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呼吸著沐浴露的花香味

「你外出的時候忘記關燈。」
李澄從背包裏掏出一張機票給她看,那是一張往德國的機票。
他笑著點頭。
她走了,他轉個臉去,在牆上的一面鏡子裏看看自己,幸好,他的表情老是顯得滿不在乎,她應該沒看穿他的心事。
「芬蘭?」
「你也有看他的漫畫嗎?」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李澄雙手托著頭,苦惱地擠出一副蠻有風度的樣子,跟方惠棗說:
分手那一天,我跟你說:「以後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是的。」
「什麼事?」
「教書。」
她回到講臺上,傷心地把這一課教完,她以為她的愛情失敗了,她還有一群學生需要她,可是,現在看起來,她也失敗了。
「也不一定,有些人是注定要等待別人的,有些人卻是注定要被別人等待的。」
「你們在哪裡踢球?」
方惠棗和李澄來到史明生的家外面,她用力撳門鈴,等了很久,也沒有人來開門。
「他請你喝酒?」她嚇了一跳。
「嗯。」
第二天晚上,方惠棗來到「雞蛋」餐廳。
他守護了她一個晚上,她有點過意不去。
「抬什麼進來?」李澄問。
「我檢討過了,你說得對,沒法令你們留心聽書,是我的失敗。」她歉疚地說。
「我們明天晚上會見面,你也一起來吧,那就可以知道他是什麼樣子的。」
「很壞。」她沒精打采地說。
李澄躺在球場的草地上,已經十一點鐘了,阿棗也許還在餐廳裏等他,她是那麼笨的一個人,一定會乖乖的等到打烊。他本來想去的,可是,時間愈逼近,他愈不想去,他無法面對別離。他已經愛上她了。
「你穿什麼都好看。」
「我忘記了。」
李澄掀起嘴角,微微的笑了一下,說:「就是這樣。」
「天亮了,今天是九月一日,你是不是要上班?」
方惠棗看著周雅志下車走向一個站在不遠處的男人,她只看到那個男人的背影。
「千萬不要哭,要裝出一副不太在乎的表情。」他叮囑她。
「小姐,可以開車了,我們在樓下等你。」搬運工人跟她說。
「過了今天晚上,我就不能介紹你們認識,你不是很想認識他的嗎?」周雅志說。
「不要這樣,我很累。」他拉著被子說。
「要不要再等一下?」
「抬進來吧。」
她瘋瘋癲癲的在那堆剩菜殘羹裏尋找線索,給她找到一排錫製的藥丸包裝紙,裏面的藥已經掏空。
「你走了之後,我寫過好幾封信給你,都給退回來了。」
「我今天剛剛搬進來。」工人把家私搬出去。
方惠棗在餐廳裏等了一個晚上,李澄沒有出現。這天之後,李澄再沒有消息,他的漫畫仍然天天在報紙上刊登,證明他還活著。也許,他不是忘記了和她的約會,而是赴約之前,他忽然改變主意,他不想再到那家餐廳。這樣想的時候,她就原諒了他的失約。
後來有一天晚上,方惠棗到樓下的茶室吃飯。她推門進去,看到李澄也坐在那裏。他看到了她,露出溫暖的笑容。在紛紛亂亂的世界裏,在失望和茫然之後,他們又重逢了。
他又回來了,有他在身邊的感覺真好,她興奮得在升降機裏轉了一個圈。
說時遲,那時快,李澄已經跑過對面車站,一輛公共汽車剛駛到,李澄跟符仲永一起上了車。她想追上去也追不到。
「史明生。他約我明天見面。他為什麼會約我見面,他是不是還愛我?」她緊張地問。
他緩緩解開她衣服的扣子。
他沉默。
對她來說,那是別離的燈。
「我男朋友,以前的。」
這幾天,符仲永有很明顯的改變,他上課時很留心,沒有再偷偷畫圖畫。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她奇怪。
最後一個學生都離開了,方惠棗把課室裏的燈關掉。
「你又來了。」他有點不耐煩。
他說得那麼瀟灑漂亮,彷彿一點痛楚都沒有,他已經不再愛她了,她陡地跳下床,慌亂的在地上尋找自己的衣服。
是她來過,是她故意把燈關掉的。
「七年來都跟另一個人一起,我從沒想過我可以一個人生活,還過了一個夏天。」她滿懷感觸地說:「為什麼有些人可以那樣殘忍?」
李澄簽收了那件貨物。
「不,我只是想出來吹吹風。去吃蝸牛奄列好嗎?」
他不想回家,不想回去那個充滿離愁別緒的地方他承受不起別離的痛楚。
「是嗎?」房子賣掉了,就意味著她要離開,他有點兒失落。
「害怕什麼?」
「我們繼續吧!」她轉身回到講臺上,不敢讓其他學生看到她在笑。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條手絹,放在她兩片嘴唇之間,吩咐她:「把嘴巴合起來。」
看到她睡了,他站起來,打開一扇窗,九月的微風夾雜著樓下茶室的咖啡香味飄進來,從這所房子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個美麗的運動場和一個美麗的夜空,只是,這天晚上,運動場和夜空都顯得有點荒涼。
「是公司裏一個女孩子。」他終於承認。
「現在不行。」
「你到底想怎樣?你不是想我回來的嗎?」史明生生氣的說。
「不用了。」他背著她睡。
「沒這種事。」
「他看愛情看得那麼透徹,應該是一個很好的男朋友吧?」
這天下課之後,她叫符仲永留下來。
她乏力地點頭。
「你在哪裡?我來找你。」
「有個學生看來不太喜歡我。」
「幸好她不是喜歡吃豬肉。」李澄笑著說。
「你今天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我們搬過幾次家,我也是昨天在街上碰到羅憶中,她說今天結婚,說你會來,我特地來見見你。」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德國?」
「頭有點痛。」他說。
