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從隨身所帶的「護書」中取出兩份梅紅箋的禮單,雙手捧上。方觀承接到手中一看,只見送平郡王的禮單上寫的是:「謹具土儀、奉申敬意。」土儀一共八色,有鹿膠、虎皮、各種乾濕果子,數量成雙作對,都是偶數,唯獨磁器是「一桶」;因為「桶」的諧音為「統」,江山只能一統,不能有二。
田芳滿臉困惑地坐了下來,趁夥計去取杯筷的那片刻,抱著拳低聲問道:「恕我眼拙;我不記得在那兒見過尊駕?」
其次是位至封疆,細務都交有司,經常所見的僚屬,不過藩臬兩司,以及送往迎來,負有專責的首縣等人而已,李衛卻因特重捕盜及查察奸宄,常為了機密之故,須對實際下手之人,面授機宜,因而每天所召見的人很雜很多,非花廳不能容納。
沉吟了一會,鄂爾泰定了個主意,「這樣吧,還是表明了辦。我派人送你回京。」他又問說:「最近苗疆的情形如何?」
方觀承嚇一跳;心中自語:不好了!今天對答得不妥當,會闖大禍。於是定定神答說:「沒有見過;但聽說過。他是江寧人;江寧人人都知道,有好些奇怪的傳說。觀承久居江寧,當然也聽說過。」
於是方觀承就在附近找了家茶館,揀臨街的位子坐下,閒坐喝茶,觀望動靜;不久,只聽鳴鑼喝道之聲,自東而來,到得近前看清「高腳牌」上的官銜,方知是正定知府。這麼熱的天,知府出城幹甚麼?自然是去迎接鄂爾泰。
到得南苑閱兵那天,五色旌旗,刀光閃耀,皇帝祭告太廟以後,親臨南苑;只見傅爾丹面如重棗,長髯飄拂,騎在一片棗騮馬上,望過去宛如關雲長再世;再見到那壯盛的軍容,喜不可言,當時大犒三軍;解下御用的朝珠親手賜予傅爾丹,並特准使用黃巾紫轡,滿以為傅爾丹將來亦必是配享太廟的人物。
「僑居蘇州婁門外。已經下世了。」
「多得很呢!」陳把總一面飲嚼;一面含糊不清地說:「京裏抓住了強盜、小偷;窩家在別處,天津、涿州,我們這裏派了人去搜底,李制臺不許,說要搜要查,該他派人。方老爺,前兩年李制臺在浙江,派人到南京、揚州去辦案,你老總該知道吧?」
「你簡直是畜生!這麼說都不行;官是我做,就算會典上寫得明明白白,例是我開,禍是我當,你憑甚麼不肯寫題本?真是狗娘養的!」
「是!」
意會到此,方觀承坐不住了;回到客棧,換了官服,取出預先備好的手版,還有最要緊的是,一封平郡王的親筆信。然後請店家雇來一乘小轎,復回西門;鄂爾泰行館門前,已是轎馬紛紛,其門如市了。
想到這裏,便即說道:「有件事得回稟王爺,觀承這一次來,請的是病假——。」
「你說得不錯。」寶親王搶著說道:「不過常人難得一遇;你在江湖上涉歷得多了,總有機會見到。」
「也不止一樁兩樁。方老爺知道的,步軍統領衙門管的事多;當然也抓強盜小偷。有時抓了來一問,供出來是在直隸那一處做了案,逃到京裏來的;我們這裏去公事查案,李制臺覺得掃了他的面子,只派人來要提人犯不提問他的案情。我們這裏自然不給;像這樣的事多了,怎麼能不結樑子?」
寶親王頓時便有悵惘之色,「可惜!」他問:「可有傳人?」
「說甚麼感激不感激,我也是為田兄不平,這樣鬧得不歡而散——。」
於是方觀承拜謝而別,回到客棧,只見廊上堆了好些篾簍木桶;陳把總正與一名跟他身份相似的小武官在閒談,見了方觀承,搶上前來說道:「方老爺,我來引見,這是督撫的楊把總;李制臺特為派來的。」
寶親王或許會奉派為大將軍的推測,已成過去。皇帝對討準噶爾這場大征伐,師久無功,憤無所洩,倒霉了紀成斌,詔斬於軍前;岳鍾琪拘禁於兵部,尚未定罪,生死未卜。不過,眼前辦軍機的平郡王與保和殿大學士張廷玉,私下已商量好了,暫時拖延在那裏,等前方局勢好轉;皇帝對岳鍾琪的成見稍為消減時,再擬罪上奏,才能使他免於一死。
「你別管,只照我的意思去辦就是。」
方觀承不知他此語何由而來?據實答道:「觀承先父,足跡未到河西。」
意思是要一部「龍沙記略」;方觀承便即答說:「先父此書,還不曾付梓。」
這一說,田芳更有莫名其妙的表情;歉疚地問道:「方先生臺甫是那兩個字?」
於是,他先接一句:「很多。」然後裝作話很多不知從何說起的模樣;想停當了才開口:「都是談苗疆的事。」
「不!」田芳突然打斷他的話:「方先生是說我跟李制臺?並未鬧得不歡而散。」
「龍沙不就是西域嗎?後漢書班超傳贊:『定遠慷慨,專功西遐,坦步蔥、雪,咫尺龍沙。』蔥嶺、雪山附近有白龍堆沙漠;『龍沙記略』,自然是記這一帶地方的大略。不是嗎?」
言外之意非常明顯,傷亡的士兵必是一個驚人的數字。方觀承很沉著地點點頭說:「想來中堂對如何收拾這個局面,必已成竹在胸了。」
「那還用說嗎?自然是請你辛苦一趟。」
正是馮定遠;他是江蘇常熟人,以布衣而名動公卿,詩學中唐,工夫極深;又精於書法,四體皆擅,但不輕為富貴人家落筆,是康熙年間真正的名士。
「這是姓路的自負英雄。」寶親王笑著說了這一句,忽然轉為沉吟,過了一會又問:「你還見過甚麼奇人異士;我是說精於技擊的。」
結果六月初八出兵,十七在博克托嶺中伏,七月初一回科布多;去了一萬人,回來兩千。副將軍巴賽、查弼納,前鋒定壽,參贊達福,另外還有七、八員大將,陣亡的陣亡,自殺的自殺,不過傅爾丹還是安然回到了科布多。
「我想找鄂容安來談談;也許鄂毅庵在家信中有所透露。」
找了家客棧,洗臉抹身,草草果腹,方觀承倒頭就睡。一覺睡到午後起身,吃了飯上街閒逛,到得西門,只見有個佐雜官兒帶著一批工匠差役,正在打掃房屋,掛燈結綵。方觀承心想,這大概就是替鄂爾泰在預留公館了。上前一問,果不其然。
「喔,」李衛又問:「總還談了些別的吧?」
「是!觀承如果確有所知,自當舉薦。」
鄂爾泰穿的是便衣,一襲藍綢大褂,一見方觀承,先就攔阻他行大禮;「老弟千萬不必客氣。」他說:「我久仰老弟是孝子,苦行可敬。」接著又問:「平郡王身子好?」
「大帥言重了!」方觀承答說:「炎夏不敢驚擾,而且官職卑微——。」
「多謝王爺!」方觀承跪下來磕頭,「王爺不沒先人心血,存歿俱感。」
「田芳能怎麼樣?別說罵,就是立斃杖下,也還不是白死?所可惜者大人之威,能申於小吏;而小吏之理,不容於大人而已。」說完,掉頭就走,逕自出了花廳。
