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遭遇低谷

年年絆物累,俯仰鄰垢譏。
在江西,由於戰事的不順利,湘軍在給養上也遭遇到很大麻煩。最初,曾國藩籌餉的基本辦法是留下比中央財會制度所能提供的更多的資源,也就是說,曾國藩會同地方大員制定一些新的收入政策,來保證軍餉的發放,主要措施包括:一是設置一些不受戶部直接控制的新的地方歲入項目,將這些所得截留;二是他的部屬一旦就任撫督之後,便將歲入權集中在自己手中,避開戶部的干預,將其中的一部分用於湘軍的供給;三是賣官鬻爵——在湘軍興辦之初,湖南巡撫駱秉章為了支持曾國藩,把這一項權力交給了曾國藩,這樣,出售官銜所得成為早期湘軍主要經費來源之一。隨著湘軍人數的增加,到了後來,這三項措施用到了極致,也無法保證軍隊的供給,湘軍欠餉情況非常嚴重。因為欠餉,軍士們士氣低落,開小差的,甚至圖謀不軌的都有。內部軍心不穩,讓曾國藩尤為擔心。由於曾國藩沒有地方大權,他所帶的湘軍在江西又屬外來軍隊,所以,很多當地官吏都視曾國藩的湘軍為額外負擔,用得著時,供給還算及時,用不著時,供給就變得拖拖拉拉。打了勝仗沒有獎勵,如果戰敗,則備受譏笑,供給更是無從談起。曾國藩雖然掛了一個兵部侍郎和團練大臣的頭銜,但那些大大小小的地方官一直存有戒心,經常陽奉陰違,硬磨軟抗。有時甚至還為曾國藩設計陷阱,讓他自己往下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疊加在一起,千頭萬緒,讓曾國藩困頓無比。雖然曾國藩的意志一如既往地堅定,但每每遇到這樣的麻煩,也感到束手無策,忍不住長吁短嘆,甚至會激起憤怒。
一八五六年六月以後,岌岌可危的曾國藩迎來了轉機,太平軍又一次失去了良機——由於清軍綠營的江南大營圍攻金陵甚急,太平天國東王楊秀清命石達開領軍東援解圍,太平軍的主力從江西撤回了江蘇。湘軍的危急局面得到了緩和,曾國藩又有了喘息的機會。這個時候,湖南又一次顯示了它的後方基地的作用,在湖南巡撫駱秉章和左宗棠的指揮下,劉長佑、肖啟江統率五千湘軍前來增援江西;不久,曾國華又從湖北率一支人馬繞道湖南進入江西境內;曾國荃又從老家招募了一支湘軍前來支持……身處絕境的曾國藩發自肺腑地感嘆:天助我也!這樣,曾國藩結束了自己被包圍的局面,在江西,與太平軍的戰鬥重新陷入膠著狀態。
三月二十一日,曾國藩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歸鄉之路。走在江西至湖南的崎嶇山路上,曾國藩仍是愁雲不展,他甚至都懶得跟弟弟們說話。這時候春天已經來了,路邊的樹枝已吐出了新芽,一簇簇野櫻桃花在山野怒放,像一團團火焰在燃燒。現在還是早春,再過一段時間,漫山遍野的映山紅也會開放,那時的山野,會更加繽紛多彩。八天後,曾國藩終於回到湖南湘鄉白楊坪。他先是在父親的靈前大哭一場。對於父親曾麟書,曾國藩一直感恩戴德,父親是一個典型的鄉村秀才,善良,重諾言,守信用,同時又極重孝道。曾國藩一直記得父親握著一卷書在屋前的竹林裡搖頭晃腦大聲誦讀的模樣——父親一隻手攏在胸前,另一隻手背在身後,誦到得意處,那隻手就移到胸前,輕輕地捻動下巴上的山羊鬍子。