「只有一盞燈等你回家,那種感覺很孤單。」她說。
「但你不是兇手,你是那具屍體。」
如果別離是一首詩,他是一個糟糕的詩人。
「哦。」
「是的。」
「不,不用了。」她說,「那道菜的故事太傷感了。」
「我教鋼琴。」
「很抱歉,我會等你們找到接替的老師才離開。」方惠棗說。
今天晚上,她不想回到床上。床是無邊無際的,人躺在上面,孤苦無依。她蜷縮在沙發上,這張沙發很短,她要把身體屈曲起來,抓住靠背,才能夠睡在上面,雖然睡得不舒服,卻像被懷抱著,不再那麼空虛。
「找找有沒有女人用的東西。」
「那你為什麼不買一輛?」
他忽然覺得,他還是應該表現得滿不在乎一點,於是他掀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一連點了幾下頭說:「喔!」
他在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給她,說:「這是我家的鑰匙,可不可以放一串在你那裏,我常常忘記帶鑰匙的。」
她曾經以為,離別是有萬語千言的,縱使沒有萬語千言,也該有一些深刻的告別語,原來,曖曖昧昧的離別,只有一個單音。兩個成年人,彷彿又回到牙牙學語的階段。
第二天晚上,方惠棗準時來到餐廳。
「也不會有人等我。」她又想起史明生。
「我沒有去。」他微笑說。
「你喜歡到哪裡吃飯?」她問。
「再見。」
「你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她問。
她那一輪輕輕的辯護把他嚇倒了,這個長得有點像他漫畫裏女主角的女孩子,為她所相信的真理辯護時,憔悴的眼睛裏閃爍著光芒,她彷彿不是來自現實世界,而https://m•hetubook.com•com是從一個數學的世界走出來的。放在她那精致的臉上的,不是五官,而是一二三四五六七這些數位。
「也許你說得對,我希望下一次,我會是那個殘忍的人。」她哽咽。
「那個人是誰?」史明生問她。
她把襯衫和西褲搭在手肘上,外套和西裝搭在另一隻手上,再把那張被子抱在懷裏。
「我想我還是留下來陪你比較好。」他拿了一把椅子坐在書架旁邊。
「叫我阿棗好了。」
「再見。」她跟李澄說。
「裏面好像沒有人。」
李澄已經很多天沒有外出了,兩個星期前答應交給人家的漫畫,現在還沒有畫好。
「謝謝你。」她憔悴地說。
這天回家的時候,升降機被運送家私的工人霸佔著,方惠棗勉強擠進去。就在升降機門快要關上的一刻,一個男人衝進來,用腳抵住門,是李澄。
「恭喜你。」
「嗯。」她點點頭,除了點頭,她也不曉得說些什麼。
「我也不知道,是從芬蘭寄來的。」
授課的時候,她發現坐在後排的一個學生一直用課本遮著臉,她走上前看看他是不是睡著了。
「我們到樓上去。」阿佑帶著他們兩個沿著一道狹窄的樓梯往上走。
「他是我男朋友。」
「你是不是不再愛我?」
「我不是妓|女。」
「你是幹哪一行的?」
「真的嗎?」
「下個月。」
他才不需要這個黃毛丫頭教他面對現實。這份工作是他的舊朋友符仲永介紹給他的,他看不起這張報紙,如果不是為了付租金,他才不會接下這份工作。
「慢著。」
「你三十分鐘之內不出來,我就衝進去。」
「對,我記得你彈琴很好聽啊——」
「你幹什麼?」她問。
「你是說怕我觸景傷情?」
「我們走吧,不要等了。」
「你不也是失戀的嗎?為什麼你可以若無其事?」她哭著問他。
李澄索性把話筒擱起來。
「不要——」她哀求他。
「明天晚上你有空嗎?我請你吃飯,你搬走之後,我們不知什麼時候會再見。」
「好的。」她愉快地放下話筒。
「我不陪你了,今天早上有人來看房子。」她說。
「我叫的是薄餅,這是什麼?」
「我們是送東西來的,你的門鐘壞了。」
這天晚上,她找不到李澄,她真擔心他會對符仲永做些什麼。
「叫點什麼東西吃?」他問她。
「你不知道在許多謀殺案中,兇手事後都會回到案發現場的嗎?」
「那麼,留下來吧。」
「會不會打擾你們?」
「哦,沒關係,那我先走了。」
「方惠棗。」女孩熱情地捉著她的手。
「真的嗎?」
沒等周雅志回答,他就問方惠棗:
「你認識他的嗎?」聽周雅志的語氣,她好像認識他。
「是的。」
「不——」她對那本書有感情。
「這是什麼東西?」李澄問。
「是不是我教得不好?」
「回來兩年了。」
「周雅志去了歐洲旅行。」
「他說我太瘦,該做點運動。」
「我自己也沒有第一版,這本給我好了,改天我送一本新的給你。」他把那本書放進自己的背包裏。
「今天晚上可以嗎?」
坐在她旁邊的這個男人,是那麼陌生,他已經變了,他並不打算跟她長相廝守,他只是想維持一種沒有責任的關係,如果她也願意維持這種關係,他很樂意偶然跟她歡聚。只要她不提出任何要求,他會繼續找她。
離開校長室,她反覆地想,班上哪個學生對她不滿呢?除非是他吧,一個名叫符仲永的男生上課時很不專心,她兩次發現他上課時畫圖畫,她命令他留心聽書,自此之後,他就好像不太喜歡她。上次的測驗,他更拿了零分。
「你不進去嗎?」
她們正要離開的時候,李澄來了。他穿著一件胸前印有一個鮮黃色哈哈笑圖案的白色T恤和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臉上帶著孩子氣的笑容。
她笑得很甜,看見她笑得那麼甜,他心裏有點酸。
「應該是吧。」他有點兒妒忌。
李澄已經許多天沒回家了,方惠棗今天就要搬走。搬運工人已經把東西搬到樓下。
一個年輕男人從廚房走出來,個子不高,臉上帶著羞澀的微笑。
她在他面前坐下來,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他肚子有點餓,站起來走到冰箱找點吃的。冰箱裏只有一個硬得像石頭的麵包,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吃剩的。李澄在牆上找到薄餅速遞店的電話號碼,打電話去叫外賣。