「這不必!」陳把總緊接著說:「京城是皇上住的地方;步軍統領衙門對來歷不明的人,不能不查。各省都知道,揣著『海捕文書』到京裏來查訪的,必得先到我們那裏,或者大興、宛平兩縣投文。這一步不走到,來人就非倒大霉不可!」
出行館一看,已備好一輛騾車,方觀承急於趕路,願意騎馬,黃塵漠漠中,按著站頭「馳驛」,第二天下午就到了保定,直投驛站,解衣磅礴,正在井臺邊擦身洗臉時,只見陳把總帶了一名戴著紅纓帽的差人,匆匆而來,看到方觀承便站住了。
賓主二人在心裏默算了一下,相顧驚愕,目瞪口呆。
至於整個戰局,是增兵添將,非讓噶爾丹策寒屈服不可呢,還是設法收束,皇帝一直委決不下。張廷玉跟平郡王,為此也商量過好幾次,認為以收束為宜;但如何收束,卻拿不出辦法來,只有等鄂爾泰回京再說。
「不會問的!我這麼個小把總,算得了甚麼!」
「是!」方觀承笑著承認。
要防的是甚麼?方觀承細細想了一會,覺得有件事不能不防;那就是上個密摺,說在軍機上行走的方觀承,曾悄然南下,與鄂爾泰相晤,據稱係為苗疆事務,有所陳告云云。皇帝最注意的,就是官員的行蹤詭秘;如果李衛真有這麼一個摺子,必向鄂爾泰查問,應該讓他有個準備。
這時各路人馬皆已調遣妥當,有奉天兵、索倫兵、寧古塔兵、寧夏兵、察哈爾兵、蒙古土默特兵,步騎皆有;另外還有兩個車騎營,由漢軍魏麟、閃文繡率領。
田芳乾了酒回敬;方觀承不由分說,自己又乾了一杯,這一來田芳不得不陪。連乾三杯,方得拈一塊兔脯入口;方觀承這時已有了一個主意。
不過,這一下倒提醒了方觀承,有一層來時所沒有的顧慮。南下時夜https://www•hetubook.com.com行曉宿,既無行李,又無隨從,決不會有人想到這麼個短小瘦弱、貌不驚人、像個落魄遊士的中年漢子,會是諸侯的上客。但七品衣冠,已在宰相行館門前亮了相;李衛的邏卒少不得會打聽,一得實情,飛報李衛,這一路回去,行蹤必受監視,豈非麻煩?
「常看的是兩部書,一部是『讀史方輿紀要』;一部是『天下郡國利病書』。」
但話卻不能說他沒有道理,和戰之計,自然以鄂爾泰為主;那就先要瞭解他的想法,看看彼此是否相合,然後再定贊助或者反對的辦法。把自己的意思先告訴了鄂爾泰,未見得能改變他的原意——如果鄂爾泰主戰;相反地倒使得他先有了準備,越發不易進言。
「知是知道的。他派來的人,到京裏當然要知會步軍統領衙門。」
「儘夠了。」方觀承接著又說:「倒是有件事得求大帥,鄂中堂頗為風濕所苦,觀承家傳一個單方,答應寫出來送鄂中堂,走得匆忙,一時忘了。昨天晚上想起這件事,怕又忘記,趕緊寫了出來,想請大帥派個專差送去。」說著,將一封未封口的信,取了出來。
「衡翁看事比我透澈。」平郡王問道:「是用甚麼法子去探他的口氣呢?」
「你這倒也是實話。」方觀承說:「這樣吧,一分為二,一半給他們,一半請你陪我吃。你看好不好?」
「信在這裏,土儀送到客棧去了。」李衛又說:「些須不覥之物,聊表心意。」說著,一手取信、一手持寶,都遞了過來。
於是,挑燈作書,破曉寫完;隨即親自到陳把總那裏,將他從睡夢中喚醒,告訴他說:「我有一封要緊話,馬上要送給中堂。請你派個得力的弟兄,辛苦一趟。」
信中確有藥方;也有幾句簡單的話,說過保定時,承李衛特意邀留,情意殷殷;他告訴李衛,此來是為有關苗疆的公事來請示。李衛對苗疆用兵,有些意見,很值得重視。在不著痕跡之中,將要告訴鄂爾泰的話都說了。
「如果——」方觀承沉吟了一會,終於問了出來:「倘或有機會到邊疆,老兄的意思如何?」
「跟鄂中堂談了些甚麼?」
「對極了,對極了!」平郡王恍然大悟,但也不由得感慨:「張衡臣的用心,深刻如此;以後倒要好好兒防著他。」
聽得這一問,方觀承越發大起警惕——周崑來就是周璕,但民間只知道周璕,不知道周崑來:而周崑來所以改用周璕之名,是因為璕字拆開,便成「尋王」二字;同時又有一個劉天球,亦寓有「求王」之意。此周劉二人,確有訪求「朱三太子」之意。但這些話何可對寶親王直陳?方觀承決定照民間的道聽塗說回答,事近虛妄,無可追究,最為妥當。
「是制臺送王爺跟方老爺的禮;派小的順便押運到京裏。有單子在這裏,請方老爺過目。」
「知道。以前我住在江寧;他到江寧來辦案,招搖得很,聽說他有個結義的妹子,是李制臺的姨太太,很得寵的。」方觀承問道:「他是浙江綠營的千總,如今調來了?」
「好說,好說!」方觀承指蔑簍問道:「這是甚麼?」
最後一句不是客套,是他心裏的話;也就是使他改變想法的唯一原因。
「當然不是我來保舉,你沒有出身,我想提拔你也辦不到。現在我問你,你將來做了官,對上司是不是也會像今天對我這樣子,對是對,錯是錯,決不含糊。」
「方老爺,」陳把總問道:「姓韓的那小子,你老聽說過沒有?」
「大帥的治績,觀承見得多了,入境即知,觀承敢於『放夜站』,就因為地方平靜,不必怕強盜之故。」
「原來方二哥你到正定是放的夜站。莫非,這也是——」李衛開玩笑地說:「微服過宋?」
於是方觀承換了官服,坐上轎子,一直抬到總督衙門,在二廳下轎,只見西面一條甬道上,人來人往不絕,便知李衛的簽押房在何處了。
但是,鄂爾泰的態度又如何呢?雖然平郡王與張廷玉之被信任,毫不遜於鄂爾泰,甚至張廷玉在皇帝心目中的份量,還比他重些;但對於用兵,鄂爾泰的主張一定佔上風。他如主戰,皇帝一定聽從,那時再提出收束的建議,便一無用處了。
「探亦無用!軍國大計,若非先面奏皇上,就告訴了不相干的人,倘或因此洩漏機密,誰也擔當不起。鄂毅庵豈能如此不識輕重?」
他在想,要說個緣故,寶親王便可釋然。周璕之畫龍,跟他單名中寓有「尋王」之意,是有連帶關係的;這是個極大的忌諱,在皇子面前不談其人其畫,是非常合情理的事,寶親王大可不必覺得遺憾。可是,他不能不讓他留著這分遺憾,周璕跟為李衛騙到浙江的甘鳳池一樣,下落不明;毫無疑問地是在雍正八年夏天,特派工部尚書李永陞會同李衛審問後,一起秘密處決了。朝廷對這件大案,處置極其隱秘,唯恐張揚開去,動搖民心;自己當然亦以裝做不知為妙。