對於曾家來說,父親起到的,就是一個承前啟後的作用,像長長生物鏈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環節。曾國藩向隨從以及隨同的地方官交代,一定要從簡。曾國藩耿耿於懷的是當年祖父曾玉屏的死,當時曾國藩還在京城,一切均交於曾國潢、曾國華、曾國荃等操辦,這幾個兄弟沒考慮那麼多,在小小的鄉村,一下子竟擺了五百多席,連村裡的祠堂裡也被宴席佔滿了。這樣的大操大辦,很讓曾國藩生氣,為了此事,遲歸的曾國藩狠狠地罵了曾國荃幾兄弟一通。曾國藩告誡父親的喪事一定要從簡,再也不能這樣驚擾鄉民了。
生怕老將不自在,還要出錢去賠罪。
第三軍器要整齊,船板莫沾半點泥。
第一船上要潔淨,全仗神靈保性命。
虛舟無抵忤,恩怨召殺機。
我待將官如兄弟,我待兵勇如子侄。
天地氣一濁,回頭萬事非。
一個人的心境冥暗至此,哪裡還會有什麼精神呢?曾國藩想的是,人生應該知天達命,磊落瀟灑,像黃鵠一樣自由自在地飛翔;而現在,整日生活在憂讒避毀當中,跟坐監獄有什麼兩樣呢?前思後想一番後,心灰意懶的曾國藩決定離開江西。父親的死,正好給曾國藩一個藉口,一方面,曾國藩不想落得個不孝的名聲;另一方面,對這種無休止的屠殺,曾國藩已從心底裡感到了厭倦。曾國藩向朝廷上了一個請假的奏摺,不等朝廷回覆,就封存了大印,準備帶曾國華離開湘軍大營。有人提醒他,應該等批准後才能離開,他畢竟是湘軍主帥,又是非常時期。曾國藩鐵青著臉搖了搖頭,他真的是有點煩那個搖搖欲墜的朝廷了,這個朝廷懦弱無比、忠奸不分、自私自利。對於這樣一個不信任自己的朝廷,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m•hetubook•com.com?曾國藩一直是有著出世之心的,正是有著出世之心,他才表現得格外入世。曾國藩想的是,不如就這樣乾淨俐落地回到自己的山村之中,做一個世外桃源的員外,夏日賞荷,秋日觀山,冬日品茗;至於春天,乾脆如孔子一樣,「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二三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不也很愜意嗎?

……
你們隨我也久長,人人曉得我心腸。
三軍聽我苦口說,教你水戰真秘訣。
如今百姓更窮困,願我軍士聽教訓。
三軍個個仔細聽,行軍先要愛百姓。


寫完《水師得勝歌》之後,曾國藩又想起了自己的陸軍,覺得同樣也應該給他們寫一首歌。當此之時,曾國藩想到軍紀對任何一支軍隊來說都極為關鍵,於是把嚴明紀律的做法寫進了歌曲:
田家鎮大捷之後,曾國藩及湘軍跌入了戰爭的谷底。這個時候,太平軍在翼王石達開的統率下,進行了第二次西征。曾國藩從田家鎮繼續揮師東進,躊躇滿志地迎戰。兩軍的主力聚集在長江江西段一帶,都擺出了決戰的架勢。曾國藩全力進攻九江未果,只好掉轉方向,把主攻目標對準湖口,想憑藉水師的優勢,拿下湖口,再攻九江。讓曾國藩沒想到的是,這一次他遭受到了最為慘烈的鄱陽湖之敗——一八五五年一月,湘軍輕快水師中計陷入鄱陽湖,湖口的太平軍見勢勇敢殺出,攔腰攻擊湘軍水師,將它們一分為二——這樣,就成了「內江水師」和「外江水師」兩部分。然後,太平軍水師先火攻湘軍之外江水師於湖口江面,大勝,湘軍外江水師被迫移至九江水面。二月,太平軍水師再次乘夜火攻湘軍停泊在鄱陽湖的內江水師,焚燒了湘軍大、小戰船百餘隻。正在鄱陽湖的曾國藩情急之下,只得改乘小船倉皇逃命,文卷冊牘全部丟失。這一場戰鬥,是曾國藩自湘軍建立之後,遭受的最慘烈、損失也最重的一次。曾國藩慌不擇路逃至羅澤南的陸營後,越想越覺得羞愧難當,情急之下,曾國藩掉轉馬頭,想衝至敵營一死了之。在場的羅澤南和劉蓉等一班人死死地拽住馬的韁繩,曾國藩才算保住了一條性命。