「有什麼事?」
「什麼事?」他笑著問她。
看到他這副樣子,她心裏突然充滿了奇怪的悲傷,他決定拋棄她,他應該是個強者,他現在看來卻像個弱者,只希望她儘快放過他。他只想快點擺脫她。
「是我。」她戰戰兢兢地說。
阿棗
「我記得你說過『愛情使人忘記時間,時間也使人忘記愛情』,說得很對。」
「他還沒有來嗎?」她坐下來問周雅志。
她聽他吩咐把嘴巴合起來,把口紅印在他的手絹上,口紅的顏色立刻淡了一點。
「房子已經賣掉。」她告訴他,「賣給一對老夫婦,他們退休前也是教書的,男的那位臉圓圓的,很慈祥,女的那位臉孔長長的,很嚴肅,真是一個奇怪的組合。他們養了一頭短毛大狗,叫烏德,很可愛。」

李澄看到她,走過來跟她打招呼。
木箱的確是寄給李澄的,但李澄想不起他有什麼朋友住在芬蘭。他用螺絲起子把木箱撬開,藏在木箱裏面的,是一輛腳踏車。李澄把腳踏車從箱子裏抱出來,腳踏車老了,憔悴了,像一頭跑累了的驢子,已經不是本來面目,只有後輪擋泥板上那道深深的疤痕還在。觸摸到那道疤痕的時候,李澄的手不停在顫抖。
她脫下那一身骯髒的衣服,在蓮蓬頭下面把身體從頭到腳洗一遍,她竟然做出那種傻事,她大概是瘋了。
「我每天都看。他的漫畫很精彩,有時候令人大笑,有時候又令人很傷感。」
她閉上眼睛,弓起雙腳,努力的睡,希望自己能夠快點睡著。
「下一次,我希望是我拋棄別人。」她說。
「喔,是的,在三份報紙有漫畫專欄。你什麼時候搬走?」
「嗯。」她喃喃地說。
「不過,像我這種人還是不懂拋棄別人的。」她苦笑了一下。
她掀起嘴角微微的笑了一下。
早晨的微風輕拂在她臉上,有人在叫她。
那個可惡的編輯昨天在他的電話答錄機上留下一段說話:
他先送她上去,她家裏的電話剛剛響起,她拿起話筒,表情好奇怪,好像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打來的。
「你真的愛上了別人嗎?」
「沒什麼,他請我去喝酒。」他興高采烈地說。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看到符仲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才放下心頭大石。
「你想找些什麼?」
他離開的那一天,家裏的燈明明是亮著的,為什麼會關掉?
「這款垃圾袋是我替他買的。」
今天的天氣特別好,抱著自己心愛的男人的衣服和他蓋過的被子,他覺得心情也好像好起來。
這天深夜,李澄的電話來了。
「這一輛腳踏車是在義大利製造的,是我的夢想之車。」她把畫冊抱在懷裏說。
他和她漫步回家和_圖_書,她抬頭看到他家裏的燈還亮著。
「你想去進修嗎?」
「謝謝你替我把燈關掉。」他說。
「明天你就會知道。」周雅志寫下餐廳的地址給方惠棗,說:「八點鐘在餐廳見,我要走了。」
「住在我樓下的,他是漫畫家。」
「你可以搬來跟我一起住。」
「謝謝你。」
「那就證明他們已經住在一起。」
兩個搬運工人吃力地抬著一個長方形的大木箱進來。
當天來這裏教書,是因為晚上太寂寞。日校的工作愈來愈忙,她只能放棄這份曾經陪她度過悲哀的日子的工作,重新回到生活的軌道上。李澄說得對,一個人的生命一定比他的痛苦長久一些。
「方老師,你班裏有一位學生投訴你。」校長說。
「他還送了一本很漂亮的圖畫集給我。方老師,對不起,我到校長那裏投訴你。」
「這樣比較好受。」
「不,這裏是吃歐洲菜的,叫『雞蛋』是因為我以前的女朋友喜歡吃雞蛋。」
「校長知道的話一定會把我革職。但我還是要謝謝你,其實你不需要這樣做。」
「方老師,如果沒什麼事,我現在可以走嗎?因為李澄約了我去踢足球,我要遲到了。」他焦急地說。
圖中的腳踏車是銀色的,把手和鞍座用淺棕色的皮革包裹著,外形很時髦。
「對不起,你的電話號碼是周雅志給我的。」
「就是這樣,你做得很好。」
雖然放在同一個瓶子裏,兩種顏色的糖果依然各據一方。我從來沒有改變你,你也沒有改變我。無論多麼努力,我們始終各據一方。
在酒吧坐下來,方惠棗問她:「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歎了一口氣說:「當你十八歲的時候,這一切都很美好;當你二十歲,你仍然相信你們那些共同的夢想是會實現的;當你二十四歲,你才知道,人生還有很多可能。」
電話的鈴聲再響起,她連忙拿起話筒。
「你還好嗎?」方惠棗鼓起勇氣問他。
周雅志一點也沒變,還是那麼自我。
「喔!」他又低頭沉吟了一會。
下課之後,她問他:「你為什麼跑來讀夜校?這裏可不是鬧著玩的。」
現在又剩下她一個人,她捨不得他,但是她沒理由要他留下來陪她,只好眼巴巴看著他走。
「你已經愛上別人,對嗎?」
「為什麼會這樣?」
車子到了她家樓下。
「不等了。」
「看來他已經把門鎖換掉了。」李澄說。
「談些什麼?」她追問。
「如果她不回去呢?」
「我真的捨不得那所房子。」她說。
「阿棗是你的忠實讀者。」周雅志說:「她帶了你的書來,你給她簽名。」
「對,因為妓|女是要收費的。」
「又來了?」李澄連忙拍拍她的頭安慰她,「別這樣!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失戀。」
她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在一個不愛我的男人面前穿得這樣少,我覺得很難堪。我已經把你的衣服從乾洗店拿了回來,我今天晚上要去參加一個舊同學的婚宴。」忽然,她苦澀的笑,「我為什麼告訴你呢?彷彿我們明天還會見面似的。」
