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戛然而止:方觀承略想一想就懂了,何以寶親王要找人問西陲的形勢?自然是有被派出去代替順承郡王的可能,因而預為綢繆。
方觀承自是一諾無辭;但也少不得說兩句客氣話:「打擾得太久了,心裏老大過意不去,尤其是五更天聽見胡大娘起來煮粥;這麼冷的天,我心裏實在不安。」
意會到此,方觀承覺得他打定的主意在動搖了。然而一想到萬里以外,冰天雪地中,鬚眉皆白的祖父、羸弱多病的父親,心頭一陣酸楚,激出眼中兩胞熱淚,很快淹沒了長辮梢與紫花布襖。
等那僕婦行禮道謝時,曹雪芹便說:「不必來!只煩你告訴跟我來的人,我陪方師爺去走走;回頭我自己回咸安宮,不必管我。」
「隋家不敢再派人來了!」小彭這樣來回覆。
「我看你這兩天,常是一個人望著天想心事。到底有甚麼為難事,儘管說。」
「還有呢?」
「這裏,」那人似笑非笑地:「那會有你這麼一位親戚;你弄錯地方了!」
「甚麼都好。不必太費事。」
方觀承接受了這個任務,首先就去安撫訥爾蘇;但如何警告隋赫德,卻尚無主意。而就在這延緩的一段工夫中,隋赫德派他的兒子富璋送來三千三百兩銀子,名為相借,卻連借據都不曾要。
雍正元年十二月裏,方觀承沿著運河到了揚州府屬的寶應縣,身上一文不名;心裏在想,有個堂房姊姊嫁在寶應,夫家姓喬,幾次帶信來,經過寶應務必去看看她。這一回似乎非去看她不可了。
方觀承欣然答應:「窮途落魄,有胡掌櫃收容,是我的運氣。」
平郡王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只好用你道個法子。問亭,這件事就託你辦吧。」
「方先生沒有在前面『吃肉』?」
也不知走過幾條大街小巷,又來到鬧市;方觀承識得此處叫盧家巷。年近歲逼,打年貨的人很多,有家肉店,生意好得出奇,顧客擁拽不堪,方觀承走不過去了,索性倚柱稍息,看看熱鬧。
「沒有人說你故意,你又何必先表白。我看,你眼睛裏除了書,再沒有別的。」說完,阿蓮斜睨了他一眼,然後轉身去了。
胡掌櫃想了一下,點點頭說:「這話倒也不錯。」
一開始,方觀承就已想到是這件事,但還不敢相信;直到聽見胡掌櫃說得這麼清楚,不信也不可能了。他們兩老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方觀承不由得在心裏揪了個結。
「喔,」平郡王不等他話完,便搶著說:「我已經跟皇上面奏過了,賞你一個內閣中書;這是『特旨』。」
想找個聽差通報一聲,卻一時無人;曹雪芹只好在窗外咳嗽一聲,等方觀承抬頭看時,他才恭恭敬敬地招呼:「方先生!」
又一天,方觀承一面看書;一面伸手去拈葵瓜子,不覺入手溫軟急忙縮手一看,只見阿蓮脹紅了臉,正轉身要走。
「也沒有甚麼好看。不過擠熱鬧而已。」
於是到了除夕吃「年夜飯」時,方觀承舉杯相敬:「承兩老照應,感激不盡。一過了年初五,我想告辭了;今天借花獻佛,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總而言之,這二十天的日子,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我出去走走!」他對胡大娘說。
方觀承亦有風聞,訥爾蘇用隋赫德的銀子;所謂欠情,即指此而言。這件事在平郡王是辦不到的;不過他們父子之情也不能不顧,且等跟平郡王說了再商量,此刻且敷衍著。
因為心裏有事;也因為這多天飽食終日,毫不勞累,晚上睡得不甚酣適。家家小戶,薄薄一層竹子為骨的泥壁,稍有響動,泥壁的另一面,清晰可聞;方觀承頻年作客,學會了如何不使主人家討厭,所以每當午夜夢迴,輾轉反側之際,極其小心地不讓它出聲,免得驚擾了人家。因為如此,常能聽到胡掌櫃夫婦半夜裏的動作;但這天聽到的,卻是他們夫婦倆在枕邊低語。
屋子裏已點了燈,油燈之外,還有過年才有的紅燭,霞彩般的光燄,照在胡掌櫃夫婦臉上,似乎平添了一層喜氣。廚房裏鍋杓在響,油烟味誘人食慾;使得方觀承幾乎要坐下來不想動了。
「方二爺,」胡大娘把摺好的一件新棉袍,抖了開來:「你穿上試試,看合適不合適?」
曹雪芹是頭一回上「大酒缸」,但見門內黑魆魆,無數人頭;門外鬧哄哄,不少小販,心裏不由得無端生出怯意,腳下就停住了。
於是飲酒食肉。門外北風虎虎,門內溫煦如春;酒醉飯飽,拆一扇門板當床舖,下舖草荐,上覆布被,都是阿蓮料理。
「天下到處有好地方。不過,只有心無成見,才能發現。」方觀承也很滿意;滿意於曹雪芹之不似一般的紈袴,「你不嫌這裏是販夫走卒取樂之處,說它好;實在難得。」說完,陶然引杯,浮一大白。
這是蘇東坡悼亡婦的詞;看起來他心目中已將阿蓮當作妻子了。看到他那一片悵惘之色,曹雪芹便也唸了幾句蘇東坡的詞來安慰他。
「問亭,」平郡王叫著他的別號說:「有兩件事要跟你談,一件是我得帶個人進去,想請你幫忙。」
「只怕現在也是惘然。」曹雪芹替他斟滿了酒,鼓勵他說:「說出來心裏就舒服了。」
不言可知,是「也有人說」對了。平郡王何能派趙森傳達命令?當然是趙森一手安排,「假傳聖旨」;而這件事不折不扣地是仗勢欺人。長此以往,平郡王總有一天會受累。
鱔魚中段,最肥厚的部分叫「馬鞍橋」;阿蓮嫌她母親把她待方觀承特厚的意思揭明了,所以提高了嗓子喊一聲:「娘!」表示抗議。
到得下午收市,胡掌櫃找了個人去送貨,自己將剩下的一方肉搭在肩上,帶著方觀承回家。他的家在河邊,茅屋三間,外圍籬笆;來應門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郎,亂頭粗服,丰神楚楚,見有生客,很快地把頭低了下去。
「上燈,咱們要上街看燈啊!」胡掌櫃說:「我年底下還在想,到那一天在會仙樓定個座;要臨窗的桌子。怎麼就忘記了呢?」
胡大娘心想,做獅子頭有名,卻一直不曾做過,豈不是有意輕慢客人?因而急忙解釋,「方二爺,我好幾次想做獅子頭請你了,不湊巧,帶回來的肉都用不上。」她說:「做獅子頭要五花肉;還得要挑一挑——。」
「你要幹甚麼?」有人問方觀承。
「是!是!方先生看那家館子好?」
這一看,方觀承方始發覺;不由得自慚形穢,一件舊棉袍,敗絮已露;束腰的布帶不夠長,接上一條貫穿制錢的「串頭繩」;腳上一雙泥濘滿染的布鞋,俗語所謂「前面賣生薑,後面賣鴨蛋」,前露趾、後露踵,中間須用草繩連腳背縛住,才能舉步。
戛然而止,餘韻悠然。但曹雪芹不問個水落石出,是不甘心的;尤其是阿蓮作何話說?