未曾算去先算回,未曾算勝先算敗。
八條句句值千金,你們牢牢記在心。
那段時間曾國藩的心情糟透了。從他寫的一首詩中,可以看出哀傷的情緒:
最讓曾國藩憤怒的是「彭壽頤事件」和「畢金科事件」了——說起來,話就長了——曾國藩初入江西時,巡撫是湖南人陳啟邁,並且,跟曾國藩一樣,陳啟邁也曾為翰林院官,按說,對於曾國藩,陳啟邁應該格外關照。但陳啟邁卻經常跟曾國藩過不去,動不動就以不給餉要挾。曾國藩為了大局一直忍氣吞聲。比如,陳啟邁不經曾國藩同意,擅自調動湘軍,忽東忽西,忽南忽北,朝令夕改;製造摩擦,羈押湘軍營官副將周鳳山於長江縣,刑辱參將李成謀於芷江縣……這些,曾國藩都忍了。孰料陳啟邁越做越過分,有一次,萬載縣有一個叫彭壽頤的舉人,在鄉下辦團練,對抗太平軍很有成效,打過幾次小勝仗。曾國藩很賞識此人,想把這支民間力量納入湘軍。陳啟邁聽說後,故意以一個「莫須有」的名義,將彭壽頤押進大牢,嚴刑拷打。曾國藩實在氣極了,他很快收集了陳啟邁許多罪名,向朝廷參了一本。罪證確鑿之下,朝廷將陳啟邁革職查辦。不料,新上任的巡撫文俊仍跟曾國藩過不去——事後看來,地方大員跟曾國藩的衝突,主要是利益上的衝突,巡撫是一個省的當家者,不當家,哪知收支的艱難呢!一個當家的跟一個要錢的人產生矛盾,也是最正常不過了——湘軍有一支駐守江西樟樹一帶,領軍的叫畢金科,文俊很長時間不給這支湘軍供給。眼看畢金科部彈盡糧絕,快支撐不下去了。文俊讓人傳話,如果畢金科部能拿下景德鎮的話,馬上就給他們發餉。在這種情況下,畢金科和他的部屬只好以死相拼。在數萬守城的太平軍面前,畢金科帶領一千多人攻城,無異於以卵擊石,結果畢金科部全軍覆沒,畢金科本人也戰死。消息傳到曾國藩這裡,曾國藩恨得咬牙切齒,這明顯就是借刀殺人啊!數年之後,曾國藩攻克景德鎮,特地在畢金科喪命的地方立下石碑一塊,親自撰寫碑文,文中,對於畢金科遭受陷阱一事,仍舊忿忿不平。
……
值得一提的是,在最艱難的這一段時間,曾國藩還親自作了一首《水師得勝歌》,這種帶有濃郁文人氣的做法,可以看作是曾國藩對全體將士的鞭策,同時也是對自己的激勵:
太平天國在經歷一番內亂後,大傷元氣。更讓太平天國感受到打擊的,是他們對於洪秀全的個人崇拜遭遇到了沮喪,人們開始懷疑洪秀全的神話了。這個新成立的「政教合一」的組織不得不收斂起鋒利的進攻態勢,開始堅壁清野固守城池了。戰事對於太平天國來說,已轉入戰略防禦階段。幾個月後,形勢逆轉直下,在蘇南戰場,清軍江南大營和*圖*書死灰復燃,一八五七年,清軍張國梁部攻克鎮江,威逼金陵。在江西,石達開回金陵之後,曾國藩開始全面反攻,江西太平軍力量幾乎全部瓦解,僅存湖口、九江等地,成為孤立的據點。在湖北方面,太平軍武昌城的守將韋俊是韋昌輝的親弟弟,兄長被殺,韋俊鬥志完全喪失,棄城而逃後投誠了湘軍。胡林翼重新佔領了武昌,武昌的失守讓戰局立即得到改變。一八五六年底,湘軍水陸兩路再次順江東下,連陷黃州、蘄州、大冶、興國等;一八五七年一月,又攻下黃梅。在湖北,太平天國丟失了大量地盤,基本喪失了戰鬥力。緊接著,李續賓統率湘、楚軍一萬多人,直抵九江城下。很快,九江城被攻陷,太平軍一萬多人陣亡。