「說的也是。」
「你跟他怎麼啦?是不是已經復合?」他問。
「你這半年來為什麼對我這樣冷淡?」她問他。
「如果他知道有你這麼一位忠實的讀者,他一定會很高興,你也長得有點像女主角曼妮,曼妮也是愛把長髮束成一條馬尾,鼻子尖尖的,臉上有幾顆雀斑。」周雅志說。
學校明天就開課了,方惠棗不知道自己是否適合當老師,是不是一位好老師,將來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她本來以為她身邊的男人會鼓勵她,陪她面對不可知的將來。現在,卻是她一個人孤單地面對將來,她覺得有點害怕。她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史明生,電話那一頭傳來他的聲音。
李澄曾經給她一串鑰匙。她來到二樓,用鑰匙打開門,裏面的燈還是亮著的,在等它的主人回來。
「誰?」
方惠棗來到球場,看到李澄跟其他人在草地上踢足球,符仲永也加入他們。
「不用了。」周雅志好像已經習慣了。
「已經是深秋了。」他說。
史明生還在睡覺,半張臉埋在枕頭裏,方惠棗把衣服脫下來,只剩下白色的胸罩和內褲,悄悄鑽進史明生的被窩裏,手搭在他的肚子上,一邊乳|房緊貼著他的背,大腿纏著他的大腿。
「其實你不應該叫我來。」在計程車上,方惠棗跟周雅志說。
「害怕猜錯了,也許他只是想跟我做回朋友,也許他只是想關心一下我。他不會還愛著我的。我應該去嗎?」
放學的時候,她看到李澄倚在學校門外的石榴樹下面等她。
這天晚上,在夜校的課室裏,方惠棗背對著大家,在黑板上寫下一條算式,李澄忽然拿起背包,離開教室。
女店員在電話那一頭說:「大概要等四十五分鐘。」
「教哪一科?」
天氣有點涼,她從皮包裏掏出一張圍巾繞在脖子上。
「多少錢?」李澄走進屋裏拿零錢。
「喂,是阿棗嗎?我是李澄。」
「男人之間的事。」他一本正經地說。
「沒關係,你說得對,我上課時不專心,我以為沒人看得出來。」
「他做的蝸牛奄列很好吃的,你吃了一定不再想哭。」李澄哄她。
「那怎麼辦?」
「不,我約了李澄。」
「現在不想了。」她推開門下車。
她用手抹抹濕潤的眼角,苦澀地說:「我沒事。」
李澄看到畫冊裏夾著一份大學校外課程簡介。
出乎意料之外,李澄很準時來到。
不久之後,有人拍門,李澄去開門,一個穿制服的年輕小夥子站在門外。
那一瞬間,她愛上了他,她毫無還擊之力,無法說一聲「不」。她知道,從此以後,她不是孤單地回到生活的軌道上,而是和李澄一起回去的。
那一年初夏一個明媚的早上,方惠棗到洗衣店拿衣服。店員把乾洗好的衣服拿出來,方惠棗點點看,說:「對了。」
「對呀,我們還談了很多事情。」
「聽起來好像後者比較幸福——」
李澄沒有告訴她,那天他在機場等候辦理登機手續的時候,突然很懷念她和這所房子。他想起那天晚上離開的時候,在大廈附近的地產公司看到她樓下的單位招租。他立刻離開機場,回來這裏。他不想尋找失去的東西,只想尋找自己的感覺,他感覺她需要他,他也需要她。在那段互相撫慰的日子裏,他已經愛上了她。
「睡吧。」他安慰她。
「我怕你在裏面自殺。」
「他看你的眼光很不友善。你先回去,我過去跟他談談。」
「李澄,我在等你的畫,要截稿了,不要再逃避,面對現實吧!」
「房子已經賣掉了。」
「你怎麼知道?」
「我是在說笑話,讀數學的人是不是都像你這樣,理智得近乎殘酷的?」
「那麼,我進去了。」她說。
「這家餐廳為什麼叫『雞蛋』,是不是只可以吃雞蛋?」她好奇地問阿佑。
如果別離是一首歌,他是個荒腔走板的人,從來沒法把這首歌唱好。
「沒問題。」她收起那串鑰匙。
「還給我。」他說。
「我有什麼事?」他坐下來吃漢堡包。
「我愛上了別人。」她冷冷的說。
或許你以為我因為太恨你才這樣說,不,我只是無法承受愛你的痛苦。即使再走在一起,我們終究還是會分開的。離開你的時候,我期望我們餘生也不要再見。別離的痛楚,一次已經很足夠。m.hetubook.com.com
自從把周雅志的行蹤告訴了李澄之後,方惠棗有好多天沒有他的消息了。這天晚上,她接到他的電話。
十四年了,原來她在遙遠的芬蘭,那個冬天裏沒有白晝的地方。
「不要哭,有什麼事慢慢說。」
「你長大了,也只會說些讓人傷心的說話。」她把沒收了的圖畫還給他。
「昨天晚上怎麼樣?」他問她。
「她是誰?」她追問。
澄:
「為什麼?」
「他常常遲到的,我們叫東西吃吧。」
門鈴忽然響起,她跑去開門,是李澄。
史明生的傳呼機響起,他看了看,繼續開車。
「再見。」他看著她上車。
她不停的喘氣,他根本聽不到她說什麼。
「啊,謝謝你提醒我可以這樣做。」她關上浴室的門。
「為什麼?」他問。
「我有話跟你說。」被冷落一旁的周雅志說。
「你很喜歡腳踏車的嗎?」他拿起書架上那張腳踏車的素描。
李澄臉上的笑容僵住,一秒鐘之前,他還是很得意的,他臉上的肌肉剎那之間也適應不來,仍然在笑,就跟他胸前那個哈哈笑一樣。
「我沒怪你,你說了真話,謝謝你。我那位朋友那天沒對你做些什麼吧?」
「請你不要再找我。」她說。
「近來為什麼不見你來上課?」她問。
她嚇了一跳,問他:「現在幾點鐘?」
「我明天正式當老師了。」
早上,李澄在樓下那家「雲芳茶室」裏一邊看報紙一邊吃早餐,方惠棗推門進來買麵包,她身上穿著昨天的衣服,頭髮有一點亂,口紅已經褪色了,她發現他坐在那裏,有點尷尬。
「這邊。」李澄跟他們說。
「你一個人住的嗎?」
雖然素未謀面,但她天天看他的漫畫,他早就跟她在報紙上悄悄相逢,他已經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這天晚上,與其說是初遇,不如說是重逢更貼切一些。