這樣想著,下了決心,要在第一次見面時,便讓寶親王在心中欽服。這是件不容易的事,因為寶親王有三高:天分高、志氣高、自視高,倘無過人之處,為他自問所不及,何能讓他心服?
「不對,不對!」胡掌櫃打斷妻子的話:「我說這話,差不多就是叫明了。他一個讀書人,不應該不懂;懂了裝不懂,甚麼意思,你莫非還不明白。」
一聽是這個任務,方觀承既興奮、又惶恐。內廷辦事規矩,皇帝召見辦理軍機的王公大臣,面諭某事應如何辦理,稱為「承旨」:將上諭寫下來,寄交封疆大臣或膺專閫之寄,擔當方面軍事的大將軍,稱為「述旨」。既稱述旨,自然不能違背皇帝的意思,但語氣輕重之間,卻可參以己意,譬如與民有利之事,不妨加重語氣;換句話說,這道上諭,便有一部分自己的意思在內。下筆能關乎蒼生禍福,在一個窮書生亦足以自豪了。
這一來,少不得有一番小小的周旋;方觀承也有些酒友要招呼。忙過一陣,才找到一副座頭,大酒缸的蓋子便是桌面。下酒的只是些豆莢之類不中吃的粗食;但門外有各式各樣的小吃,方觀承很內行,指明要誰的炒肝;誰的湯爆肚;誰的炸三角。曹雪芹大多沒有吃過,新鮮滋味,加上好奇;非常滿意地說:「倘或不是方先生帶我來,真不知道有這麼樣的好地方!」
「我沒有這意思。」
掌櫃的高興極了,「我姓胡。」胡掌櫃放下屠刀說:「你這個忙幫大了。」
胡掌櫃用極親切的聲音說:「方二爺,你千萬不必見外,跟自己一家人一樣了,有甚麼話不可以說?說,說,儘管說。」
那麼是誰有這意思呢?方觀承口雖不言,只用殷切的眼光望著平郡王,那就不能不讓他作個明白的解答了。
原來皇帝對於準噶爾的軍事,本來hetubook.com.com寄望與輔佐年羹堯平青海的寧遠大將軍岳鍾琪;後來嫌他師老無功,內召到京,垂詢一切,派副將軍張廣泗護理大將軍印務。這張廣泗是鑲紅旗漢軍,由監生捐班,選為貴州思州知府;雍正四年調到雲南,為鄂爾泰所賞識。對平定貴州的苗亂,頗為出力,因而官運亨通,當到貴州按察使;此時特授為副將軍,召至京師,面授機宜。到了前方不久,岳鍾琪內召;張廣泗一接了印,隨即上奏嚴參岳鍾琪。本意有此時經略軍務的鄂爾泰支持,攻倒岳鍾琪,便可扶正;不道事與願違,只得了一個正紅旗漢軍都統;寧遠大將軍改派了查郎阿。
「自然是胡掌櫃夫婦。」
「不,不!」平郡王否認:「我並不知道,不過猜想大概是他跟岳鍾琪的案子。你既知其詳,請你原原本本告訴我,看看能不能平反?」
「老王爺言重了。」
「十二。」阿蓮答說:「明天就上燈了。」
「府上,」方觀承囁嚅著問:「是姓喬嗎?」
曹雪芹是這年隨曹頫到王府拜年,才得結識方觀承;他的經歷本就使好奇的曹雪芹深感興趣,筵前接坐,聽他談起山川名勝及江湖上的奇聞異事,更是嚮往傾倒,念念不忘。但無事不能到王府去找他;這天難得有這麼一個機會,當然不肯錯過。「吃肉」是不必向主人道謝及辭別的;向曹震關照過了,隨即悄悄溜了出去,由夾弄來到西跨院,老遠就看到了方觀承瘦小的身影。
這就更令人詫異了!他們父子之親,何話不可談,要託旁人轉達?進一步想,父子之間有話不能說,要由旁人來轉,自然是留一個緩衝的餘地;足見老王要說的話,是小王所不能接受的。
「對了!」方觀承找到話題了:「明天找個地方看燈去。老人家說:寶應的花燈很講究;倒要見識見識。」
不過,他表面上卻還沉著;至少還有半天的工夫,一定可以想出辦法來。
「方二爺!」胡大娘提著做了一半的棉袍,起身說道:「倒來比一比看。阿蓮說她仔細量過了,一定合適;倒看看長短,是不是真的剛好。」
「走了去。一出門往東,沒有幾步路就到了。」
想到這裏,胡大娘脫口說道:「明天我來做獅子頭。」
「這是可以想像得之的。」曹雪芹興致盎然地問:「以後呢?」
小彭是方觀承的書僮,稚氣滿臉,卻長得又高又大;進來給曹雪芹行了禮,靜等主人發話。
胡掌櫃對於妻子的打算,真是洞若觀火;起初,他抱著聽其自然的想法,此刻受了氣氛的感染,心又熱了。於是興致勃勃地策畫,如何將店裏打掃乾淨;如何邀一些至親好友一起來看燈。
聽得這話,方觀承殘餘的睡意,一掃而空;越發屏住呼吸,而且將腦袋抬了起來,讓耳朵離開枕頭,以便細聽。
「我不知道她跟她父母說了些甚麼。不過第二天沒有去看燈。」
「明天。」方觀承已有了主意,所以很爽快地回答。
「王爺太言重了。」方觀承說:「岳鍾琪處事,過於持重;人是國家的棟樑,王爺能設法保全他,再好不過。」
然而田文鏡的「猛於虎」的苛政,卻為皇帝所盛讚,說他真能「實心辦事」、「吏畏民懷」,如今詩中據實描寫,就不知他能令庶民懷念的是甚麼了?這首詩大犯忌諱,似乎拿不出手;但像這樣的詩,不相干的人看了,不過咨嗟一番,毫無作用;只有寶親王看了,惻然心動,很可能會找機會向皇帝進言,那一來河南的老百姓受益就不淺了。如果自己怕觸犯忌諱,不敢上達,於心何安?
