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牛家父子倆七手八腳地舖排桌椅;劉大嬸來擺好了碗筷,請曹雪芹上坐。他突然省悟,這盒子菜還不定是誰給錢?吃不得!
「你看看我給平郡王批的流年。」皇帝將厚厚的一本白摺子遞了過來;鄂爾泰彎著腰急趨兩步,雙手接了過來。
桂枝還想反駁,但怕曹雪芹聽見,不好意思;只說:「保住怎麼還不回學裏去?」
「我很高興。」曹荃坐了下來:「我的詩不及你爺爺;畫,可就當仁不讓了。想不到你無師自通,亦能成個氣候;我的一點心得,看來不至於帶到棺材裏去了。」
「探甚麼口氣?咱們還能高攀織造曹家。」桂枝仗著在黑頭裏,她母親看不見她的臉,所以說話比較放得開。
兩張山水;一張瓜果的寫生,曹荃看了都沒有甚麼表情,而且皤然白首還在微微擺動,彷彿不以為然似地。
「活該!」
保住姓劉,隸屬正黃旗包衣:他的父親是上駟院的副牧長,四年前到大凌河馬場去選馬時,不慎墮河而亡;遺下一兒一女。保住的母親,人稱「劉大嬸」,姓崔,是朝鮮人——正黃旗包衣中有個朝鮮佐領,是當年太宗征朝鮮時,俘獲的降人所編組;但時隔多年,除了飲食習慣略有差異之外,與其他包衣毫無分別。
鄂爾泰恍然大悟。他曾聽人說過,平郡王的八字,逢丙年必利,他襲爵的那年——雍正四年,就是丙午。大後年——雍正十四年又來一個作為「正官」的丙,當然又要加官晉爵了。皇帝必是已經打算好了,到那年平郡王凱旋,論功行賞,進位親王,不就應著那個丙字了。
一聽這話,劉大嬸亦不安了,一面責備保住,一面為曹雪芹解說:「桂枝平時氣量很大,總讓著保住;可有一件,不能把她惹毛了!」接著轉臉跟保住𠴂𠴂嘴:「還不快去跟你姊姊陪個不是!」
曹雪芹沒有想到是這麼一件事。為人謀差求官的事,他從沒有幹過;根本就不知道怎麼跟他舅舅開口?正在沉吟之際,桂枝又開口了。
到得劉家,讓曹雪芹感到意外的是,已先有兩個客人在,一個四十來歲;一個二十出頭,都穿的綢子長衫,卻都是一臉濁氣;看見了曹雪芹,雙雙起立,滿臉堆下笑來,不約而同地喊一聲:「曹二爺!」
保住便從她手裏接過一個黑漆托盤,上面一塊井水中浸過的手巾;一盞冰鎮的酸梅湯。這一來平矜去躁;曹雪芹覺得一來就走,未免說不過去;正在躊躇之際,門外有人吆喝:「送菜來了!」
「老實告訴你吧!剛才我的話是我姊姊教我的。」
出征向來命下即行,七月初九宣詔之時,還有一番隆重的儀禮;禮成在御前上馬出京。算起來只有十三天的工夫,部署一切;其中還要扣除四天——平郡王府早就定了七月初四、初五祭神,先期兩天就得預備;前後一共有四天不能出門。
接著,便聽得姊弟倆小聲交談,似乎仍有爭執;過了一會是保住一個人走了出來,臉上沒有甚麼表情。
曹荃大吃一驚:「這是為甚麼?」他問:「西邊出了甚麼事?」
這一來,保住也知道能把曹雪芹留住了,便暗中一把拉住他;等牛春山父子走了,方始笑道:「請坐下來,舒舒服服吃吧!」
曹雪芹的「二爺爺」,是他祖父曹寅的胞弟曹荃。也就是曹頫的生父。曹荃字子猷,號筠石;鬚眉皆白,今年七十四歲了。
「好吃。不過——。」
這一來,桂枝不是生氣,是著急了;覺得她母親的話越來越露骨,卻又不便公然辯駁,唯有亂以他語,趕緊結束了這個局面。
「也難怪。」劉大嬸接口說道:「府上的闊,誰不知道?聽說老太太燒一回香,寫緣簿起碼是一百兩銀子;那就夠我們一家兩三年的澆裹了。」
「問亭,」鄂爾泰將方觀承找了來,平靜地說道:「事情定局了。」
王公府第都經常有星相之士出入,平郡王的流年如何,太福晉已聽過不止一遍了。但出於睿鑑硃批,自然格外重視;也格外覺得安慰。
因此,額大太太雖較往日來得親熱,她卻一如平時,只盡她做主人的禮數,談的亦只是祭神的事。這一來額大太太便躊躇了,這頭親事,一面是夫家姪子;一面是娘家姪子,按理說親上加親,她是現成的「大冰太太」,而竟一直不聞不問,這時又如何開得了口?
