「啊,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因為「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裡有惘惘的威脅」。
在張愛玲的這些作品中,最能代表她的風格的當數《傾城之戀》和《金鎖記》。《傾城之戀》是寫一對精明過份的男女是如何在愛情上錙珠必較,功利全局,最後卻因香港的淪陷而成全了那份世故的婚姻。這是一部香港式的「傳奇」故事,卻深刻地反映出亂世中的人情槓然沒有些許純真,使人性得到穩定和規範的竟是險而又險的「傳奇」力量,這部小說對人性冷漠的描寫令人震懾,彷彿出自一個飽經滄桑的大家之手,其藝術之圓熟,語言之精美堪稱中國現代愛情小說中的經典之作。《金鎖記》是寫一個大家庭的寡婦曹七巧是如何被金錢的枷鎖鎖住一生,並用這把枷鎖砍殺了自己的至親至愛。這是張愛玲最喜歡的小說,以後也曾以此為基礎重新寫了《怨女》。這部小說女主人公的變態心理,被作者描繪得入木三分,蒼涼無比。人性被經濟、情慾的力量能扭曲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生存形態,也是現代文學作品中的唯一。於是,在以後的評論中,這篇小說被賦予了最高的讚譽:「我們的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
一九四四年,在張愛玲創作的頂峰時期,張愛玲與胡蘭成簽訂婚約,文曰: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實安穩。上兩句是張愛玲撰的,後兩句是胡蘭成撰,由炎櫻旁寫為媒證。
正如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中白流蘇的婚姻,是成就於一個城市的毀滅一樣。張胡之戀,亦如亂世佳人般雖透著奇蹟般的傳奇性,但終會因其根基的沙礫之散而不能長久。所以,一旦天下太平,這樣的奇世姻緣也隨之瓦解,只留下一段不夠醒目的「傳奇」。人們對張愛玲的政治態度,也常常追究於這一段婚史,這當然是個人感情的私事。但在平時的活動中,張愛玲還是守住了一條界線,一九四五年當「第三屆大東亞文學會議」在報紙上登出張愛玲的名單後,很少受輿論影響的張愛玲也特此登報聲明:「我所寫的文章從來沒有涉及政治,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第三屆曾經叫我參加,報上登出的名單內有我,雖然我寫了辭函去,(那封信我還記得,因為很短,僅只是:承聘為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謹辭。張愛玲謹上),報上仍舊沒有把名字去掉。」
一九四三年下半年的時間裡,她發表了小說《茉莉香片》、《心經》、《傾城之戀》、《封鎖》、《金鎖記》、《琉璃瓦》,後來又繼續發表了《年輕的時候》、《花凋》、《創世紀》、《連環套》、《紅玫瑰與白玫瑰》、《殷寶灩送花樓會》、《等》、《桂花蒸,阿小悲秋》等小說。同一時期,她還寫了大量奇巧旖旎,文美辭華的散文雜談,主要有:《到底是上海人》、《洋人看京戲及其它》、《公寓生活記趣》、《更衣記》、《道路以目》、《必也正名乎?》、《燼餘錄》、《談女人》、《走!到樓上去》、《有女同車》、《童年無忌》、《論寫作》、《造人》、《私語》、《炎櫻語錄》、《談跳舞》、《談音樂》、《自己的文章》、《姑姑語錄》等等。
一九三七年三月,胡蘭成到上海任《中華日報》主筆,抗戰爆發後,上海淪陷時期,他先是被調到香港《南華日報》任主筆,用流沙的筆名寫社論,同時還供職「蔚藍書店」。因為他的政治觀點歷來親日並激烈,從此得以與汪精衛政府裡的人接近,並曾得到過汪精衛親信的慰問。汪精衛組織偽政權時,便把胡蘭成做為幹部重用,被人稱為「公館派」分子,胡蘭成曾任偽宣傳部邪長,偽《中華日報》總主筆,該報設「社論委員會」,委員為周佛海、林柏生、梅思平、李聖五等人。
