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八零年解剖的女屍

「你沒有出去玩嗎?」江培生問我。
「我要用一生來恨你。」我尖叫。
江培生和護士一起進來。江培生戴上手套為我檢查。
我們在一九八零年解剖的那一條女屍是為愛情而死的,我終於知道她的死因了。
「可是你看來很好呀!」我急喘著氣說。
「沒辦法啦,人人都是年輕時念書。」
「喜歡嗎?」他為我戴在手上。
江培生把他身上的一條羊毛頸巾繞在我的脖子上。
「不,女人生孩子的樣子很難看,我不要讓你看到。」
「你怎麼樣?痛得很嗎?」他問我。
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先是每兩個月檢查一次,然後是每一個月檢查一次。
第一次看到這條屍體,並且要拿刀把她剖開時,我害怕得很。我想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天生的醫生材料,我並不喜歡屍體。我是家中的大女兒,下面有一弟一妹,住在公共屋村,環境不算好,父母一直希望我出人頭地。我們有一個親戚是做醫生的,生活過得很好,不大跟我們來往。父母一直希望我當醫生,我選醫科也是為了討好他們,我本來喜歡教書。自從我考上醫科之後,父母很高興,好像我做了一件光宗耀祖的事,而且,待我畢業之後,他們便可以離開公屋,搬到好一點的地方去。他們是這樣想的。
他斷言否認。
我強忍著痛苦,先去洗一個澡,在鏡前塗上粉底、仔細地畫眉、掃上胭脂和口紅。
我們的第一次是在一九七九年的情人節,在江培生的宿舍房間內。我和他都是沒有經驗,第一次還是做不成的,那以後經過很多次才成功。
江培生把手上的搖鼓送給我。
「我結婚了,我先生是做生意的。」我說。
「我的乳|房近來經常疼痛。」我說。
晚上,我回到家裏,郭本文買了一隻手錶給我,價值十多萬元。
「他好像出去玩了,他不需要像我們用這麼多時間溫書。」陳青兒說。
我等了十三年,就等這一天讓江培生履行承諾,親手為我接生,我是一個殘酷的母親,我愛為我接生的那個醫生多於我的孩子。
「啊!原來你們是同學!念醫科可是很吃力呢,美玉就是吃不消,所以放棄了。」
「我還沒有溫習好。」我說。
培生來自一個中等家庭,成績一向名列前茅。他個子高高的,一雙手很纖長,教授說,要有一雙纖長的手,才能當一個好的外科醫生。手指纖長,病人的傷口就可以開得比較小。因為只消開一個很小的傷口,便能伸手進去挖出要割除的內臟,甚至拿出一個嬰兒來。手指短的,就要開一個比較大的傷口。
三年級的下學期,我們把那條女屍的心臟割下來,研究心臟血管的分佈。
「或許——或許我們分開一下吧。」和-圖-書
我穿好衣服出去。
「是嗎?可惜我不能去看。」我敲著搖鼓說。
肚子已經五個月了,超音波掃描顯示是個男孩子,郭本文高興得不得了。
「你不想畢業嗎?」他問我。
他尷尬地望著我。
這孩子要折磨死我了。
「還沒有。」
「我只喜歡你一個人。」江培生跟我說。
可是,江培生是認真的,大家都知道我們分開了。
「我昨天陪我媽媽看醫生,偶然發現了你在這裏開業。」我跟他說。
「他有女朋友嗎?」
我看著他鑽進人群裏。
江培生再一次尷尬地望了我一眼。
我只是要讓江培生內疚。
江培生看到我,表情很愕然。
「為什麼?」我問他。
第一次解剖屍體之後,我有點兒想吐,胃裏很不舒服,江培生還可以在飯堂吃了一大碟炒飯。
我沒有一個女親戚或女性朋友突然失蹤,這條女屍我應該是不認識的,當然,她會不會是我小學的同學或鄰居,我不知道。這條女屍的身體發育得很好,生前該是一個很性感的女孩子。她為什麼會死呢?