劉大嬸微微一驚,原來自己的心事擺在臉上了!便定定神答說:「我是想起一件他們曹家的笑話。你再續一回水去,聽聽他跟保住說些甚麼?」
太福晉沒有理他,只關照平郡王:「你把這件事記在心裏。」接著又問方觀承:「方先生,白雲觀的林道士,說郡王明年走驛馬運;又說甚麼『馬頭帶劍、出鎮邊疆』;又有的說不是,不過明年是一步極好的運,卻不假。方先生,你看呢?」
「沒有甚麼別論!」桂枝打斷他的話說:「我們又不是等米下鍋;何苦拿你隨身的東西,三文不值兩文地去變錢。你替我們著想,我們也該替你著想:第一、是帶了多少年的東西,總有割捨不下的情分;第二、老太太問起來,只怕你得費一番唇舌。」
「娘,你該把話跟芹二哥說清楚。」
這樣想看,不由得脫口應道:「我不能當那種差使!」
談到去主持收束的人,鄂爾泰建議由平郡王福彭去接替順承郡王錫保;張廷玉亦認為福彭英敏持重,兼而有之,必能不辱使命。但皇帝總覺得福彭太年輕了;一直躊躇不決。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看得劉大嬸發楞,「怎麼回事?」她問。
桂枝卻覺得她母親問得奇怪;見她不作聲,越發疑惑,便追問著說:「娘,你說啊?是問他的甚麼?」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毛病還是在用墨太多、太濃。」
「那就是八月裏生的?」
「大方也得看地方。」桂枝接著又說:「話說回來,老太太一問你,你照實說了;老太太口頭上沒有責備你,心裏可就在想了,那家姓劉的是怎麼回事;大概窮瘋了,不問甚麼東西,全要!」
這一來,曹雪芹死心塌地不走了。剛站起身,只見桂枝翩然出現,剛洗過臉,唇上染了胭脂;頭髮上還抹了桂花油,又亮又黑,格外顯眼。
「為甚麼呢?」
「是!皇上的子平,析論入微;臣得好好用心細讀詳參,才能略窺高明一二。」
方觀承在正定就跟鄂爾泰說過,有機會願到軍前效力;平郡王出鎮邊疆,事實上也少不了他這麼一個親信。但鄂爾泰卻另有想法,很希望能將他留下來,這得費一番說服的工夫,而且此刻便須開口;否則先跟平郡王有了約,面奏請調,事情就難挽回了。
「這可不能要!」劉大嬸在這些地方倒能掌握分寸:「這一傳出去,沸沸揚揚,不知道有多少難聽的話。」
劉大嬸不知道女兒是裝糊塗,還是真的不明白?看了她一眼,心裏在想,暫且不提吧;看看再說。
說著,曹荃走向書桌,坐了下來,拈毫舖紙;曹雪芹便即打開紫檀的硯盒蓋,注一小杓清水在硯臺上;曹荃就著餘瀋濡染化淡,隨意揮灑了幾筆,頓時烟雲滿紙,細細看去,彷彿隱藏著無數山峰樹木。
「實在也是大徒弟。」曹荃答說:「以前你齡表叔想跟我學畫,我倒也願意收他,都說停當了;那知他中了舉人,第二年聯捷,點了翰林,忙著做官,就沒有再提學畫的事。」
「吃吧!涼了不好吃。」桂枝挾了兩個餃子給曹雪芹;落落大方地,就像姊姊照料弟弟那麼自然。
「你歸你說,人家歸人家看;兩面差著一大截呢!」
於是,額大太太的態度也不同了,這天來得極早,極其慇勤。太福晉心中雪亮,明擺著額大太太娘家將有求於福彭;這是公事,不宜過問,更不宜談福靖的婚姻,免得牽涉到公事。
六月廿六平郡王福彭生日那天,皇帝召見,當面下達了「定邊大將軍」的任命。正式宣詔,定在七月初九。這個日子是皇帝親自選定的,不但是宜於命將出師的黃道吉日,而且hetubook.com•com那天的干支是戊子,與福彭生年的干支相同;子年遇子,命理上謂之「將星」。這也是皇帝特意選定七月初九宣詔的原因之一。
「那倒不會。我母親最大方的。」
「你來!」他說:「我有話跟你說。」
這不難回答,方觀承脫口答道:「凡是福命,好運都走在前頭,所謂『迎運即發』。小王爺過了生日,就會走明年的運了。皇上都是仔細算過的。」
「那又為甚麼不進宮呢?」
「是的。挑了幾張來給爺爺看。」曹雪芹微顯得意地說:「咸安宮有個侍衛,跟我要了幾張;居然還賣了幾兩銀子。」
這是讚他「筠石」畫得夠功夫了。曹雪芹心裏癢癢地,又覺得如中酒般,腳下飄飄然有些站不穩,除了咧嘴而笑以外,說不出一句話。
「你回來了!」曹荃慈愛地拉住他的手:「那是甚麼?畫稿?」
「我,」曹雪芹在這一層上沒有細想過,這時只有一個願望:「我還是想唸書。」
曹家的家規嚴,聽曹荃是教訓的語氣,曹雪芹立即恭恭敬敬地答一聲:「是!」心裏卻在想,想做官難;不想做官還不容易?
只要於平郡王有益,方觀承覺得在那裏都一樣;不過,他還不明白鄂爾泰的用意,因而問道:「中堂是怎麼一個意思,請明示。」
母女倆相視目語,都是這句話:原來是這麼一個辦法!接下來便是相互用眼色徵詢了:該怎麼辦?意見也是一樣的。
「娘,」桂枝疑雲大起:「你在笑甚麼?」
原來是如此解釋,曹雪芹笑道:「你倒會繞著彎子說話,其實,這又另當別論——。」
秋在五行中屬金;皇帝挑在立秋以後宣詔,在時令上跟平郡王的八字是配合的。鄂爾泰理會得這層用意,以後行事,真得先看看八字,算算流年,可以少碰許多釘子。
「不必問他。」福靖在一旁接口:「等皇上召見大哥的時候,自己就會說。」
「我還能哄你!你要不信,我先把表給你。」
但從傳出平郡王福彭將任北路統帥的信息,情勢陡變;瑪禮善很希望福靖能成為他的女婿。原來前年馬爾賽受命為撫遠大將軍時,曾帶了好些人去,有些是本旗屬下,理當隨行;有些是多年舊部,休戚相關;還有些是想從軍功上巴結上進,自願效勞。那知馬爾賽到得前方,不及一年,竟以失律喪師,被斬於軍前;部屬成了敗軍之將,亦如失恃的孤兒,在北路一帶飽受歧視。瑪禮善既然承襲了馬爾賽留下來的「忠達公」爵位,當然不能不管這件事;如今幸喜有福彭這條路子可走,倘能聯姻而成至親,不必重託,平郡王就會推念戚誼,處處照應那班人。
「問亭,」鄂爾泰緊接著又說:「你跟張中堂是小同鄉。我想有你在這裏,我跟張中堂的意見,比較容易調和,這是一;張中堂已經准假,十月裏回桐城,大概半年才能回來,我的肩仔又加重了,格外要有得力的幫手,真正少不得你,這是二。至於平郡王那方面,有你在軍機處,他也方便得多。你想呢?」