「我是實話,一定得請你敲敲邊鼓。」訥爾蘇又說:「甚麼時候聽你的回音?」
「怎麼樣?」胡大娘含笑說道:「這就再大的風都不怕了。」
平郡王卻還有話說,意思是解釋他的苦衷,「張廣泗想扳倒岳鍾琪;而張某倚鄂中堂為靠山,此事有相互聯帶的關係,我想設法保全岳鍾琪,在紀成斌的這件冤獄上,似乎不便多說話。」
方觀承將這五個字咀嚼了一會,深有領悟,接著又問:「問起前方的軍情,能不能說實話?」
第一天如此,還當是過年例外;第二天復仍其舊,方觀承才知道是女代母職;當然是因為他除夕說了那幾句表示不安之故。
「也沒有通過信?」
「統兵最講究賞罰嚴明,如果出了冤獄;士氣還有個不受打擊的?」
這一急非同小可。但情急智生,立即定了兩個步驟:第一個是留住他,不讓他出門;如果留不住他,就用第二個步驟絆住他,找個甚麼理由,跟他一起出去,不容他脫身。
「不必上館子。石虎胡同西口的大酒缸,酒很不壞;你能委屈嗎?」
正在這樣心問心,始終委決不下時;小彭進來說道:「老王爺派了人來,有話要說。」
「是寫上諭。」
「你看家!回頭王爺會派人來取詩稿,你別走遠了。我跟曹少爺在石虎胡同大酒缸喝酒。除非王爺找我;別人耍問,你不必說我在那裏。」
曹雪芹覺得這幾句話頗耐咀嚼,而話中當然包含著他飽嘗過的世味;便點點頭不作聲,等他說下去。
方觀承沉吟了好一會,方始回答:「我委決不下;請王爺作主。」
「是甚麼冤獄?」平郡王正聲說道:「我現在入參機要;軍前有了冤獄,我在理不能不問。問亭,你是說紀成斌之獄?」
「好!那就走吧!」方觀承喊道:「小彭!」
「西路軍事很不利,可是皇上,」平郡王放低了聲音說:「皇上的威信所關,想撤兵又不甘心;一心盼望打個大勝仗,可以開始收束。鄂中堂經略軍務,有密奏到京,額駙策凌只能衝鋒陷陣,不能料理軍務;兩位大將軍,順承郡王虛有其表;查郎阿亦不如預期。如今岳鍾琪下在獄裏,前方少一個宿將,更覺得為難。皇上的意思,得有一個精明強幹的親貴,把順承郡王去換回來——。」
到得飯罷,胡掌櫃說要出門;方觀承立即想到,如果他去看「二伯伯、二伯娘、大姑老太」等等,說明請他們明天晚上來吃飯的原因,那一來事成不解的僵局,可就糟不可言了!
當下傳令將查廩嚴密看管;第二天要請「王爺旗牌」將查廩在軍前正法。那知就這一天晚上,岳鍾琪回來了:得知此事,大驚失色。
正這樣一個人在心裏嘀咕,發現一雙手伸到面前,是阿蓮替他捧了茶來;這使他意識到應該跟她說說話,才能解消彼此的窘迫之感,於是隨口問道:「今天是十一吧?」
方觀承詫異,「沒有啊!」他反問一句:「胡掌櫃,你是從那裏看出來的?」
接下來便為方觀承細談「揚州獅子頭」的做法,如何選料、如何切割、如何烹煮?方觀承一面細聽;一面仍是不停箸地吃鱔魚。量太豐富了,非努力不可。
說完,方觀承又伏案作書。字寫得很快,寫完拿給曹雪芹,是替平郡王代筆的一幅詩箋,極漂亮的一筆行楷;題目是「奉和樂善堂主人見賜之作」。
這下胡大娘也弄清楚了,她倒是說得很清楚:「方二爺,我們倆可不能拿你當乾兒子;你千萬別這麼想!」
「你要闖滅門的大禍了!」岳鍾琪說:「旗人的勢力還了得!你別看他是副參領,不知道有多少闊親戚在那裏;你敢動他!」
「好!一切拜託。」
「喔,那,我得跟跟我來的人交代一聲。」
正講得熱鬧時,卻為阿蓮打斷了,「爹,」她問:「請人家來看燈;請不請人家吃晚飯?」
方觀承笑笑說道:「你請坐一下。」
「今天風大。」胡大娘說:「你的棉袍快好了。」
「這還是沒影兒閒話,」平郡王笑道:「你居然就認真了。」
「這要問你自己,你願意不願意到西路效力?」
「喔!」方觀承詫異,他跟老王訥爾蘇從未打過交道,有何話說?當下抬頭望出去,認得是訥爾蘇的親信趙森。
「看親戚?」那人是詫異的聲音;同時抬眼拿他從頭看到底。
來了為難的事了!方觀承在心裏想;然而無可推託,只能套上一件馬褂,硬起頭皮跟著趙森走。
「方先生言重了。」曹雪芹說:「只要方先生不嫌委屈,我自然奉陪。」
等胡掌櫃走後不久,阿蓮捧了一盤年糕出來,靦覥地說道:「方少爺想必餓了,請先點點飢。」說完,不等方觀承答話,己翩然而逝。
「是!」方觀承躊躇著又說:「不過,沒有功名的人,能在內廷行走嗎?」
甚麼www.hetubook.com.com事「臉皮薄,不好意思談?」方觀承心裏在想,回南走北,經歷過各種困境;也看過各種難看的臉色,自己都能付之泰然,臉皮不能算厚,卻沒有什麼不好意思談的話。他實在不明白胡掌櫃的意思。
聽得這一問,方觀承抬眼看了一下;臉上的神色,更由落寞而轉為悵惘了。
幽幽而言,略帶著埋怨的意味;口吻好像做妻子的。方觀承心裏不覺一蕩。
「問亭,」平郡王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就沒有人可找了。」
方觀承久知訥爾蘇滿腹牢騷,不道說的話是如此尖刻,只好陪著笑說:「老王爺在說笑話了。」
聽完方觀承所談的內幕,平郡王大為動容,但心知事情很難挽回;不由得嘆口氣說:「他怎麼會犯在心狠手辣的查郎阿手裏?」
胡掌櫃看出他是要下跪,但怕泥地會弄髒了剛上身的新棉袍,正在找拜墊;因而趕上來拉住了他的手臂,口中一疊連聲地:「使不得,使不得,當不起。」
「特旨還得謝恩。我是請王爺代奏;還是請張中堂代奏?」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王爺言重了。」方觀承說:「我得先請示,是幹甚麼?看我能不能頂得下來?」