「我跟你們介紹,這是李澄,這是我的舊同學方惠棗。」
小夥子回頭跟後面的人說:
「不,這本書是我的——」她想制止他。
「他才十二歲,你不該帶他去喝酒。」
「如果有機會再見的話,我會遵守諾言送你一套書。」
「不,不要——」她制止他。
「數學?你竟然是讀數學的?」
她拿著話筒,不停的嗚咽,說不出一個字。
她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有點殘酷,忍不住笑了兩聲,這些日子以來,她還是頭一次笑。
「今天晚上很冷。」她說。
「我想我一定是失約的那一方,只是,也沒人願意等我。」他苦笑。
「你沒事的話,我走了,再見。」
「現在好得多了。」他說。
「你可不可以去洗個澡,你身上有著剛才那些垃圾的味道。」他說。
她在餐廳裏等了一個晚上,李澄沒有來。這是告別的晚餐,他也失約了。也許,李澄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是她自己誤會罷了。
阿佑剛好走上來,李澄跟他說:「你快去做兩客蝸牛奄列來。」
「不用等他嗎?」
「哦,謝謝你告訴我。」他倒抽了一口氣。
「怎麼會呢?」
李澄在外面高聲對她說:「記著是三十分鐘,我不想衝進來看到你沒穿衣服。」
李澄很快來到。方惠棗打開門,他看到她披頭散髮,腳上只趿著一隻拖鞋,一雙眼睛哭得紅紅的。
「下星期日。」
她走到他面前,沒收了他的圖畫。
「嗯。」
「嗯。」
「不太在乎的表情是怎樣的?」她有點緊張。
「我不想有任何人讓你對自己失去信心。」他微笑著說,「而且,他的確很有天份,說不定將來會比我更紅。」
「不要——」她低聲啜泣。
他無視她的抗議,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裏面撫摸她。
這陣子,李澄老是裝出一副很忙碌的樣子,有意無意地避開方惠棗。只是,每天晚上,他仍然會打開浴室的一扇窗,靜靜坐在馬桶板上,聽著水在水管裏流動的聲音,貪婪地呼吸著從窗外飄進來的她的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長久以來,她竟然從沒改用過另一種味道的沐浴露,她是那麼專一的一個女人,也許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男人。
「想不到你們原來是好朋友,我很喜歡看他的漫畫,他答應教我畫漫畫。」他雀躍地說,「條件是我不能再欺負你。」
「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真的?阿澄,謝謝你。」
對他來說,那是等他回家的燈。
「你還跟她一起嗎?你答應過會離開她的。」她哽咽,「你根本沒有離開她。」
阿佑做的蝸牛奄列送上來了。金黃色的蛋皮裏,包裹著熱哄哄、香噴噴的蝸牛。她把一隻蝸牛放在舌頭上,因失戀而失去的味覺頃刻之間好像重投她的懷抱。
他對她那麼好,她不忍心再隱瞞他。
她不懂怎樣安慰李澄,她連安慰自己都不行。
「你說笑吧?這輛車好貴的,我捨不得買。況且,好的東西也不一定要擁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拿出來看看,幻想一下自己擁有了它,已經很滿足。」
「是不是阿佑愛她比她愛阿佑多?」
「他們為什麼會分手?」
「是的,人住在那裏,好像永遠也不會長大,差點還以為人生會像童話那麼美麗。」
「不哭了吧?」李澄笑著問她。
李澄終有一天會走,他不是她的男人,她沒有權把他永遠留在身邊,他們只是在人生低潮的時候互相依靠,作用完了,也就分手,他會回到女朋友的身邊,又或者投到另一個女人的懷抱,而她也會投向另一個男人,想到這裏,她有點難過,有點想念他。
「數學是最浪漫的。」她反駁。
「再見。」
「避——孕——藥。」她頹然坐在地上。那個女人已經搬進來,而且已經跟史明生上過床。
李澄把方惠棗送回家。
放學的時候,李澄在學校外面等她。
「謝謝你,再見。」小夥子和搬運工人關上門離開。
那個人把課本放下,她看到是李澄,給嚇了一跳,李澄俏皮地向她做了一個鬼臉。
「我是故意留一盞燈的,我喜歡被一盞燈等著回家的感覺。」
這一天,校長把方惠棗叫到校長室去。
「我不會再見他的了。」她肯定的說。
「他投訴我什麼?」
「回來再見。」她有點捨不得他。
她只能聽到他從喉嚨間發出的一聲歎息。
「不會的,你胡說!」她試了一次又一次,還是沒法把門打開。
「哦,男人之間的事——」她啼笑皆非。
「那就沒錯,這件東西是寄給你的。」
「數學。」
「對不起。」她對李澄說。
「他用以前女朋友喜歡的食物來作餐廳的名字,看來很情深。」她說。
「好的,在哪裡等?」
「那麼明天晚上在『雞蛋』見。」
婚宴在酒店裏舉行,新娘子羅憶中跟方惠棗是中學同學。方惠棗恍恍惚惚的來到宴會廳外面,正要進去,一個女孩子從宴會廳裏走出來,一把拉住她。
「真可惜。」夜校主任說。
「看房子?」
「那算了吧。」為了尊嚴,她掛上電話。
「我就在附近,買漢堡包上來跟你一塊吃好嗎?」
在他開車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明白,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沒把你當作妓|女。」他解釋。
「回去那裏?你不介意嗎?」
「哦。」她鬆了一口氣。
「這世上會不會有一種感情是一方不停的失約,一方不停的等待?和_圖_書」她問。
「證明了又怎樣?」
她不敢相信史明生竟然把門鎖換掉,他真的那麼渴望要擺脫她嗎?