「娘!」桂枝在裏面喊:「不有吳四爺送的楊梅燒嗎?鬧肚子喝那種酒最好。」
「你今年十九,不能再等了。」劉大嬸說:「你如果覺得芹二哥不錯,我想法子去探探口氣。」
四房跟六房平時不和,因為訥爾圖如果不是因罪革爵,如今的平郡王應該是訥清額。雖然當年訥爾福襲爵,出於聖祖親裁,並非本人圖謀;但訥爾圖父子總覺得六房揀了便宜,不免常懷怨望,因此,訥清額與訥爾蘇兩家嫡堂兄弟,平時不常往來;否則,福靖的婚事,早就成功了。
桂枝不作聲,一直往她自己屋子裏走;劉大嬸緊跟了進來,再一次相問時,她氣鼓鼓地說:「把我一個人丟在外面,算是怎麼回事?」
如今想不到是「二爺爺」自願傳授獨得之秘;這也就證明了他的畫已經入門,進而可窺堂奧了。曹雪芹這一喜非同小可;當即趴在地上,給他叔祖磕了一個頭,站起來笑嘻嘻地說道:「二爺爺,你收我這個小徒弟了?」
原來幾十兩銀子在小戶人家還真管用;曹雪芹心中一動,凝神細想一會答說:「劉大嬸,我可跟你說老實話,牛家的事,我不一定能辦成。不過我另外有辦法;回頭我跟保住談。」
「一個人命好,也要運好。年輕有為的時候,就得要走一步食傷運,有所發揮,才有成就。」皇帝又說:「年紀大了,精力衰頹,那時走食傷運,不免力不從心;就能有所收穫,亦是勞碌命。」
這一說,曹雪芹大感不安;「桂枝,你要這麼想,我可不敢勉強了。」他接著又說:「也罷,我再想別的辦法。」
「誠如聖諭,平郡王明年上賴皇上的鴻福,必收大功。」
「這叫甚麼道理?」保住有受騙的感覺;同時亦有了領悟:「大概是桂枝拌的餡兒,你就覺得好吃。」
這也是含蓄的話。鄂爾泰是在暗示,平郡王在前方,對朝廷不免隔膜;有些事既不能公然形之於上諭,亦不便私下通函,有方觀承在,鄂爾泰便可透過他跟平郡王取得聯絡。這無異替平郡王在機要之地安下耳目,是很要緊的一件事。
這一次是閤族大祭,凡是克勤郡王岳託的子孫,都要來行禮;事先還有職司,外面是主祭的平郡王福彭率領族人,預備祭器;裏面是平郡王福晉費莫氏,會同閤族婦女磨米製糕,名為「打灑糕」,是很費工夫的一件事;得分兩天來做。
於是他又忍不住問:「談論你姊姊的,一定很多;是些甚麼人呢?」
「這話也是。」劉大嬸略停一停又說:「芹二哥,這件事說成了,老牛答應送兩百銀子——。」
桂枝把臉都氣白了,苦於有客人在,不便發作;只狠狠瞪了保住一眼,冷笑一聲:「哼!」接著使勁扭過身子去,辮梢飛揚,一閃而沒。
「談些甚麼呢?」
「孩子話!」曹荃打斷他的話說:「做不做官,當不當差,也由不得你自己。」
於是太福晉轉臉對平郡王說:「趕明兒個,你倒問問鄂中堂看。」
「郡王的流年,皇上提到驛馬沒有?」
「照你說,你姊姊如果自己願意選上,就能選上;是嗎?」
「別下轉語!」曹雪芹趕緊攔住:「好吃就是道理。」
她心裏自然有些氣憤,有種被戲弄了的感覺;因此,到得恢復平靜後,悄然起身,到後面見了她母親,故意繃著臉,作出生氣的樣子。
「這也未免過慮了!他家是『鐵帽子王』,爵是削不掉的。」曹荃又說:「凡事兩面看;如果打了勝仗,班師回朝,那一來,大家都好了。」
「對了!慢慢兒想。」桂枝伸開手,托著那塊玉送到曹雪芹面前:「你仍舊繫上吧!」
「你有話想說,沒有說出來。」他撫著保住的腦袋說:「小傢伙,別跟我耍甚麼花巧。不然,你就別想我帶你到詩社裏去。」
等曹雪芹將玉接了過去,桂枝隨即起身,卻只將臉背了過去;曹雪芹便撈起小褂子下襬,將玉繫好,說一聲:「請坐!」
這就是鄂爾泰在照應平郡王。這道勅諭規定授權的範圍,就像宋朝宰相「大拜」的「宣麻」那樣,一語出入,關係甚大。鄂爾泰讓他來擬,便儘可照平郡王的希望來寫,真所謂「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這可不知道了。鄂中堂沒有跟我說。」方觀承想了一下說:「似乎應該提到的,也許是鄂中堂忘了告訴我了。」
於是,她將那塊玉握在手裏;從從容容地走了出去,坐停當了方始問道:「芹二哥,你是不是把我們當作小人?」
「法子要你自己想。監生可以拿錢捐;舉人要靠你自己的一枝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別忘了,你十九歲了!你娘替你託人在提親了。」
正這麼想著,發現保住的影子;但隨即便是她母親的聲音:「保住,回來!」
曹荃點點頭;接著又嘆口氣:「天下父母心!」
「是。」
「是。」曹頫答說:「見了姑太太——。」說著,和*圖*書向曹雪芹看了一眼。
保住道破了底蘊,他母親交代他,務必要將曹雪芹請了去;保住知道曹雪芹這幾天心情不好,怕碰釘子,向他姊姊求教,學得了這麼一個以退為進的法子,果然奏效了。
「有,有餃子!」劉大嬸在窗外接口;接著又大聲說道:「牛大哥,你跟大姪子可好好陪一陪芹二哥。」
第一天是揀米豆,米有三種:江米、白米、小米;豆分兩色:黃豆、赤豆。揀到中午,歇手開飯,坐了七桌。
最好奇的曹雪芹,沒有能知道桂枝說的是句甚麼話,竟有忽忽若有所失之感。一定下來就暗中琢磨,卻始終無從索解。到得第二天下午,由保住陪著到他家去吃餃子時,特意關照保住,務必把桂枝的那句話打聽出來;而且懸下重賞,辦到了送他一個景泰藍的銀表。
「這自然是,是想法子中個舉人。」
太福晉跟額大太太是堂房妯娌。原來克勤郡王兩傳為羅科鐸,改號平郡王;羅科鐸有六個兒子,襲爵的老四訥爾圖;康熙廿六年因為無故殺人革爵,改由老六訥爾福承襲,他就是訥爾蘇的父親、福彭的祖父。
「你見得很是!」皇帝深深點頭:「如果他像錫保那樣,我亦沒有法子加恩。你把這番意思,說給福彭。」
「還有原湯,」桂枝在裏面抗聲答道:「我一個人只有一雙手,可怎麼端啊?」
「中堂真個是兼籌並顧,面面俱到。觀承遵從中堂的意思就是了。」
曹雪芹道聲:「多謝!」還想說一句:「你也請坐下來。」不道桂枝已一扭腰肢,翩然而逝;心裏不免浮起一陣悵惘。
那末,桂枝的嫁粧呢?曹雪芹心想,大概也包括在內,不過劉大嬸不便明說而已。轉念又想,幾十兩銀子能辦那麼多事嗎?
