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鐵血湘江

本部堂奉天子命,統師二萬,水陸並進。誓將臥薪嘗膽,殄此凶逆,救我被虜之船隻,拔出被脅之民人。不特紓君父宵旰之勤勞,而且慰孔孟人倫之隱痛;不特為百萬生靈報枉殺之仇,而且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是用傳檄遠近,咸使聞知。倘有血性男子,號召義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為心腹,酌給口糧。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橫行中原,赫然奮怒以衛吾道者,本部堂禮之幕府,待以賓師。倘有仗義仁人,捐銀助餉者,千金以內,給予實收部照,千金以上,專摺奏請優敘。倘有久陷賊中,自拔來歸,殺其頭目,以城來降者,本部堂收之帳下,奏授官爵。倘有被脅經年,髮長數寸,臨陣棄械,徒手歸誠者,一概免死,資遣回籍。
湘潭之戰後,曾國藩一方面在長沙整軍,補充人員和糧草,修繕戰船;另一方面,也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進行了深刻的反思。修整一番後,湘軍恢復了元氣。曾國藩也在這段時間確立了湘軍下一步的軍事重點,那就是,繼續率軍北上,將戰場鎖定在長江沿線。在曾國藩看來,長江是一條龍,湖北是龍頭,安徽是龍身,江蘇是龍尾,至於金陵,則是龍心;要擒縛太平天國這條蒼龍,就必須先打龍頭,後摘龍尾,然後直刺龍心。戰略思想明確之後,曾國藩率領著部隊出湘了,矛頭直指江西和湖北。曾國藩兵分三路,以岳州為進攻重點:派江忠淑、林源恩率楚勇及湘勇的一部為東路,由平江向通城、崇陽進攻,切斷岳州守軍後路,並阻止湖北太平軍支援;以胡林翼為西路,專攻太平天國西征軍所克之常德、龍陽、沅陵等地;中路主力由塔齊布率領,進攻岳州,同時又由褚汝航、彭玉麟、楊載福、夏鑾等率湘軍水師兩千餘人,由水路配合塔齊布進攻岳州。在太平天國西征軍由常德退入岳州後,曾國藩又令西路周鳳山增援岳州,羅澤南率湘勇一千人,魁聯率一千人隨援岳州。至此,在岳州城下,共聚集了湘軍水陸部隊兩萬多人。
一八五四年十二月的一天,曾國藩照例早早地起床。自帶領湘軍的第一天起,曾國藩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每天,曾國藩總是在起床後帶領一兩個親兵巡查營壘,檢閱士兵訓練;吃早飯時,曾國藩把當天要佈置任務的將領和幕僚叫在一起,邊吃飯邊交代當天的工作;早飯後,曾國藩往往用一上午的時間批閱各地送來的文件,處理相關事務。稍有空閒,曾國藩總是捧起一本書,邊讀邊思考。讀書,在曾國藩看來,不僅僅是學習,更重要的,還能克服驕惰、奢靡以及浮躁的性情,讓自己隨時隨地都能沉靜下來。曾國藩不是一個只知高談闊論的道德家,相反,他一直注重身體力行,「立德」的前提,是要「立功」;要做到「內聖」,必須推行「外王」;對於一個人來說,致力於心性修養,是為了達到經世致用的目的;或者說,只有內部準備好了,才可以「外用」,內部,是外部的基礎——這些,都是不能分開的。曾國藩畢生努力去做的,就是「內外兼修」,以冶煉內心的宏大,去迎接外部的挑戰。
戰局很快像噴濺出的血跡一樣,向四周擴散開來。湘軍開始贏得一個又一個勝利了。在朝廷正規軍綠營和八旗一敗塗地的情況下,這支民兵性質的武裝力量迅速成為長江一帶抗擊太平軍最重要的力量,成為主要戰場的主力軍。
