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已經到了危險的程度

「我們今天見過面,她說你不會喜歡我,她說你不會喜歡任何人,你只喜歡你自己,是嗎?」
「為什麼不想知道?」
「那你剛才是說謊的嗎?」
「不!」他避開。
「是不是跟男朋友吃飯?」李澄問妹妹。
「我帶了他的書來,你們看看。」
「你為什麼不來?」
阿佑忍不住抓住她的手教她:「要輕一點。」
她用手去觸摸那棵比她還要高的聖誕樹。
「你說什麼?」他帶著睡意問。
「這種蠟燭是不能吹熄的,煙花燒盡,它就會熄滅。」
「我忘記了。」他坐下來脫鞋子。
「也許有一天,你會忘記怎樣回來,你這個人,什麼都可以忘記。」她丟下他,飛奔到床上。
「我哪裡有男朋友?今天醫院放假,跟幾個朋友來吃飯罷了。」
「寫上生日快樂就行了。」
「幹嘛點蠟燭?」
他把她納入懷裏,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你喜歡的是阿佑那一種男人?」
「胡說。」
「哥哥會不會在家裏等你?」喝咖啡的時候,李澈問她。
「謝謝。」李澈幸福地說。
「現在我們可以開始做那一層蛋糕。」他把一盤麵粉倒在桌子上。
「這個籃子是我特別裝上去的,這輛腳踏車現在是獨一無二的。來!坐上去看看。」他把她拉到腳踏車前面。
「哥哥下星期回來。」她告訴李澄。
離開便利店,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在對面人行道上,那是周雅志。她燙了一頭垂肩的曲髮,穿著一襲黑色的裙子,把皮包搭在肩上,一個人孤單地向前走,腳步有些淩亂,似乎是喝了酒。
「這是煙花蠟燭,我買了好幾支,想試一下效果好不好,麻煩你把燈關掉。」
「跟哥哥畫的漫畫一樣,都是一種令人忘記痛苦的把戲。」
李澈望著前面這個她和阿佑一起做的生日蛋糕,她本來以為今天晚上只有她和阿佑,可是,他愛的女人突然回來,這也許是命運吧。離開餐廳,登上計程車的時候,她垂下頭沒有望他。當車子開走了,她才敢回頭。看到阿佑轉身走進餐廳的背影,她難過得差點就掉下眼淚。她不是愛上他對另一個女人的深情嗎?那就不應該哭,起碼,他和她,在做蛋糕和唱生日歌的時光裏,是沒有第三者的,片刻的歡愉,就像那幾星墜在空中的煙花,雖然那麼短暫,在她的記憶裏,卻是美麗恒久的。
「為什麼這樣問?」
「你和多少個女人睡過?」
「果然是說真話。」她笑說。
「是畫哪一種漫畫?」哥哥問。
她知道阿佑從來不會拒絕她。
「我瞭解他。」她堅持。
「你並不瞭解他。」
「嗯。」她坐到後面。
「你不是去了送稿嗎?」
「你是說笑吧?」她笑了起來。
「我想知道。」
「其實我也在試探你。今天早上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的聲音有點慌張,我早就猜到有事發生。那時候你們兩個都失戀,走在一起也是很自然的事。」
她拿起話筒,電話那一頭是周雅志。
「是的,真的好漂亮。」
「對不起——」他帶著遺憾說。
「正在一點一點的改變自己。」
李澄漫無目的走在街上,他本來要去見阿棗的家人的,但是他忽然不想去。經過一家開在地窖的酒廊,他走了進去。
「要我幫忙嗎?」李澈站在他身後問他。
「你不是忘記,你是不願意承諾。跟我的家人見面,代表一種承諾,對嗎?」
「這個蛋糕只是用來練習的。」
「嗯。」
「嗯。」李澈從皮包裏掏出一支昨天在百貨公司買的煙花蠟燭出來,插在蛋糕上。