第四軍中要肅靜,大喊大叫須嚴禁。
第一紮營不要懶,莫走人家取門板。
願爾將官莫懈怠,願爾兵勇莫學壞。
戰爭就這樣在僵持中陷入了死局。這種死局對每一個人都是嚴峻的考驗。滿耳金戈鐵馬過後,那種單調和乏味一直纏繞著雙方,連鳥鳴猿啼聽起來也讓人心驚肉跳。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總是一成不變的練兵,一成不變的講話,然後,端坐於大帳之中,看遠處遙不可及的地平線,一成不變的樹木和森林,近處則是一個個神色緊張的老面孔,迷茫委頓,眼神暗淡,連走路,一個個似乎都變得綿軟起來。那些當年生龍活虎、豪氣沖天的年輕人,現在都雙頰瘦削,在戰壕中像幽靈一樣遊蕩。這是怎樣的一場戰爭啊,直接的廝殺是少的,更多的時候,就是等待,等待戰鬥,等待勝利,也等待死亡……久而久之,似乎每一個人都感到厭倦了,不知道這樣的戰爭什麼時候結束,為什麼要打這一場戰爭……在曾國藩看來,這一支部隊已越來越少精神抖擻、紀律嚴明了。這樣的局面,離曾國藩所預計的相差很遠。
從春天到夏天的那段時間裡,太平軍的進攻連連得手,湘軍連戰連敗,形勢急轉直下:一八五五年四月,太平軍秦日綱、陳玉成部攻下了武昌,湖北巡撫陶恩培情急之下,自殺身亡;八月,湘軍悍將塔齊布久攻九江不下,憂憤而死;緊接著,胡林翼又在漢陽附近遭遇敗績……那段日子裡,曾國藩困守在鄱陽湖邊南昌和南康兩府的狹小地區,文報不通,聯繫中斷,即使傳來的,也是一些不好的消息。此時,曾國藩的處境已極為危險,連家書和奏摺都很難送出去。曾國藩不得不在家書中頻繁地使用暗語,甚至,用蠟丸將家書密封起來,派人化裝送出。即使如此,曾國藩的信差還是有好幾次被太平軍俘獲,遭到殺身之禍。每天,曾國藩所看到的,都是鄱陽湖中單調的情景:一望無際的沼澤地,一隻又一隻野鴨鑽入水中,或者,幾隻大膽的麻雀在殘缺的蘆葦當中飛來飛去,間或草叢中有一些動靜,仔細看去,原來是水蛇在苔蘚上靜悄悄地滑行,然後游離於枯樹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到處都是風聲鶴唳,空氣緊張得令人窒息,彷彿隨時都可以殺聲震天、刀光劍影……曾國藩後來在回顧這一段經歷時寫道:「方其戰爭之際,炮震肉飛,血瀑石壁,士饑將困,窘若拘囚,群疑眾侮,積淚漲江,以奪此一關而不可得,何其苦也。」湖湘大儒王湘綺撰寫《湘軍志》,閱讀當時文件時,朦朧之中好像見到曾國藩的窘狀:「聞春風之怒號,則寸心欲碎;見賊船之上駛,則繞屋彷徨。」那正是曾國藩當時的真實寫照。
賊匪害了百姓們,全靠官兵來救人。
莫派民夫來挖壕,莫到民家去打館。
逢著百姓打出血,吃了大虧不敢說。
一個團隊往往是有性格的,某種程度上,領導人的性格決定了團隊的風格,尤其是初創時期的領導人。曾國藩與湘軍的關係,同樣也是如此。很多年後,人們在總結湘軍的戰鬥歷程時,比較一致的看法是,這並不是一支天才的部隊,它甚至沒打過什麼堪稱經典的戰役,它只是拼盡全力慢慢消耗對方,同時,一點一滴地壯大自己。從總體上說,曾國藩的用兵非常謹慎,他從不盲目出擊,也很少用奇兵,每一場勝仗都不算完美漂亮。在湘軍與太平軍所進行的前期和中期的幾乎所有戰鬥中,很少有那種壓倒性優勢的勝利。可以說,每一場戰鬥的勝負,都在毫釐之中。雙方的爭鬥,完全是一種拼人數眾寡、拚死亡數字的過程。這樣,即使是勝利的一方,也是奄奄一息,九死一生。
