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之2

「噢,」李鼎很謹慎地問:「多少呢?」
果然,解衣轉身之際,看到主婢二人已面對面在談話了。李鼎這時才放心,知道回到自己屋子裏,錦兒必有話說。
「四姨,你不知道——。」
因為如此,從前明永樂年間,這裏還是漢王高煦的賜第時開始,這口井就保留了下來;只為密邇內宅,因而特築一道圍牆隔開,兩牆之間的長巷,便稱之為井弄。
「『明兒見』就用不著打備弄走。不過,錦兒,」他低聲說道:「我有點兒怕!讓人瞧見了,可就不得了啦!」
由於他那充滿了信心的語氣,李煦大受鼓舞,「客山,」他顧得比較從容了,「乾坤雖定,只怕還有麻煩。」
李鼎不作聲;他已聽出口風,四姨娘還有事要找他去求助震二奶奶。「一之為甚,其可再乎?」他在心裏唸了一句成語。
「此言從何而來?」
「對了!看樣子是來不及辦了。」震二奶奶答說:「有一次她跟我說,千年沒有不散的筵席;不能指望天天有山珍海味,只要清茶淡飯,能安安穩穩過一世,就算是有福氣的人。我說:是啊!我們家老太爺也常說:『樹倒猢猻散。』能有個就算樹倒猢猻也不散的法子就好了。她說:有!她正是有這麼一個法子。」
井弄中有口甜水井,傳說是個通海的泉眼;大旱的年頭,別處的井都會乾涸,唯獨這口井不過深個兩三尺而已。
據說大行皇帝大殮的那夜,妃嬪、公主齊集乾清宮東暖閣,只有宜妃臥疾未到。到了入殮的時刻,皇帝請太后領頭,入正殿臨視;太后不願,皇帝固請,相持不下,幾乎成了僵局,好不容易才勉強說動了太后,領頭先走。那知走到一半,宜妃坐在一張軟榻上,由四名太監抬了來,越過太后所領的行列,逕自抬到梓宮前面放下。目中無視於太后,等於不承認德妃已母以子貴;皇帝當時臉上發青,眼中發紅,差一點當場爆發大風波。
以前在想的時候,覺得難說,便可丟開不理;此刻卻是難說也要說。想了好一會,方始找出一句話來回答:「我也是費了好大的勁,才能借到手。」
「那麼,他是在想點兒什麼呢?」李鼎好奇地問:「四姨倒沒有問他?」
這些新聞聽得李煦心驚肉跳。上諭中那句『仍將骨頭送至發遣之處』,更深深烙印在心頭,不時會想起來;是何深仇切恨,連死了都還饒不過人家?皇帝處治異己的手段,也太狠了些。
「不,不!」李鼎又推又揉地催促,「你害得我心裏癢癢兒的!說,你快說吧!」
「怎麼?」四姨娘大出意外,「你覺得什麼地方不妥?」
「我把這個交給你。」她指著燕窩粥向珊珠說:「坐在『五更雞』上;別忘了臨睡之前,伺候大爺吃。」
想一想,有個從雨珠庵學來的鬥機鋒的法子;當下答道:「四姨既然知道我私下叫他表姊,那也就不必問了。」
「這一下,你該死心了吧?」四姨娘對李煦說:「新皇上根本不讓你進京。」
四姨娘一驚,似嗔似愁地說:「年紀輕輕的,怎麼說這種話?」
小丫頭被調開了:錦兒在撥紅炭的手也停了,抬眼看看李鼎,臉上是有話不知從何說起的神情。
「我怎麼沒有問?我說:芹官,你在想什麼?那有這麼多事好想?他說:我在造寶塔。他指著院子裏說:我在那兒造了一座九層的寶塔;拿青磚一塊一塊往上砌,造了三回才造成功。有個丫頭就說:寶塔在那兒啊?又騙人了。芹官答她一句:你不懂。」四姨娘說:「我想,別說蠢丫頭,只怕他四叔也未必懂他的話。」
「太多了!」震二奶奶答道:「談到天亮也談不完!」
李鼎點點頭,舀了一碗湯喝;卻有些食而不知其味。心裏有好些話,卻一直在考慮是不是該在這時候就說?