戰爭遠比曾國藩想像得艱苦和慘烈,雙方進入了你死我活的拉鋸狀況。岳州之戰自一八五四年六月十七日塔齊布攻新牆開始,至八月二十五日太平軍放棄岳州敗退武漢結束,歷時https://m•hetubook•com•com兩個多月。雙方反覆爭奪,大戰數次,小戰無數。鏖戰的詳細過程是這樣的——六月十七日,塔齊布向新牆進攻,太平天國西征軍雖進行了頑強抵抗,但因湘軍攻勢太猛,新牆失陷,岳州門戶大開。到了七月中旬,湘軍水師趕到,水陸並進,太平天國西征軍招架不住,湘軍進入岳州。八月,太平軍反攻岳州,西征軍將領韋俊、石鎮崙、陳玉成等先後率水營大軍增援,在岳州,擊斃了湘軍水師統領道員褚汝航以及岳州總兵陳輝龍。湘軍同樣還以顏色,在城陵磯戰役中,擊斃了太平軍的猛將曾天養……雙方像兩塊海綿一樣,爭相吸攝對方的水分。在這樣的對壘之中,曾國藩和湘軍執拗而挺拔的氣質起到作用了,倔強的曾國藩就像一個堅強無比的拳擊手一樣,有著非凡的抗擊打能力。儘管他一次次倒下,被擊打得鼻青眼腫、遍體鱗傷,但他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對手發起一輪又一輪還擊。一種精神力量支撐著湘軍奄奄一息的軀體,直到對手轟然倒下。
現在,這個書生變了。他不再穿過去書生時的青衫,也不|穿寬敞累贅的官服,很多時候,曾國藩穿著鎧甲,甚至在腰上,也佩有長長的寶劍。令人印象至深的是曾國藩的形象——寬大的前額上橫亙著幾道很深的皺紋,臉龐瘦削,尖下頦,高顴骨;粗粗的掃帚眉下,隱藏著長挑挑的三角眼,他的嘴巴永遠是緊閉的,堅毅而剛強;周身散發著陰鷙的氣質,凶狠而堅定。平時,他的眼皮沉重,目光昏暝,嗓音瘖啞,看起來像是個疲憊不堪、久病初癒的病人,一旦睜開,只見精光四溢,就像千年琥珀的寒光一樣,透徹人的心魂。當然,曾國藩的內心也變得跟長相一樣陰森恐怖。他就像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刀一樣,鋒利而冰冷。誰見到這個人,都會有這樣一個印象:這個人彷彿不會流淌鮮紅的熱血,而是如冰河一樣寒冷。
儘管出師時意氣風發,但真正打起仗來,遠不是想像的那樣壯懷激越。真正的戰鬥更像是與魔鬼糾纏在一起,那種陰暗與低沉、慘烈與暴戾、磨礪和自虐,都是難以想像的。由於經驗匱乏,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帶著一群莽撞的農夫,就像盲人瞎馬一樣,匆忙地上陣了。這個時候,太平天國部隊的主攻目標集中在湖南,曾國藩和他的湘軍首先在岳陽戰役中失利,曾國藩如喪家之犬一樣,逃至長沙。太平軍乘勝攻佔岳州、湘陰、寧鄉、湘潭,形成對長沙的夾攻之勢。湘軍商議後決定,集中主力攻湘潭,打破包圍,收復湖南。主力部隊出發後,曾國藩突發奇想,決定率領水師進攻附近的靖港,試圖以多勝少,驅除眼前威脅,也體會一下親臨戰場的快意。
一八五四年十月,曾國藩的湘軍第一次攻下武昌,攻城行動可謂摧枯拉朽,湘軍只用了短短的四天時間,傷亡只有兩百多人。相比之下,太平軍損失船艦兩千餘艘,喪師數千。這次戰役在帝國一片潰敗的戰局當中,無疑一抹亮色。對戰局幾近絕望的咸豐皇帝獲悉這個消息後,欣喜若狂。一開始,咸豐皇帝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反覆問詢之後,仍是半信半疑。直至曾國藩的奏摺呈到,白紙黑字之下,咸豐方才確信勝利。咸豐這一回的聖旨有點「靠譜」了:下令賞給曾國藩二品頂戴,同時讓曾國藩代理湖北巡撫。聖旨送出不久,旁邊有大臣冷冷地說:曾國藩以侍郎在籍,好似一般的平民,一介平民,能夠一呼百應,恐怕不是國家的福音吧!咸豐聽出了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心裡一驚,趕忙追補一道聖旨:撤和_圖_書除曾國藩代理湖北巡撫的任命,讓曾國藩改任兵部侍郎——顯然,咸豐還是不信任曾國藩,不信任這個手握重兵的漢族書生。