看他如此懇切,方觀承聽到「四世奇冤」這幾個字,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急忙站起身來,垂著手說:「中堂的訓誨,決不敢忘。」
「怎麼誣賴得上?」方觀承覺得李衛理虧了:「你們並不知道他們到京裏要抓甚麼人,那裏談得到放不放?」
「是的。我見過老兄;老兄未必會注意我。敝姓方,在保定總督衙門見過老兄。」方觀承情不自禁地,翹起大拇指說:「老兄風骨稜稜,不勝傾倒之至。」
「是。」
「方二哥,你看地方上的情形如何?」李衛一面挾了個松仁棗泥𩜇子給客人;一面說道:「請直言無隱。」
「他的意思怎麼樣,是打算往下打呢;還是設法收拾殘局。」
對於這個傳說,寶親王深感興趣,他只在李衛的密摺中得知,周璕自稱為明太祖第五子周王之後,他有個女婿,是曾任福建學政的戴瀚;不知道他居然名列八俠,而且是畫龍的高手。
這一下逼得田芳非開口不可了,「大帥是問田芳願意不願意做官?」他說:「田芳不知道這個官怎麼做得上?」
「回王爺的話,先人手澤,雖然一時還沒有力量付梓,但不敢不什襲珍藏。這部稿子,現存原籍;觀承馬上寫信回去,大概兩個月才能送來。一送到京,立即進呈王爺。」
這一下,是方觀承大感意外了;定定神問道:「喔,請田兄倒說給我聽聽,是怎麼回事?」
展開名帖一看,上面寫的是「教愚弟李衛拜」,方觀承不由得詫異,「我姓方。」他說:「從未見過你們大帥,你弄錯人了吧?」
張廷玉從他微顯懊喪的臉色中,發覺自己的話說得過分率直,怕平郡王因此見怪,所以心裏亦覺不安,急忙想話來轉圜。
「是的。鄂中堂談了些西陲的見聞。」
「好!你把你父親的稿子送來我看看,如果值得印;刻資我來幫你。」
那天晚上,李衛派人傳呼田芳,頗有人為他捏了一把汗;田芳自己也不免在心裏嘀咕,平時得罪「大憲」的地方很多,這天怕是要算總帳了。
一聽「田大爺」三字,方觀承驀然省悟,這不是田芳嗎?於是,他脫口說道:「請這裏坐;請這裏坐!」同時,站起身來。
方觀承心想,不問更不好!這話當然無須跟他細說;只問:「能不能找個妥當的人送?」
當然到了地頭,第一件事是打聽鄂爾泰的行蹤;其實亦不須打聽,當朝宰相,視師回京,地方官辦差視作一件大事,方觀承只到驛站去看一眼,心裏就有數了。
「那末,周璕呢?」
於是鄂爾泰將聽差喚了來交代:「告訴他們派人到招賢客棧,把方老爺的行李取來;付了方老爺的帳。」
「弟兄們怎麼能辦這件事?」陳把總說:「只有我回去一趟。」
聽得這話,方觀承那一絲不快,立即消失。他長得矮小,跟坐著的寶親王對答,不必彎腰;這樣談話也很輕鬆自然,便即垂手答說:「不敢越禮。」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鄂容安來求見平郡王,遞上一封鄂爾泰發「巡邊」到了太原所發的信;據鄂容安說,他父親特為指示,要他到王府當面呈遞,勿為人知。
「多謝,多謝!」田芳答說:「我是前天到京的,昨天已經到部裏兌了銀子,等部文下來,看是分發那一省,或者有拜託的地方。」
「你聽見我的話沒有,」李衛問道:「你的意思怎麼樣?」
當然,一時無法去細作思量;吃罷點心,從容告辭。剛回客棧不久,李衛派差官送來一個食盒,一個一品鍋;四樣點心,另外還帶了話:李衛請方觀承明天上午再去一趟,有話要談。
「還有呢?」
這可是平郡王很愛聽的一句話。四年前征討準噶爾時,他hetubook.com.com
還不曾受皇帝的賞識,很少奉派差使,更未與聞朝廷大政;當時的風氣是,謹言慎行,少發議論,事不關己,不必打聽,因此對這一次大征伐的命將出師,一直不甚了了。如今身任軍機,有時因為不明始末,無從表示意見,自覺有愧職守;所以聽說方觀承已瞭解前因後果,當然樂於細聽。
二顧是指做這兩部書的顧祖禹與顧亭林;尤其是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被稱為千百年來所未有的「奇書」,鄂爾泰也很重視這部書,但他足跡雖廣,考察卻不如方觀承來得細微切實;所以一談之下,許多疑問都得到了滿意的解答,胸懷一暢,有個想法也改變了。
「這——,」方觀承心想,如果答他一句:「人家越境捕盜是奉了旨的」;這一來話就說不下去了,因而不作表示地說:「嗯,嗯,你再說下去。」
「我很想借來看看。」
這是義不容辭的事。為了保守秘密,方觀承告了病假,然後人不知、鬼不覺地連隨從都不帶,出京步行到良鄉,才雇了一頭騾子,循官道南下。
「是那個馮班?」寶親王打斷他的話問:「是馮定遠嗎?」
「沒錯!大帥讓我帶著名帖來見方老爺;給方老爺問好。」
轉念到此,心想怪不得有人說,李衛工於心計,看來這話信而有徵。但這「八色土儀」,尤其是有一桶祝壽的磁器在內,不能打碎一樣,那就成了路上需要時刻小心的一大累贅,行程大受拖累,越走越慢了。
「你是指韓景琦?」
這天到了正定府,方觀承就不必再往前走了,因為自山西到直隸,如果穿過「太行八陘」之一的井陘,正定府是必經之地;在這裏一定可以等到鄂爾泰。
但他聽平郡王說道,寶親王自視很高,尤其是自負於書無所不讀,腹笥極寬,倘或引用李太白的詩句,在他或者以為是在駁他;那就一上來便話不投機,豈非太殺風景。
「不敢當。」方觀承問道:「大帥還有甚麼話?你一起都說了吧!」
「啊,方二哥,你錯了,你錯了!」他搶著話說:「內閣中書稱為『中翰』,清要之職,不論官的不小。至於在軍機上行走,與重臣同參密勿,更不能說是『卑微』。方二哥你失言了。」看他有意拉攏,方觀承又何須爭辯,當下連連應道:「是,是!」
「喔!」田芳很注意地:「這是怎麼說?」
「是找我嗎?」
「這那裏還有不好。我替弟兄們道謝。」說著,陳把總垂手請了個安,笑嘻嘻地自去安排。
稱呼顯得很親密,叫「方二哥」;但話中帶刺,「方二哥是那天到正定的?」他說:「既不來看看我;亦沒有要驛馬,未免見外了。」
「原來是借用成語!」寶親王又問:「我聽說你父親做了這麼一部書,尚未寓目。」
「是,是!」方觀承問道:「信不知寫好了沒有?」
可惜甚麼呢?可惜大好頭顱,恐不免身首異處,還是追隨不終,要捲舖蓋了?