「好吧!我來。」
「等一等,我要解個小溲。」他向小丫頭說:「你帶我去。」
「說得也是!年還是要過的,雖說不送禮,遠道的至親好友,土儀還是要送的。你們看看,應該給京裏捎些什麼吃的去,順便交代給孫春陽,豈不省事?」
這就是震二奶奶敢於向李鼎挑逗的道理。果然,一路行來,毫無人知;入井弄之前,格外當心,先探頭望了一下,看清楚了沒有人,方始沿牆疾走,到頭向左一拐,進了夾牆中不容並肩的備弄,才停下來喘一喘氣再走。
因為如此,李鼎格外小心。不過,他很清楚,除了錦兒,別的丫頭老媽都在夢中,大可不必心急。於是先將眼睛閉緊,過了一會才睜開,在黑裏頭已經能辨物了。
「這一說,」李鼎吸著氣說:「為什麼不辦呢?」
四姨娘卻好整以暇地,只說著閒話。不一會錦葵將她的膏滋藥取了來,服侍她吃過;只見她使個眼色說道:「你去找瑤珠她們好了!我跟大爺說說話,有一會兒才回去呢!」
「我渴!拿水我喝!」李鼎又說:「你看,柱子在那兒,找他來!」
「我知道了!」四姨娘平靜地說:「那天晚上震二爺不在家,你跟你表姊談得很晚;至少談了半夜。是不是?」
「我懂。」李鼎扳過她的腦袋來,也是耳語:「回頭我怎麼走?」
於是吳存禮領頭行了禮;等站起身來,避到一旁,執事抬著龍亭到萬壽亭;這時地方官員已搶先一步,在萬壽亭中分東西向站好班;等龍亭居中停妥,方始正式行三跪九叩的接詔大禮,禮畢宣詔。
錦兒怕未曾聽見,追問一句:「四老爺吩咐的是換素服?」
「就是那時候。表嬸在這裏住了有個把月;我記得——。」
「你幹什麼?」震二奶奶沒有看到錦兒的背影,因而詫異地問。
姚一帖是江寧的名醫,治病只一帖藥便可決生死,故而有此雅號。不過一帖見效的雖不少;一帖送命的亦不一見。何謹認為李鼎的病雖不輕,但亦不必立刻就請姚一帖,「看這副藥下去,出不出汗;汗出得透不透?」他說:「這會兒先不用急。」
「消消食,晚點睡也好。」四姨娘將她的那個丫頭喊了進來說:「你回去,告訴錦葵把我的藥拿來。」
李鼎大喜;有三、五萬銀子,可以救急了!尤其是三言兩語之間,便談成了這件事,更覺痛快。雙肩一輕,身子像飄了起來似地;不由得便離了座位,長揖到地。
李煦抬眼一看,果然稀稀落落地,已剩得不多幾個人;連首府也都走了。心裏在想;如果是前幾年正在風頭上時,不管是巡撫、藩司,總要等救醒了他,安慰一番,方始進城;那裏就會這樣在他生死安危未卜之時,不顧而去?
「差不多吧!」李鼎將臉避了開去。
「四姨,我跟你說了吧,我平生第一次有生不如死之感,就是那時候。」
「那是什麼時候?」李鼎打斷她的話問。
「我也不怎麼懂!」李鼎搖搖頭笑道:「不過長大來有出息的孩子,每每有些怪想頭,倒是常有的事。」
李煦驚愕莫名;有不可思議之感。這個寒山寺的和尚,竟有這麼一番志向;而又偏偏投到了雍親王府裏,豈非天意?