張愛玲的橫空出世,雖是實至名歸,歸功於她自己,但在當時能造成一種轟動效應,與一些雜誌的轟抬有關,主要是造成新聞效果。而一些進步雜誌和進步作家,對張愛玲卻是真正地愛護和關心。《萬象》雜誌是較突出的一個。當時的主編就是柯靈。一九四三年七月,當張愛玲的最初兩篇小說問世後,她帶著另一篇小說《心經》來找柯靈,此後《萬象》給予了她最大的扶持。由於當時複雜的社會環境,不少愛國和圖書文人通過柯靈婉言相勸張愛玲不要急於發表作品,鄭振鐸希望她寫了東西存起來,暫時不要發表,原因就是她發表作品的有些刊物,政治上是不乾淨的。並具體建議,她寫了文章,可以交給開明書店保存,由開明書店付給稿費,等河清海晏再印行。但張愛玲卻很坦率地回絕柯靈,主張「趁熱打鐵」,也一應她「出名要趁早」的奇念,愈發美文鋪地,玉珠滿盤。上海在一九四三年的流行雜誌裡,都可見張愛玲的大名,真可謂名噪一時。
胡蘭成此時尚在南京偽政府,但每月總要回上海住上八九天。每次回上海,不回家,卻先去看愛玲,踏進房門便會自然地說:「我回來了。」要到黃昏盡,才從愛玲家走出,回自己居住的美麗園家裡。其實,無論是年齡、經歷、觀念,甚至審美觀,胡蘭成都有別於張愛玲。他們之間迅著許多區別和不同,如張愛玲的自私、冷漠,不多愁善感,恰與胡蘭成悲天憫人、恃才傲氣,形成對比,有時竟如冰炭般鮮明。兩人的交談輪迴轉換,日月風雲,由歷史到戲文,由藝術到起居,呈萬花筒般在兩人的對話裡旋轉。這對於他們都是第一次,愛玲是第一次戀愛,胡蘭成是第一次與一個集大雅大俗於一身的女才子戀戀有情,因此新鮮與歡快充溢在兩人的交談之間。張愛玲其實是將其小女孩般的玩物及其老年人樣的成熟全搬出來給胡蘭成看,使胡蘭成在選看時常要覺著詫異與不安:如此幼稚又如此老道,如此零碎又如此莊嚴。他完全被張愛玲奇人奇事所迷住。此時的胡蘭成已是有家室之人,但胡蘭成從來是沒有是非界線的,他只是任情與張愛玲發揮他的小聰明,使張愛玲愈來愈沉浸在對胡蘭成的好奇與喜歡中。後來,胡蘭成的夫人因此而與胡離婚。
後因時局發展,胡蘭成到武漢,創辦《大楚報》並撰社論,還擬在日本人的扶持下創立「大楚國」,但由於日本侵略者的很快投降,沒有辦成,而成為文化漢奸,政府通緝的戰犯。在此期間,他曾與一醫院護士周氏女子往來頻繁,關係曖昧。此為一個契機,在張愛玲與胡蘭成之間究下小隙。
由於當時抗戰節節勝利,淪陷區的上海眼看可見收復,為汪精衛政府做事的胡蘭成預感到末日將至,便對張愛玲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裡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張愛玲又說:「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張愛玲有個很要好的朋友炎櫻,是印度姑娘,生得矮小黑胖,卻有著一份生命的活潑與生動。她的本名是Fatima,與張愛玲一般有別才奇趣,聰慧極致。與張愛玲不同的是,炎櫻把她的別緻的聰慧用嘴說匣來,因為終歸是外國人,文字表達不暢,而張愛玲卻是用筆。兩人即使要好到如針線般成雙成影,但一起吃飯也分別付款,財錢清爽。張愛玲對友人的優點清細分明,絲毫不存非意,與一般文人不同。她善於從極小的生活處觀察到朋友的長處和可欣賞處,朋友對於她也如同一份可口的食物,她非常仔細地去品嚐。她還寫了《炎櫻語錄》與讀者共享。記下了炎櫻說過的每個有趣的句子。
張愛玲,一個才華橫溢的才女,幾乎是一夜之間橫空出世,華彩奪目,被稱為一個「奇蹟」,也似一個「傳奇」,成為上海在淪陷時期最為醒目的一位作家,也使張愛玲的個人生活從此有了根本的轉變。
後來,胡蘭成也回上海看望過愛玲。但從此兩人便有了口角。最初仍是為武漢的小周,後來胡蘭成又告之了范秀美之事,張愛玲傷心之極,與胡蘭成語言成牾,輕易不肯流淚的她也為此傷心落淚。送走胡蘭成又幾月,張愛玲給胡蘭成去一信,曰:「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例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的。」信中「小吉」是「小劫」的意思,由此可見張愛玲在這種時候仍重夫妻情材。從此便了結了一段奇世姻緣。不久後,胡蘭成與范秀美結婚。後又逃亡日本,在日本撰寫回憶錄《今生今世》,又在日本與大漢奸胡世寶的遺孀余愛珍結婚。