「我想他們知道我跟多麼好的男人在一起。」
「把你的手伸出來。」
「你想做哪一種生日蛋糕?」
「我想,枯萎的應該是被他觸摸到的女人才對。」方惠棗說。
「沒問題,你明天來這裏,我教你。」他微笑說。
她在約定的時間來到咖啡室,周雅志已經在那裏等她了。
李澄吃了一口,說:「很好吃。」
「嗯。」
李澄寫作的時候,她幫不上忙,有時候,看見他自言自語,她覺得她好像不瞭解這個人。
「有創意的人都是這樣的。」
「你為什麼這樣說?」方惠棗心裏有點生氣。
「千萬不要遲到。」她提醒他。
「可惜比不上哥哥聰明。」李澈說。
「知道了。」她輕鬆地說。她在學習給他自由,只要他心裏有她,在外面還會想起她,她就應該滿足。
「其實我早就猜到了。一個女人那麼關心一個男人有沒有和另一個女人睡過,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很想或者已經跟那個男人睡過了。」
阿佑捧著兩客菠菜奄列從廚房出來,說:「沒有蝸牛奄列,來試試這個菠菜奄列。」
「做拿破侖餅最重要是那一層酥皮。麵粉和牛油一起打好之後,要放在冰箱一天,把水份收乾。」阿佑從冰箱裏拿出一盤已經打好的酥皮漿,說:「我昨天先做好了酥皮漿,其中一半你可以拿回去,你自己做不到的,打酥皮漿的過程很複雜,要反反覆覆打很多次。現在我們把酥皮漿放進焗爐裏,調較到一百八十度火力,當它變成金黃色,就要將火力調慢,那層酥皮吃起來才會鬆脆。」
「五層。」李澈豎起五根指頭。
李澈小心翼翼在蛋糕上鋪上另外一層酥皮,m•hetubook•com•com然後淋上忌廉。
「你來試一下,一層一層的鋪上去。」
「這是什麼花?好漂亮。」
「早。」老先生說。
「嗯。」
「不。」
阿佑站在那裏,不知道說些什麼好,面前這個女孩子選擇用這種方式來度過自己的生日,其中的暗示已經很清楚。她是個好女孩,他覺得自己承受不起這份深情。
他放下話筒,雖然只是打了一通電話,但他知道他正在一點點的改變,為了愛情的緣故。
「我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他凝重地說。
「危險到什麼程度?」
「這是我妹妹——」李澄說。
阿佑把餐廳的門鎖上,說:「我們到廚房去。」
到了碼頭,她在電話亭打了一通電話給李澄。
「為什麼這樣問?」
「沒問題。」他從梯子上走下來說。
書架上的那盆羅勒已經長出很多葉子,從夏天到秋天,李澄常常呆在書房裏畫他的長篇故事,烏德有時候會來找他,他跟牠玩一陣,牠就會心滿意足地回家去。
「誰說這裏放不下一棵聖誕樹?」李澄微笑說。
李澈微笑搖頭,說:「愛上像他這種男人是很累的。」
「對不起,我失手了,本來想變一棵聖誕樹出來,怎知變了腳踏車。」
字寫好了,阿佑放開手說:「做好了。做的時候如果有些地方忘記了,再打電話問我。」
他呼吸著她頭髮的氣息,他忽然明白他剛才為什麼不走上去叫周雅志,因為他心裏的位置被她佔據著,即使只是跟舊情人寒暄幾句,他心裏也會覺得愧疚。
「他是不會喜歡任何人的,他只喜歡他自己。」
「可能他去錯了地方,他這個人很冒失的。」她說著一些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說話。
「謝謝你,我走了。」李澈拿起皮包,抱著蛋糕出去。
「拿破侖餅?做這種餅比較複雜。」
「你為什麼不把蠟燭吹熄?」
他推開門,方惠棗坐在沙發上等他,她臉上掛著令他窘逼的神情。
「是嗎?」
「不行,我會把蛋糕塗花的。」