臘八那天,李鼎回到了蘇州。由於他這趟在江寧辦成了一件「大事」,連李煦亦不免另眼相看;看他形容瘦削,問長問短地異常關切。
「算日子應該到家了。我想,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
「莫非還要我喝西北風在這兒等?」錦兒答說:「自然有人送你出門。」
「沒有算過。」四姨娘答說:「反正今年過年,既不送禮,也不請客;借大喪的名頭,能省的都好省。我想李師爺進京,既然要去走路子,錢不能不多帶些,抽三千銀子讓他帶去。你看呢?」
唸到這裏,展讀官略停一下,作為告一段落;然後念入正文:
「表叔,你的心事,不說我也猜得到,一定又是四姨出的主意,要你來跟我商量什麼?是不是?」
「是心裏自然而然生出來的一個念頭。」李鼎緊接著說:「我想,震二奶奶大概也知道我的心境,所以叫錦兒來看我,正好沒有人,綿兒跟我說,我要的東西,震二奶奶已經預備好了。接著張手一伸,就這一下,我的病好了一半。」
「姚廣孝助燕王得了天下;難道當今皇上接大位,也是文覺在幕後策畫?」
「也說不定。」四姨娘問道:「那天張得海回來,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當然,以鼎大奶奶的賢慧,早就有過為丈夫納妾之議。但李鼎自己不願,年輕輕地,事業未立,卻弄個姨娘在屋裏,說出去會讓人笑他沒志氣。同時,這件事也很難為老父所同意;他甚至勸妻子,根本就不必提這話,因為追根究柢,就會把她的這個毛病抖露出來,而鼎大奶奶身有隱疾,一向是羞向人道的。
相聚整日,父子倆吃了晚飯;四姨娘便以李鼎病體初癒,況經長途跋涉,催他早早回晚晴軒休息。但等李鼎一走,她隨即命丫頭攜著一罐燕窩粥,隨她一起到了晚晴軒。

就在這一天,蘇州亦已接到「滾單」,頒哀詔的禮部官員,定在第二天午前到達,巡撫吳存禮隨即通知藩司李世仁,分頭轉知全城文武官員,預備接詔。
這使得李鼎更為驚異了!「鼎鼎」是鼎大奶奶對丈夫「夜半無人私語時」的暱稱;「你怎麼知道?」他不由得追問。
「你們扶我起來,」他說:「我要見見欽差。」
疑團莫釋,四姨娘不免怏怏;轉念一想,所得已多,好奇心也該滿足了;應該談正事了。
「一個人有沒有出息,是另一回事;要緊的是,先要看一看,如果這個人肯上進,會有多大的出息?」
那知震二奶奶既非裝糊塗,也並不表示關切;只說:「事緩則圓,過兩天慢慢商量。」
「是的。」李鼎承認,但心事仍舊在心裏;要先看看她的態度。

「你倒別說這話!世界上沒有容易辦的好法子。」震二奶奶說:「她說:趁現在挪動款子還容易,置上一片祭祀田,官府立案,只准收租,不准出賣;定出章程來,族中各房值年輪管,除了春秋祭掃以外,鰥寡孤獨,或者清寒的族眾,都可以靠這片田餬口|活命。再說句不吉利的話,就算遭了官事,折產抵賠;立了案的祭田,也是不沒官的。」
妻子連這種稱呼都告訴她了,可見得她們表姊妹真個無話不談。李鼎心想,由此推測,妻子一定還有許多關於自己的話,曾告訴過她;不由得關心地問:「她還跟你說了些什麼?」
宣詔的「展讀官」是臨時找來的;蘇州府的一名佐雜官兒,音吐宏亮,肚子裏亦很有些墨水,宣讀文字典雅的詔書,不致於會唸白字。
「這還在其次,頂要緊的是,皇上寬厚,只要人情上說得通的事,無有不准的。以皇上待咱們兩家的恩典,若說要為子孫留個退步,皇上不但會准,而且高興;作興賞個十萬八萬銀子、或者賞個好差使,亦都是包不定的事。」
於是想好了一套話,將李煦請了來,說與他聽。意料中他會驚喜交集;誰知不然!竟是泫然欲涕。
珊珠答應著自去料理;瑤珠倒了茶來,看看別無吩咐,也就退了出去。於是,四姨娘彆在心裏多時的一句話,忍不住要說了。
第二件是上諭京外各官,照舊供職,不必來京。第三件是皇八子胤禩、皇十三子胤祥封親王已有稱號,一個是廉www•hetubook.com•com親王,一個是怡親王。第四件是以未到任兩江總督查弼納暫理禮部事務。第五件是定於十一月二十日登極,年號雍正。第六件是命工部左侍郎署湖廣總督滿丕來京,在原任侍郎內行走;陞廣東巡撫楊宗仁為湖廣總督;以原任安徽布政使年希堯署理廣東巡撫。
「鼎大爺,這不是賭氣的事。」
「在她屋子裏。」
「鼎大爺自己說受了寒,但願這副藥下去,馬上能出汗就不要緊了。不過,來勢不輕,非小心不可!不然——。」
「替舅太爺彌補虧空,我可沒有那麼大的力量;而且,我這筆錢,也只能借給你。」