「『老爺』二字不敢當,請田兄務必收回。至於跟李制臺那一場辯駁,我倒是看得清清楚楚。」方觀承說:「如果這是荒唐行徑,我倒很想多看看這樣的行徑。」
「怎麼回事?」門上找他的同伴,低聲相問。
既然如此,方觀承自不必再理會他的這句話;不過心中恰有些驚疑,不知是不是李衛動了殺機?果真有此無意流露的真心;那又是為了甚麼?
這個想法是關於平郡王的。這一次視師回京,順便巡邊,處處讓他覺得這個仗打不下去了;但既要收束,又不能傷朝廷的面子,不是件容易的事。主持其事的人,第一要平正通達,實心任事:第二要年輕力壯,吃得起苦,這倒還容易找;難的是必須在親貴中去物色,否則地位威望都不夠,何足以將將?尤其不易的是;這樣一個親貴,還一定是要皇帝所信任,能寄以專閫的,不然萬里之外,何能事事請旨。
「方二哥是特為去見鄂中堂的?」
方承觀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到得酒闌人去;一個人喝著茶靜靜思索,心想李衛與鄂爾泰結的怨,看來很深;對鄂爾泰亦必仇視。自己這一回奉命南來,頗有鄂黨的嫌疑:李衛特意邀晤,不見得出於善意。既然如此,不得不防。
「此人住那兒?」
「田兄,你我一見如故,我有句很冒昧的話,說錯了,你別見怪。」
這就意味著信中所談之事,必不能為外人道。拆開一看,更令人意外,鄂爾泰希望平郡王能派一名親信,由京南下;在他由太原到保定途中相晤,有事相談。
「伊立!」這是宮中習用的一句滿洲話,意思是「起來」;寶親王又說:「這也是我輩分所當為之事。」
正這樣想著,寶親王開口了,「那面有磁鼓,」他手指著說:「你自己搬一個來坐。」
「我派你當傅爾丹的副手;你去不去呢?」
田書辦勃然起身,厲聲說道:「大帥憑仗皇上寵信,調任直隸;一切規章制度,都不甚了了;田芳特為替中堂指出來,中堂應該謝謝我,何以反連人家的父母都受辱?」
「當然。」田芳毫不遲疑地回答。
「我姓方,從京裏來;要見鄂中堂。」
「方先生太抬舉我了,既說一見如故,亦就不必客套,有話請說吧!」
「看起來你就有這一道護身符。」
「他也派人到京裏來辦過案;人生地不熟,沒有抓住人,誣賴我們把他要抓的人放走了。方老爺,你想有這個道理沒有?,」
「是的。」平郡王想了一下說:「這倒要一個善能察言觀色的人,隨機應變,應該能夠探出他的態度,無奈,要找這樣一個人不容易。」
「這個名字像是聽說過。不知道他的底細。」
傅爾丹引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成語,笑定壽膽怯。主將如此表示,部下有何話說;定壽出帳,將身上的袍子脫了下來,交給他攜入軍中的老僕,說他死定了,而且可能死無葬身之地;只有拿這件袍子去歸葬。
田芳與夥計都回頭來看,「方老爺,」那夥計說:「原來你跟田大爺也是熟人!那行了,兩位一塊兒坐吧!」
「方老——,」田芳改口說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就稱方先生;你實在過獎了。」
這時楊把總已行了禮,很恭敬地垂手肅立,口中還說著客氣話:「小的是粗人,請方老爺多包涵。」
意思是要嚴守秘密,方觀承當然明白,很鄭重地說:「中堂請放心。觀承可以替平郡王擔保,未見上諭以前,不會告訴任何人;連張中堂在內。」
「還不曾印出來!」寶親王接著又問:「手稿是你保存著?」
「那末,方老爺你倒想,他可以到別人的地方去辦案;我們為甚麼又不能?」
「你去不好。」方觀承說:「人家一看咱們這裏少了個人;又是像你這麼樣一個要緊人,問起來,我怎麼說?」
「觀承認識馮班的兒子——。」
「辦不通的——。」
達福能說不去嗎?任何差使皆可辭謝;唯獨此差不能辭。一辭便是貪生怕死,不但立罹重典,而且一生的名都毀掉了。
於是命蘇拉將方觀承請了來,當面交代;方觀承唯唯稱是。到晚來覆命,竟說是根本未與鄂容安談這件事;而且也不必談。
「令曾祖的『滇黔紀聞』我拜讀過,頗得其益。才豐命嗇,如之奈何!不過,古今盈虛是一樣的;府上四世奇冤,剝極必復,老弟好自為之!」
於是傅爾丹被派為靖邊大將軍,由北路出師;川陝總督岳鍾琪為寧遠大將軍,由西路出師。傅爾丹的副手是輔國公巴賽;另派順承郡王錫保掌握武將軍印信,負有「監軍」的任務。達福則被派為傅爾丹的參贊。
「多謝平郡王。」鄂爾泰說:「咱們院子裏坐吧,涼快些。」
「是!」方觀承守著言多必失之戒,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是這樣的;那天晚上——。」
聽這一說,方觀承就無可推辭了;他遇見過的奇人異士很多,但怕涉於怪誕,不能為人所信,所以只提一個有名有姓,可以查考的人。
方觀承不能再多說了;故意舉杯相敬,把話扯了開去,「我住在平郡王府;老兄一定要來看我。」他說:「我會關照門上;倘或我不在,請你留話,我會來看你。」
田芳不知道他這是意存諷刺的反話,還是出於善意,不由得抬頭仰望,卻無從窺知端倪。
「你照我的意思,請封五代。」
「留方二哥一天,實在也不是甚麼大事,有一封向平郡王致候的信,還有幾樣土儀,想請方二哥帶去。」
聽差答應著去了;隔不多久,便有回音:「中堂交代,知道這回事了;請方老爺晚上再來。」
「雍正七年正月裏,皇上在圓明園召集御前會議,商量討伐準噶爾酋長噶爾丹策零;第一個陳奏的是朱中堂—和_圖_書—。」
京官過境,只要夠得上見面或通信的資格,督撫照例必有饋贈,無須客氣;當下先作了個揖,道聲:「大帥厚賜不敢辭。謝謝。」然後將信與那個五十兩重的大元寶,都接到手中。
談些甚麼呢?平郡王簡直無法揣測;他只把方觀承找來,將信拿給他看,問他該如何辦?