「不,不,方老師,請你原諒我。」他慌忙說。
「朋友。」
「找到又怎樣?」
「他這樣說?」
「但我住這一層——」
「你是說一加一很浪漫?」他不以為然。
「不,我住在三樓。」
「那就麻煩你了。」方惠棗把書拿出來。
「你的口紅塗得太鮮豔了一點。」
「請你簽收。」
「阿棗,你的樣子很憔悴,你沒事吧?」
她覺得很難堪,她這樣鑽進他的被窩裏,他卻無動於衷,她悲哀地轉過身去,抱著自己的膝蓋,飲泣起來。
「有什麼問題?」她反過來問他。
「火腿炒蛋飯。」她說。
李澄坐在浴室外面,嗅到一股從浴室的門縫裏飄出來的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確定她在洗澡,他就放心了。他看到書架上有一張小小的腳踏車的素描,鑲在一個漂亮的畫框裏,旁邊又放著幾本關於腳踏車的書。
今天早上,那個編輯又在電話答錄機上凶巴巴地留言:「李澄,快點交稿,否則我們不用你的畫了;還有,總編說要你在漫畫裡加一些性笑料。」
她離開的日子愈接近,他愈是無法坦然面對她,偏偏這一天晚上,他在回家的時候碰到她。
「你們看看喜歡吃些什麼,廚師今天放假,我要到廚房幫忙。」阿佑放下兩份功能表。
「我只想見見你,不會花你很多時間。」
「我會找你。」他說。
「第一天開學怎麼樣?」
她本來以為他會捨不得她,但是他看來好像不太在乎,於是她又連續點了幾下頭,提高嗓子說:「嗯!」
「一杯啤酒不算什麼。」
他很快拿著漢堡包來到。
她把燈關掉,讓他知道她來過,她曾經等待過。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深情的邀請震撼著,毫無招架之力。
她這一輩子還不曾接受過這樣的邀請,這個邀請似乎來得早了一點,卻又是那麼理所當然。她曾經花掉七年光陰在史明生身上,使她相信,當你喜歡一個人,沒有任何理由再拖延時間;在她此生有限的光陰裏,她想不到有什麼比跟她喜歡的男人同眠共寢更逼切。
李澄坐下來,一隻手托著下巴,一點也沒有為遲到那麼久而感到抱歉。周雅志好像也沒打算責備他。
史明生把車駛到沙灘停下來。
「我現在去做。」阿佑說。
九點半鐘,李澄還沒有出現,方惠棗有點兒失望。
「也許我們一起的時間太長吧,他已經忘記了怎樣愛我。我記得在報紙的漫畫上看過一句說話,漫畫的女主角說:『愛情使人忘記時間,時間也使人忘記愛情。』說得一點也沒有錯。」
「謝謝你。」
「失戀的人有任性的特權,而且,我也想吃。」他吐吐舌頭。
「嗯,我們明天一起去歐洲玩。」周雅志甜絲絲的說。她從皮包裏掏出一張紙,在上面寫下一個電話號碼交給方惠棗。
他不可能在離家之前忘記開燈。
李澄在街上蕩了一個晚上,剛好看到方惠棗從史明生的車上走下來。她恍恍惚惚的,臉上的化妝都溶了,襯衫的一角從裙子裏走出來。她看到他,四目交投的那一刻,她覺得很難堪,沒說一句話,匆匆走進大廈裏。
方惠棗把書架上一本腳踏車畫冊拿下來,翻到其中一頁,指著圖中的腳踏車問李澄:「這一輛是不是很漂亮?」
「是他嗎?」他指著站在對面馬路公共汽車站的符仲永。
「就這樣決定。」他老實不客氣地說。
「我也不是鬧著玩的,我想瞭解一下數學是不是你說的那麼浪漫。」
「只有你一個人嗎?」阿佑問她。
一個人回到家裏,有一盞燈等他回去的感覺真好。他把燈關掉,坐在窗前,就這樣等了一個漫長的夜晚。樓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平常這個時候,只要走進浴室,他就能聽到水在水管裏流動的聲音,那是因為住在樓上的她正在洗澡。這個時候,如果打開浴室的一扇窗,他還能夠嗅到從樓上飄來的一股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然而,今天晚上,她也許不會回來了。
「是誰找你?」
這一天傍晚,李澄陪著方惠棗來到她和史明生約定的餐廳外面。
「最近比較忙。」他在說謊,他只是害怕看著她時那種心痛的感覺。
「我沒想過。」
他打開一扇窗,十一月了,夾雜著樓下那家「雲芳茶室」的咖啡香味的微風吹進這所侷促的小房子裏,那一棵畫在牆上的聖誕樹,已經剝落了大部分,只剩下一大塊綠色。