「一千銀子,現成就有。」四姨娘將李鼎信中所附的憑條取了出來,已將交到李煦手中時,忽又變計,「不!還是讓我自己去提;不必讓外頭知道。」
「不然怎麼樣?」

「喏,」錦兒用手向外一指,「炭簍子在那裏,去撿一籃子炭來;挑一挑,別太大,也別太小。」
「倒不是裏頭發了話,已經動上手了。」
「是的。本來你可以走備弄走的。」震二奶奶問道:「備弄的門在那裏,你知道不知道?」
「欽差進城了。」首縣躬身答說:「撫台、藩台為了要舖設几筵。也都先進城了。撫台上轎時,特地關照卑職在這裏伺候;大人也請上轎回府吧!」
「那請奶奶來看;都是洋字,我鬧不清楚。」
這時曹寧已經起來了,正在掃走廊,聽得聲音有異;隔窗喊了一聲:「鼎大爺?」
「你別管!待會兒我會跟老太太提。如今頂要緊的是,要看他到底出汗了沒有。」說著便喊:「錦兒,你瞧瞧鼎大爺去,看是好一點兒沒有?再問老何要不要忌口?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告訴小廚房記住了。」
李鼎實在放不下心,他至少要知道一件事,他跟錦兒是不是無話不說?因為他確實需要一個可共秘密的人商量一下。否則盲人騎瞎馬般亂闖,會闖出一場大禍。
「三萬。」
井弄就是白天也很少人來;因為這口井的水質特佳,情冽可比山泉,所以曹寅在日,便有禁令,不准僕婦丫頭,在井邊汲水洗滌,怕有污水,回流入井。大廚房專有一個擔水伕,挑了這井中的水,分送各處,專供食用。擔水亦有時候,大致是在上下午廚房中將要熱鬧之前;深夜決無人去。倘或有人,必是受了冤屈的丫頭,一時想不開去跳井。但曹家前前後後有十三口井之多;她也犯不著單挑此處,髒了這口井,在死後還落個罵名。
趕緊再回頭去看震二奶奶,只見她面無表情地說:「走好!我不送你了。」
「火鍋熬得夠味了!放量吃吧!」震二奶奶說:「藥補不如食補;我看你身子也不怎麼好,真應該多吃點滋補的東西。」
「芹官不是個有出息的。我看,將來不做敗家子,就是上上大吉了!」
「你這麼說,我就大大放個交情給你。」震二奶奶說:「不過也要看你的運氣。」
「有!」額爾色答說:「就在我出京的那一天,聽人談起,這文覺和尚要封『國師』了。」
「你只伸一隻手,他就知道了;決不會弄錯。」
四姨娘懶得理他這話,只說:「既然要請李師爺進京;此刻盤纏也不愁了,你就請他趕緊去預備吧!」
今朕年屆七旬,在位六十一年,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良德之所致也。
一聽她的話,李鼎立即醒悟,自己的話中,帶著萬般無奈的意味;倒像人家苦苦糾纏,無法擺脫似地。這不但將震二奶奶看成了不知廉恥的盪|婦;也貶瀆了自身,如市井中攀住裙帶為生的軟骨蟲,想起來都會噁心。
說到要緊關頭,忽然住口不語;李鼎急急問道:「她說什麼?」
這樣一想,傷感愈甚;他也是很倔強的人,當即掙扎著起身,向首縣一揖,「多承照看,感激不盡。」他說:「我李煦一時還死不了!」說完,大步而出。
「以後,」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我就跟她開玩笑,說你就拿我當表叔好了。兩個人磨菇了半天,她忽然嘆口氣說:『我倒但願有一天,你能代替我。』我奇怪,我問:『我怎麼代替你?』她說——。」
於是李煦被攙扶出聽,只見白帷白幕白椅披,素燭高燒,供著一桌「餑餑」;是織造衙門的廚子,早三四天前,便按照滿洲規矩,特地製辦好了的。正中懸一副從頂棚垂到地上的大白幕,上面一幅白竹布的橫額,寫著「天崩地坼」四字;下供一方紙糊貼藍字的神牌:「大行皇帝之靈位」。走廊上舖起極長的案板,吳嬤嬤正指揮著會針線的僕婦們在裁剪孝服;看見李煦出來,一起都站了起來。
朕之子孫百有餘人,朕年已七十,諸王大臣官員軍民,以及蒙古人等,無不愛惜朕年邁之人,今雖以壽終,朕亦愉悅。至太祖皇帝之子禮親王、饒餘王之子孫,現今俱各安全;朕身後,爾等若能協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極,即皇帝位。即遵典禮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布告中外,咸使聞知。
事情很明白地擺在那裏,要冒的就是這個險!不必去細想,倘或狹路逢人,如何閃避解釋?因為根本就是閃避不了,解釋不清的。如今只問自己,敢不敢冒這個險?