「是的。」
江培生不可能拒絕我,香港還沒有醫生可以拒絕病人。
「為什麼不見江培生?大家都在這裏,他不用溫習的嗎?」我向陳青兒打聽。
我放棄自己來使他後悔,書念不成了,因為成績太差。主任要我留級,我索性跟他吵架,他要我退學。
我搖頭。
「你哪個地方痛?」他問我。
「大概一星期吧,我請護士通知你,你還沒有生孩子嗎?」
二年級的醫科生共有五十人,分成十組,每五個人可以擁有一條屍體。跟我同組的,除了江培生,還有陳青兒、羅仲偉和余紹維。
「你去生孩子還要化妝?」郭本文急如鍋上螞蟻。
「這裏。」我指著左邊乳|房。
「你的乳|房很正常,我摸不到有硬塊。」江培生說。
「沒聽說過。」
全叔告訴我們,好幾年前發生過一件不幸的事情。一條女屍無人認領,被送來大學醫學院讓醫科生學習解剖,誰知過了不久,女屍的親人才去認屍,那個女孩原來是艇家的女兒,父母出海打魚,一去就幾個月,所以屍體無人認領。可是,這個時候,女孩的屍體已經被解剖了,要領也領不回。
這是我告訴郭本文的版本。
「當然會有。」
「內科,那是他的志願。我們結婚了。」
「你毀了我一生。」我淒厲地尖叫。
「你是不是愛上了別人?」我問他。
過了一年,在親戚介紹之下,我嫁給一個我不愛的男人。他比我大十年,叫郭本文,是做電子生意的。他長得不難看,人也很老實。
「什麼時候有檢驗結果?」我問他。
郭本文很想要小孩子。
「是的,我離開醫https://www•hetubook•com•com院兩年了。」江培生似乎不太自在。
「到底為什麼?」我問她。
「等一會兒。」
「我只想你永遠後悔。」我跟江培生說。
「你為什麼還不要孩子?」我問江培生。
「你要去哪裡?」
這一天,我陪媽媽到中環看病,在電梯入口處發現「江培生醫生」的名牌,他已是私家執業的婦產科醫生。他的理想達到了。
我考上醫科的時候,我知道男生們背後說我是最漂亮的醫科生,連師兄們也知道有我這個人。事實上也有幾個師兄對我展開追求,可是我不喜歡他們,我只喜歡江培生。
還是江培生最勇敢,他是第一個下刀的。江培生來自名校,他拿了四個A進醫學院。他才是天生的醫生材料,那麼喜歡屍體。
「分開是不是一定需要原因的?」這是他給我的答案。
一九八零年的一個上午,我跟江培生合作解剖一條屍體。那是一條女屍,很年輕,大概二十至二十三歲,是一條無人認領的屍體。屍體是在街上被人發現的,通常屍體若在一個月內無人認領,而屍體又完整的話,便會送來大學醫學院,讓醫科生學習解剖。
我和江培生坐電車到中環,皇后廣場擠滿了人。
「我喜歡做兒科。」陳青兒說,「你呢?美玉。」
「中環的燈飾真的很漂亮。」江培生說。
「那群人不太好玩。」江培生說。
「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嗎?」
那一年,匯豐銀行外牆的燈飾是聖誕老人和鹿車。
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子喜歡江培生,法律系和英文系的女孩子常常找機會親近他。
「漂亮。」江培生難過地說。
他低著頭沒有回答我。
我父母又傷心又氣憤,他們希望女兒當醫生的美夢徹底完了。
「那到底是為什麼?」
「不行,孩子要出生了。」江培生叫護士來。
「謝謝你。」
「本文,我們要一個孩子好嗎?」我問他。
「何必呢?你現在不是很幸福嗎?」
江培生的理想是做婦產科。
「那你為什麼又念書?」我反問他。
「你不要這樣,我不想害你。」他說。
「林美玉。」護士叫我的名字。
我的心臟就好像剛剛被人從身體上割下來。我沒有流下一滴眼淚,我以為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為什麼不可以?現在就去!」
嫁了給郭本文之後,生活並沒有多大變化,我仍舊當我的小學教師,他埋頭打理他的電子生意。他是那種找了一個老婆,便專心去發展自己事業的男人。
培生握著我的手,問我:「你的手很冷,你想吐?」
「羅仲偉呢?」
「很痛!」我用力握著他的手。
「你做哪一科?」我問她。
我躺在床上,脫去胸圍和內褲。