「怪不得。」
他把她抱入懷裏,什麼也沒說,他在學習接受束縛,它跟一個女人的愛情總是分不開的。
「雖然我不懂愛情,但我覺得他的畫功很好。」爸爸說。
「他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不愛受束縛。小時候幾乎每次都是我去找他回家吃飯。」
「阿棗呢?」
「我去看看。」阿佑說。他心裏嘀咕,這麼晚了,還有誰會來。
「痛得厲害嗎?」李澈問他。
「沒關係,一會兒就沒事的了。」
「那麼你問我。」
「回來兩天了。有空出來見面嗎?」
「你用什麼方法麻醉自己?」
那盆植物長著幾片鮮綠色的葉子,好像玫瑰花的葉。
「你有沒有和他睡過?」她問周雅志。這是她一直都想知道的。
「我去打個電話。」方惠棗去打電話給李澄。家裏的電話沒人接聽,也許他在途中。
「你也坐下來一起吃點東西吧。」方惠棗說。
愛情畢竟是一種羈絆。
她猛地抬頭,看見李澈站在她身邊。
「你真厲害。女人都喜歡你,老太太喜歡你,這頭母狗也喜歡你,真令人擔心。」
「比真的還要漂亮。」她說。
「今天晚上讓她跟你睡吧,我從沒見過她喝酒的,她的酒量真差。」李澄說。
「一問就輸了。」
「吃嘛!拿破侖餅是不能放到明天的,到了明天就不好吃。」
「沒有,去睡吧。」
「什麼方法?」
「你說的壞消息就是這個?」她的臉漲紅了。
「現在可以張開眼睛了。」他說。
李澄把右手伸出來,方惠棗捉著他的手觸摸那盆羅勒。
「到底是什麼?」他打開她的購物袋,看到一個聖誕老人面具。
「喜歡你蹲在地上翻垃圾時那個瘋瘋癲癲的樣子。」
「是的。」李澈說,「阿佑教我做蛋糕。」
「嗯。」
「你要喝嗎?」她問。
「他還好嗎?」
「用一根棍子把病人打昏。」
「我好喜歡。」哥哥的女朋友惠芳說。
「今晚在『雞蛋』見面好嗎?」他問。
「你不覺得跟我在一起是一種束縛嗎?」
「你很壞!」她流著幸福的眼淚說。
天亮的時候,李澈留下一張字條悄悄離開了。
「他出去了。」
「你們吃吧,我胃有點痛。」
「畫了多少?」她問。
「他可能出去了,他這個人說不定的。」
「你近來很少回家,是不是工作很忙?」
阿佑只好把廚房的燈關掉。李澈用一根火柴把那支蠟燭點著,那支蠟燭一點著了,就像煙花一樣,嗶嚦啪啦在黑暗中迸射出燦爛的火花。
「很少。」他有點煩躁。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她問。
她微笑點頭。
「對呀!」他露出得意的神色,好像很滿意自己的惡作劇。
李澄用油彩在米白色的牆上畫上一棵聖誕樹。阿棗曾經帶著遺憾說:「這裏放不下一棵聖誕樹。」他不會讓他愛的女人有遺憾。
「要吃生日蛋糕嗎?今天是我生日。」
「為什麼這樣問?」
「阿佑不是在等另一個人嗎?」
「對不起。」她慚愧地說。
「我想畫一個長篇故事。」
他本來想走過去叫她,但是轉念之間,他放棄了,只是站在那裏,看著她消失在燈火霓虹的街角。
「什麼意思?」
「這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生日。」李澈滿懷幸福地說。
「我們和*圖*書明天有約會。」李澈甜絲絲的說。
「要唱生日歌嗎?」李澄問。
「好的。」阿佑不好意思推辭。
「不,我說這頭狗。」老先生尷尬地說。
淩晨時分,有人撳門鈴,李澄走去開門,李澈捧著蛋糕站在門外。
烏德很好奇地在方惠棗腳邊團團轉。
「所以麻醉一個人要比讓一個人清醒容易得多。」
周雅志微笑歎息了一下,每個女人大概都會為這種事感到一點兒驕傲吧?