在家皆是做良民,出來當兵也是人。
第八水師莫上岸,只許一人當買辦。
其餘個個要守船,不可半步走河沿。
從中地保又訛錢,分派各團並各都。
一向冷靜無比的曾國藩這一回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變得欣喜若狂,像一個瀕臨死亡的落水者,攀上了一根漂過來的樹枝;又像一條本來已經上岸的魚一樣,一個翻身,又潛回了水中。曾國藩用顫hetubook•com•com抖的聲音一個勁地刨根問底,一直問到探子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為止。中軍大帳一片沸騰,所有湘軍將士都幸災樂禍興奮無比,然後,都以一種鄙夷的口氣談論著太平天國。太平天國的爭權奪利自相殘殺,不僅削弱了自己的力量,也讓命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人們對於這個政權有了更清楚的認識。湘軍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也增添了勝利的信心。不久,接二連三的消息陸續傳來: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從湖北前線趕回金陵,阻止韋昌輝的進一步屠殺;韋昌輝與石達開發生了爭鬥,石達開縋城出走;韋昌輝殺了石達開全家,進一步威逼天王洪秀全;石達開在皖南起兵討韋,天王又殺了韋昌輝,太平天國另一員大將秦日綱死在紛亂之中;事件平息後,石達開又奉詔回金陵輔政,天王繼續不理朝政,天王的兄長安王、福王對石達開猜疑特甚,翼王石達開再一次縋城逃往安慶……

有夫派夫無派錢,牽了騾馬又牽豬。
愛民之軍處處喜,擾民之軍處處嫌。
要得百姓稍安靜,先要兵勇聽號令。
平時上岸打百板,臨陣上岸就要斬。
第二行路要端詳,夜夜總要支帳房。
一八五七年三月六日,正在江西瑞州城外湘軍大營的曾國藩接到了弟弟曾國潢的家信,告知父親曾麟書突然去世。噩耗如晴天霹靂一樣在曾國藩頭頂炸響。父親的死太過突然了,不到一年前,曾國藩被圍江西,一直在白楊坪關注戰局的父親心急如焚,專門派曾國華趕到湖北武昌,請求胡林翼派兵救援。然後,曾國華和曾國荃分別率領部隊趕到了江西。這些,其實都是由父親在暗地裡指揮。曾麟書平日裡溫文爾雅,幾乎對曾國藩所做的一切都積極支持。也正因此,除了曾國潢外,曾國藩將三個弟弟都帶到戰場。對於父親的病情,曾國藩起先並沒有在意。父親身體一直不錯,只是前一段時間來信,告知身體不好,病臥在床,不過沒太大的事,讓曾國藩放心在前線打仗。沒想到只幾個月的工夫,父親說走就走了。曾國藩心如刀絞。在他看來,自己畢生所努力的,就是想為曾家增光,為父母長臉面。現在,父親沒了,自己千辛萬苦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動力和方向。如果再一味地忍辱負重,又有什麼意義呢?