「什麼事?」
他看看那本書,問她:「這是第一版嗎?」
「那天晚上你為什麼不來?」她在朦朧中問他。
「她愛上了別人,後來又和那人分了手,再跟阿佑一起。這幾年來,他們每隔一、兩年就會走在一起,一起幾個月之後又分開,阿佑永遠是等待的那一個。」
下午上課的時候,她特別留意符仲永的一舉一動。他長得那麼蒼白瘦弱,她覺得懷疑他是不應該的,可是,偏偏給她發現他又偷偷在畫圖畫。
「那是李澄的漫畫。」
方惠棗教的是中四班,走進教室的那一刻,有數十雙充滿期待的眼睛看著她,學生的年紀都比她大。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你不是去了不來梅嗎?」她愕然。
「七點鐘。」
「這樣吧,我送一套我的書給你,一套換一本,怎麼樣?」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收到我送來的東西,也許,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
「我們不是有很多夢想和計劃的嗎?」她哭著問他,「我們不是曾經很快樂的嗎?你記不記得我們說過二十六歲結婚,那時候,你也許會回去大學念一個碩士學位,三十歲的時候,我們會生一個孩子。」
「你要去哪裡?」他被她忽然而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你知道失戀使人忘記什麼嗎?忘記做人的尊嚴。」她喃喃地說。
「只是想把晚上的時間填滿。現在不用了,我有一個同學介紹我到夜校教書,就是維多利亞公園對面那所學校。你呢?你晚上會悶嗎?」
如果把真相告訴他,他會很傷心,她猶豫了片刻,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喔。」
「不用了。」
「你別理我。」
「對,我忘記了你比我堅強很多。」
「喔。」他惆悵地應了一聲。
她孤單地穿過昏黃的走廊離開學校,外面刮著刺骨的寒風,黃葉在地上沙沙飛舞,在門外那棵石榴樹下,她訝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李澄站在樹下,伸手扳下一條光禿的樹枝椏。他看到了她,連忙縮回那隻手,在大腿上拍了兩下,抖落手上的灰塵,露出溫暖的笑容。
李澄心裏有點兒高興。
「你會不會跟我爭浴室用?」她微笑著問他。
升降機到了二樓,他跟她說:「到了。」
方惠棗呆了一下,她沒想到周雅志會當著她面前向李澄提出分手,他們兩個人的事,她沒理由夾在中間。
「為什麼以前沒聽說過你有一個舊同學的?」他問周雅志。
「知道了。」
方惠棗嚇了一跳,班裏每個學生都很乖,她實在想不到為什麼會有人投訴她。
「蝸牛奄列?」
「你怎麼知道是避孕藥?你吃過嗎?」她不肯相信。
「讀數學的人是最不浪漫的。」
「送給你的。」他把三本書交給她,「我答應過要送一套書給你。」
「我很想見你,我已經一個月沒見過你了,你現在有空嗎?」
「你和他去踢足球?」
「嗯和_圖_書,明天就去。她去歐洲的話,最後一定會回去不來梅。」
「是他的拿手好戲。」他露出一副饞嘴的樣子說,「但是她一直沒有出現。我常常取笑他,那是因為他做的是蝸牛奄列,蝸牛爬得那麼慢,她也許要三年後才會來到。」
「殘忍的人清醒嘛!」
「避孕藥。」他看了看說。
方惠棗很快就認出面前這個女孩是周雅志,她中四那一年就跟家人移民去了德國。
他掏出手絹替她抹乾淨雙手,說:「一個人的生命一定比他的痛苦長久一些。」
「一加一當然浪漫,因為一加一等於二,不會有第二個答案,而且可以反覆地驗證,只有數學的世界可以這麼絕對和平衡,它比世上任何東西都要完美,它從不說謊,也不會背叛。」
「這所房子不是我的,是我哥哥和他女朋友的。他們是移民去加拿大之前買下來的,我只是替他們看守房子。住在這裏,上班很方便。」
「什麼時候要搬?」他問。
「改天好嗎?」
「我好害怕——」她忽然很彷徨。
他站起來跟她告別:「回來再見。」
她約了李澄在街上等,一個人站在百貨公司門外等他的時候,她有點後悔,他那麼善忘,會不會又忘了?