這正是方觀承預料中的情況;他從從容容地答應著,卸去舊衣,著上新袍;好久沒有享受這種軟和溫暖的滋味了,但這種滋味為他帶來的感受,卻與以前不同。以前是心裏有種異樣的充實;而此刻卻有惶恐的感覺。
為了稱呼,起了小小的爭執,最後是胡掌櫃調停,稱之為「方二爺」。方觀承因為胡家鄰居管她叫「胡大娘」,便也照此稱呼;叫阿蓮自然是「蓮姑娘」。
寶應喬家是鉅族,很容易地問到了地址,只見高大門楣,門廊裏兩條黑漆長凳,坐著六七個僕人打扮的中年漢子,一色藍布罩袍;袖口捲起來,不是紫羔,就是俗稱「蘿蔔絲」的羊皮袍子。
到得天明起身,一如平時,到廚房裏舀水洗臉,但對阿蓮卻忍不住在照常招呼以外,偷偷覷她一眼;不道視線碰個正著,彼此都很快地避了開去。
「也許是,不過有個原因,讓我耿耿不安。」方觀承說:「她不去看燈,是因為替我備辦行裝;連夜趕出來一套裌襖袴、一雙千層底的鞋子。」
「你們也坐下來一起吃。小戶人家,講不得那麼多規矩。」胡掌櫃又對方觀承說:「我沒有兒子,也沒有用夥計。年底下很忙,方二爺如果不見外,能不能在這裏過年?到時候,我一定有一分心意。」
「為甚麼?」方觀承大感意外,而且也大為困惑。
方觀承看他神態懇切,不由得起身一揖:「多謝王爺。」
胡大娘定睛看著丈夫;然後眨了幾下眼才回答:「那當然。把大姑老太也請來。」
轉身走不幾步,抬眼望去,看到胡家門口有個人剛轉了過去,只能見到背影;但甩了起來的辮梢與紫花布的棉襖,已告訴他那是甚麼人了。
「我跟他一說,他就先把皇上抬出來;又是整飭吏治甚麼的。兒子跟老子打官腔,我還能開得了口嗎?」
「這話對!」胡掌櫃一拍大腿,對他妻子說:「你的獅子頭就在店裏燉。明天晚上,咱們看燈吃獅子頭。」
受了託的方觀承不敢怠慢,問知平郡王未曾出門,隨即求見;悄悄將訥爾蘇的話,據實轉告。
胡掌櫃的妻子剛一開口,方觀承便打斷了她的話,「千萬別用這樣的稱呼!」他說:「世界上那有像我這種叫化子的少爺?」
「我不怕碰硬釘子。」
「我今年三十六歲;十年前的事——。」
那知第一首五古便費踟躕,詩題是「大梁道中所見」;作於雍正二年冬天,也就是他由於胡掌櫃的資助,出關省親回來,奉父之命,迂道至開封去探訪一位父執,在路上見到「催租吏」逼得人賣兒賣女去完官課的慘狀。那是當今皇帝藩邸舊人,與鄂爾泰、李衛並為三大寵臣之一的田文鏡,由河南藩司升任巡撫時的事。
看起來,她還沒有死心。方觀承暗生警惕,眼前遭遇了一個絕大難題,倘或處置不善,惹出甚麼風波來,變成恩將仇報了。
多少年來,他學會了一個免於咎戾及失悔的「安心方」:凡事盡其在我,順其自然。於是烹茶焚香,把心靜了下來,才從抽屜中取出他的「述本堂詩稿」細看,有那些詩是可以抄給寶親王看的。
這確是方觀承耿耿於懷的一件事。煮了粥雖不是他一個人吃,但如果沒有他,胡大娘就會自由得多;如果懶得起身,只在床上說一句:「你上茶館吧!」茶館開得早,到那裏洗臉吃點心,都很方便。但自方觀承一來,胡大娘覺得請人家來幫忙,數九寒天一大早就得出門,連碗暖腹的熱粥都不得到口,未免說不過去;所以常是雞鳴即起,一面咳嗽連連,一面生火煮粥。方觀承亦曾勸過幾次,而胡大娘總覺得待客之道,應當如此;所以堅持如故。
「當然。我就去。」方觀承問說:「不知道老王爺是甚麼事?」
「還有那位蓮姑娘呢?」
「傳出去才真是笑話。我就是不想鬧笑話,才要麻煩問亭兄。」訥爾蘇抹了一指鼻烟,才又說道:「老實說吧,隋赫德託人來跟我說,他雖七十二歲了,精力還很過得去,常時騎馬上西山;能不能再派他一個差使?問亭兄,你跟大小兒老實說,我欠了人家情,不能不還;好歹替我把這件事辦成了。」
那知小彭的回答,是他萬萬想不到的,「我聽說是趙森傳的話,說是大爺交代的。」小彭又說:「也有人說,是趙森玩的花樣,那兩個護術,每人得了個大元寶,是老王爺賞下來的。」
「真的沒有?」
看到肉店掌櫃疲於奔命復遭顧客抱怨,滿臉無可奈何的神情,方觀承不由得好笑;掌櫃一眼瞥見,苦笑說道:「客人,你別笑!你換了我試試看。」
「我是走遍天下,飽嘗世味。」方觀承持杯在手,徐徐說道:「飢者易為食;天下最好吃的東西,每每是極普通,而偏偏就是你不容易到口之物。」
「人家雖然落魄,到底是官宦人家出身;你倒想,像我們的身份,怎麼配得上人家?」胡掌櫃又說:「照我的意思,原是不肯開口的;你一定要我去說。到底還是碰了個釘子;還好是個軟釘子。再不死心,就要碰硬釘子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平郡王的神情極其懇切,「這個差使當然不輕鬆;但落到咱們頭上了,要說一句『我拿不下來』這話,你不肯,我也不肯。問亭,差使越難越有勁!你能從江寧到黑龍江,萬把里路拿兩條腿走著就走到了;我想,天下大概也沒有甚麼事再能難得倒你了。」
「上燈又怎麼樣?」
想發抒抱負想做事,要靠自己,此刻在眼前也有兩個機會,一個是隨著平郡王到內廷辦事,是個學習政事的機會;再一個便是寶親王的召見,如果能得他的賞識,更要緊的是讓他知道,有這麼一個既矮且瘦,看來手無縛雞之力,而其勁在骨、會做事、肯做事的人可用。
方觀承深為失悔,何必看這一眼?倘如阿蓮誤認他有愛慕之意,這根無端飄纏到身上,似無而實有的情絲,豈非更難擺脫?