這樣想著,不由得問道:「你姊姊唸過書沒有?」
「是啊!本來已經選上了。」
「我不要!」曹雪芹不等她說完,就脫口說了這一句。
「我姊姊不在乎人家談她:她說:越是怕人談,越有人談,不理他們不就完了?再說,如果一個人都沒有人愛提了;那也挺、挺甚麼來的?」保住偏著頭想了好一會,突然轉臉說道:「記起來了!她說,一個人沒有人提,也挺寂寞的。」
曹頫一來,就沒有曹雪芹的話了:只靜靜地站在門口,看曹頫行了禮,聽曹荃問道:「你到王府去過了?」
召見之處是圓明園的一座水閣,四面通風涼爽無比;鄂爾泰由太監引著,在一間空屋中坐下來,細細看完硃筆所批,又凝神想了一會,才關照太監「請起」。
曹雪芹心裏有數了;略為想了一下答說:「既然交代你務必請了我去;我不去不就讓你挨罵了嗎?」
「保住,把籐椅子搬出去。水快開了,我來沏茶。回頭拿錢到胡同口老王那裏買一個西瓜回來。記住,不要紅瓤兒的;要『三白瓜』。」桂枝從容交代,語氣表情,都彷彿剛才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於是等保住回來,吃了西瓜;母女倆收拾殘核,雙雙入內,劉大嬸便說:「不知道他是甚麼辦法?跟保住怎麼能談得出辦法來?」
「你姊姊呢?」劉大嬸問。
「是!蒙中堂不棄,多方栽培,觀承豈能不知?倘能兼籌並顧,觀承個人的出處無所謂。」
「不去?」
「不是給我的。」保住答說,「芹二哥說,這塊玉是個寶,他跟我說了半天,我也鬧不清楚,反正是上譜的;值一兩百銀子。他說,娘短幾十兩銀子花;把這個賣了,也就差不多了。至於給牛家去謀甚麼庫丁,他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跟他舅舅說不出口。」
孤兒寡婦又不曾承受遺產,日子過得當然不會舒服:但也並不算苦,因為劉大嬸很能幹,會鑽各種門路,找小錢來貼補家用。曹雪芹就是她的門路之一。
曹雪芹正在失望,忽然聽得曹荃高興地說:「這一張好!」
「對了!不過這話他只能放在心裏。」
曹雪芹心想,照此看來,容貌一定出色,越發想一識廬山真面。轉念想到「如果自己願意選上」這句話,口中就更不能自休了。
「是!」鄂爾泰請示:「是今天就傳諭,還是部署好了,請皇上親自宣詔?」
保住又驚又喜,「說話算話不?」他問。
曹雪芹的「齡表叔」,名叫昌齡,姓富察氏;他的父親傅鼐,娶的是曹荃的堂妹,彼此是姑表之親。
劉大嬸又好氣又好笑;卻又有些得意,「理他呢?」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保住胡說八道慣了的。」
看他停了筷子,劉大嬸便說:「餃子怕不中吃?」
「她比你小四個月。」
這一問當然會使曹雪芹發窘;於是桂枝開口了,她是回答曹雪芹想問的事:「當時我跟總管太監說:我有病。這種病,在宮裏是犯忌的,他們就不要我了。」
曹雪芹一楞;然後問說:「什麼不在乎?」
「我知道。你也沒有把這點錢看在眼睛裏;那是人家為馬老爺預備了賞人的。另外有個『門包』四十兩銀子;芹二哥你留著賞小廝馬伕。」劉大嬸緊接著又說:「我不瞞你;這件事辦成了,我也有幾十兩銀子的好處。芹二哥,有這幾十兩銀子,給保住娶親,帶我的棺材本都有了。」
心中領悟,卻不便說破;因為恩出自上,不能說命中註定當親王就是親王。天威至重,能夠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皇帝常在有意無意間作此表示。說破了是猜中皇帝的心事,最犯忌諱。
「你說得對!我自己作自己的主張。」
保住不肯,但也不敢違抗,只坐著不動。事成僵局,使得曹雪芹大感無趣;想一想不能不管,隨即用警告的語氣向保住說:「你應該給你姊姊陪禮。不然,我可不會再來了。」
接下來,便是父子閒談;看看曹荃有神思困倦的模樣,曹頫便辭了出來,只見曹雪芹還站在走廊上,少不得就要查問功課。
「居然滿紙清氣;可以問世了。」曹荃又說:「我的號,真該送給你才對。」
「娘,」坐在一旁的桂枝打斷她母親的話說,「你都不嫌貧哪,那麼多廢話!」
曹雪芹知道是笑他,但不知道自己做了甚麼可笑的事,不免愕然相向。這一來桂枝覺得不能不解釋,「你是大少爺出身。」她說:「大概從不知道一口人一個月關多少錢糧、多少米。」
果然,保住已穿上夏布大褂;正將曹雪芹的熟羅長衫拿了出去。咸安宮官學的規矩很嚴,除非請假外宿,每天都得回西華門外的「下處」。等他們一走,母女倆仍舊在院子裏納涼;這時可以談心裏的話了。
「愁的不是怕平郡王身臨危地;只怕戰事不利,『上頭』怪罪下來,不知道會擔多大的干係!」
「你來,我告訴你。」
這一問一答,大致已確定了在定邊大將軍管轄範圍之內,文官知府以下;旗營參領以下;綠營參將以下,若有過失,大至死罪亦不必先行奏准,可以軍法從事。這威權不能說不重了。
留是留住了,但一張桌子上,吃的喝的都不一樣,各不相擾,誰都覺得很彆扭;曹雪芹強熬到餃子端上桌,吃了幾個應景;看這天所期待的,必將落空,越發覺得坐不住,站起身來跟保住說:「我得走了;有甚麼話明兒再說吧!」
「人家一個公子哥兒,那會管這種事?不是害他為難嗎?」
「是!皇上批得精當無比。」鄂爾泰說:「平郡王的日子是辛未,金命;大運是壬戌,現在正走食傷命,正是才華發露的時候。」