這位四公主正是皇帝的同母之妹;額駙叫舜安顏,嫁後不久,便即去世。這舜安顏是隆科多的胞侄,一向跟胤禩接近;而恂郡王與四公主同母,兩人感情之密切,更不在話下。則皇帝之處罰四公主的太監,是不是表示舜安顏曾為恂郡王的失去皇位而抱不平?
「老爺,」楊立升勸道:「還有好些大事,要聽老爺吩咐呢!」
第三道門終於出現在眼前了。李鼎突然心跳加快;只是儘管內心興奮,卻仍不免躊躇。他心裏在想,只要伸手一推門,就一切都容不得自己作主了!但如轉身一走,生平的奇遇,便是交臂而失。就這一轉念間,手已伸到門上去了。
「我叫張得海跟小鼎說,讓他跟沈宜士先回蘇州再說。」
「這樣吧,」李煦忽又說道:「我們一起進京;我還是應該去奔喪。」
蘇州接詔,向來在齊門外萬壽亭;有一定的儀注,由首府蘇州府衙門,預備龍亭、綵輿、儀仗、鼓樂前導,吹吹打打地歡迎。但這是頒恩詔,或者其他需要「詔告天下,咸使聞知」的詔書,倘是頒哀詔,譬如詔告太皇太后、皇太后駕崩,不便奏樂,此外的儀注照舊。但這一次又不同了;因為稱是稱哀詔,實在是遺詔。在頒皇太后的哀詔時,頒詔的皇帝仍然健在;而遺詔則頒詔的皇帝,已經仙去,禮制應該有所不同。
「四姨的意思是,芹官若是肯上進,前程無量。」
「總有補完的時候。」李煦仍舊不脫樂觀豁達的態度,「這一次請李客山進京,我要重重託他,如果能把文覺跟年家的路子走通,裏頭先安上了線;外頭有十四阿哥、八阿哥照應,保不定再讓我管兩年鹽,也是說在那裏的事。」
凡帝王自有天命,應享壽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壽考;應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朕自幼讀書,於古今道理,粗能通曉。又年力盛時,能挽十五石弓,發十三把箭,用兵能戎之事,皆所優為,然平生未嘗妄殺一人;平定三蕃,掃清漠北,皆出一心運籌;戶部帑金,非用師賑饑,未嘗妄費,謂此皆小民脂膏故也。所有巡狩行宮,不施采繪,每處所費,不過一二萬金,較之河工歲費三百餘萬,尚不及百分之一。昔梁武帝亦創業英雄,後至耄年,為侯景所逼,遂有台城之禍;隋文帝亦開創之主,不能預知其子煬帝之惡,卒致不克令終,皆由辨之不早也。
「喔,」李果俯身說道:「乞道其詳。」
於是李煦特地囑託李果,此去京師,第一件大事就是走文覺的路子。文覺今非昔比,也許架子大了;請李果務必看在多年賓東交好的情份上,委屈求全。
「說出來徒亂人意。何必害你也替我著急?」
「有什麼報答?」李鼎苦笑,「只怕從此沒有報答她的機會了。」
「你們忙你們的!」
「是的!」李鼎不情願地說:「我該走了。」
震二奶奶正待答話;只聽窗外剝啄兩下,李鼎還在側耳靜聽。震二奶奶失驚地說:「你該走了,錦兒在催了。」
「震二爺也在?」
「翊坤宮。」
不生風波則已,若生風波,自然是恂郡王吃虧,這一點李煦是看得很清楚的。因此,五中焦灼,不覺形於顏色。
於是他擦身而入,錦兒隨即又將門關上;接著,他發覺錦兒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冷,只怕在這風口中受凍等門,已有好久了。心裏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同時想起「西廂記」中的一句曲文,很想湊在錦兒耳朵邊說:「我與你多情『主母』同羅帳;怎捨得教你疊被舖床?」
「不忙!我明天交到賑房裏,讓他們來搬。」四姨娘緊接著問,「你倦了吧?」