「我捱不住了m•hetubook.com•com,我回去睡覺,明天再溫習。」陳青兒說。
他拿出一隻鴨咀鉗把我的陰|道撐開,用一支棒挖出一些細胞放在抹片上。
「用力!用力!」護士們在我床邊吩咐我。
「你可以替我接生嗎?我只信任你。」
「到底為什麼?」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恭喜你,你懷孕了。」江培生說。
「我太太是不育的。」
我望著江培生,他迴避我的目光。
他無可奈何地答應了:「我替你檢查,你躺在床上,我請護士進來。」
「你不要再說話了。」江培生握著我的手說。
「可惜,孩子不是你的,而你竟然不能擁有孩子。」我慘笑。
「請你好好照顧我太太。」郭本文跟他說。
「這裏不錯。」我說,「聽說你結婚了。」
我看看是誰,原來是江培生,他剛從外面回來,頭上還戴著一頂有羽毛的聖誕帽,手上拿著兩個玩具搖鼓。
「這一天是不該用來溫習的。根本我覺得年青時就不該用來念書,書是該留到老才念的。」江培生說。
「是不太舒服。」我說。
「我還沒有準備做媽媽。」我說。
「你剛才不是去玩嗎?為什麼那麼快回來?」
他好像有難言之隱。
我壓根兒就沒想過能夠成為專科醫生,可以畢業已經很幸運。
「對。」
在預產期前,我的陣痛開始了,孩子要早產。
江培生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在迎新營的那一天相識,跳過一支舞。開學之後,我們被編成一組,那是因為我們的英文姓氏第一個字母很接近,他是K,我是L。我姓林,叫林美玉——一個典型又老套的屋村女孩的名字。林美玉醫生,噢,真是沒有個性。
「你為什麼要離開我?」我問他。
婚禮很馬虎,我父母總是以為我精神出了問題,否則不會在醫科三年級輟學,一定是神經病。他們脫離公共屋村的夢想也因為我而破碎了,可想而知他們有多恨我。
父母本來不喜歡我談戀愛,但知道江培生是我的同學,也就不反對,女兒和女婿都是醫生,也是一件很美滿的事。
他在我的左乳上溫柔地按了幾下,然後又按了右乳幾下。
江培生是跟我同一屆的醫科生之中最特別的。其他的醫科生都是大近視的書呆子,有好幾個,還長得像科學怪人,江培生卻是運動健將。
「我喜歡看到生命誕生。」
「有孩子了沒有?」
江培生渾身不自然。
我沒有參加年考。江培生終於來找我了。
我無法集中精神上課,我根本無法上課,我整天躲在宿舍裏。
我沒想到婦科醫生竟娶了一位不育的太太。我在江培生面前冷笑。
我待在家裏好幾個月,什麼也不做,成為家裏最討厭的人,連弟妹也討厭我。我不想再看他們的臉色,我找hetubook•com•com到一份教師的工作,是教小學。一個本來可以當醫生的人跑去當小學教師,我父母氣得說不出話來。
陳青兒走了,我聽到外面有人報佳音,歌聲很動聽,我跑到圖書館外面看看。一群女孩子在路上報佳音,這個時候,還要溫習,真是沒趣。
郭本文總是儘量抽時間陪我去檢驗。
「今天是平安夜!當上醫生後,可能平安夜也要加班呢!」
「恭喜你。」
「由你來接生?」
我走進診症室,江培生正低著頭寫報告。十三年了,我再次見到江培生。我很失望,我希望他會禿頭,眼角會有魚尾紋,會變得很老,可是他沒有,他比十三年前成熟穩重。
檢驗結果,證實我很健康。
「那時我們還年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怎樣,只是覺得愛得很疲倦,就想分手。」江培生說,「你的事,已經令我很內疚。」
「是嗎?」
他點頭。
就是這種感覺,他也曾經這樣溫柔地按我的乳|房,撫摸它,並且貪婪地吮吸。在我們一起的三年裏,幾乎每隔三天,他是這樣吮吸我的乳|房。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江培生問我。
「我已經三十六歲了,很想有自己的孩子。」我說。
他看到我這一身的打扮,應該知道我過得很好,至少在物質上我是過得很好的。
「我們將來會結婚嗎?」我問他。
那個時候,班上也同時有幾對情侶,陳青兒跟羅仲偉也是一對。讀醫的生涯幾乎是生不如死,因為有了愛情,才使一切變得美好。
「你身體哪裡不舒服?」