「那杯酒,她是替阿佑喝的。她是不是喜歡阿佑?」
「幹什麼?」
「怎麼會呢?你可以來嗎?」她期待著他的答案。
「男人也不能問這個問題。」
「可以的,我週末不用上課。」
方惠棗匆匆離開大廈,不敢回頭看老太太的神情。
鋼琴的位置離他很遠,琴師的臉被琴蓋擋著,他看不到他的面貌,只能聽到今夜他用十指彈奏出來的一份蒼涼。
「這些就是女主角的造型嗎?」
「要我陪你等車嗎?」阿佑送她出去。
「謝謝你。」
「故事很長篇——」她笑著說。
「有時候,我覺得你比你的年紀成熟。」
「我聽到電話鈴聲就會立刻起來,因為你一個人在外頭。」
「嗯。」
這天,方惠棗接到爸爸來的電話。爸爸說,哥哥下星期回來度假,問她那天早上有沒有時間一起去接機,晚上一家人吃一頓飯。
「今天下午,我看到牠在走廊上徘徊,樓上那位老太太來找牠,我們談起來,她還請我上去坐呢,我們談了一個下午,她不知多麼健談,哪裡是凶?」
「嗯,我現在就替你送去。」她立刻換過衣服替他送稿。
「看到生日蛋糕,我就想唱生日歌,可以一起唱嗎?Happy Birthday to you——」
「我不會走。」他深情地說。
「這是羅勒。」李澈說,「是香料來的,可以摘幾片剪碎用來拌番茄沙拉吃。」
李澄和方惠棗把喝醉了的李澈扶進屋裏,讓她躺在床上。
「是嗎?我很少聽他提起家裏。」
「嗯。相傳說謊的男人觸摸到羅勒,羅勒就會立刻枯萎。」
「我現在想寫一些比較長的故事。」
「到便利店買點東西。」他坐下來說。
「原來是個面具。」他把面具拿出來戴上,問她:「為什麼買這個面具?」
「他已經三年沒回來了,我很想念他。」
她獨自回到床上,不敢騷擾他。
「我們來唱生日歌好嗎?」
「要不要到街上試試看?」他問。
「那就是呀!你想知道我喜歡你什麼嗎?」她躺在他身邊,用腳勾著他的腳,跟他纏在一起。
「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不會的。」
阿佑回到餐廳裏,桃雪露倒了一杯威士卡在喝。
十點半鐘了,現在去菜館已經太遲。
方惠棗載著李澄穿過燈光璀璨的街道,也穿過燈火闌珊的小巷。
早上離家上班的時候,方惠棗在大廈大堂碰到樓上那位老先生和老太太,還有烏德,他們剛剛散步回來。
「嗯。」
「我經過這裏,看到還有燈光。很久沒見了。」
「麻醉科。」
「聖誕快樂!」她跟他說。
「今天是我二十六歲生日。」
「可以教我做生日蛋糕嗎?有一位朋友過幾天生日,我想親手做一個生日蛋糕送給他。」
「這是什麼?」她問。
雖然明知道李澄沒可能沒有和別的女人睡過,只是,當她聽到周雅志的答案時,心裏還是有些不舒服的感覺。
回到家裏,方惠棗坐在沙發上等他。
「現在要寫上生日快樂和你朋友的名字,你朋友叫什麼名字?」
「你怕輸嗎?」
他拉開她手上的飯巾,看到她雙眼紅紅的。
「方老師,有電話找你。」校工走來告訴方惠棗。
桃雪露走進餐廳,看到廚房的門打開了。
頃刻之間,煙花燒盡了,只餘幾星墜落在空中的火花,點綴著一段美麗荒涼的單戀。
他望著她,一個女人的幸福正是她的男人的負擔,他忽爾覺得有點沉重。
「剛才唱過了。」李澈用刀切下兩片蛋糕。
「是她讓烏德跟我回家的。」
今天晚上,報館有一位女編輯生日,幾個同事特地在的士高為她慶祝,李澄也是被邀請的其中一個人。
「嗯。是比較忙。」她抱歉地說。
那天夜裏,她醒來的時候,李澄還在書房裏畫畫。
「嗯。還好。」
「還好。你為什麼會回來的?」
李澈拿著那個漏斗,把熱巧克力漿擠在蛋糕上,那些字母寫得歪歪斜斜的,每個字母也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
「哥哥,你也在這裏嗎?」一個穿淺藍色襯衫和帥氣長西褲的女孩子從樓上走下來。
「他們會失望也說不定。」
「雞蛋」打烊的時候,阿澈來了。
「萬一病人在手術途中抵受不住痛楚醒了過來,那怎麼辦?」
「已經愛到危險的程度了。」
她把一張臉枕在他的背上,他彷彿能夠承受她整個人的重量、她的幸福和她的將來。
這個時候,餐廳外面有人拍門。