這一去好一會才出來,姊弟二人,一個端一大盤餃子;一個用托盤盛了一大碗原湯,等擺好了,保住掏出那隻銀表擺在曹雪芹面前。
不想事情急轉直下,皇帝的心意大變,不但同意鄂爾泰的保舉;而且認為是最理想的人選。因為皇帝已細心推算過福彭的八字;正在走運,三年之內,必成大功。
「不但得勝回朝,」方觀承忍不住說:「還有加官晉爵之喜。」
「你看,」曹荃開始指點了,指著他的畫稿說和-圖-書:「這裏烟雲糢糊之處,用墨不對。」
「芹二哥,」劉大嬸見他仍在沉吟,便以退為進地催促:「如果你覺得為難,咱們這段話說過就算了。你幫我家的忙,不止一回;以後當然也仍舊有求你的時候。」
「好了!讓保住來端。」
「是她自己不願意;不知說了句甚麼話,總管太監就把她刷下來了。」
這才真的讓曹雪芹驚喜交集!原來曹荃對他自己的畫筆,是很矜重的,求他的畫還容易些,如果請他指點,往往顧而言他。曹雪芹知道他的脾氣,怕碰釘子,不敢輕易開口;而且自顧工夫還淺,還夠不上資格請他指點,更覺得開口亦是多餘。
「好,我先問你,這羊肉餃子好吃不好吃?」
一句話剛完,只見桂枝出現在門口,大聲說道:「娘!你聽聽,保住說的什麼?」
「那還不是想像得到的,反正不離筆帖式,學業好八品,不好就是九品。」曹頫又說:「內務府的差使,多半聽人使喚,要熬到能放出去,不知要受多少氣?你行嗎?」
牛春山倒有自知之明,看出曹雪芹覺得他們父子語言無味,早就想走了;不如識趣告辭,反倒可以將曹雪芹留下來,容劉大嬸跟他談他們所託之事。
「想唸書就得用功;能到翰林院去唸書,你才是你爺爺的好孫子,也不枉了老太太把你當心肝寶貝。」
「好傢伙!你姊姊還唸戰國策啊!」曹雪芹越發好奇了,復又問道:「你姊姊多大?十六,還是十七?」
劉大嬸大失所望,跟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能談得出甚麼辦法來?忍不住想說她的感想,卻讓桂枝拉了她一把衣服,暗中攔住了。
「是平郡王的!」鄂爾泰問道:「你懂子平不懂?」不等方觀承回答,他忽又說道:「啊,啊!你當然懂!你賣過卜。」
「你看明白了沒有?」
保住稚氣地笑了,欲語不語地顯得很詭秘;曹雪芹心中一動,少不得要追根了。
「譬如,常有人替桂枝可惜,說她那年應該選到宮裏去的;如果自己願意選上了,這會兒說不定封了妃子了。」
「你有此開闊的襟懷,事情就好辦了。我的打算,正是兼籌並顧。」鄂爾泰放低了聲音說:「張中堂一直是翰林院掌院,他要調人到軍機處來,很方便;我就只有仰仗你了。」
「收功還不能那麼快,明年甲寅,後年乙卯,都走木運,也是走財運,『食傷生財』,流年跟大運相配,所向有功,那是一定的。」皇帝又說:「以我看,大後年可以班師。」
見此光景,桂枝無可推辭;心裏在想,如果此辭彼讓,推來推去,會把人家一片好意,磨得無聲無息,那就太沒有意思了。最好一句話就能讓他收回;而且是人家心安理得地收回,這件事才算圓滿。
這一問將曹雪芹問住了;囁嚅著說:「我不知道會派一個甚麼差使?」
這個威脅很有效,保住很快地起身入內;只聽他委委屈屈地在說:「何必呢?生我這麼大的氣;害我挨罵。」
那還能說不是?曹雪芹毫不考慮地答一聲:「是。」
「是甚麼書?」
平郡王孝母;感於鄂爾泰的盛意,特為帶了方觀承到上房去見太福晉,當面陳述皇帝為平郡王所批的流年。
「怎麼?」曹雪芹問保住:「不說吃餃子嗎?」
「二爺爺!」
「你坐下來!」
「回她自己屋子裏去了。」保住回答;同時用手作了個抹臉的姿勢。
聽他們姊弟口角,曹雪芹大感不安;而且覺得這也算打聽他人的私事,於理不合,因而趕緊說道:「我也是一時好奇,並不是真的想打聽。」接著將銀表塞在保住手裏,又埋怨他兩句:「我不過隨便說說,你怎麼竟認了真呢?」
「我可是不會做官的;只跟著二爺爺學畫——。」
劉大嬸這才聽出來,「原來是談這件事?」她還想說下去,只聽桂枝重重咳嗽了一聲,便笑笑住口了。
「不要緊!我姊姊不在乎。」
「是,是!」方觀承又問:「中堂還有甚麼話要我轉達。」
「喔,」曹雪芹有些不大相信:「憑她一句話,想不進宮就不進宮;那有這麼方便的事?」
「是打聽西邊的軍事;問準噶爾到底怎麼樣?」曹頫走近他父親,低聲說道:「老爺子可別跟人說,郡王大概要放大將軍。姑太太就是為此犯愁。」
桂枝便提著水壺往外走,恰逢保住進來,看到他手中,便即問說:「你手裏拿的甚麼?」
劉大嬸倒正要她女兒這句話,好轉入正題,於是接口說道:「好,我就實說吧。內務府銀庫要補一個庫丁;這件事就歸你家舅舅馬老爺管。老牛想給他兒子謀這個差使,下面都說好了;只等馬老爺點個頭,這件事就算成了。芹二哥,能不能求你給說一說?」
「是去接順承郡王?」
「很好,很好!」曹雪芹沒話找話:「這餃子是誰拌的?」
聽這一說,能言善道的劉大嬸也楞住了,與牛春山面面相覷,場面十分尷尬。
「倒說點兒我聽聽。」
於是曹雪芹將一捲畫稿,共是四張,都拿針佩在板壁上;然後攙扶著曹荃逐一細看。
這時保住突地蹶然而起,「我去!」說著便奔了。
這一下,她恍然大悟;臉上亦頓時發燒,原來是故意讓她跟他接近!她摸著自己的臉,想站起來離去,卻又不敢,因為怕臉上的紅暈,為母親與弟弟所發覺。
「那是進位親王?」