「很多。我只跟王爺說一件,說他內功很深,一塊錫捏在他手裏,能鎔化為錫汁。」方觀承說:「『怪力亂神,子所不語。』不敢再胡說了。」
「你既說見聞甚廣,我問你兩個人,你一定知道。」寶親王神態悠閒地說:「甘鳳池你見過沒有?」
他與部下都是一時之選,個個皆通兵法;前鋒統領名叫定壽,當時發言,說據他們所獲得的諜報,策零按兵不動,靜以觀變,慎謀不測;不如陳兵邊境,作威脅的態勢,策零不降即遁,那時再進兵追擊,方是萬全之策。眼前豈可聽俘虜的片面之詞,輕入敵壘?
「喔!」田芳頗感意外似地:「方先生,真是古道熱腸,感激之至。」
不料出師那天,大雨傾盆,旌旗盡濕,狼狽不堪,有人便覺得不祥。果然,傅爾丹到了唐努烏梁海以南,阿爾泰山以東的科布多,屯兵到雍正九年六月裏,策零派人詐降,說準噶爾內部意見不和;策零與「羅剎」——俄羅斯的哥薩克騎兵,常有衝突,駝馬疲弱,大有可乘之機。傅爾丹信了他的話,下令出兵。
這話似乎也有理,方觀承一時無法判斷誰是誰非;及至聽陳把總談到李衛的親信韓景琦敲詐的情形,方始恍然大悟,彼此越境辦案,還不止於為了爭功;主要的是奪利,一方想追窩家起贓,一方卻是受了窩家的好處,必須包庇。如此而已!
其時張廷玉亦在御前,這時插了句嘴:「六月興師,載諸小雅;達公大概不知道吧?」這是藐視達福,說他沒有讀過詩經。達福更加不服,反唇相譏,說張廷玉是書生在紙上談兵。由此發生激辯,達福聲色俱厲;皇帝大為反感,說了一句話,竟使得達福無法再說下去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四年一千四百多天;一天八萬,一千四百多天,一萬萬銀子出頭了。
平郡王頗為詫異,也有些不悅,脫口問道:「這是怎麼說?」
單刀直入相問;加上他那彷彿咄咄逼人的眼神,方觀承大起警惕,實話不能說,不實的話也不能說,否則他密摺奏上,皇帝查問,他跟鄂爾泰之間,兩不接頭,麻煩就大了。
李衛看窗外人影幢幢,面子上下不來,不由得怒聲相問:「就算我錯了;你不服又怎樣?」
「周璕會畫龍,我怎麼沒有聽說過?」寶親王怏怏然地,頗有不足之意;且有些懷疑的神色。
「跟著李制臺一起來的,也不是千總,是守備了。李制臺的姨太太是他嫡親的妹子;不是甚麼結義的。枕頭上有人替他講話,膽子就大了!兩下不和,都是他在挑撥。我看——,」陳把總說:「這小子要闖大禍。」
方觀承頓覺血脈僨張,有種無可言喻的興奮;但玆事體大,他覺得應該極端慎重,因而不作任何表示,只是緊閉嘴、亂眨眼,全神貫注地傾聽。
撬開圓形碗桶的蓋子,裏面是大小共計一百零八件的整桌餐具;比起景德鎮的細磁,自不可同日而語,但在磁州已是特製的上品。方觀承拿起一隻海碗來看,朱紅釉上八個描金的圓壽字;想起禮單上還有「蟠桃兩箱」,恍然大悟,這是送平郡王的壽禮——他的生日是六月二十七;外官與王公不通慶弔,不便特為送禮致賀,有方觀承過境的機會,附寄土儀,而暗示不曾忘記平郡王的生日,用心是相當深刻的。
寶親王是在皇子讀書的上書房,約見方觀承。問了年歲籍貫,談到家世;寶親王顯然知道他的父親與祖父的名字。
「我叫方觀承——。」
這天李衛也是先審問了一個據說有「妖言惑眾」之嫌的走方郎中以後,方始將方觀承請了進去。「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方觀承又在機要之地,所以彼此品級雖差了一大截,李衛仍是穿了亮紗袍褂接見,而且一再請客人「升匟」;方觀承謙辭不得,在下首坐了。
「方老爺!」身後發聲,轉臉看時,是李衛的聽差;他說:「大帥請方老爺。」
「這是我想說而不敢說的話。」
「這,觀承就不知道了。軍國大計,鄂中堂怎麼會透露?」方觀承接著又說:「照我看,鄂中堂恐怕亦沒有成見;如此大事,自然要靠廟算。」
「王爺倒想,」方觀承把話又拉回到張廷玉身上:「張中堂當時是主戰的,如今何能言和?說一句『小人之心』的話,張中堂最希望的是,鄂中堂這趟回來,能說一句:戰局有希望,應該打下去。將來打勝了,他是首贊聖武之人,功賞必先;打敗了,也有鄂中堂替他分擔罪過。」
「王爺此言差矣,鄂毅庵自軍前回京,深思熟慮,必有卓見,咱們應該先聽聽他的意思才是。」
方觀承行路的經驗太豐富了,打定主意「放夜站」——夜行曉宿。一則時逢盛暑,「放夜站」比較涼快;再則亦是避人耳目,經過保定時,更加當心,因為有直隸總督李衛手下的眼線,密佈城廂內外。
「張中堂的居心是很明白的;鄂中堂的想法也是可想而知的。既已了了,何必再談?」方觀承答說:「這一陣子我天天看用兵準噶爾的檔案,前因後果,大致都很清楚了。」
這夜月明如水,方觀承與陳把總便在露天下喝酒。陳把總很健談,自道原在步軍統領轄下的「巡捕五營」當差——步軍統領如今是鄂爾泰的胞弟鄂爾奇;他是翰林,出身比鄂爾泰好,但能做到戶部尚書步軍統領,卻完全是皇帝愛屋及烏,推鄂爾泰之恩而來。