「一個人在外面,自己要小心。有什麼事,一定要打電話回家,半夜三更也沒關係的。」
「你是怎樣認識哥哥的?」
「已經在九龍這邊了,不過想提早跟你說一聲聖誕快樂。」
「你到哪裡去了?」她帶著睡意問。
「好像很久以前見過一次,她是李澄的妹妹,對嗎?」
「我知道。因為欣賞他對另一個女和圖書人的深情而喜歡他,是不是有點不可理喻?」
「我是不是影響你畫東西?」
週末晚上人很多,他坐在櫃檯前面的一張高腳凳上,背對著遠處的鋼琴。琴師彈的歌無緣無故牽動他的心靈,他想起他正在寫的一個故事——一對相愛的男女總是無法好好相處。
他雙手護著頭,無辜地說:「我跟你玩玩罷了,你以為是什麼壞消息?」
「好吧,你自己來。」
他坐在她身後,抱著她說:「出發!」
「最近有見過阿佑嗎?」
他微笑。這個問題,他也不懂回答。
李澄到電話間打了一通電話回家。
她拿起飯巾一邊打他的頭一邊罵他:「你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
「爸爸,你們不是很早就上床睡覺的嗎?」
周雅志微微怔了一下,問她:「你是說李澄?」
「我就是會變魔術,你閉上眼睛。」
「你找我有事嗎?」她壓低聲音問他。
「當然不是。」
「牠為什麼會在這裏的?」她愕然。
「李澄很容易就會愛上別人,他不會真心喜歡你的。」她笑了一下。
「嗯。」
「牠沒有什麼朋友。」老先生抱歉地說。
「會的,就開一家餐廳等你回來。」他抱著她說。
李澈有一雙很清澈的大眼睛,就跟她的名字一樣。
「有火柴嗎?」她問。
「我從沒談過戀愛,念書的時候,全心全意把書念好,想不到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就是暗戀。」
「阿澈一向都是很固執的,這點跟她的哥哥最相似。」
那天晚上,她懷抱著日間的甜蜜來到「雞蛋」,李澄坐在角落裏等她。
「你買了些什麼?」他問。
「我現在去做。」
「知道又怎樣?將來你也會因為同一些理由而不喜歡我。」
「是嗎?」他摸摸頭髮,說:「也許是走在街上的時候,從樓上滴下來的。」
「什麼都隨興之所至的男人,是沒法給女人安全感的。」
大概每一個戀愛中的女人都是這樣的吧?總是神經質地害怕驟然失去眼前的幸福。
老太太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逕自走在前面。
她看到他的頭髮上有些白色的油漆,問他:「你頭髮上為什麼有油漆?」
「你在聽嗎?」她問。
方惠棗一個人回到家裏,李澄也剛剛從外面回來。兩個人對望了一眼,默默無言。
那頓飯吃完了,李澄始終沒有出現。
「五層那麼高?」
「周雅志回來了。」她不想隱瞞他。
「阿佑,今天是我生日,你無論如何要跟我喝一杯。」
「那你為什麼還肯告訴我?」
方惠棗的哥哥方樹華和女朋友一起回來。晚上,他們一家在菜館裏等李澄。
「你的想像力比我還要豐富。」他笑著說。
「你以為我們還是小孩子嗎?」周雅志笑了起來。
「怪不得你剛才問我那些問題。」
「沒有人願意扮聖誕老人,只好由我來扮。還給我!」
周雅志為什麼忽然回來香港?應該告訴李澄嗎?她害怕失去他。有生以來,她從沒試過這麼害怕。
她覺得他想寫長篇故事跟他開始追求天長地久的愛情,必然有一種關係,也許他為她改變了。
阿佑把剛剛焗好的蛋糕從焗爐裏拿出來,用刀把蛋糕橫切成數份,然後把蛋糕鋪在一層已經焗成金黃色的酥皮上面,淋上忌廉。
「阿澄,你喜歡我什麼?」
她蹬著腳踏車在狹隘的房子裏繞了一圈。
阿佑把那個拿破侖餅放進盒子裏。
「阿澈,你來了嗎?是不是有事找我?」
「暗戀是很苦的。」
她有點兒失望,只好掛上電話。這是他們共度的第一個耶誕節,但是他好像一點也不在乎。她不了解他,他有時候熱情,有時候冷漠,也許,他不是不在乎,他正忙著趕稿,她應該體諒他。從前,她以為有了愛情就不會孤單,現在才知道即使愛上一個人,也還是會孤單的。
「我吃不下了。」
「阿棗,很久沒見了。」
報館在九龍,本來應該坐地下鐵路過去,但是為了在海上看燈飾,她選擇了坐渡輪。今年的燈飾很美,可惜是她一個人看。
「我想吃蝸牛奄列。」