一聽這話,曹頫又起反感。他對曹雪芹的管教,雖已不似以前那麼嚴厲,但在八股文上卻仍舊不肯放鬆,因為他一直期望曹雪芹能由「正途」出身,中舉人,成進士,最好還能點翰林,那就非在八股文上痛下工夫不可。偏偏曹雪芹就最討厭八股文;此刻的語氣,便很明顯。
「不敢說精通;大致都懂而已。」
於是方觀承很鄭重地答說:「中堂的美意,平郡王一定也是心感的。」接著他又試探著問:「中堂看,便宜行事之處,可以提到怎麼樣一個等級?」
「真的。」
「說我不會說話;顯得請人家的心不誠。芹二哥,我是這麼想,人各有志,不可相強。我娘雖這麼交代,去不去還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思。一個人自己作自己的主張最要緊!你說是不?」
這算是撫慰,桂枝便不作聲了;正待轉往回走時,不道她母親還有句話。
「喔!」曹雪芹隨口問道:「她會怎麼說你?」
保住不知如何回答;只喊了一嗓子:「娘!芹二哥要走了!」
看他意向有些活動了,鄂爾泰覺得不妨開誠布公地談:「我說老實話,我在這裏也差不多把你看成左右手了。這一點,我想你總也體會得到。」
這是示意迴避;曹雪芹隨即退後兩步,悄悄溜了出去。見此光景,曹荃自然關切,急急問說:「姑太太怎麼說?」
「三伏天是半功課;本來三、八會文,這個月改了逢五做策論,限一千兩百字以內。」曹雪芹說:「這比八股文可有用得太多了。」
「姑太太說,她也懂這層道理,可就是想得到,丟不開。」
「是的。」
「你自己端了來就是了!芹二哥又不是外人。」
「去!」
保住果真一口一個,連吞了兩個,等嚥下喉去,立即說道:「你說吧!」
「你別說了。」曹頫搶著說道:「就算你能咬一咬牙,肯吃苦;你娘也一定不願意讓你從軍。所以,說來說去,你只有在正途上討個出身,你說我這話是不是?」
聽得這話,曹雪芹大為驚異;十四歲的保住,居然有這樣的見解,可真得刮目相看了。
不過疑義也不是沒有,「方先生,」太福晉問,「聽說你對星命也很精通,是不是?」
太福晉連連點頭,「方先生講得比林道士明白,我這才算懂了。」她又問說:「那麼『馬頭帶劍』呢?那是什麼回事?」
看起來桂枝對曹雪芹似乎也有意思;劉大嬸心想,事情慢慢來,也許能結得上這門親。
「甚麼怎麼樣?」
劉大嬸白了兒子一眼,輕輕說道:「必是你又惹她哭了?」
「芹二哥耍我打聽一件事;打聽到了,送我一個表www•hetubook•com.com。」保住大發怨言:「一句話的事,偏偏有人賣關子不肯說,存心不讓我使這個表嘛!」
「哼!」桂枝在裏面接口:「一會兒就好了?你等著吧,看我饒得了你!」
「娘說得夠明白了;人家又不是不懂事。且聽他跟保住說點兒甚麼,再作道理。」桂枝又說:「牛家這件事,不該跟他談的!」
所謂「到翰林院去唸書」,便是硃筆點為「庶吉土」,那是兩榜中式、殿試以後的事;曹雪芹覺得他「四叔」未免想得太遠了。
「好!咱們就這麼說定了。你把我的意思跟平郡王好好談一談。」
劉大嬸跟牛春山似乎很熟,管他叫牛大哥;叫牛少山是大姪子。曹雪芹跟牛家父子不大對勁;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所以含含糊糊地招呼過了,隨即問說:「劉大嬸讓保住叫我來,一定有事;請說吧!」
「一本是千家詩;一本戰國策。」
回頭著時,有個茁壯的小徒弟,雙手提著「盒子菜」進門。這一下,曹雪芹更說不出告辭的話。
「喔,這也有道理!」保住不服氣似地:「我倒聽聽你的。」
這提醒了劉大嬸,立即如釋重負地說:「對了!楊梅燒專治鬧肚子。不能吃油膩,我另外弄清淡的下酒菜。」
這時劉大嬸已迎了出來,一面用圍裙擦手;一面為曹雪芹引見,那兩人是父子,姓牛,老牛叫牛春山;小牛便叫牛少山。
「還有件事。定邊大將軍派出以後,要頒一道勅諭;這跟平郡王的權責頗有關係,我想不如你去擬好了交給我,得便面奏皇上,一准就發,豈不省事?」
「這,我也知道——。」劉大嬸遲疑了好一會才說:「有句話,我說了你可別嫌不中聽,旗下人家嫡庶是一樣的;王府裏面,側福晉娘家比嫡福晉娘家身份來得高的,不知多少?當二房,也不必嫌委屈。」
「桂枝,桂枝,這個名字不錯。」曹雪芹忽然發覺,這樣儘談人家的姊姊,未免失態,因而趕緊囑咐:「我是隨便問問,你別告訴你媽,也別告訴你姊姊。」
「是!皇上至公至正,功必賞;過必罰。平郡王命好運好,倘或不努力,就太可惜了。」
「也沒有甚麼高攀不上,一般都是內務府的包衣,說起來身份是一樣的。」
「芹二哥!」咸安宮官學年紀最小的學生保住說:「我娘交代我,明兒包素餃子;務必把你請了去,你去不去?」
方觀承聽出鄂爾泰是含蓄的說法;意中軍機處大都是張廷玉的私人,如果少了他,更覺孤立無援。意會到此,方觀承雖有同情,亦生警惕,怕將來鄂張在權勢上有所爭奪時,捲入漩渦。
「劉大嬸,你別客氣。我鬧肚子剛好,不敢吃油膩;有餃子可以來幾個,別的可不行!」
劉大嬸還未答話,桂枝「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卻又急忙掩口,靈活的眸子很快地在曹雪芹臉上繞了一下,彷彿要看清楚,是不是惹得人家不高興了。
桂枝坐是坐下來了,卻有些躊躇,因為看她母親與弟弟,都在裏面不出來;這麼熱的天不到院子裏來納涼,這件事透著有點稀罕,她得想一想,是何道理?