「總算天無絕人之路!」李煦一時的感觸消失,立即就顯得精神十足了。「今天我就寫信;先把那筆人蔘款子交清了,別的都好說。」
「客山,我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他說:「我想供三套書:『全唐詩』、『佩文韻府』、『御批資治通鑑綱目』。」
「不!還是我自己去。本來我也要到孫春陽去訂年貨。年到底還是要過的,不過不能像往年那樣熱鬧而已。」
「鼎鼎!」震二奶奶說:「你只拿我當表嬸好了!我答應過她的。」
「大殮過後,皇上立刻派人密查;才知道是宜妃的首領太監張起用出的花樣。」額爾色說:「張起用,大爺是知道的;兩家當鋪,一家古玩店,內外城三家飯館,通州還有燒鍋;這一下,全玩兒完了!」
這表示她有久坐之意;李鼎心裏明白,自然是有些要緊話要說,所以神色之間,不自覺地有些緊張。
四姨娘不作聲,盤算了好一會方始開口:「總要等小鼎回來了,才能定規。不是好好帶上一筆錢,去了也沒有用。」
「想都想不到的話,我也不好意思再說。」
楊立升不懂「几筵」二字;猜度著說:「是替皇上鋪一個靈堂?」
「但是,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震二奶奶說:「你我兩家,到底不是關外土生土長的滿洲人;都是有老家的。你家在都昌,我家在豐潤,由老家的族眾出面置產,有何不可?」
「表姊,」他說:「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恨不得把一顆心掏給你!」
「可是,」四姨娘想到一大疑問,「是半夜裏叫開中門,放你出去呢?還是你表姊預先關照,等你半夜裏走了,再關中門?」
明知道追問會使李鼎受窘,而且可能不會有結果;只是七分切身利害所關,加上三分好奇,使得四姨娘還是下了決心,一定要把震二奶奶跟李鼎之間,究竟有怎樣的一種特殊感情,探索出來。
「李師爺」就是李果;不必派人去請,他跟「甜似蜜」已聞訊而至,匆匆詢明經過,李果隨即發號司令,几筵該如何鋪設;成服應該預備些什麼?同時又請「甜似蜜」到藩www•hetubook•com.com司衙門去打聽,大喪的儀節,禮部應有文書,是否已到。
錦兒還想再說,聽得小丫頭的聲音,便住了口。於是李鼎說道:「把炭擱下吧,我自己來。天不早了,你們趕快回去睡吧!」
「我知道。」李鼎問道:「回頭在那兒見面?」

「好!我先拿水給鼎大爺。」
「老爺,」成三兒走來說道:「皇上的靈堂鋪設好了;剃頭的也找來了,請老爺截了辮好成服。」
這是不便公然命晚晴軒的丫頭迴避,所以找個人去絆住她們。錦葵答應著也報以會意的眼色。不多片刻,後軒,堂屋與廊上都很清靜了。
「真的?」震二奶奶斜睨著;眉梢眼角,飄出一現忽隱的春意。
「那還差不多。」震二奶奶心寬了些,「但願沒事!不然,國事、家事都是亂糟糟的時候,又快過年了,弄個至親病在床上不能動,你說揪心不揪心。」
「郎舅如此,弟兄自然更關心了,九貝子呢?」
「只說你跟表姊的事好了!」
不說還好,一說倒惹得四姨娘為他難過了;心裏在說:你給震二奶奶磕頭,她也決不會借五萬銀子給你!如果我說了實話,只怕你都不想活了。
震二奶奶點點頭說:「這話也是!」
「噢!」李鼎記起來了,「那是康熙五十八年春天;我記得通聲正好也在京裏。」
「由那面夾牆進來,左首有三道門,通三個院子;最後一道門推進來,就看到我這裏了。」