李澈從廚房裏走出來。
她發現他右手的手指也有些白色油漆,指著他的手說:「你的手也有油漆。」
他打開門,看見桃雪露坐在餐廳外面的石級上。她雙手支著膝蓋,托著頭,微笑著。一年多沒見了,她又瘦了一點,那雙長長的眼睛有點倦。
「是阿澈,你們見過的了。」阿佑說。
「別來無恙吧?」周雅志問她。
這個答案,她是不滿足的。
「我是說真的。」李澈認真地說。
「不會的,如果不喜歡你,我想不到我這輩子還有什麼別的事情可以做。」她閉上眼睛幸福地用身體纏著他。
上完下午第四節課,校工來通知方惠棗到教員室聽電話,電話那一頭是李澄。
「你是做哪一科的?」方惠棗問。
她鼓起勇氣告訴周雅志:「我現在跟他一起。」
「累了就回來。我已經走了差不多一年。你有沒有見過李澄?」
這天早上出去接哥哥之前,方惠棗叮囑李澄別忘了晚上八點鐘在菜館見面。
她看到桌上有幾張女孩子的漫畫造型。
「我走了之後,他是不是很傷心?」
「說的也是。哥哥呢?」
「為什麼不能問?」
「喜歡你很執著地說一加一是很浪漫的。」www.hetubook.com.com
在菜館外面等車的時候,爸爸問她:「那個男人是不是對你不好?」
「很好看。」他讚歎。
「他好像一直在等另一個人——」
「不關你的事。」
「不要緊。」
「阿澈今天來過,送了這盆羅勒給我們。」方惠棗告訴李澄。
「我以為你不愛我!」她用飯巾掩著臉。
「原來你是故意把我支開的。」
李澈把盒子打開,將蛋糕拿出來。
「我會等你的,七點鐘見。」他掛上電話。
「阿澈是醫生,她讀書成績比哥哥好很多。」李澄說。
「那就好了。」爸爸說。
「好的。」
「哥哥是個怪人。」
「你說你太太?」
「長篇?你不是一向只畫每天完的故事的嗎?」
「愛情本來就是不可理喻的。」
「快閉上眼睛。」他把她的眼睛合起來,吩咐她,「不要張開眼睛。」
「你愛我嗎?」她問。
聖誕樹沒有變成真的。放在她面前的,是她那本腳踏車畫冊上的那輛義大利製的腳踏車,整輛車是銀色的,把手和鞍座用淺棕色的皮革包裹著,把手前方有一個白色的籃子,籃子上用油漆畫上曼妮的側面,曼妮微微抬起頭淺笑。
「不想。」
「真的要說嗎?」
「我知道了。」方惠棗在電話那一頭說。
「通常會鋪三層,你喜歡鋪多少層?」
她騎到腳踏車上。
這天晚上回到家裏,方惠棗剛打開門就看見李澄和烏德在地上玩。
「隨便畫的,都不滿意,我還沒決定寫些什麼。」
「我去拿刀。」
「還給我!」
「是拿破侖餅,你最喜歡吃的。」李澄說。
「謝謝你。」
「我害怕你會走——」
「我忘了告訴你,報館的編輯今天生日,我們在的士高裏替她慶祝。」
「有。」她老實回答。
「只要你閉上眼睛,它就會變成真的。」
「噢,對,你是耶誕節之前生日的,我都忘了。」
「我不怕輸,你愛我嗎?」
她給周雅志的問題嚇了一跳,雖然早已經有心理準備,但她畢竟不是一個擅於掩飾的人。
「我知道你的頭髮為什麼有油漆了。」她說,「你一直把腳踏車藏在哪裡?」
「你知道在麻醉劑沒有發明之前,醫生是用什麼方法把病人麻醉的嗎?」
「她睡了。」
「你又不會變魔術。」
「你可以替我把這兩份稿送到報館嗎?」他把畫好的稿交給方惠棗。
「阿澈喜歡阿佑對一個女人的深情,你呢?你喜歡我什麼?」
李澈把最後一層蛋糕也鋪了上去,阿佑把熱巧克力漿倒進一個漏斗形的袋裏。
「你是說,你不會愛上像你哥哥這種男人?」
「他喜歡我的。」
「我替他喝。」李澈把那杯酒搶過來喝光。
「女孩子不能問男人這個問題。」
「是的。」她點頭。
「是我,我就在外面。」他說。
「你和多少個女人睡過?」
「阿棗!」
「相傳說謊的男人觸摸到羅勒,羅勒就會立刻枯萎。」
「當我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我還是會很幼稚的。」
「當然是我讓牠進來的。」
「是嗎?」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的?」他覺得好笑。
「嗯!」她點頭。
回到家門外,掏出鑰匙開門的那一刻,李澄問自己,是什麼驅使他再次回來這裏?是愛情嗎?