「那可多了。」
「喔,」曹荃笑逐顏開:「你的畫都能賣錢了;真了不起!快打開來我看看。」
劉大嬸心裏有數,擺出笑臉,輕聲說道:「這有甚麼好生氣的?都熟得像一家人了。」
「你不想在內務府當差,只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正途;一條是軍功。」曹頫略停一下又說:「後一條也許有機會,可是你吃得了營盤裏的苦嗎?」
「唸過。」保住答說:「唸了有三四年,是我爹教的;我爹一死,她就不唸了。不過,她自己有兩本書,老在翻著的。」
「你收回去吧!」
「四月裏。」
「你今年十九歲;明年官學念滿了,就得當差。」曹頫問道:「你想過沒有,你能當什麼?」
「慢點!」桂枝一把拉住他:「你急甚麼?還給人家也得有番話,別讓人家覺得咱們不識好歹。」
這個解釋亦能言之成理,太福晉欣然接受,對皇帝所作的預言,更是深信不疑,自語似地說:「看起來到雍正十四年,一定能夠得勝回朝。」
「三鮮餡是我拌的;羊肉西葫蘆是桂枝拌的。」
「我不知道。只聽人誇她那句話說得很絕。」
「那我就拿回去還給他。」保住抓住那塊玉就走。
「要聽不難。」曹雪芹不知道理在何處,虛晃一槍:「你先吃兩個,我再說給你聽。」
劉大嬸嘆口氣,「我也叫沒辦法!」她忽然問道:「你看他人怎麼樣?」
這有點笑他不辨黍麥的味道;曹雪芹赧然承認:「我倒真是不知道。」
這是最後的一張,數竿新篁,搖曳生姿;襯著一塊寥寥數筆,而已得古樸拙重之趣的石頭,是曹雪芹那天為方觀承在大酒缸「洗塵」,薄醉歸來,一時興到之作。
曹雪芹自幼生長江南,亦知用楊梅泡的燒酒,治腹瀉確有效驗。而況,他本是託詞;只要不吃來路不明的盒子菜,跟牛家父子疏遠開來,亦就無所謂了。
「那,」保住將玉塞到他姊姊手中:「你去還!你會說話。」
「這有甚麼好犯愁的?」曹荃說道:「大將軍又不必親臨前線督陣;中軍大營外圍,多少兵馬保護著,怕甚麼?」
鄂爾泰先不懂「子平之學」,但皇帝最好此道,而且深信不疑;所以鄂爾泰亦不能不請教專門名家,下過工夫。但此道深奧,倉卒之間,無法理會;站在那裏,不免為難。
「你要懂八字,才說得清楚。我聽說平郡王的太福晉,頗以此為憂;請你跟太福晉說,決不要緊,平郡王的流年好得很,雍正十四年就會成功班師。那時,」鄂爾泰停了一下又說:「有句話你只跟平郡王說好了,等他立功回來,還要晉爵。」
「那——。」
「怎麼啦?」劉大嬸問。
原來曹雪芹有個舅舅叫馬泰和,是廣儲司的總辦郎中——內務府自成體制,一共六司,以廣儲司為最大;亦只有廣儲司設有總辦郎中四人,一半由各部保送兼攝;一半由內務府人員專任。在專任的兩人中,又以馬泰和資深掌權。廣儲司管的事很多;隨便派一兩件給人辦,就能讓人過幾個月的舒服日子。劉大嬸曾託曹雪芹說過兩次人情;曹雪芹央求他母親;馬夫人又轉託馬泰和,兩次都能如願以償。因此,一聽劉大嬸交代保住,務必將曹雪芹請到,他就猜到必是又有事要託他了。
最上面的一桌,只得三個人,首座是福彭的一個叔祖母;其次是四房的「額大太太」,再一個是做主人的太福晉。
「是!」曹頫答說:「我也這麼勸姑太太;皇上如果真的派咱們郡王去接順承郡王,當然看出來咱們郡王一定能頂得下來。皇上能放心把這麼大的責任託付郡王,姑太太不放心,可不是多餘的?」
鄂爾泰想了一下答說:「文官四品以下;武官三品以下。」
「我想你也不能。你去紈袴二字,也不過一間之隔,看不得人的臉嘴,受不得人的氣。既然如此,我倒問你,你何以自處?」
這是少有的情形,曹雪芹答應一聲:「是!」在靠門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下。
「芹二哥,有件事我實在不好意思跟你說;你幫了我家好些忙,我不該再不知足。可是來託我的人,跟別的人不一樣;我又不能不說。明知道這件事辦不到——。」
「講得好,講得好!」太福晉大為稱道;但還有最後的一個疑問索解,「方先生,既然明年甲寅才走驛馬運,怎麼今年就應了『馬頭帶劍』這句話呢?」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男兒志在四方;平郡王也不能沒有你,不過,內外相維,事同一體,從大處著眼,你仍舊在軍機處行走,亦無異在前方襄助平郡王。問亭,你能不能再考慮?」
訥爾圖只有一個兒子,名叫訥清額,比訥爾蘇小兩歲;訥清額兩娶,繼配是諸敏之女,也是馬爾賽的胞和-圖-書妹,正就是在座的額大太太。
「跟你同歲。」保住問道:「芹二哥,你生在那個月?」
桂枝不響,劉大嬸也不催她;她能不作聲,劉大嬸便已滿意了。
無意中說破了,曹雪芹自然有些窘;但如停住,更著痕跡,所以一面仍舊挾羊肉餃子,一面笑道:「你覺得奇怪不是?我說個道理你就明白了。」
這時,曹雪芹的興致轉好了;但亦不免有歉疚之感,「劉大嬸!」他老實說道:「實在對不起!我跟牛家父子談不到一塊兒。」
劉大嬸聽了半天,沒有聽懂;直截了當地問曹雪芹:「要打聽甚麼事?」
「再說,曹二哥愛吃你包的餃子,那也不是一件壞事。」
「姑太太」指的是平郡王的太福晉;曹頫輕聲說道:「姑太太愁得睡不著,跟我打聽西邊的情形。」
這一下不但桂枝,連曹雪芹都頗感困窘;保住卻大為高興,「你聽見沒有?」他揚著臉跟桂枝說:「不是一件壞事,這是一件好事!」
就這幾句話,桂枝的樣子便生動地閃現在曹雪芹眼前了,大方,豁達;一定也能幹而得人緣。
「就是這些。倒是有句話,我要問你,你是願意從軍,還是留京?」
皇帝最注意體恤臣僚的細節;當即說道:「你找間屋子細細看去。看完了,咱們再談。」