「回家吧。」他跟她說。
她掏出鑰匙開門,但那一串鑰匙無法把門打開。
他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只好繼續坐在床上,像個窩囊廢。
「對呀,我住在不來梅。」
「你是不是愛上了別人?」
「沒關係。」
「你說什麼?」他愕然。
「剛剛在這附近,所以來看看你,今天好嗎?」
「為什麼?」
「誰住在裏面?」他問。
他為什麼可以這麼殘忍?她蹲在電話旁邊,為自己哭泣。
「我們是貨運公司的,你是李澄先生嗎?」
「你是不是不舒服?」她摸摸他的額頭。
「這是我的朋友阿棗,這是阿佑,這家餐廳是阿佑的。」李澄說。
「是的。」
「你要去找周雅志?」
傍晚,李澄拖著疲乏的身軀回來。
「要不要找個地方回電話?」她試探他。
「我剛剛跟男朋友分手,他愛上了別人。」
「那麼容易就把事情忘記的人,是幸福的。」她哀哀的說。
「這一袋垃圾是他扔出來的。」她蹲在地上翻垃圾。
這些日子以來,李澄的漫畫陪她度過沮喪和寂寞的日子,每天早上,她打開報紙,首先看的就是他的漫畫。
「對不起,我真的沒空。」他推搪。
「我有點心不在焉,希望沒人看得出吧。」她苦笑。
她在蓮蓬頭下面愉快地沐浴,樓下的他,悄悄打開浴室裏的一扇窗,坐在馬桶板上,哀哀地呼吸著從樓上飄進來的沐浴露的餘香。
「謝謝你。」
「裏面很悶,我們到樓下酒吧喝杯酒。」周雅志拉著她。
「好的,明天見。」她放下話筒,興奮得跳起來,說:「他打電話給我!」
「如果他發現自己家裏的垃圾被人翻過,一定猜到是你做的。女人真是可怕,平常看到蟑螂都會尖叫,失戀的時候竟然可以去翻垃圾。」
她走到後樓梯,那裏放著幾袋由住客丟出來的垃圾。她蹲下來把黑色那一袋垃圾解開,把裏面的垃圾通通倒在地上。
「我沒吃過,但見過別人吃。」
「你明天晚上有空嗎?我說過送一套書給你的。」
「我這幾天也找不到她,你知不知道她在哪裡?」
「投訴你上課時心不在焉,通常只有老師才會投訴學生不專心,所以我很奇怪。」
「你現在在哪裡工作?」
方惠棗洗完澡從浴室出來。
「哥哥決定留在加拿大,要我替他把房子賣掉。」
「你這陣子很忙嗎?」
「我有點事要先走,你們慢慢談。」她拿起皮包想離開。
他不屑地說:「一個老師不能令學生專心聽書,就是她的失敗。」
「明天我送你去好了。」他看得出她很想去,如果不去,她會後悔。
「你找我有什麼事?」他在電話那一頭問。
「在我們上次見面的那家餐廳好嗎?」
有李澄在身邊,她不再覺得孤單。
「我明天應該穿什麼衣服?」
「你怎知道是他?」
「不可以。」她生氣地說,「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你為什麼不能專心聽書?」
「說的也是。去年除夕,阿佑的女朋友說會來找他,阿佑特地做了她最愛吃的蝸牛奄列——」
「嗯。」她覺得他這陣子好像刻意逃避她,現在他約她吃飯,她就放心了。
「那個童話之城是嗎?我在雜誌上見過圖片,整個城市就像童話世界一樣漂亮。」
「今天不行,他來接我。」
周雅志一把拉著她說:「我跟你一起走,我約了人。」
「你整夜沒睡嗎?」她問。
「這是什麼藥?」她問李澄。
「我替你按摩一下好嗎?」
「不用客氣。」
「你住這一層?」她吃驚。
李澄把地上的垃圾撿起來放回垃圾袋裏。
她走了,輕輕的關上門,跌跌撞撞的走進升降機裏,升降機的門關上,她失控地蹲在地上嗚咽。她和他一起七年了,她不知道以後一個人怎麼生活。
「不要這樣。」他說。語氣是冷冷的。
李澄把那條手絹收起來,目送著方惠棗走進餐廳。她的男人在裏面等她,她還是愛著他的,他們也許會再走在一起。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味還在空氣中飄蕩,他覺得很難受,只好急急離開那個地方。
「他是什麼樣子的?」
這個時候,史明生開車來到。
「哦,不用客氣。」她的耳根陡地紅起來。
「不要緊。如果有一道菜讓人吃了不會哭,我很樂意去做。」
「裏面太悶了,大家都在談論哪個同學最近失戀,哪個未結婚有了孩子,將來,同一群人又會在討論誰跟丈夫離婚了,誰又第二次結婚,誰的丈夫跟人跑了。」
幾天後,她打了一通電話給李澄,接電話的是一台電話答錄機,她留下了姓名和電話號碼;然而,李澄沒有回她電話,也許,他根本不記得她是誰。
電話那一頭的他沉默下來。
「嗯。」
「嗯。」
青春歲月虛妄的日子裏,我們都曾經以為,兩個人只要相愛,就能夠為對方改變。不是有這樣一首歌嗎?我是一團泥,你也是一團泥,兩團泥搓在一起,你裏面有我,我裏面也有你。這是騙人的,數學裏有一個實驗叫「摩爾的糖果」一位名叫摩爾的美國工程師,把一種球狀的,相同數量的紅色糖果和綠色糖果一同放在一個玻璃瓶裏,然後搖晃瓶子,直到兩種顏色完全混合。你以為紅色和綠色的糖果會很均勻地混合在一起嗎?不是的,你所看到的是不規則的大片的紅色綴著大塊的綠色。
「你幹嗎?」他以為她瘋了。
李澄帶著方惠棗來到一家名叫「雞蛋」的餐廳。
李澄走了,他忽然從她的生命中消失,她才發現原來他已變得那麼重要,有他在身邊的感覺,原來是那麼好的,她有點妒忌他,他可以那麼瀟灑地追尋自己失去的東西,她卻沒有這份勇氣。
他沒理會她的哀求,貪婪地撫摸她流淚的身體。
「這是李澄的電話號碼,有機會的話,你替我打一通電話安慰他。司機,請你在前面停車,我就在這裏下車了,再見。」
「阿棗。」她張開眼睛,看到李澄站在她面前,他臉上長出短短的鬚髭。
「嗯,以前住在新界,我每天都騎腳踏車上學。你不覺它的外形很美嗎?就像一副會跑的眼鏡。」
「那位同學,你可以把課本拿下來嗎?」
「你沒事吧?」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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