第二灣船要稀鬆,時時防火又防風。
雞飛狗走都嚇倒,塘裡嚇死幾條魚。
百姓被賊吃了苦,全靠官兵來做主。
仔細聽我《得勝歌》,陞官發財笑呵呵。
……
或走大家訛錢文,或走小家調婦人。
陸軍不許亂出營,水軍不許岸上行。
無錢莫扯道邊菜,無錢莫吃便宜茶。
最後,曾國藩強調說,「細察今日局勢,非位任巡撫有察吏之權,決不能以治軍」——從奏摺中,明顯可以看出,這一回,曾國藩明擺著是要向咸豐提條件——與其這樣左右掣肘,還真的不如不幹了。
日日熟唱愛民歌,天和地和又人和。
莫進城市佔鋪店,莫向鄉間借村莊。
一人被擄挑擔去,一家號哭不安居。
在江西長達兩年多的時間裡,曾國藩就是以如此的堅韌,全力地「挺」了下來。一般來說,個性在中等溫度下顯得曖昧,它藏在可測之鏡的下方,只有在緊急時刻,才真正立體地顯露崢嶸;而軍事上的比拚,跟很多其他東西一樣,在最關鍵的節骨眼上,往往濃縮成為個人性格的比拚——在那段時間,一種決不放棄的精神支撐著曾國藩和湘軍。在這樣的對峙中,曾國藩將自己的操守和習性發揮到了極致,一種強大的張力支撐著他,讓他如磐石一樣頑強,直至轉機的到來。

由於長時間在軍事上沒有起色,曾國藩和湘軍遭遇了組建之後的低谷。曾國藩以團練大臣的身份創建湘軍,又用了很多鄉紳讀書人帶兵打仗,無論怎麼說,都被當時一些官員視為越軌行為。屢屢受挫的情況下,明槍暗箭不斷向他襲來。當然,讓曾國藩感到最傷腦筋的,還是來自於朝中的壓力——那些遺老遺少們不斷向咸豐上奏摺說他的壞話,說他如此一個迂腐的書生,哪裡懂得打仗呢?只是以打仗之名,沽名釣譽,甚至心懷不軌。
邀些地痞做夥計,買些燒酒同喝醉。
莫拆民房搬磚石,莫踹禾苗壞田產。https://m.hetubook.com.com
第七不可搶賊贓,怕他來殺回馬槍。
一八五七年,洪秀全從香港招回了洪仁玕,又讓李秀成、陳玉成、李世賢等青年將領挑起了大梁。李秀成、陳玉成等執掌軍權之後,混亂的局面得到控制。雙方的軍事形勢又呈對峙平穩局面。這段時間,雙方就像互相搏擊的野獸一樣,一邊舔著自己的傷口,一邊絞盡腦汁尋找對方的破綻,謀劃著給對手致命一擊。曾國藩就像一條陰險無比的眼鏡蛇一樣,全力對自己的部隊進行整編改進,補充了大量先進的槍支彈藥。曾國藩一直是一個戰略高手,雖然就具體戰術的制定和執行而言,不是曾國藩的強項,但曾國藩有高屋建瓴的視野,能憑藉敏銳的觀察力和智慧,從大勢上看到敵人的薄弱之處。在曾國藩看來,太平天國的本質還是「流寇」,對於這樣的對手,一定要避其鋒芒,消耗它的銳氣。如果湘軍能得到有效的堅持,太平天國肯定會不戰自亂,因為它的實力和倚仗的信仰,無法支撐它去打持久戰。也因如此,曾國藩在整個戰略思想上,更接近於穩紮穩打、步步為營;更熱衷於拼消耗,拼實力,拼時間。自此以後,湘軍一直貫徹著曾國藩的戰略思想:不輕易打浪仗,一旦紮下營寨之後,先把自己的防守立於不敗之地,把營寨佈置得固若金湯。曾國藩甚至對湘軍營盤圍牆建設都作了硬性要求,要求營盤的圍牆一般要有八尺高、三尺厚,牆外面必須有一道深溝,深溝八尺寬、六尺深,牆外兩道,牆內兩道等等。這樣的營寨紮在哪裡,就是一道堅硬的堡壘。應該說,曾國藩的戰略思想對於太平天國的打擊是致命的,一支離開了本土,在組織路線和指導思想上一直支離破碎的軍隊,是很難保證長久的。
莫打民間鴨和雞,莫借民間鍋和碗。