作為一種反應,尤其是對迅雨那篇文章的反應,張愛玲寫了一篇《自己的文章》這篇文章集中體現了她的文藝觀。她認為:「人生安穩的一面是有永恆的意味的。好的作品就是以人生的安穩的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她說她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她還喜歡素樸,認為她「只能從描寫現代人的機智與裝飾中去襯出人生的素樸的底子」,「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寫出現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不喜歡採取善與惡,靈與肉的斬釘截鐵的衝突那種古典的寫法。」「現代文學作品和過去不同的地方——(就是)不再那麼強調主題,卻是讓故事自身給它所配給的,而讓讀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
胡蘭成,又https://www•hetubook•com•com名張嘉儀,浙江嵊縣人。生於一九〇六年。二十一歲時,到北京,在當時的燕京大學副校長室擔任抄寫文書工作,也曾旁聽過幾門功課。北伐戰爭時回到家鄉,在杭州中山英文專修學校教書,兩年後又轉到蕭山湘湖師範教書。後髮妻玉鳳病歿,後來去廣西,走百色,下柳州,總共做了五年教員。
初回上海,張愛玲與她的同母親一樣留過學性情別緻的姑姑住在一起,在當時的上海靜安寺路赫德路一九二號公寓六樓。為謀生,便開始「賣文」生涯。最初賣的是「西文」,給英文《泰晤士》報寫劇評影評,又替德人所辦的英文雜誌《二十世紀》寫文章,寫一些關於《中國的生活與服裝》之類的關於傳統文化的文章,從這些文章中可以看出張愛玲對傳統文化中的服飾、戲劇、音樂等都有很深的造詣。在此之前,還給《西風》雜誌寫了一篇徵文《我的天才夢》,得第十三名名譽獎,被人們認為此文是她的處女作,其實在此之前,她已用多種文體寫過文章,只是閱歷不深,還沒有成氣候。但《我的天才夢》恰好成為張愛玲成氣候的預兆,她將自己早熟早慧的苦惱,用精奇而又華美、精練而又繁蔓的筆觸娓娓道來,成為一位天才作家的提前告白。她寫道:「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退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外,一無所有,——七歲時我寫了第一篇小說,一個家庭悲劇,——八歲那年我嘗試過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刻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在一間屋裡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總而言之,在現實社會裡,我等於一個廢物。——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噬性的小煩惱,生命只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生命只是一襲華美的袍,」一個極其精美的比喻,預示了張愛玲的文壇生命,也將張開她華美的羽翼。