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書生出身的曾國藩在骨子裡其實是不太適合用兵的,「兵不厭詐」,兩軍對壘,要求用兵者一定要奇譎、狡猾,極富心機,不按常理出牌。但曾國藩呢,他只是一個有著巨大堅韌力、脾氣倔強的讀書人。雖然曾國藩有著豐富的學養,也有關於天地人的巨大感悟,但這樣的智慧,更多的是人生哲學範疇的,在本性上,曾國藩並不是一個具有創造力且詭計多端的人。這樣的人格特徵,決定了在戰爭開始階段的艱難——在戰爭之初,這個書生既缺乏用兵者所具有的大膽和亡命,也缺乏那種舉重若輕、愛拼能贏的心理承受能力。
這一天,曾國藩在巡營後沒有回大帳,而是招呼了幾個幕僚去了長江邊上。已是深秋,大地上一片肅殺蕭瑟,在長江邊,更是一片蒼茫荒涼。幾乎所有的樹都沒了葉子,像一個符號似的,不甘寂寞地站在那裡。一個幕僚告訴曾國藩,只有到了深秋,才能辨別出樹的真正顏色,不像春天,所有的樹都是綠的。曾國藩饒有興致地聽著幕僚的解釋,頻頻點頭。萬物都是有「理」的,也難怪當年的朱熹面對一根竹子嘔心瀝血,他是在苦思冥想竹中暗藏之理……的確,樹的顏色在秋天裡現出了原形:槭樹是橘黃的,樺樹是金黃的,橡樹是青銅色的,槐樹則是黑色的……跟樹一樣,人,只有到了中年之後,才有屬於自己的真正的東西,也會看出與萬物的相通……登臨江邊的山坡之上,曾國藩極目遠眺。長江在他的視野裡,如一望無際的大洋,根本無法看出水流自哪個方向。一切都在流逝,靈魂穩定不動地注視時間的流動,而時間本身,則是由歡樂、憂傷以及死亡組成的。大江東去,淘盡了多少歷史和人物呢?

文章宣讀後,曾國藩又命令手下人大量謄抄,四處張貼。顯然,他對於這篇檄文還是很滿意的。然後,瀟瀟雨雪之中,曾國藩帶著他的一萬七千名子弟兵,浩浩蕩蕩地由水陸兩路北上了。騎在戰馬上的曾國藩壯懷激越,熟讀歷史的他深深知道,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前無古人的事業,這一拯救數千年道統的使命甚至具有某種神性的意味。一切,都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壯。
讓曾國藩哭笑不得的事還有:當曾國藩率領湘軍出衡陽,席捲兩湖,接連獲勝進逼武昌之時,那個喜歡風花雪月的咸豐皇帝竟發出了這樣一道上諭:「塔齊布、曾國藩奏水陸官員大獲勝仗一摺,辦理甚合機宜。塔齊布著交部從優議敘,曾國藩著賞給三品頂戴,仍著統領水陸官員,直搗武漢……」接到聖旨,曾國藩無比尷尬,數年前在京城之時,曾國藩就是顯赫一時的「二品侍郎」,而此時,卻賞給他「三品頂戴」,這樣的錯誤,真像是咸豐皇帝在跟他私底下開玩笑!好在曾國藩一直「忍辱負重」,更多的時候,他考慮的倒並不是自己的前程,而是全力拯救危亡的「道統」。因此,對於如此「幽默」,曾國藩也懶得去計較。更多時間裡,曾國藩的湘軍就像一輛高速行駛的車輛一樣,只是依靠慣性在運行,車輪下的摩擦力不謂不大,但這輛車已全力衝刺,塵埃飛揚中,明顯地已剎不住了。
在昔漢、唐、元、明之末,群盜如毛,皆由主昏政亂,莫能削平。今天子憂勤惕厲,敬天恤民,田不加賦,戶不抽丁,以列聖深厚之仁,討暴虐無賴之賊,無論遲速,終歸滅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爾被脅之人,甘心從逆,抗拒天誅,大兵一壓,玉石俱焚,亦不能更為分別也。www•hetubook.com•com