「紀成斌種禍之因在雍正八年——。」
平郡王微吃一驚,「莫非是誰誑報軍情?」他問。
「那就這樣?」方觀承立即接口:「短的好。」
胡掌櫃想想道理不錯,無話可說,低頭喝酒。阿蓮怕兩老因此生了意見;便故意把話引了開去。
「沒有。以後我南北還來回過兩次,不巧的是,不是不經過寶應,就是搭人家的便船,過寶應不停,沒有機會去看他們。」
「這是和寶親王的詩?」
這消息很快地傳到了方觀承耳中,不由得大生警惕;如果是幾百兩銀子,隋赫德還吃得起虧,三千多兩,不是小數,既然花了這筆錢,當然抱著極大的希望,直接催老王,便是間接催小王。自己設計的那套辦法,只為晚了一步,看來用不上了。
胡大娘不作聲了。顯然的,她同意了丈夫的見解;不過,她終於還是說了句:「慢慢來想法子。」
「算了,算了!」他忽又聽見胡掌櫃在說:「你叫阿蓮死了這條心吧!」
他雖含蓄,平郡王倒老實說了:「不錯!皇上對紀成斌很痛恨;果真是冤獄,也得好好設法,才能挽回天心。請你快說吧!」
「咱們府裏派了兩個護衛到隋家,跟他家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你們給老王爺送東西,還借銀子給老王爺,都教小王爺知道了。以後你這裏再使入來往,或借銀子給老王爺;倘教小王爺聽見了,馬上參奏,斷不輕饒。隋家那還敢派人來?」
但從除夕說過這話以後,第二天也就是雍正二年的大年初一起,情形就改變了;方觀承起身到廚房舀水洗臉時,所遇見的第一個人不是胡大娘而是阿蓮。
可是,這又何以見得不是通達人情,有意的做作?及至看到方觀承果然吃得很多,是真的喜歡吃阿蓮做的菜,而阿蓮的這「長魚三吃」,確是出色,亦是一喜。
「難!」方觀承喝了一大口酒,突然說道:「人間的大學問,無非一個『情』字。做事容易做人難,難就難在這個『情』字,不容易料理;情而不情,不情而情;情中有情,情外無情,且不說料理妥貼,光能分辨得清,就很了不起了。」
這言外之意,似乎有些唐突;但方觀承卻不以為忤;嘆口氣唸了兩句詩:「『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對了!麻煩你到門房裏去走一趟;看誰是跟曹二爺來的人,把他帶了來。」說完,方觀承一掀棉袍下襬,抓了一把制錢,遞了給那僕婦。
「請人來做一桌菜。」胡掌櫃突然向妻子說道:「二伯伯、二伯娘兩位老人家,一定要請的吧?」
「以後,」方觀承突然有種落寞的神氣:「他們一留再留,到二月初才走。」
近午回家,只見胡大娘正搭起案板,在縫製一件新棉袍,看那尺寸,方觀承便知是為他所製,不由得在感激之外,又添了幾分不安。
胡掌櫃一楞,隨即說道:「明天我還不做生意。」
這一點又須先瞭解平郡王的意思,自己才能作決定;於是他問:「請示王爺,倘或我有機會到西路效力,王爺肯不肯放我?」
於是他說:「胡掌櫃,今天風大,你的酒又多了,不宜吹風。明天不是要請客嗎?不如去歇個午覺,養養精神。」
「怎麼個請法呢?」
她一直有個想法,也是多少年來見聞的經驗,男人沒有一個不嘴饞的;就拿自己的「老伴兒」來說好了,總說:一見了肉就膩了。但如夏天久旱不雨禁屠,到得甘霖沛降,又好賣肉了;那時做個「獅子頭」出來,保管他連湯都吃得不剩。阿蓮那把杓子上的功夫,看來能讓「方二爺」牽腸掛肚了。更是一喜。
「真了不起!聽聽都叫人感動。」曹雪芹又問:「以後呢?重逢過沒有?」
方觀承越發困惑,竟像是認定了他必有心事似地。他心裏在想,若說有心事,便是為阿蓮而不安。然而這又是不能說、也不必說的話;所以兀自搖著頭說:「沒有,沒有!沒有心事。」
曹雪芹便又替他斟滿,口中說道:「方先生走遍天下,飽嘗珍味;我倒想知道,方先生覺得天下最好吃的東西是甚麼?」
原來這還不是胡掌櫃夫婦想要他做女婿,而是阿蓮情有所鍾。因此,他越發要凝神靜聽。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曹雪芹開門見山地說:「方先生的見聞如此之廣,我能來看方先生而不來,豈不是如入寶山,空手而回?」
是「寶應喬家」就不會弄錯。但方觀承已無再多說一句話的勇氣:默默轉身,茫然地只往前走。
方觀承笑笑不答,接著又問:「寶親王如果問起民生疾苦,我能不能實說?」
看了一看,他才明白這家肉店顧客格外擁擠的道理;原來店裏只得掌櫃一個人,而年下來買肉的,一買都是十幾二十斤;到得切割成交,大都會這麼關照:「替我送回去。」甚至交代:「貨到收錢。」顧客太多,怕貨色弄錯,那掌櫃得不時停下來,請對面油鹽店的帳房先生,分別姓氏,寫好一張張紙條,作為識別。這樣往來頻數,耽誤了工夫,客人就顯得擁擠了。
「我倒有個主意。」阿蓮說道:「燈,盧家巷是一定要經過的;就在咱們自己店裏看好了。」
「怎麼說是能不能?」方觀承問:「是不是皇上對——?」
如此轉念,自覺下的決心,有些不切實際;能讓寶親王覺得他不錯,也就很好了,何必非要他心服不可?
方觀承對他這話自然關心,「請王爺明示,」他說:「是不是有派我到西路軍營效力的意思?」
這頓飯自然吃得很熱鬧,但談笑歸談笑,心裏卻各有想法,最高興的是胡大娘,聽丈夫說喝早茶時,方觀承連麵都不要,只吃了兩個「蟹殼黃」,當的是吃得太飽,怕午飯吃不下,見得他的誠心,是一喜。
查郎阿本性嚴刻,加以自恃皇帝寵信,所以為查廩報仇時,對紀成斌不留餘地,參劾的奏摺中,肆意攻擊,以致紀成斌下獄論死;接著又參曹勷縱賊,妄報勝仗,亦下獄論死。