「伸出來嘛!」
「你好嗎?買了些什麼?」李澈問。
「我們不是因為失戀才走在一起的,我們是真心喜歡對方。」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也會固執地等我回來嗎?」
「我也是今天晚上才知道。」
「愛是要付出的,不要讓你愛的女人溺死在自己的眼淚裏。」
這個時候,教務主任剛好站在她面前。
他握著她的手,他從沒想過會為一個女人一點一點的改變自己。他載著她穿過繁華的大街與寂寞的小巷,無論再要走多遠,他會和她一起走。
午夜十二點鐘,插滿蠟燭的生日蛋糕送上來,大夥兒一起唱生日歌。
「樓上老先生和老太太家裏。」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百貨公司的一角放了幾棵聖誕樹,裝飾得好漂亮。這是她和李澄相戀後的第一個耶誕節,她本來盤算著買一棵聖誕樹放在家裏,但他們住的房子太小了,沒有一方可以用來放聖誕樹的空間;況且,這幾天以來,她和他在冷戰,她拒絕和他說話,他常常出去,好像是故意避開她,她不甘心首先和他說話,明明是他不對,沒理由要她讓步。
「你來寫。」
「胡說。」
「回來再說吧。」
黃昏的時候,「雞蛋」餐廳裏,阿佑正站在一把梯子上掛上聖誕裝飾。
「你會回到他身邊嗎?」她問。
「你別胡說了。」
忽然之間,她覺得很對不起爸爸。
方惠棗拿熱毛巾替她敷額頭。
「那麼,明天來可以嗎?」
平安夜的這一天,李澄一直待在書房裏畫畫,整天沒說過一句話,好像任何人也無法進入他的世界。
「你根本不會做菜。」她含笑說,「但謝謝你願意等我。」
李澈偷偷望著阿佑做蛋糕時的那種專注的神情,他說什麼,她已經聽不見了,只想享受和他共處的時刻。
「他是畫漫畫的。」她告訴家人。
「這算不算是約會?讓我好好的考慮一下要不要跟你出去——」她含笑說。
「不是,只是男人問這個問題太軟弱了。」
「哦,是嗎?」他沒有https://m.hetubook.com.com解釋。
「要不要交換?」他問。
「你看得懂嗎?」媽媽取笑爸爸。
「我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每天晚上能見到你真好。」
她依偎著他,問他:「你自己的愛情也是長篇的嗎?」
那一刻,她甜得好像掉進一池軟綿綿的棉花糖裏。她知道他是愛她的,昨天晚上他無法回答的問題,今天,他用行動來回答了。
「生日快樂!」他衷心祝福她。
這個時候,鄰桌一位客人拿著一瓶葡萄酒過來,跟阿佑說:
方惠棗在家裏覺得無聊的時候,會走進書房,坐在李澄的大腿上,李澄抱她一陣,為怕打擾他寫作,她只好不情不願地獨自回到床上,她覺得自己似乎跟烏德差不多。
「我叫李澈。」女孩坐下來自我介紹。
「你去買東西嗎?」李澄問。
「怪人?」
「喜歡一個人和不喜歡一個人,都是因為同一些理由。」
「麻醉科好玩嗎?」
「這是阿棗。」李澄說。
「送給你的,那天給你帶來很多麻煩,不好意思。」
他很害怕那種場面,但是為了不讓她失望,他答應了。他又再一次改變自己,他從前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
「嗯。」
「早。」方惠棗說。
「可以吃的嗎?」
「為什麼要買這種只能放一天的餅?我和你兩個人是無法把這個餅吃光的。」
「謝謝你。」她望著他說。
「買了幾支蠟燭。你有沒有時間?我們去喝杯咖啡好嗎?」
「你在哪裡?」她從教員室望出去,看到他就在對面的電話亭裏。他從電話亭走出來,俏皮地跟她揮揮手。
「快坐上去看看。」
「好漂亮!」李澈說。
「知道了。」他說。