比較起戰場上的節節勝利,在戰場之外,作為團練大臣的曾國藩卻因為不斷遇到麻煩而深陷煩惱。龐大而腐朽的制度無法在戰爭中快速運轉,一直像一個昏聵的老人一樣,無法行動敏捷,這一點,讓曾國藩頭痛不已。這時,湘軍已經因其優於八旗、綠營的戰鬥力爭得了合法地位,曾國藩也以漢族團練大臣的身份取得了帶兵的權力,但這些都是非常時期的既成事實。曾國藩一直沒有撫督的實職,帶兵還是「名不正言不順」。這樣的尷尬局面,使得曾國藩在與地方各級官員的協調中,不得不耗費更多的精力;甚至,還在很多關鍵時刻遭受說不清道不明的牴觸和對抗。這些,是最讓曾國藩傷腦筋的事情,如果地方的關係不能理順,接下來的局面會非常困難。曾國藩清楚地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朝廷並不信任自己,自己在朝廷的眼中,只是一個衝鋒陷陣的「替死鬼」。那些掌握朝廷大權的滿族貴族是最忌諱漢臣掌握實權和兵權的。當年,朝廷讓江忠源擔任安徽巡撫,胡林翼為湖北巡撫,就是不肯將地方官的大印交給曾國藩,也是基於這樣的考慮。這些人,都是排在曾國藩之後的湘軍人物。他們受命之時,手上並沒有像曾國藩那樣擁有數萬軍隊。一個人,如果手上控制著數萬軍隊,又掌握著地方大權,在這個搖搖欲墜的朝廷看來,肯定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作為傳統的知識分子,曾國藩當然是極注重名分的,「名不正則言不順」,行軍打仗,一定要「師出有名」。這篇《討粵匪檄》是曾國藩親手寫就的,也是經過湘軍中諸多大儒潤色過的。檄文的結構嚴謹緊湊,第一段痛斥太平軍的殘暴,以地域觀念打動長江流域的人,煽動他們聯合起來攻陷太平軍;第二段痛斥太平軍破壞倫理秩序,以護衛理學觀念打動知識分子;第三段痛斥太平軍毀污廟宇,以神道觀念打動一般鄉民。作為桐城派的嫡傳弟子,曾國藩最看重的是文章的氣韻和義理,這些,都在這篇檄文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曾國藩很得意的是,這篇檄文堪比當年陳琳為袁紹討伐曹操所寫的檄文以及唐朝駱賓王的《討武檄文》。雖然文章中沒有「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等赫赫警句,但「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長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難各忠臣烈士之魂」等句子,也稱得上恢宏大氣、鏗鏘有力。值得一提的是,這一篇闋強有力、驚天動地的檄文,比任何有關的描寫更鮮明更刺眼地把曾國藩一向隱遁於昏暗之中的性格彰顯了出來,曾國藩內心激盪的渾圓之氣噴薄欲出:
完全可以想像曾國藩收到這兩件上諭時的心情。不過此時的曾國藩在經歷了諸多的失望之後,對於朝廷的指令,已抱有平常心了。收到第一封上諭時,曾國藩並沒有過多的欣喜,他照例公事公辦回了一摺,謙虛地表示自己並不想代理巡撫之職,不敢接受巡撫之印,想暫時交湖北總督保管。咸豐在收到曾國藩的摺子後,態度嚴厲,反而怪罪曾國藩在落款時不署巡撫之名,有違旨之意。這樣的強詞奪理,讓曾國藩心中十分不快。好在曾國藩已沒有心情鬱悶了,戰局已呈危機狀態,湘軍在攻下武昌之後,太平天國立即調整了戰略部署,調集燕王秦日綱和翼王石達開部,大軍沿長江一線,開始了第二次猛烈的西征。
一八五四年二月,曾國藩終於率領著他的湘軍出山了。在衡陽一座m.hetubook•com.com宗祠的廣場上,曾國藩抖擻精神,對著黑壓壓的人群,聲嘶力竭地宣讀他的「出師表」。對於一萬多水陸湘軍來說,從軍數月,很多人是第一次見到這個被譽為「湖湘最有學問的人」的面容,他們好奇地踮起腳尖,遠遠地眺望著這個神秘的人物。人們明白,天下真的危在旦夕了,要不,這麼多面色蒼白的讀書人怎麼會一個個拿起刀劍呢?那個中等個子的小老頭跟他們說著同樣的方言,他的聲音有點嘶啞,儘管言語激越,富有激|情,同時也殺氣騰騰、聲嘶力竭。尤其是曾國藩的面容,更顯陰森可怕。曾國藩的演講極富煽動性,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像乾柴一樣被曾國藩點燃了,也打動了,他們揮舞著手裡的長矛和大刀,山呼海嘯,像巨浪一樣洶湧起伏。