「誰賣關子啦!」桂枝瞪著一雙杏兒眼,舉起纖纖一指,戳在保住額上:「我跟你怎麼說的?我說:你別忙,回頭我告訴你!這就叫賣關子啦?好,你說我賣關子,我就賣關子,再也不告訴你了!」
「保住,你陪芹二哥到後院去走走,我收拾了桌子馬上來。」劉大嬸說:「我還有話跟芹二哥說呢!」
曹荃的畫,在旗人中亦頗有名氣;加以在「內廷行走」多年,見過無數名家的真跡,鑑賞尤其不虛。所以曹雪芹很重視「二爺爺」的評論;此時不住看他的臉色,急切盼望著能有見許的表示。
這一下又觸動了劉大嬸的心事,覺得借此讓桂枝跟曹雪芹面對面,你來我往正式打個交道,也是好事,便慫恿著說:「對!你說得比我宛轉,你送回去給他。」
「還有甚麼人,自然是街坊。」
「劉大嬸,你這話我不敢當。」曹雪芹答說:「像這樣的事,我沒有幹過;我也不知道怎麼跟我舅舅去說。如果說成了,他也不見得要牛家這二百兩銀子。我在想,也不過幾十兩銀子,劉大嬸你能有那麼多用處嗎?」
保住笑笑不答。曹雪芹心頭不免惴惴然,但不便表現得過分關切;心裏只在想,是該走的時候了。可是想歸想,腳上卻似綁著一塊鉛,重得提不起來。
「不是你說錯了話,你是沒有想到一句話:君子不奪人之所好。我們把你喜愛的這個佩件奪了過來,不就成了小人嗎?」
「好了,好了!」劉大嬸趁勢說道:「再鬧就沒意思了!難得請芹二哥吃頓餃子,鬧得人家不痛快;不把你的好處都折了?」
「不忙,不忙!先喝著酒,回頭再談。你把大褂兒卸下來,涼快、涼快!」
方觀承毫不考慮地答說:「我早跟中堂回過了。」
「這話很透澈。姑太太怎麼說呢?」
「不要緊!一會兒就好了。」
曹頫帶著兩個姨娘,一個兒子,在外賃房另住;但「老宅」中仍舊替他留著兩間屋子,一間作臥室,一間作書房。曹頫卻難得用它,這天心有感觸,特意叫人開了書房門,要跟曹雪芹好好談一談。
方觀承想了一下答說:「都不錯。小王爺生在戊子年,明年是甲寅,子逢寅是驛馬。行的又是財運,驛馬喜財,所謂『馬奔財鄉,發如猛虎』,小王爺行財運而適逢驛馬必是上好的運。」
「我娘倒不會罵我;不過,我姊姊會說我。」
到得裏屋,保住將紫色絲線絡著的一塊漢玉放在桌上;劉大嬸便問:「芹二哥給你的?」
「太板滯了?」曹雪芹問說。
「你看,」劉大嬸手一指,「不在穿大褂兒了?」
她沒有跟曹雪芹招呼;但一雙極大的眼睛,毫不畏縮看了看他,然後喊道:「保住,你把這端了給芹二哥。」
「好!活該。這一下,你該消氣了吧?」
「你先悄悄兒說給他,讓他私底下有個預備。至於宣詔,過了他的生日;等立秋過後再挑日子。」
「怎麼就走了呢?餃子還有三鮮餡兒的,正在煮呢。」劉大嬸一面說,一面趕出來留客;同時向牛春山使了個眼色。
「是了!」牛春山也大聲答應:「你把曹二爺交給我好了。」
「是這樣。」方觀承一面想,一面答說:「天干配合十二地支,也就是一年的十二個月,成旺弱之局,盛極必衰、剝極必復,循環相生;最旺的一個支稱為『陽刃』;這個刃就是『馬頭帶劍』的劍。甲年遇寅為『祿』,在刃前一位,方興未艾,在小王爺的行運來說,應該算作『馬頭帶劍』;因為五行同生同死,甲乙皆木,『木官在寅』,官是『臨官』的簡稱,也就是『陽刃』的刃。」
「那末,你怎麼才能在正途上討出身呢?」
「很好啊!」桂枝答說:「他不是幫了咱們家好多忙;平時又常照應保住。像他這樣,沒有一點兒富貴人家子弟的架子,還真少見。」
從鄂爾泰一回京,皇帝化了三天的工夫,才徹底瞭解西北兩路的軍情。不能再打了!及早收束,還能保住面子;再打下去就能成功,亦必大傷元氣。
「對了!所以她叫桂枝。」
「測字是觸機;不比子平之學,我也只懂皮毛。中堂何以忽然垂詢及此。」
曹雪芹大吃一驚;脫口說道:「何出此言!桂枝,我說錯了甚麼話?」
「那麼是句甚麼話呢?」
曹雪芹原有兩個表,一個打簧金表擱在荷包中,隨身攜帶;另外一個銀表,懸在床頭,權當鐘用,當下從床頭解了下來,送給保住。
一聽這話,曹雪芹心上便似擰了個結。他是到了京裏,才知道當「包衣」是甚麼滋味?說穿了便是「奴才」。有一回「五阿哥」弘晝要挑幾名「哈哈珠子」——滿州話的小廝,差點就挑上了他;他真是不敢想像,捧著衣包,或者牽著狗跟在五阿哥身後,那會是個甚麼樣兒。
「你看,」曹雪芹看桂枝生這麼大的氣,頗感不安,便埋怨保住:「無緣無故惹人家生氣,多沒意思?」
這要胸中先有邱壑才辦得到。曹雪芹正這樣想著,忽聽得窗外一聲咳嗽;抬眼一看,隨即說道:「四叔來了!」
一面聽他談,曹雪芹一面在腦中浮起一個影子,只是個瘦窄腰肢的背影,也聽到過極清脆的聲音,估量約莫十六、七歲;卻不知長得如何?
「你看出來了!我就是取他正行『食傷運』,今年癸丑,癸是『食神』;丑是『偏印』,其中也有一個『食神』,是開始有作為的時候。明年甲寅,甲是『正財』;寅更不得了,『正財、正官、正印』,那裏去找這種流年?」
聽這一說,曹雪芹便只吃先前端上來的那一盤了。保住不知就裏,冒冒失失地說:「你也怪!這羊肉餃子剛才不吃;這會兒涼了你倒又吃了。」
「那是凱旋還朝。」鄂爾泰問道:「臣愚昧,不知平郡王的流年中,亦有跡象否?」
「怎麼沒有?大後年丙辰;福彭的八字,就缺火,金無火煉,不成大器。丙火在他辛金是『正官』,官星透干,飛黃騰達,那就是收功班師的跡象。」
於是他說:「我們爹兒倆還得趕出城;曹二爺請寬坐吧!」
她一面說,一面看著牛春山;牛家父子卻以殷切的眼光,來回看他們說話。見此光景,曹雪芹心裏雪亮,也有些不高興;正想託詞告辭,眼前一亮,是桂枝出現了。
「我知道,我知道!」劉大嬸欲語不語停了一下,又說:「回頭再說吧!」接著提高了聲音問:「桂枝,餃子好了沒有?」
「問他——,」劉大嬸突然改了個問法:「你覺得他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