「我從來沒有做過婦科檢查,都三十幾歲了,我想也應該做一個徹底的檢查。」
「是你?很多人叫林美玉,我沒有想到就是你。」江培生說。
「不要緊張,深呼吸。」
江培生嚇了一跳。
「你不是很喜歡小孩子的嗎?」
第二天上午,我打電話到江培生的醫務所登記。我在下午出現。我的名字那麼普通,江培生不一定想到是我。
「兒科。」
「你好嗎?」江培生問我。
「你也會因此被迫看很多陰|戶。」羅仲偉跟江培生說笑。
第一次上解剖課之後,我的胃很不舒服,病了一星期,江培生一直照顧我,把筆記念給我聽。我想,他是我要嫁的人,嫁給他真好。
一個月後,我的月經到期還沒有來,我拿小便樣本到江培生的診所化驗。
「我怎比得上江培生,他是班裏最出色的。」我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等到現在才生這個孩子嗎?你說過,你要親手替我接生的,我就是等這一天。你說女人生孩子那一刻是最美麗的,我現在漂亮嗎?」我痛苦地呻|吟。
在解剖課之後,江培生跟我說:
「壓力太大了。」他說。
「不,女人生孩子那一刻是很美麗的。」江培生說。m.hetubook.com.com
「你不能這樣子的。」陳青兒跟我說。
「真的?你為什麼突然願意生孩子。」他有點意外。
「這是我丈夫郭本文,江培生是我以前讀醫的同學。」我介紹他們雙方認識。
「培生,你知道那個女孩子為什麼會死嗎?」
「仲偉也問過他,他好像真的沒有別的女孩子,也許你們真的合不來吧。」
一九八四年,我們那一屆的醫科生應該畢業,而且還在醫院裏實習。三年之後,就可以考到一個專科執照。
「美玉,很久沒有見面了。」她一邊寫醫生記錄一邊跟我說。
送來大學的屍體由我們的實驗室助理全叔負責做防腐的工作。屍體做好了防腐工作之後,頭部是包裹著的,我們看不見屍體的樣子。這一條屍,我們每次解剖一部分,直至畢業。腦部的解剖工作放到最後,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揭開屍體的廬山真面目。我時常想,我當了這條屍體好幾年,弄得她體無完膚,會不會揭開她頭上的布時,發現我原來跟她認識的呢?那太可怕了。
一九七八年,就是我們入大學的一年。那一年平安夜,我還在學校圖書館跟陳青兒一起溫書。
他也曾這樣進入我的陰|道,第一次,如同撕裂,他曾戀著這個地方;然後他掉頭走了。
「還不知道。」培生說。
「你為什麼要離開我?」我問他。
又過了幾年,我爸爸患上膽石,要進政府醫院割膽石,我去探望他的時候,在醫院碰到陳青兒,她已經是醫生了。
「江培生也結婚了,是今年的事。」
「是嗎?我想做一個子宮頸檢查。」我說。
「什麼?現在?」
「你可以穿回衣服了。」江培生說。
那一刻,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我的傷口是永遠不會復原的。告訴我,到底為什麼!」
「你等我一會兒。」江培生說。
「壓力?我從來沒有給你壓力,什麼壓力?」
一九七八年的平安夜,我和江培生在皇后廣場看燈飾,自那一天開始,我們走在一起。我們都是對方的初戀情人。
郭本文歡喜得擁抱著我。
「我送你去醫院。」郭本文說。
「林美玉!」
郭本文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也越來越想要小孩子,我們時常為生孩子的問題吵架。
一九八零年,我是大學醫學院二年級學生,那是青春美好的日子。
郭本文送我到醫院,護士把我送到產房。二十分鐘後,江培生來到。
「你到現在還恨我?」他頹然說。
這樣又過了三年,郭本文的生意非常成功,我們從沙田搬到山頂。郭本文在干德道買了一棟樓給我父母,而且負擔了我弟妹到加拿大留學的費用。我父母不再埋怨我了,還以我為榮,說女孩子最重要還是嫁得好。
我沒想到我的初戀會無緣無故地慘敗。江培生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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