方觀承啣杯傾聽;聽完又低著頭想了一會,方始開口,「我不過隨便謅了兩句,不想到了世兄你口中,居然詮釋得恰如其分,真是始料之所不及。」說著,舉杯又說:「今天,實在是快晤。」
曹雪芹直覺地認為他還有些話沒有說出來,因而追問:「方先生所說的『他們』是誰?」
「喔,曹世兄!」身不滿五尺的方觀承,音吐卻很響亮;親自打門簾將曹雪芹迎了進去。
胡大娘沒有作聲;行走遲滯,有些艱於舉步的模樣,方觀承越覺歉然,上前扶掖著說:「走好!我來攙你老人家。」
「真的沒有。」方觀承又說:「承胡掌櫃的好意,答應送我一點盤纏;我還有甚麼心事?」
「短是短了一點。」胡掌櫃說:「不過走路方便。」
一面說,一面環顧四周;恰好有個僕婦經過,方觀承將她叫住了。
曹雪芹又驚又喜,急忙答道:「方先生想到那裏去走走?我追隨。」
「你問我天下甚麼東西最好吃;我告訴你,就是那天晚上的鹽菜燉肉。」方觀承又說,「不過這倒也不盡是飢者易為食;還有絕處逢生、知遇之感、極濃的人情味在內。」
「倒託便人捎過一封信,沒有回信。」方觀承想了一下說:「那便人是泛泛之交;多半為洪喬所誤了。」
「不能算熟,不過倒是常聽人談起。」方觀承說:「這兩年西路用兵;我認識的將弁很多,來來去去,常有把杯縱談的機會,所以那裏的形勢險要,風土人情,也還略知一二。」
惶恐的是,皇帝精明尖刻,城府極深;而且生性好辯,方觀承久已聽說,皇帝的面諭,往往滔滔不絕,累千百言不止,承旨的大臣必須記性極好,才能勝任。述旨是聽承旨的人覆述,倘或其中遺漏了一部分,寫下來即不符原意;有時一改再改,始終「不當上意」,吃力不討好的差使,不能不慎重考慮。
胡大娘還待再說,阿蓮便攔住了她,「人家再冷的天都撐過來了,」她說:「何在乎這一刻?紐襟釘得不結實,會掉!」
這番議論聽來很玄,卻耐於咀嚼;曹雪芹細細體味了一會,很起勁地說:「我倒試著辨一辨,胡大娘只為她女兒,沒有顧到方先生的處境,是情而不情;胡掌櫃毅然決然,送方先生上路,實在是不情之情;蓮姑娘自然是情中有情;而方先生呢,天倫之情至重;兒女之情只好忍痛割捨,豈非情外無情?」
「『吃肉』越多越恭敬。我的胃納不佳;恐怕失禮,倒不如迴避為妙。曹世兄請坐,想來有事見教?」
當時的方觀承,死心塌地幫著胡掌櫃做生意;一早出門,回來天還未黑,吃晚飯之前,他總是看看書。阿蓮照例替他倒一杯茶,有時胡掌櫃有事,還要出門,晚飯開得遲;阿蓮就會弄些炒米糕之類的點心,讓他點飢;經常也還有葵瓜子消閒。方觀承也不在意;不道有一天無意之間抬頭一望,阿蓮正掀開門簾,悄悄在探望;四目相接,她像受了驚似地,很快地放下門簾,躲在自己屋子裏不出來;到開飯時說是頭疼不想吃,始終不曾露面。
「那,我想想。」方觀承說:「吃長魚吧!」
一聽是這樣的語氣,方觀承便知想救紀成斌已不大可能。不過,總算是為紀成斌說了話,自問已經盡力,可以心安;同時也想到平郡王剛入軍機,根基未穩,也不便出頭多事,因而不再作聲。
「我真的不明白。照我看,他用不著裝不懂。一定是你話沒有說清楚!」
「自然不能。不過,老王爺像是欠了人家很大一個情;若說有難處,老王爺一定不高興。」
「這樣說是二十六歲。」曹雪芹有句話沒有說;也不用說,他知道方觀承至今還是單身。
「你這是做甚麼?」胡大娘埋怨著說:「大驚小怪地!」
方觀承喝了口酒說:「你愛聽,我就跟你和-圖-書談談。當時——。」
這時阿蓮已替他舀來一盆臉水,簇紅的一條手巾,搭在朱紅木盆上;另外是一茶盅鹽湯,供他漱口。接著,又端來一碗桂圓紅棗蓮子湯;還說一句:「回頭再吃年糕湯。」
接到諜報,查廩豪氣凌雲,「鼠盜之輩,不久自散。」他還向部下掉了一句文:「毋敗乃公之興!」
「原來王爺也知道了——」
「能不能陪我去喝兩杯?」
「不管你老人家怎麼想,我可是認定了你老人家就跟我的親娘一樣,把蓮姑娘當做我的親妹妹。」
「府裏今天『吃肉』,我就說個吃肉的故事你聽。是今上改元的那年——。」
他還想聽方觀承談談關外的風土人情,卻未能如願;王府裏派了人來找方觀承,說平郡王等著要見。於是方觀承關照來人將曹雪芹送回咸安宮;他自己仍循原路步行,進了後門,不回自己住處,逕自來到平郡王的書房。
話不完整,意思卻明白,穿上新棉袍,才能擋得住風寒;方觀承答說:「我不走遠;冷了就回來。」
方觀承便問:「你沒有來過吧?」
訥爾蘇對方觀承的稱呼,比他兒子來得客氣,「問亭兄,」他說:「我是受人之託,自己不便開口,想請你幫忙,代為跟大小兒說一說。」
「方少爺——。」
「好說,好說!有你這一句話,我們就感激不盡了。」胡掌櫃看著他妻子說:「看看飯好了沒有?」說者,拋了個眼色過去。
「他是不是家裏有太太?」
「看了燈再走。」胡掌櫃很快地回答,同時看了妻女一眼:「寶應的花燈是有名的。」
查郎阿祖上一直是武官;他本來是世襲的參領,為皇帝所賞識,雍正元年改授為吏部郎中,下一年超擢侍郎,在議年羹堯、隆科多的多少款大罪中,擔當了主要角色,於是帝眷益隆,先陞左都御史,接著外放,接替岳鍾琪為川陝總督,此時第二次接替岳鍾琪,署理寧遠大將軍。這一下,查廩報復的機會到了;因為他是查郎阿的至親。
這臨去秋波一轉,加上她那兩句話;大有幽怨之意,方觀承不免歉然,而且大生警惕,一過了年就走吧!
本含著笑意的胡掌櫃,臉上頓時有爽然若失的神色;但旋即恢復了很勉強的笑容,「沒有心事最好。」他說:「我只當方二爺年紀輕、臉皮薄,不好意思說。」
於是,他為平郡王煩惱,也為自己煩惱;深怕訥爾蘇再會派趙森把他請去談這件事。誰知三天下來,毫無動靜;叫小彭到門上去打聽,隋赫德家有人來過沒有?