「好!等我穿上衣服。」
等方觀承起身,寶親王已走到窗前,他的身軀高大,兩條腿更長,坐在匟上,既不能倚著匟ㄦ,又不能伸直雙腿;窗前有張紅木大椅子,他坐下來,身子斜靠椅背,雙手搭扶靠手,右足蜷曲,左足伸直,顯得很舒服似地。但對方觀承來說,似乎顯得倨傲輕慢。
還是在花廳中見的面,李衛神色平靜,只不住上下打量,看得田芳倒有些侷促不安,正感到低頭不甘;不低頭怕不能免禍,不知何以自處時,只聽李衛說了兩個字:「可惜!」
「知道。」
「朱中堂」是指文華殿大學士朱軾,他認為時機未至,以暫緩為宜。但張廷玉主戰,而且舉薦開國勳臣直義公費英東的曾孫,襲爵的傅爾丹為統帥。皇帝原來就有耀武揚威之意,聽得張廷玉力贊,就此定議,反對的人亦就不便發言了。
方觀承在遠處下了轎,自己持著拜匣到門上問訊;來接待的是一名典史,看方觀承戴著金頂子,是與知縣品級相同的七品官,便打了一躬,開口問道:「大老爺尊姓?」
那知事後有個人大不以為然,犯顏直諫;此人名叫達福,是康熙初年四顧命大臣之一,鰲拜的孫子。鰲拜因為專擅跋扈,為聖祖所誅;晚年追念鰲拜的戰功,賞封一等「阿思哈尼哈番」——等於一等男爵;由達福承襲。雍正五年,皇帝因為鰲拜在入關時建功特多,恢復他原來的爵位,達福亦就由一等男變為一等公。
倔強不屈,謂之「牛脾氣」。小小的一個胥吏,居然敢跟起居八座的總督發「牛脾氣」,這可是一件新聞!不能不看個仔細。
「請,請!」方觀承伸一伸手,肅客入座。
一路思量了來,只有平郡王是最適當的人選;他請平郡王派個心腹來,意思是要轉達一個口信,問平郡王願意不願意出任艱鉅?而此刻,他的想法改變了;實在也不是改變,只是進一步打定了主意。
平郡王將他的話從頭又想了一遍,不免還有些疑問,「鄂毅庵呢?」他說:「這趟回來,一定會勸皇上收束?」
想來想去找不到適當的人,方觀承靈機一動,另闢蹊徑;將原信撕毀,另作一函。然後打個盹,等精神略為恢復,便即換了官服,去踐李衛之約。
「是!」方觀承答說:「馮定遠有兩個兒子,觀承認識的是老二馮行貞,好射箭,連發兩矢,能以後矢追前矢;他有樣獨創的暗器,拿雞子敲一個洞,挖去黃白灌上石灰。獨行遇盜,到危急時,用這項暗器取對方的眼睛,百發百中;山東響馬一聽是馮二爺來了,無不退避三舍。或者說是馮二爺的朋友,只要信而有徵,亦可倖免。」
「衡翁,」張廷玉字衡臣;以王公的身份,本來可以直呼滿漢大臣的名號,但平郡王一向謙和,所以用此客氣的稱呼,他開門見山地說:「鄂毅庵一到家就面聖,倘或主張與咱們不同,以後的事情就難辦了。https://m.hetubook•com.com我想,咱們得先跟他通個信,把咱們的意思告訴他。」
想不到的是,李衛居然面色如常,彷彿根本不曾有過那回事似地;方觀承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但仍有警惕,需要小心應付。
誰知田芳因為李衛恃寵而驕,大改常度,早就看他不入眼;此時勾起牢騷,胸膈難平,復又大聲說道:「大帥為人子孫,封三代還不夠;田芳亦是為人子孫,一代封不到,還承大帥賞個『狗娘養的。』田芳不服;很不服!」
鄂爾泰便細談何以平郡王是唯一堪任此艱鉅的人選;然後又說:「我一到京,宮門請安,皇上就會召見;一定要問到如何收束,我想舉薦平郡王代順承郡王去主持全局。這件事我不便先跟平郡王商量;恩出自上,用人的權柄非臣下可得而操。這一層,務必請老弟代為委婉解釋。我想,平郡王有老弟在大營替他掌書記,必能建此殊勛。」
「是。」
看夥計已自走近,方觀承便住口不語,呼酒添菜,他滿斟一杯,舉以相敬,「田兄,」他說:「當時很想結識老兄,苦無機會;不想今天在這裏相遇,實在是一大快事!來,來,乾一杯!」
他推託得很巧妙,寶親王卻暗許他誠實。原來雍正七年冬天,浙江總督李衛奉旨兼管江南七府五州緝捕,因為江寧迭次發生盜案,便派一名叫韓景琦的千總,到江寧偵查,掀起一件妖言惑眾、謀為不軌的大案,牽連到兩江總督范時緯;江寧臬司馬世烆。其中「主犯」兩人,一個叫張雲如;一個叫甘鳳池,李衛的密摺中,便曾提到甘鳳池「握錫鎔汁」的能耐。寶親王前年受命整理「硃批諭旨」,曾經細參此案,疑問甚多,所以此刻提出來相問;所得到的答覆,與李衛所奏相符,自然覺得方觀承不欺了。
方觀承自然知道;談此人更要小心,他便故意微皺著眉,想了好一會方始回答。
「怎麼沒有——?」
「不過,」他說:「王爺下這『探』之一字,倒是意味深長。不能探出他的口氣;可以探出他的態度。」
「觀承只知道有個姓路的山西人,亦會畫畫;最喜歡畫鷹,每畫必題四個字:叫做『英雄得路』。」
「聽你的話,就知道你必是痛快人;那就痛快說吧,我想替田兄謀一處館地。」
「長途漫漫,苦樂如何?」
剛剛端杯在手,來了一個客人,四處張望,是在挑選座位的模樣;方觀承覺得此人好生面熟,但急切間想不起來,是在何處見過?