自古生有功德,歿則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雖亂臣賊子,窮凶極醜,亦往往敬畏神祇。李自成至曲阜,不犯聖廟;張獻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粵匪焚郴州之學宮,毀宣聖之木主,十哲兩廡,狼藉滿地。嗣是所過郡縣,先毀於廟宇,即忠臣義士,如關帝、岳王之凜凜,亦皆污其宮室,殘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壇,無廟不焚,無像不滅,斯又鬼神所共憤怒,欲一雪此憾於冥冥之中者也。

戰鬥打響了,兩軍對壘之時,毫無經驗的曾國藩就如同一個笨拙的騎士一樣,根本無法駕馭自己的馬匹——當時,曾國藩擁有水師五營,陸師八千人,大小戰船四十餘艘,在實力上佔絕對優勢。一開始,太平軍就從岸上用炮火猛烈轟擊,又出動兩百多艘船隻,對行動不便的湘軍大船發起攻擊,一副完全不要命的打法。從未打過仗的湘軍水勇哪裡領教過如此拚命的打法呢,一時紛紛潰退。緊張萬分的曾國藩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兵敗如山倒。情急之下,曾國藩親自持劍督戰,當潰敗的湘軍如洪水一樣漫堤而來時,曾國藩手執寶劍,在自己站立的地方豎立一面大旗,大聲呵叱:過此旗者斬!但如此潰敗的形勢,他哪能阻擋得了呢?曾國藩覺得精神都崩潰了,他就像個夜遊人一樣,恍惚無助,無所適從。情急之下,曾國藩自己都想撒開腿逃跑,逃到一個陰暗角落,去大口大口喘氣。這個平日稱得上冷靜無比的人,在危險真正來臨的時候,同樣會臉色蒼白、疲憊不堪、思想混亂、語無倫次。後來,倉皇逃跑的曾國藩覺得自己太失顏面,一羞之下,「撲通」一聲跳進水裡,想一死了之。部下們手忙腳亂地把曾國藩救了上來……在死亡面前,人永遠有恐懼的本能,而一個人的內心,從來就不是從理論的意義上所能練就的。曾國藩萬念俱灰之時,一個好消息傳來——陸路的湘軍塔齊布部以少勝多,充分利用武器裝備較為先進的優勢,率軍攻佔了湘潭,全殲了鎮守湘潭的太平軍。這一場勝利給曾國藩帶來極大的安慰,也讓曾國藩明白,真正的戰鬥是怎麼回事。湘潭戰役的勝利,讓這支民間力量有了自信,培養了這支隊伍堅韌和果斷的氣質;這一場戰役的勝利,同樣是太平軍自金田起義之後的首次大規模失利。
一八五四年十月底,曾國藩率領湘軍從武漢出發,這一回,曾國藩打算集中優勢兵力,全力圍攻湖北與江西交界處的田家鎮。瑟瑟秋風中,曾國藩首攻黃州,再佔鄂城,然後兵分三路東下,一路掃清沿途的太平軍據點。到了長江邊上的半壁山一帶,湘軍重新聚集,全力進攻太平軍重兵屯集的田家鎮。田家鎮之役異常慘烈,後來,曾國藩在給朝廷的奏摺中這樣描述:即使是戰爭結束後,江邊上仍有浮屍不斷。和*圖*書經過幾次拉鋸戰,湘軍在付出了重大代價之後,終於攻克了田家鎮,擊斃太平軍一萬多人,燒燬戰船四千餘艘,繳獲五百餘艘。當然,湘軍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曾國藩聽到自己軍隊的傷亡數字時,一時禁不住,在大帳之中失聲痛哭!戰爭,就是這樣冷酷無情,哪有什麼絕對的勝利呢?無非是彼此之間的互相消耗罷了。讓曾國藩更沒有想到的是,田家鎮戰役是一個階段性的總結,從此之後,在兩年多時間裡,湘軍陷入了一個低谷,曾國藩與勝利漸行漸遠,以致很難有相逢的機會了。