「我看只有釜底抽薪之一法。」
「你放心,咱們湊合著,一定能對付得下來。」
「你當然不怕,臉皮像城墻那麼厚;不過你要替阿蓮想想,這個釘子碰回來,她怎麼還能見人?」
「你請坐一坐,我去打酒。」
想一會心事,看一會書;書是「史記」,看到「陳丞相世家」,高祖在平城「為匈奴所圍,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陳平奇計,使單于閼氏,圍以得開」這一段,置書而起;心中默語:「我何不及陳平?」
「方二爺,你這番意思很厚,可惜我們當不起。你放心好了。」胡掌櫃說:「過了元宵,十六送你動身。」
「你別打岔。」胡掌櫃說:「當然要請。不請人家吃晚飯;人家那裏都可以看燈,何必要你請?」
「這是,」曹雪芹笑道:「『為郎憔悴卻羞郎』了。」
方觀承心中一動,彷彿抓住了一個甚麼主意,一面出門一面想,沿著門前的那條小河,也不知走了多少遍;等他想停當,暮靄已起,是回去的時候了。
雍正八年秋天,寧遠大將軍岳鍾琪奉召入覲;印務由副將紀成斌護理,是岳鍾琪自己所指定的。
曹雪芹心裏非常得意;對方觀承當然也有知己之感。不過大家有教養的子弟,慣於矜持,所以只是謙虛地說:「方先生謬獎!但願能夠常親教益。」
方觀承確是餓了,但粧點讀書人的身份,淺嘗即止。等到胡掌櫃打了酒來,才將他的妻子、女兒喚出來正式見禮。
此言一出,胡掌櫃與胡大娘的臉上都變色了。胡大娘是由驚愕而失望;胡掌櫃卻由凝重而轉為平靜。
然而,方觀承卻是更不安了,覺得欠了她極大的情,而不知何以為報。同時孤男寡女,清晨相對,找不出甚麼話題可談,亦是件很尷尬的事。
「唉!」平郡王嘆口氣:「你看,怎麼辦?我能做這種事嗎?」
「恭喜你。」阿蓮問說:「怎麼不多睡一會?」
「啊!」胡掌櫃突然發聲,而且聲音很大;大家都微微受驚了。
「嗯,嗯。」平郡王沉吟了一會,徐露微笑,帶著點詭秘的神情:「如果你對西邊情形很熟悉,說不定能得一個軍功。」
「是的。」方觀承說:「詩是王爺親自做的。今天的公事,就此一件;交了差,可以奉陪世兄到那裏去走走了。」
於是,他掀簾走了出去;趙森一見,搶上前來,請個安說:「老王爺讓我來請方老爺;不知道能不能過去一趟?」
「問亭,」平郡王又說:「你對天山南北路的情形熟不熟?」
接著,請方觀承在堂屋中坐定,細問來歷。方觀承亦不隱瞞,將父祖遇禍,遠戍關外,以及間歲省親的經過,約略相告。胡掌櫃聞之欷歔不絕。
「恭喜,恭喜!」方觀承作了個揖賀年。
這話在曹雪芹便有些聽不入耳了。說勿為外務分心,用功讀書,是不錯的;若說皇帝著重咸安宮官學,便須格外在意,不免存著勢利之見,而曹雪芹最恨的便是勢利二字。
那查廩一逃回大營,把過失都推在曹勷頭上;紀成斌早就接到詳細報告,笑笑說道:「原來旗人之勇是這樣子!我算領教過了。」
「這不是太福晉娘家的姪少爺嗎?」
內閣中書七品官,居然還蒙「特旨」,這也算一個異數;方觀承得意之餘,想到了一件事。
「張中堂」是指大學士張廷玉;平郡王想了一下說:「張中堂是你『堂官』;請張中堂代奏吧!還有件事,寶親王不知在那兒見過你的字,又聽說過你萬里省親的事,很想找你談談,也許還想要你的詩稿看,你稍為預備、預備;就這幾天,他會找你。」
「揚州府的獅子頭,天下聞名。明天我又有口福可享了。」
「你不做生意,別人做生意;你不會到同行那裏,替我提個幾斤五花肉回來。」
就這彼此說了一句話的工夫,已有兩三處地方在招呼「曹二爺」了。人太多,一時看不真切,但聽聲音是熟的;循聲望影,一個是咸安宮的藍翎侍衛;一個是咸安宮官學的「蘇拉」,正跟常來賣筆硯書籍的老劉,坐在一起喝酒。
阿蓮也沉默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好!」接著又說:「回頭你跟爹去吃早茶,可別叫長魚麵。」
結果當然是大敗;查廩棄兵先逃。有個總兵曹勷倒是個血性漢子,但勇而無謀,性子又急,聽查廩過營求救,亦不細問一問,開了營門,往前直衝;為敵人迎頭痛擊,單騎落荒而逃。虧得屯卡倫的總兵樊廷、副將冶大雄,會合另一個總兵張元佐,緊急赴援,轉戰七晝夜,奪回駝馬,也救出了不少俘虜。
意識到此,幾乎頭上冒汗;心裏在說:快到了推車撞壁的地步,必得設法另找出路不可。
但這件事一時還不便揭破,否則父子之間,必起風波。走南到北,閱歷過千奇百怪的方觀承嘆口無聲的氣,在心中自語:禍福相倚的道理,真是顛撲不破的。
「問亭,」他歉疚地說:「你要體諒我!」
交代完了,方觀承帶著曹雪芹穿角門、抄小路,到得靠近大廚房,供下人進出的便門,曹雪芹憋不住要開口了。
「我來看親戚。」
「是!」方觀承只能動問:「不知道老王爺甚麼話,不便向王爺開口?」
說著,胡大娘將棉袍披在他身上,然後前後左右觀察;自己看了不作數,又叫出胡掌櫃父女來看,三個人圍著他道長論短;方觀承大感窘迫,而又忽發異想:大概新女婿頭一回到岳家會親,便是這種感覺。
「我——,」方觀承搓著手,作出那種喉頭壅塞著太多的話,不知從何說起的表情:「我從小沒娘,你老人家就是我的娘。我拜在你們兩老膝下吧!」
「一件布衣服,甚麼了不起的事。」
緩兵之計總算見效了;脫困之計卻還得思索。因此,等胡掌櫃去睡午覺;胡大娘母女在為他趕工製新棉袍時,他取了本書坐在門口去看,——只要是他看書時,胡家三口人就會相戒:「別去打擾!」此刻,他是藉此圖個清靜,好想心事。
這一夜通前徹後地想下來,覺得比較妥當的辦法,還是靜以觀變為妙,最要緊的一點是,決不能傷了阿蓮的自尊心。
「不要,不要!那裏就一下hetubook•com•com子路都走不動了?」
這幾天方觀承總是陪著胡掌櫃上茶館;淮揚一帶通行喝早酒,一碗乾絲一碗麵,四兩洋河高粱,在方觀承是極大的享受。這天不但不敢叫長魚麵,而且連麵都不吃,要留著量享用有長魚的午餐。
於是將查廩放了出來,好言相慰,置酒壓驚;在奏報大捷,舖敘戰功時,將查廩棄兵而逃的情節,一概隱沒。總以為這樣安撫,應該不致於出事了;誰知不然。
「我是方師爺。」方觀承指著曹雪芹問:「這位你認識嗎?」
胡大娘不作聲;阿蓮掉身回廚房,接著收拾桌子開飯;四樣葷菜,除了一碗蘿蔔燉羊肉,其餘都是長魚——鱔魚,紅燒、清燉之外,還拿鱔魚絲拌了一碗乾絲。
當然,方觀承是他敬愛的人,即或一兩句話不中聽,他仍舊恭恭敬敬地答一聲:「是!」
於是借來筆硯,安設桌子;胡掌櫃切好肉上秤,口中報數,方觀承運筆如飛,跟胡掌櫃切肉切得一樣快。
揚州府的蓬門碧玉,原有「站門子」的習慣;不過這麼冷的天,站到門口來喝西北風,卻是絕無僅見之事。顯然的,她只是在盼望他。
趙森略一躊躇,透露了實情:「老王爺要請方老爺,跟王爺轉達幾句話。」
「方先生,」曹雪芹突然問道:「那時貴庚多少?」
「是啊!這就是兩難之處。問亭,你有甚麼主意?」
「還要怎麼樣清楚?難道一定要當面鑼,說一句:方二爺,我把我女兒嫁給你;一切都不用你費心。」
「原來是替我做的!磕頭,磕頭。」
「方二爺,」有一天胡掌櫃問他了:「你是不是有甚麼心事?」
不言可知,方觀承有萬里立功的壯志;平郡王暗中佩服,便即答說:「你有此志氣,我何能不放?」
「啊,啊!」方觀承歉疚地:「我忘記了,你是公子哥兒,出門必有人跟著,家裏才放心。我是一個人走慣了的,從來想不到這些。」
「今天買了長魚?」胡掌櫃望空中使勁嗅了兩下,「香得很。」說著便奔向廚房。
「長魚就行了。」
方觀承在內廷行走雖不過十幾天的工夫,但已經發現,朝廷有許多忌諱,甚麼事能說;甚麼人能談,都得先打聽清楚;因而一面答應著,一面在思量,有些甚麼話是不能說的?