一是沒有軍權。因他所率領的湘軍屬於臨時募集的官勇,不是國家經制之兵,所以雖能征善戰,但有功人員卻不能像綠營弁兵那樣補授實缺;自己雖然是兵部侍郎,卻無法對自己的部下進行獎勵和提拔,即使是補授小缺,也須向巡撫、總兵求情,久而久之,很難取信部下,鼓勵士氣。二是沒有政權,自己以兵部侍郎之職帶兵,在地方上處於虛懸客位,既無政權,又無財權,又無賞罰黜陟之權,所以遇事掣肘,處處碰壁,兵餉沒有保障,動輒受到斷餉的要挾。三是沒有欽差大臣的職銜,只是以團練大臣募勇成軍,雖奉有出省之戰之諭,但沒有欽差赴某省辦理軍務的正式命令,更沒有正式印信,因而處處受到地方督撫的歧視、刁難和排擠。
上司不肯發糧餉,百姓不肯賣米鹽。
奏摺送出之後,曾國藩心裡一直忐忑不安,想想都有點後怕,他不知道自己的牢騷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在那段時間裡,曾國藩經常百無聊賴地在書房裡用耆草占卜吉凶,每一次,他總是對自己占出的結果進行否定,最後,一切還是不了了之。黃昏的時候,曾國藩時常一個人走到僻靜的地方,安坐下來,呆呆地凝視著北方。山的那一邊,就是自己曾經作戰的地方;在雲的那一邊,就該是京城了吧?一個自己待了十二年卻根本不知深淺的地方。那個地方有紅牆黃瓦,高高的樓閣,一群面色蒼白的人,就那樣草率地掌握著所有人的命運。
挑水莫挑有魚塘,凡事都要讓一步。
軍士與民如一家,千記不可期負他。
……
三個月的假期很快就過去了,曾國藩心中仍有情緒,也心灰意懶。曾國藩真的想退隱山村了,他向朝廷打報告,奏請按照慣例,在家守三年之孝。咸豐皇帝當然不同意他的請求,命他仍遵前旨,假滿後即返回江西軍營,繼續督辦軍務。接到上諭之後,曾國藩滿肚子不高興,越想越覺得鬱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豁出去了。當天晚上,曾國藩挑燈夜戰,撰寫了一封奏摺,題為《瀝陳辦事艱難仍懇終制摺》,在這篇長長的奏摺中,曾國藩訴說了自創建湘軍以來受到的種種委曲,尤其是將近年來在江西督辦軍務的三點難處,詳詳細細地向朝廷作了報告:
走出營來就學壞,總是百姓來受害。
第五打仗不要慌,老手心中有主張。
儘管曾國藩一再要求從簡,但喪事還是辦得很隆重——來的人太多了,不僅僅是毗鄰鄉鎮的熟人,連一些外地的親戚朋友也趕來了。喪事辦完了,人潮慢慢退了下去,山村也變得平靜起來。朝廷聽說曾國藩沒有獲准就回老家奔喪,非常惱怒,本想治曾國藩的罪,由於湖南巡撫駱秉章、湖北巡撫胡林翼反覆為曾國藩求情,事情才算得到通融解決——朝廷給了曾國藩三個月的假期,令其回籍治喪,發給安家費四百兩白銀,假滿之後仍回江西辦理軍務,至於擅自離開部隊一事,免予追究。曾國藩接到上諭之後,啼笑皆非。由於沉浸在悲傷之中,對於朝廷的責備,曾國藩也無暇理會,更何況,他已經不打算回江西了。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慢慢地,曾國藩從悲傷中緩過神來。故鄉的一切重新讓他感到親切,昔和-圖-書日的緊張和憂鬱也像結痂了的傷口一樣,慢慢地回歸正常。
一八五六年九月,一個探子幾乎狂奔進湘軍南昌大營,帶來的消息讓曾國藩瞠目結舌:金陵內訌!韋昌輝殺掉了楊秀清——先是東王楊秀清逼宮,假托天父下凡降身,要求洪秀全封自己為萬歲。洪秀全一氣之下,秘密指令北王韋昌輝迅速從江西前線回到金陵,殺掉了東王楊秀清,並且大規模屠殺東王部屬!太平軍陷入內亂!