自唐虞三代以來,歷世聖人,扶持名教,敦敘人倫,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粵匪竊外夷之緒,崇天主之教,自其偽君偽相,下逮兵卒賤役,皆以兄弟稱之,謂惟天可稱父,此外凡民之父,皆父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農不能自耕以納賦,而謂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賈以取息,而謂貨皆天王之貨;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又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儀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
戰局很快像噴濺出的血跡一樣,向四周擴散開來。湘軍開始贏得一個又一個勝利了。在朝廷正規軍綠營和八旗一敗塗地的情況下,這支民兵性質的武裝力量迅速成為長江一帶抗擊太平軍最重要的力量,成為主要戰場的主力軍。湖南人堅韌的性格,太平軍得以充分領略。很快,曾國藩的湘軍隨著戰勢的推進,走出了湖南,北上到了長江流域。在取得岳陽戰役的勝利後,曾國藩又接連攻下鄱陽湖和洞庭湖附近的重鎮;然後,主力繼續北上,聚集在武漢附近,部署進攻武漢三鎮。曾國藩根據武漢的特點,制訂相應的策略:讓水師清理江面,割斷武漢三鎮之間太平軍的聯繫,並且,由水師協助陸營,用炮火攻擊沿岸太平軍營壘;在陸地,數萬湘軍集中起來,全力進攻武昌;漢陽則由魁玉等湖北兵勇圍攻。在經歷一系列的戰役之後,曾國藩指揮戰爭已經變得越來越得心應手了。在他看來,軍事調度就如同對弈一樣,只要心中有韜略,同樣可以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本部堂德薄能鮮,獨仗忠信二字為行軍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長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難各忠臣烈士之魂,實鑒吾心。咸聽吾言!檄到如律令,無忽!
為傳檄事。逆賊洪秀全、楊秀清稱亂以來,於今五年矣。荼毒生靈數百餘萬,蹂躪州縣五千餘里。所過之境,船隻無論大小,人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其虜入賊者,剝取衣服,搜括銀錢,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即行斬首。男子日給米一合,驅之臨陣向前,驅之築城浚濠。婦人日給米一合,驅之登陴守夜,驅之運米挑煤。婦女而不肯解腳者,則立斬其足以示眾婦;船戶而陰謀逃歸者,則倒抬其屍以示眾船。粵匪自處於安富尊榮,而視我兩湖、三江被脅之人,猶犬豕牛馬之不若。此其殘忍慘酷,凡有血氣者,未有聞之而不痛憾者。
曾國藩陷入了戰爭間歇期的沉思。這一天很奇怪,從一大早起,天邊就一直有大片大片的火燒雲,血紅血紅的。一直快到中午了,也絲毫沒有退下的意思。對於天文地理頗知一二的曾國藩知道,這片火燒雲來得不尋常,它肯定是一種預兆,預示著更殘酷的激戰。曾國藩知道,戰爭就是暴風驟雨,更大的慘烈肯定會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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