「不要這樣說,做官人家出身,少爺總是少爺。」
夫婦倆開始重新斟酌名單,原定要請的一些朋友取消了;替代的人,從稱呼中聽得出來,不是長親,就是至戚。方觀承心裏在想:這是甚麼意思?偶爾抬頭,發覺阿蓮已不知甚麼時候離去了。這一下,恍然大悟;他們夫婦是邀長親至戚,來看看他們未來的「女婿」。至少,也是一種相親。
「只怕真是你說對了,他臉皮薄,不好意思說——。」
「老王爺那裏,不妨先哄一哄他,就說一定記在心上,不過得稍為緩一緩,看有甚麼機會;一面再找人跟隋赫德去說,不准再來嚕囌老王爺。他那裏不來追;老王爺也就不會來追王爺了。」
阿蓮看在眼裏,自然得意。她倒真的是一片愛心,方觀承吃得越多,她越安慰;看著、想著,不免自問:是不是有緣分,天天能讓他吃得這麼舒服?這一想,立即冷了心;而且自己責備自己:痴心妄想!人家是「落難公子」,自己可不是「相府千金」,別做那種「後花園私訂終身」的夢吧!方觀承不知她是這樣在想;看她不時偷偷覷上一眼,心裏越來越嘀咕了。她的手藝確是不錯,這一頓飯可說大快朵頤,但一時口腹的享受,不必事後,便知得不償失,窗下枕上,又不知因為辜負了她而生多少愁悶不安?轉念到此,不由得暗地裏自怨自悔,實在不該特為點了「長魚」,空費她的這一番工夫與情意。
阿蓮看了他一眼,見他不作聲,不免奇怪;停了一下說道:「年菜已經吃完了。今天做新鮮菜,想吃些甚麼?」
「是啊!本來看燈——。」他本想說:「看燈兼看看燈人。」話到口邊,覺得出言似乎輕佻便即嚥住了。
於是他說:「是!老王爺的話,我一定說到。」
於是總有三、五天的工夫,她對方觀承一直保持著矜持的神態,淡淡地不大說話,但照料卻一如平常。方觀承體會到她的心情,亦就裝作沒事人似地,免得她內心不安。
「王爺這麼說,我非硬著頭皮來頂不可了。不過,」方觀承的聲音很重:「我不是為我自己;我是怕力不能任,誤了王爺的事。」
「是啊,寶應喬家,那個不知道?」
「是的。」曹雪芹說:「我跟方先生來見見世面。」
方觀承如釋重負;但內心卻有濃重的歉意,甚至自責卑鄙,弄這種虛假的手段騙老實人。因此,他只能低著頭說:「我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報答你們兩位老人家?但願將來能夠自立,有奉養兩位老人家的一天。」
這樣想著,接下來便要考慮自己了。如果寶親王約見,談得很投機;那麼一旦他奉派為大將軍,必定會把他帶到前方。平郡王說這話的用意,或許是在提醒他,倘或不願從軍,明日見寶親王時,談到天山南北路,以裝作茫然不知為妙。
「那也太講究了。」方觀承笑道:「走著看不也很好?」
當時集結在天山南北路的滿漢軍隊,不下六、七萬之多。但所謂「八旗勁旅」,早已有名無實,紀成斌深知內情,因而常將比較輕鬆的差使,派給旗人。有個副參領名叫查廩,奉派領兵一萬,在一個名叫卡倫的地方,放牧駝馬。這是個不需要打仗的任務;也很舒服,但查廩也太不把公事放在心上,只派了百把人去管理駝馬,自己屯軍背風的山谷之間。每日置酒高會,還弄了好些流娼來侑酒,樂不可支。這一來等於開門揖盜;敵人自然生了覬覦之心,大舉來犯。
「不但說到,還得請你美言。」
於是,他急急問說:「護衝是誰派的?大爺嗎?」他的想法是,平郡王已經將這件事交辦了,就不該親自下令;徜或親自下令這麼辦,他就得進一步打聽,平郡王是否知道,他父親已收了隋家三千三百兩?
在方觀承隨平郡王行走軍機處以後的半個月,寶親王終於通知平郡王,有工夫約見方觀承了。「約見的日子是明天散值以後,我會派人送你去。不過,有件事,我得先告訴你,寶親王因為你南來北往,對山川形勢很熟悉,大概要問問你這方面的情形。」
「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一件事。不過學裏功課也要緊;今上很看重咸安宮官學,世兄千萬不能為外務分心!」
「我娘做的獅子頭是有名的。」她對方觀承說:「你吃了才知道。」
方觀承心想,以平郡王與寶親王的關係,加上這一次修玉牒的秘密,情分更自不同。一旦寶親王得登大寶,平郡王的地位與權勢,將會跟三年前去世的怡親王胤祥一樣。自己得有這樣一個能為平郡王幕府的機緣,將來不愁沒有官做;不過做官是一回事,做事又是一回事。
他定定神,擦乾了眼淚,自己告訴自己要沉住氣;同時又想了一下他剛才已細心研究過、必然會遇到的情況,以及如何展開的步驟,自覺仍舊一切都有把握,才慢慢走回胡家。
「這話也是。」胡大娘望著他,如慈母般叮嚀:「別走遠了!早點回來。阿蓮還留著半碗『馬鞍橋』,回頭替你煮麵。」
「你這樣說才費事。要想好半天,不知道什麼東西配你的胃口?」
「何謂釜底抽薪?」
「沒有。」胡掌櫃說:「還沒有娶親;如果有太太,怎麼會住在和尚廟裏?」
「這也好!」方觀承說:「回頭我送你到官學。」
「對不起!」方觀承覺得需要道歉;更需要解釋:「我不是故意的。」
這正就是方觀承的所謂「釜底抽薪」的辦法,但要警告在先;已經收了人家一筆鉅款,卻用這樣的言語威脅,不就是詐欺嗎?
說著,撩起新棉袍下襬,膝蓋彎得一彎卻又停住;然後左右張望,作出想找甚麼東西的模樣。
「起早起慣了。而且,爆竹也吵得人睡不安穩。」
「方先生,咱們怎麼走法?」
平郡王想了一下說道:「對事不對人。」
「我想起來了,明天不是上燈嗎?」
曹雪芹本想說:何不派個專人去探望一下?轉念一想,這話何用他人來說?他沒有道麼做,自然是力有未逮;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方觀承突然心中一動,隨即答說:「我不會切肉;我會寫字。我來幫你。」
「唉!」方觀承嘆口氣:「『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為平郡王的這番話所鼓舞,方觀承頓覺心胸一寬,豪氣昇騰,很快地答說:「聽王爺這麼開示,我還能說甚麼?」
「阿蓮,快叫你娘燒飯,我請了位客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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