更有一句緊要書,切莫擄人當長夫。
曾國藩讓人欽佩的一點就是:在與太平天國軍隊長時間的對峙中,從未犯下低級錯誤,很少頭腦發熱,急不可耐,將自己的命門暴露在敵人手中——這一點,與其說是曾國藩會打仗,倒不如說是他具備戰爭的素質。
官兵不搶賊匪搶,官兵不淫賊匪淫。
我的軍士跟我早,多年在外名聲好。
大葉遲未發,冷風吹我衣。
人有小事莫喧嘩,人不躲路莫擠他。
各人努力各謹慎,自然萬事都平順。
到了一八五六年,對於湘軍來說,戰局進一步惡化,太平軍在江西的軍事形勢發展到最高峰,控制了十三府中的八府五十四州縣。三月,湘軍周鳳山部在江西樟樹鎮大敗,南部大門洞開,曾國藩不得不離開湖口,親赴南昌收集潰勇,調集水陸各軍全力防守省城。四月,更惡劣的消息不斷傳來:先是太平軍大破朝廷綠營江北大營;然後,一則消息如晴天霹靂般傳來,讓曾國藩捶胸頓足——湘軍將領羅澤南在武昌身亡!羅澤南算是曾國藩的嫡傳弟子了,本來,羅澤南一直在湖北戰場,曾國藩江西戰敗之時,給羅澤南寫了一信,讓他火速調兵來江西救援。羅澤南收到曾國藩的信後,立即救援江西,走到一半時,因武昌被圍,湖北形勢急迫,羅澤南又不得不掉轉方向回湖北解救。武昌被太平軍攻下之後,羅澤南火急火燎,決定不顧一切將武昌城奪回。攻城之時,武昌大霧瀰漫,城內太平軍敢死隊一下子湧出,對攻城部隊一頓亂砍亂殺,湘軍不明形勢,亂作一團。羅澤南左額中彈,三天之後不治而亡。聽到羅澤南的死訊,曾國藩淚流滿面,這是一個名將啊!德高望重,智勇雙全。在湘軍中,曾國藩最欣賞的,就是羅澤南與彭玉麟了,這兩個人無論是人品還是才學,都堪稱三湘翹楚。羅澤南還曾是曾國荃的老師。雖然羅澤南一直不太願意離開湖南作戰,但因敬重曾國藩,還是跟曾國藩出了湖南。從湘軍組建開始,羅澤南幾乎就沒有打過一次敗仗,即使是在曾國藩「屢敗屢戰」之際,羅澤南也是無堅不摧,屢戰屢克:「羅澤南破賊於城陵磯」、「羅澤南率師北渡」、「羅澤南克通城縣」、「澤南破賊於貴溪」……只要羅澤南出馬,總能轉危為安……現在,武昌攻下了,羅澤南卻身亡前線,曾國藩不由號啕大哭。
築牆莫攔街前路,砍柴莫砍墳上樹。
……
終然學黃鵠,浩蕩滄溟飛。
若是官兵也淫搶,便同賊匪一條心。
……
雨季來臨的時候,曾國藩接到了咸豐的上諭:既在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咸豐同意了曾國藩的要求,囑咐他安心在家守孝。曾國藩聽完聖旨之後,心中五味俱全,他知道咸豐對於他的要求動怒了。曾國藩不由苦笑,他和他應該是彼此明白的——自己在想什麼,這個懦弱而風流的皇帝在想什麼,他和他,即使是相隔千里,都是心領神會的。
百姓聽得就心酸,上司聽得皺眉尖。
娘哭子來眼也腫,妻哭夫來淚也枯。
官兵賊匪本不同,官兵是人賊是禽。
官兵與賊不分明,到處傳出醜聲名。
第三號令要嚴明,兵勇不許亂出營。
曾國藩讓人欽佩的一點就是:在與太平天國軍隊長時間的對峙中,從未犯下低級錯誤,很少頭腦發熱,急不可耐,將自己的命門暴露在敵人手中——這一點,與其說是曾國藩會打仗,倒不如說是他具備戰爭的素質——每當危險來臨的時候,曾國藩總是像一條蛇一樣,變得更警覺,更緘默,也更冷峻,雖然他有時候表現得十分焦躁,但他總是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盡力使自己像冰一樣冷靜,像竹子一樣堅韌。這樣的性格,使得他與他的軍隊始終有一種堅忍不拔的特質;在這樣的對手面前,敵人往往會望而卻步,經常性地陷入氣餒之中,無法產生勝利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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