「他什麼都是隨興之所至。」
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方惠棗問李澄:
「明天打烊之後你來吧,沒有客人,我可以慢慢教你。」
方惠棗回來的時候,看到牆上那棵聖誕樹,她呆住了。
「不,他對我很好的。」她為他辯護,但是在這一刻,這種辯護似乎是無力的。
阿佑把那盤酥皮漿放進焗爐裏。
「那位朋友喜歡吃,可以嗎?」
「你?你哪裡像聖誕老人?」
「你還愛她嗎?」她問。
「我可能會晚一點回來。」
「有計程車了,你回去陪她吧,再見。」李澈匆匆登上那輛計程車。
「我要在聯歡會上扮演聖誕老人。」
這幾天來,李澄一直想著那天晚上看到周雅志的事。
「我忘記了。」
她忽然好害怕,不知道他所說的壞消息是什麼。是關於他和她的嗎?他今天有點怪,譬如忽然在學校附近打一通電話給她,就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那會不會是分手的前奏?他會不會想要回到周雅志的身邊?她的心跳得很厲害。
這天下班後,方惠棗到百貨公司找一個聖誕老人面具,明天在學校的聖誕聯歡會上,她要扮演聖誕老人。
「是嗎?」他反應很平淡。
到了午夜,獨子有點餓,李澄穿上外套去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點吃的。
「沒有新鮮蝸牛,所以今天不能做你喜歡的蝸牛奄列。」他露出狡猾的笑容說。
「唱生日歌?」阿佑奇怪。
「謝謝?」阿佑愕然。
哥哥一邊看一邊說:「他畫得很好。」
他想,對一個女人來說,愛情和承諾是不能分開的,她愛的是男人的承諾。
「蛋糕已經做好了。阿佑,你有沒有蛋糕盒,我想把蛋糕帶走。」
「真的。」
「還有人沒走嗎?」
「拿破侖餅。」
「今天晚上總是睡得不好,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似的。」她把頭枕在他的肩膊上。
「一個面具,你呢?」
「我?」
李澈切了一片蛋糕給李澄,說:「再吃多一點。」
「哪有這回事?」
「哥哥你一向都是這樣的。」
「他跟爸爸不太談得來。我也不瞭解他們,也許男人都是這樣的吧,什麼都放在心裏。爸爸是管弦樂團裏的大提琴手,常常要到外地表演,我們可以跟他見面的時間很少。媽媽就常抱怨爸爸讓她寂寞,我倒認為沒什麼好抱怨的,她當初喜歡他的時候,他已經是這樣的了。」
「是的,很好吃。」李澈一邊吃一邊說,這個蛋糕對她來說太特別了。
「哦,有沒有打擾你們?」桃雪露問。
「牠是樓上那位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那位老太太很凶的,你趕快把狗還給她。」
後來有一天,李澈帶著一盆小盆栽來找方惠棗。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阿佑和她一起唱。
他沒有回答,他自己也不能解釋為什麼要逃避。
「我就是喜歡它只能放一夜,不能待到明天。哥哥,你愛阿棗嗎?」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有點慌張。
「誰說的?」他拉開面具問她。
「那天晚上,你和我們一起吃飯好嗎?」
「你忘了我是麻醉科醫生嗎?我既然能夠把別人麻醉,當然也能夠麻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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