方觀承回屋子換了便衣;陳把總已將那人領了進來,先遞上名帖,然後請了安在一旁站著等。
一聽這話,郡王不免自慚,居官極淺近的道理,竟會想不到,是太說不過去了。
好不容易過了蘆溝橋,到得崇文門外,天色未晚;方觀承本可進城,但以崇文門的稅卡,最不講理,若無王府侍衛持著名帖來交涉,必受勒索,因而決定在城外住一夜再說。
「鄂中堂剛到不久。不知道見不見客?等我來問一問。」
「對!就是他。」
陳把總的聲音很大,方觀承趕緊攔阻,「輕點,輕點!」他向後面看了一下,幸喜在納涼的人都不曾注意;當下埋怨似地說:「你莫非不知道李制臺的密探很多。」
「住在招賢客棧。」
鄂爾泰靜靜聽完,開口說道:「我有封信請你帶回去,面致平郡王。」接著又問:「你住在那裏?」
寶親王看他不作聲,只好另擇話題,「那八大俠還有些甚麼人?」他問。
「話雖如此,我心裏到底不安。」鄂爾泰心裏在想,特召方觀承來問公事,本來算不了甚麼,但如有人問一句:是甚麼耍緊公事,等不到回京,要遠召軍機章京趕來當面交代?這話就很難回答了。
「是。」那人答說:「大帥讓我請問方老爺,在保定是不是有一兩天耽擱?倘或明天一早就走,大帥說,是不是能勞方老爺的駕,請到衙門裏見一見面;轎子就在門口。」
李衛的簽押房很大,是一座大花廳。因為他這個封疆大吏,有兩點與眾不同,一是尋常督撫,官廳接見僚屬;花廳延接賓客;簽押房只看公事,各不相涉,而李衛喜歡事必躬親,抓來江洋大盜或者形跡可疑,而涉嫌案情又比較重大的人,每每在交首府首縣之前,先親自審問一番,那就得有個問案的地方。
寶親王點點頭問道:「聽說你南北來回好幾趟,多半是步行?」
「是!他一定主和,而非主戰。」
「謂是奇人異士,一定深藏不露,不然就是器小易盈的浮囂之士——。」
陳把總怎麼不知道?他吐一吐舌頭,壓低了聲音:「早就不和了。」
其時夕陽啣山,暑氣未消,方觀承懶得多走,找了家熟識的南酒店坐下來,要了一壺花雕、一碟兔脯、一個「冰碗」——新鮮的蓮子、粉藕、杏仁、核桃,加上幾塊冰,是夏天佐酒的妙物。
等他把話說完,鄂爾泰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所顧慮的就是李衛。他沉吟了一下問道:「你自己有甚麼主意?」
「為甚麼?」
於是他說:「這周璕聽說過。據說大江南北有八大俠,為首的是個和尚;周璕跟甘鳳池亦都在其中。周璕善於畫龍,是本朝第一高手;他的畫我見過,是水墨龍,烟雲滿紙,夭矯不群,真的是見首不見尾的一條神龍。相傳家有周璕的墨龍,祝融不致為災。至於傳說他精於技擊,觀承就不大清楚了。」
「恭敬不如從命。觀承只好放肆了。」他大大方方地在下首坐了下來,靜等鄠爾泰發話。
門上已知有此之約,問都不問,就將他領入花廳;只見七、八個差役神情緊張,一見方觀承,立即拋過來一個警戒的眼色。門上也是一楞,拉了方觀承一把,兩人先站住了腳。
「喔,是怎麼樣的奇怪傳說?」
方觀承開發了賞封;也帶回一句話去,明天上午一定到。然後取出來二兩銀子,向陳把總說道:「明天不必趕路;又難得有總督衙門送的菜,我跟弟兄們一起吃頓犒勞,請你叫人去買幾瓶好酒來。」
「還不是田書辦又跟制臺發牛脾氣。」
「可惜你這樣的膽識,屈而為吏。你應該做官!」
「有個門生叫陶元淳;學馮行貞的槍法很精。」方觀承又說:「觀承也只是聽說,沒有見過此人。」
「那裏都一樣。說實在的,我倒是想做點事;並不想做官。」
這夜,方觀承便留在鄂爾泰行館,閒談到深夜,方始歸寢。第二天一早起身,聽說鄂爾泰寫了一夜的信,到天亮方睡;忖度非近午不能起身,只好耐心等待。約莫午牌時分,鄂爾泰將方觀承請了去,面交一封致平郡王的信;另外送了一百兩銀子的程儀;派一名姓陳的把總,帶四個兵送他回京。
陳把總躊躇了一會,陪笑說道:「你老犒賞弟兄,不能不識抬舉;不過,粗人上不了臺盤,你老要跟他們一起吃,反害得他們混身不自在,飯都吃不下。這是何苦!我看算了吧!」
於是,等他談得告一段落,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時,方觀承低聲說道:「聽說你們三爺跟李制臺不和,有這麼回事沒有?」
「怎麼叫信而有徵?是不是以他的那樣暗器為信物。」
一方面是感恩圖報;一方面是想雪祖父之恥,所以達福明知忠言逆耳,卻仍舊要說,他說:準噶爾酋長噶爾丹策零,雖然新立,但他的父親策妄阿喇布坦的一班「老臣」還在;而且策零頗為狡黠,不是好相與的人。朝廷勞師遠征,幾千里外運糧草到大漠以北、阿爾泰山下的準噶爾盆地,去攻強敵,不知勝算何在?
「好!我相信你也會心口如一。」李衛從茶几上拿起一個信封說:「我借你一千二百銀子,你去捐個縣丞。這裏有我的一張條子,你進京以後,到大柵欄源和當找周朝奉,他會兌銀子給你。」
這就不免有買放的嫌疑了,方觀承忍不住問:「你們呢?你們到他轄境去辦案,也是先知會他。」
張廷玉點點頭,不作聲,但看得出來他是認真在考慮此事。平郡王心裏也在想;想到的是,鄂爾泰的長子,新科進士點了庶吉士,而又奉旨在軍機章京上行走,與方觀承共事的鄂容安。
接著,方觀承便將鄂爾泰所談,無關緊要,或者事成過去,說亦不妨的前方見聞,轉述與李衛,作為敷衍。
方觀承心想,寶親王的書還沒有讀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他留意到李白的塞下曲:「將軍分虎竹,戰士臥龍沙」,就會明白,凡是塞外都可以稱做龍沙。
方觀承看廳內廳外,無不失色;李衛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裏著實替田芳耽心,情不自禁地轉臉目送田芳的背影,覺得所見所聞,有些不可思議。
「王爺預備派誰去?」
「有兩個主意,一個是我今天晚上就動身回京,等李制軍接到報告,我已經過www.hetubook.com.com
保定了;再一個是索性表明了辦,觀承既是內閣中書,又在軍機處行走,兩處都是中堂的屬下,只作為有公事來跟中堂回稟,那就不管李制軍說甚麼也不生關係了。」
「這倒也是一法。不過,不必王爺找他;託方問亭去探他的口氣,豈不更易得真相。」
「請轉陳平郡王,這件事除郡王跟你我以外,沒有第四個人知道。」
寶親王點點頭,很嚴肅地說:「以後請你多留意,四方多故。有這些好身手的人,應該出來為國立功、為民除害。如果你發現了,請你告訴我。」
「中堂謬獎了。」方觀承恭恭敬敬地問道:「中堂還有甚麼話,要觀承帶給平郡王?」
「田大爺!」有個夥計趕來招呼:「多時不見,那一天回京的?」
「沒有這個規矩。」田書辦答說:「會典上寫得明明白白,只封三代;請封五代,一定不准;何苦自討沒趣。」
方觀承覺得他這話問得不俗;略想一想答道:「苦樂皆由心造。櫛風沐雨,縮衣節食,雖說很苦;但一路的見聞甚廣,或者遇見奇人;或者逢到異景;或者發現怪事,亦足以抵消跋涉之苦。」
李衛楞住了。這田芳是以前在戶部頂撞了另一名大有來頭的司官,以致被革;李衛看他律例透熟,人又可靠,所以外放雲南當鹽驛道時,將他帶了出來,追隨至今。平時發發「牛脾氣」,李衛只不理他,過一會自然無事;不道這天居然敢於如此頂撞,大出意外,以致一時不知所措。
因而他想了一下答說:「觀承先父因為關外是本朝龍興之地;戍地又是黑龍江,地多風沙,所以借用了『龍沙』二字。」
方觀承卻無心聽他;他聽陳把總管鄂爾奇叫「三爺」,又特為派給鄂爾泰差遣,可想而知是他家的廝養卒。因此,想起京中傳說,李衛與鄂爾泰不和,不知其故何在?如今倒不妨問一問陳把總。
「你父親對西域的地理很熟悉?」
「這一點請中堂不必顧慮。觀承是慣了的。」
苗子是在大兵監臨之下,一時屈服;方觀承便將最近一陣,雲南督撫的奏報,約略說了些。
這時聽差來擺桌子;開點心,一共八樣,甜鹹各半,冷熱皆有,而且製作相當講究,可見是早備下的,不是有客來了,臨時張羅之物。方觀承心想,李衛有清廉樸實之名;清廉或許是真的,總督的「養廉銀」甚豐,不必貪污才能享用這樣的點心;但每天常備這樣的點心,怎能說是樸實?