一九四五年,日本侵略軍宣佈無條件投降,舉國上下一片歡騰,胡蘭成成為政府通緝的要犯,改名為張嘉儀,逃避於杭州、溫州一帶,每日以閒適度日。張愛玲曾來溫州探望胡蘭成。胡蘭成對此也略有不快。胡蘭成在張愛玲住溫州期間,常攜已在溫州同居的女子范秀美前去探望愛玲。張愛玲在溫州期間,胡蘭成也並不掩飾他與范秀美之親近,只因愛玲心事正大,從不往小處想,故爾也沒發覺。這次張愛玲是想與胡蘭成談他與武漢小周的事情。她提出要胡蘭成在她與小周之間迅個選擇,胡蘭成不允,在此時,他仍舊想保持他的名士風度,想要別緻地平兩地之情,身擁秀美,做三方元首。而張愛玲卻第一次責問他:「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胡蘭成言他與小周相見無期。張愛玲因歎道:「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但在做人處世上,她卻顯得有些苛刻。她不容易與別人要好或友好,除非她欣賞的人。而一旦欣賞也全盤接受,站在對方的角度理解對方。如:蘇青。蘇青是以寫自傳體長篇小說《結婚十年》而聞名上海四十年代文壇的女作家。因離了婚而又下筆大膽坦率,頗得一些世間俗人的非議和喜好。一時間罵蘇青性飢渴的有之,喜好看她性隱私的亦有之。張愛玲卻能讀懂蘇青的漫無心機卻又爭強好勝的雙重性格。對發生於蘇青身上的所有事情不感意外。並公允地評判蘇青人和文,有過一個很形象的比喻,比喻蘇青像喜慶人家雪白饅頭上那喜氣洋洋的紅點,但對文壇的某些文人,張愛玲卻能在一照眼中便看出此人的不乾淨和不聰明,她絕不以俗人的價值接人待友,嚴格恪守自己的處世原則,尤其是時間觀念。張愛玲的時間觀念很強,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到,即使是她自己開門,也會毫不客氣地說:「張愛玲小姐現在不會客。」若是遲到於約定時間。她又會請人告訴你:「張愛玲小姐已經出去了。」如果是接待朋友,包括很熟悉的朋友,她也正正式地,濃裝艷抹,可見她對約定之事的重視與責任感。她對討厭的人可以熟視無睹,並坦然地說,我不認識她;但對自己敬愛的人或幫助過她的人,她卻是自有一番情意在心頭。當年柯靈為了她的《傾城之戀》的上演而奔走,張愛玲感激在心,並送了柯靈一段寶藍色的綢袍料,也曾在柯靈遇難時去他家探問,並設法營救。
《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由《紫羅蘭》創刊號和第二期刊登。這是兩部關於香港的故事。
張愛玲喜歡青年女子的一切嗜好,逛商店,吃冰淇淋,購買布料,看日場電影。尤其是看電影,碰上自己喜歡看的電影,她可以剛到杭州遊玩就馬上返回上海連看兩場。她也酷愛中國戲劇,京戲裡的許多劇名引出她無限的讚歎。如越劇《借紅燈》的名字和-圖-書,就引發出她的許多感慨,並也成就了她一篇美好的散文。但同其他女孩子不同的是,她不喜歡小狗小貓,連對小天使亦沒有好感。一次,她搬印書的白報紙回來,到了公寓門口要付車伕小帳,她覺得非常可恥而又害怕,寧可多些,把錢往那車伕手裡一塞,趕忙逃到樓上來,看都不敢看那車伕的臉。她亦不認路不會女紅,服裝也僅是在理論上很有研究,款式上自己設計,卻並不會做。由於她的個子高大,走路也給人跌跌撞撞之感。像一個長得太快但營養卻沒跟上的孩子。張愛玲亦並不多愁善感。從來不悲天憫人,她是實實在在地享用著自己的那份所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存在是分外分明。當年《流言》問世時,用的紙張是她自己「屯積」的白報紙。因為上海在淪陷時,紙幣不值錢,家家戶戶都屯積物品。晚上張愛玲也睡在白報紙上,使她有著一種空前的實在,她的人生態度是實際的,無害於他人的自私的。
一九四三年初春,一個春寒料峭的下午,張愛玲經親戚園藝家黃岳淵先生介紹,訪問了剛在上海復刊的《紫羅蘭》的主編周瘦鵑先生。周瘦鵑係「禮拜六派」小說的代表作家,寫作之餘,酷愛園藝,時常去園藝家黃岳淵的園內遊憩,與黃友情甚篤。當張愛玲畢恭畢敬地交出了她的兩部新作中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時,周瘦鵑僅看標題就引出了興趣,讀畢便出聲讚歎,聲聲叫好,一眼瞧出與英國毛姆的小說堪媲美,並決定兩篇皆用。自此時,張愛玲,一個天才的女作家在一九四三年的上海文壇,橫空出世了。
時值一九四四年五月,張愛玲最紅的時候,這篇文章中肯地評述了張愛玲的創作實績,並一針見血地指出張愛玲在她的小說中流露出的一味追求技巧的端倪,成為在當時甚至現在亦很有見解和力度的批評文章。「迅雨」是藝術家、翻譯家傅雷先生的筆名,文章認為:在這樣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張愛玲小說的出現給人以突兀和奇蹟感。
在一片讚美之聲有加的金色氛圍中,有一篇署名「迅雨」的文章,發表在張愛玲經常發表小說的《萬象》雜誌上。
從香港回上海的船上,張愛玲與好友炎櫻一起想像著上海的繁華與刺|激。上海,這個被稱為「東方冒險家的樂園」,一直給張愛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從前居其間時,她還不能獨立,沒有充分的自由去投入,精神的自由和經濟的自由。如今,她認為她已有能力,首先在精神上就能投入進去享用它。她因為喜歡上海而有些迫不及待地欲想擁抱它,她覺得也唯有在上海,才能恢復她成為特別的人的自信和勇氣。
張愛玲成名後,社會給予了最大的寵幸。尤其《雜誌》編輯部連連舉辦座談會,討論《傳奇》的藝術價值及其魅力,從結構、特色、氛圍等等方面,給予了極高的讚美。隨之,張愛玲的社會活動頻繁起來,時而參加女作家的座談會,時而參加藝術家歡迎會,討論會,並結識了文壇女友。如:與她同時走紅的蘇青、潘柳黛,藝術家崔承喜等。
在張愛玲走紅的時候,一位特殊的讀者因讀了她的小說而起仰慕之情,並隨後結下了一段奇世姻緣。這位讀者並非一般的小說愛好者,而是在當時的汪精衛政府任宣傳部副部長的胡蘭成。張愛玲看人看事有獨到的清醒與深刻,而對自己的情感,卻身陷其中無力自拔。也許就是因為她與胡蘭成的這段姻緣,使誤解者對她一再誤解,使遺忘者將她坦然遺忘,胡蘭成給予她的,也是傷害多於幸福。她為這段婚姻不僅付出感情冷價,也付出了政治代價,使她的政治生命一直處於不清不白之中。以後她去美國的深居簡出,也與這段經歷的影響有關係。
結婚後的生活抒如從前般浪漫而又平實。胡蘭成與張愛玲的最大享樂便是夫妻雙雙享用著文學與藝術。他們滋滋有味地品嚐詩詞佳句,西洋華章。他們並坐看《詩經》,聞佳句而舉座皆喜;黃昏看晚景,談時局而惜良辰。兩人在談完古詩篇章後,照樣喜孜孜地去西洋糕店舖實在地品嚐點心,具體地生活著。
張愛玲成名後,由於經濟富足,精神歡暢,聲名成功,使她能夠充分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做人。而這些令平常人看起來不免要吃驚的意願,卻是她用自己不幸的童年打磨、織就的。因此,這裡面既有天性的成分,也有後天陶冶的成分。這種先天與後天的因素合成,使張愛玲首先是一個「傳奇」性的人,並有「傳奇」式的故事,才用生命寫出了一本連貫著歷史與現代文化的文學精品《傳奇》。
這段文字足以見出張愛玲對此事的鄭重其事。這說明,她對自己參加的活動具有什麼性質是清醒的,在她心中,是守住了一條是非界線,在這一點上,她不同於胡蘭成,不能因為她與胡蘭成的一段婚姻而將她等同於胡蘭成。她不過用自己的方式來對待政治。
這僅是一個故事發生的背景和地點,但實際上,從「第一爐香」裡我們便可發現張愛玲在選材方面的奇特性和固定性。她寫了一個改「良」為「娼」的故事。一和圖書個來自上海的善良、美麗卻又小心小眼充滿了女性虛榮的女孩子,受到姑媽梁太太和浪蕩公子喬琪的誘惑,為了能夠進入外表華美實則陰濕的香港社交圈,能夠拴住她明知是惡棍卻又不能不愛的丈夫喬琪的心,自甘墮落,終於毀滅。似這種遇人不淑的題材是老而又老的話題,但張愛玲的出奇之處是寫出了薇龍自甘墮落的自覺和無奈。張愛玲這篇小說的精工繪製、迷濛意象,似古實雅,美艷如初出升日的文筆,卻出手不凡,立即引起了文壇的轟動和驚歎。「第二爐香」陳述一個淑女因性開化過晚而給一個英國紳士帶來悲劇的奇特故事。她用老道得幾近冷漠的手法,寫出了一個純潔得沒有性意識的中國女孩愫細是如何用她的處女扼殺了一個正常而又健康的男性。張愛玲冷靜地陳述了一個在當時文壇也應算出格的事實;對一個健康人的性的扼殺,實則便是對他生命的扼殺。一個最純潔的女孩子,或許因了純潔而做出了最沒有人味的髒事情來。從「二爐香」看張愛玲的初入文壇,便可見正是因為她希冀、健康、正常的人生,才用她如椽奇筆道出了人生中的不健全和變態。如果說,最初的「二爐香」還僅是顯示了張愛玲駕馭文字甘暢,敘述故事奇麗的才華,而接下來的一年裡,她一發而不可收,青雲直上般地坐到了上海文壇金字塔的頂端。