「好!」方觀承答應著,心裏不免有些嘀咕,來得不巧,遇見這麼一件尷尬之事,見了面彼此難以為情;其實應該早就溜走的。
那典史去了不久,找來一名穿藍布大褂而戴著紅纓帽的中年漢子,開出口來是京片子;方觀承便知是鄂爾泰的貼身跟班,當下便將拜匣遞了過去說道:「我姓方。這拜匣裏有我的手版,還有一封信,關係重要,請你面呈中堂;我在這裏聽回音。」
院子很大,青石舖成的地面上灑過清水,暑氣全收;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樹下,設下竹几涼床,另外擺一張方桌,桌上擺滿了瓜果茶湯。鄂爾泰似乎跟方觀承格外投緣,喚聽差取來一件熟羅長衫,堅持著要客人換下官服,舒舒服服地納涼聊天。
「啊!」田芳搶著說道:「原來是方老爺!大概那天看見我頂撞李制臺這一件荒唐行徑了。」
方觀承便先回客棧休息,到得天黑再去;等到二更時分,知府知縣相繼辭去,才見著了鄂爾泰。
轎子都已經派來了,不容方觀承再作任何考慮地,「我明天一早就走。大帥要見我,我也該給他去請安;你請在外面等一等。」他說:「馬上就走。」
「原來李制臺也有教人佩服的地方。真不容易!」方觀承又問:「有沒有可以為老兄效勞之處?吏部我倒有一兩個熟人。」
「是。」
「請坐,請坐。」鄂爾泰擺擺手說:「老弟平時常看那些書?」
於是他搖搖手,躲向隱僻的角落,向裏望去,所見的是高坐堂皇的李衛,跟田書辦,大起交涉。
帳中還在爭執,都以為未可輕進。傅爾丹理上辯不過,只好拿武臣不怕死的話來激將。看看無可挽回,好些武官都交代了後事。
而且,「人馬未動,糧草先行」,就算立刻開始準備,至快也要到夏天才能出兵;暑天行軍,用兵大忌,更未見其可。
「前一陣有點兒感冒,最近好了。平郡王也很惦念中堂,溽暑長行,為國宣勞,特為囑觀承致意,請中堂保重。」
孔子「微服過宋」是因為宋國的賊臣桓魋要殺他,悄然走避。李衛大概也發覺他自己的這個玩笑,開得不但過分,而且荒唐,因而話一說完,立即哈哈大笑,當作一種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表示。
李衛點點頭,向左右做了個手勢;隨即便有人端來一個朱漆托盤,上而托一封信;一個用紅紙包著的「官寶」,上寫「程儀」二字。
「照這樣說,果然不必跟鄂容安去談這件事了。」平郡王停了一下又說:「軍需支出,一天要八萬銀子;雍正七年至今,整整四年你算算已花了多少?」
李衛倒也很漂亮,當即命人取了個蓋了大印的「馬封」來,親筆批了個「飛遞。探呈鄂中堂。」交代聽差,送給督標中軍,立刻派人專送。
「那麼,何以有『龍沙記略』這部書。」寶親王問:「『龍沙記略』是你父親做的嗎?」
平郡王雖然年輕,但已有老成謀國之風,經常找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彭維新來問,聽到軍費支出浩繁的數目,不自覺地憂形於色。因此,當鄂爾泰抵京日近一日,不過還有兩天的途程時,他終於忍不住將他的憂慮,率直地訴之於張廷玉。
鄂爾泰一面聽,一面不斷點頭,「這兩個主意都可以行,不過,」他說:「今晚就走,似乎太辛苦了。」
鄂爾泰肅然起敬地說:「愛讀『二顧』之書,足見老弟留心經濟實用之學。我倒有幾點要請教——。」
「還有一個人,你想來也聽說過。此人叫周崑來,你知道不知道他的底細?」
「我已經交代驛站,另外給方二哥撥兩匹馬;兩個伕子,不知道夠不夠?」
看他說得如此有決斷,平郡王便又要問緣故了。方觀承的看法是,且不論戰局是否能打得下去,僅以鄂、張個人來說,互不相下,就必然處於兩極端上,一個主戰,一個自是主和,倘或鄂爾泰亦主戰,功則不顯,因為有張廷玉言之在先;過則必重,因為時非昔比,若無必勝的把握,何可主戰!而必勝的把握,不知在何處?
在客棧中安頓略定,方觀承匆匆寫了一封信,給平郡王府的長史,說明經過,請他派人來接應照料。然後,換了衣服,打算到違別匝月的大柵欄去逛一逛;找個小館子舒舒服服喝頓酒,犒勞自己這幾天的風塵奔波之勞。
「是的。我通前徹後想過,眼前只有一個人能收拾這個局面:平郡王。」
「王爺一猜就著。」方觀承笑道:「正是這樣東西。」
敗報到京,皇帝掉了眼淚,自悔不聽達福的話,所以撫卹特厚。傅爾丹由於張廷玉極力為他辯解,處分不大;只是跟順承郡王錫保互換職司,錫保接了靖邊大將軍的印信;傅爾丹以振武將軍襄辦軍務。
「去年中堂出京,跟三爺要幾個人使喚;三爺把我也派在裏頭,這一趟苦是吃了;見識可也長了。」陳把總接下來便眉飛色舞地,大談此行所經歷的種種奇遇。
方觀承體會得到他的心情;他曾聽平郡王說過,寶親王自負多才多藝,風雅過人,無事常到設在「西六宮」啟祥宮南面的如意館,看曾從王原祁學畫、為聖祖譽為「畫狀元」的唐岱作畫彈琴;自然也常談藝事,當代丹青名家,無一不知,而居然未聽說過周璕會畫龍,且是第一手,未免孤陋寡聞了。
平郡王立即省悟,張廷玉與鄂爾泰暗中較勁,都想在皇帝面前佔上風;因此,都想先知彼,而己則不為彼所知,張廷玉的話,聽起來很冠冕;也像是很尊重鄂爾泰,其實不過深藏不露而已。
「討伐準噶爾,現在看來,確是一大失策。這個仗不能再打了!四年以來,軍需浩繁,勞民傷財不說;只怕錢打完了,人也要打完。」鄂爾泰不勝感慨地說:「我算了一下,陣亡跟被俘的三品以上大員,不下二十五人之多;大都是一時之選的將材。唉!『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不成;又何況不成者不止一將!」
「可敬之至!」方觀承很興奮地說:「咱們或許有共事的機會。」
方觀承心想,直隸與河南交界的磁州,名為出磁,不過是些綠釉缸盆之類的「粗活」,何能作為致送王府的禮物?這樣想著,一時動了好奇心,便向陳把總說道:「你把碗桶打開,我看看磁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