從張愛玲《自己的文章》一文中,可見張愛玲的文學追求甚至人生追求。正如熟悉她的人所說的,她是因為了人生的悲涼,才寫出人生真實而安穩的一面。
張愛玲不但在服裝上出新出奇出古,在顏色的選配上也喜用一種鮮明而又參差對照的色彩。檸檬黃,大紅,蔥綠,桃紅,士林藍都是她常選用做衣料的色彩。可以想像,如此出色的顏色與出格的款式相配,會產生多麼驚人的效果。但張愛玲的態度卻是如行雲流水,處驚不亂,我行我素地按自己的意願著裝出席各種活動和社交。從中可見她觀念意識的篤定和超常規性。
《金鎖記》是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美之作,頗有《狂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他對女主人公七巧的性格、心理和她的悲劇命運進行了細緻而深刻地分析,還指出了這篇小說的藝術特色和藝術成就:沒有採用冗長的獨白和繁瑣的解剖,而是利用了暗示,把動作、語言、心理三者打成一片,是輕描淡寫地呵出了一片蒼涼的氣氛和風格。同時,傅雷也對張愛玲的未完成的小說《連環套》提出了批評,認為作者丟開了最擅長的心理描寫,單憑豐富的想像,憑著一支流轉如踢躂舞似的筆,不知不覺,走上了純粹趣味性的道路,完全失去了最有意義的主題。傅雷在文章結尾處向張愛玲大喝一聲:這是往腐化的路上走!並對她未來的創作道路提出了預言式的忠告:「技巧是對張女士最危險的誘惑;文學遺產的記憶過於清楚,是作者的另一危機;聰明機智成了習氣,也是一塊絆腳石——」傅雷的此篇評論的確成為張愛玲以後創作道路的某種預言,也成為後人研究張愛玲作品的一個理論依據。但張愛玲的答覆是寫了一篇《自己的文章》兜來兜去反駁了迅雨的批評。而在後來,張愛玲本人也對《連環套》提出了比傅雷更為嚴厲的批評。以後《連環套》沒再寫下去,有人說是因為傅雷的文章,有的傳說是為了稿費,張愛玲自己的解釋是:「這樣一期一期地趕,太逼促了,就沒有寫下去。」
張愛玲在當時的觸目,還不僅僅在她的美文,她的為人處世也幾成一篇篇「傳奇」,讓人們留傳至今,成為文壇軼事。
形容一個女人的頭髮黑,炎櫻這樣說「是非常非常黑,那種黑是盲人的黑。」炎櫻還說:「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牠自己。」等等等等,都非常人所能想到的奇怪念頭。炎櫻與張愛玲的友誼一直保持到她到了美國,並且她還是張愛玲和胡蘭成的證婚人,從此也可見張愛玲對每一份情感的珍惜,從這一點上看,她是古典的。
她從小報中看到生活的具體和顏色,體味出生命的律動和鮮活。張愛玲是屬於大雅即俗,大土即洋的風格的。
由於她多方面的文化修養,使她對色彩、衣飾、音樂、生活場景以及觀人察事,都有別具風格的看法和認識。這在她的散文集《流言》中已能充分地體現。而在她的文章之外,也還有許多「傳奇」般的「流言」。
從政治傾向上看胡蘭成,此人係職員出身的文人,政治觀點一貫親日主降。但因其長期從事文字工作,並舞文弄墨,故而性情風流,並有「名士派」作風。當他在《天地》月刊讀到張愛玲的文章時,便不由得稱聲叫好,耳目為之一新,馬上向蘇青要了地址,前去拜訪張愛玲,並一見傾心,雙雙落入情網。
胡蘭成長張愛玲一十五歲,又經歷人事滄桑,略有才華,加之性情別緻又別趣,因此頗能讀懂張愛玲的人和文。後來,胡蘭成為張愛玲寫了一首詩,此詩頗能道中張愛玲的心事,於是張愛玲也回信:「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從此信始,兩人關係日漸親近,天天坐談文學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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