諸葛亮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人臣者,惟諸葛亮能如此耳!若帝王仔肩甚重,無可旁諉,豈臣下所可比擬?臣下可仕則仕,可止則止,年老致政而歸,抱子弄孫,猶得悠遊自適;為君者勤劬一生,了無休息之日,如舜雖稱無為可治,然身沒於蒼梧;禹乘四載,胼手胝足,終於會稽,似此皆勤勞政事,巡行周歷,不遑寧處,豈可謂之崇尚無為,清靜自持乎?易遯卦六爻,未嘗言及人主之事,可見人主原無寧息之地,可以退藏。「鞠躬盡瘁」,誠謂此也。
「也不是一句話的事。」李鼎的語聲低而且慢,「我下了水磨工夫;事事將就著她;討她的好。」
對李煦來說,這話是兜頭一盆冷水。照他的想法,恂郡王是皇帝的同母之弟,一方面念在同氣連枝的份上;一方面要加以安撫,皇帝一定會重用恂郡王;而有李紳在他身邊,恂郡王應該是一座靠山。現在照額爾色的話看,皇帝未見得肯安撫恂郡王;在恂郡王看皇帝如此對待胤禟,也未見得肯受安撫。那一來,自然要生大風波了。
「這就不敢說了。反正,我爹的虧空不小,表姊是知道的。」
震二奶奶不作聲,只拿溫軟的手摸著他的臉。而越是如此,越能激發李鼎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催問了。
錦兒沒有作聲,只有使勁將他的臉推開;仍舊拉著他的手,領到堂屋門口方始放手,卻又抱住他的頭,在耳際叮囑:「千萬小心!別碰出聲音來。」
「不然,」何謹答說:「說不定就是一場傷寒。」
「怎麼?」李煦急忙問道:「小鼎回來了,就有錢了?」
「誰啊?」李熙顏色為變,「動誰的手?」
「表姊,說啊!你答應過她什麼?」
「不!」李鼎覺得不能不辯,「如果只是我少幾個錢花,不能算是心事。我的心事——」他嘆口氣:「唉!實在說不出口。」
更使得李煦不解的是,「四公主的太監,怎麼也牽涉在裏面?」他問:「打狗看主人面,皇上何以連四公主的面子都不顧?」
「莫非萊公不知此人?」
於是巡撫吳存禮又領頭行禮,此時已有人哭出聲來;及至禮畢起身,只聽首縣衙門派來的禮房書辦,高唱一聲「舉哀!」在場官員、隸役、兵丁,以及一切雜差人等,無不放聲痛哭,搶天呼地,捶手頓足,其名謂之「躃踊」。
這時李煦已為四姨娘請了進去;因為她聽說曾有哀傷過度,昏厥在地,很不放心。但李煦卻不肯休息,心中有事,非要找李果來商量不可。
說起來這有表功自炫之意;但亦未嘗不是懷念恩澤的一種表示,所以李果點點頭:「這亦不算失禮。」
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歲暮蕭索,又是作客,更何況國事、家事、心事重重!是好人都會愁出病來的時候,偏偏真的病倒,那種境況,想一想都會心悸。
「好吧!我就把鼎大爺交給你了。」曹頫又說:「鼎大爺的情形,先別傳到裏面去;等出了汗再告訴老太太。」
「原來你們早就說好了的!」
「大爺,我是特為討了這個催上用袍褂的差使來的。」額爾色壓低了聲音說:「風聲可是不大好呢!」
「請吧!」錦兒把紗燈舉高了說。
是李果啟程的前一天,從內務府來了一個人。此人是個筆帖式,名叫額爾色,漢姓是姜,原籍山東;所以跟本姓為姜的李熙,認了本家,算起來晚一輩,他的父親又比李熙年輕;額爾色便管李熙叫「大爺」。
他帶回來好些上諭,部文的抄件。第一件是大喪儀制:「外省官民哭臨成服,均如世祖皇帝大事儀;惟內外文武官員一年內不作樂。」另外抄來世祖大喪的儀制是:「詔到日摘冠纓成服,朝夕哭臨凡三日;官員命婦亦素服,十三日而除;不嫁娶凡一月;不作樂凡百日。」
「你怎麼走法?」
四姨娘心想,就算三萬銀子,也是非有極深厚的情分莫辦。為了安慰李鼎,又不惜多花兩萬銀子為他買來好心境,只怕同胞姐弟也未見得如此大方;看起來震二奶奶待李鼎的態度,實在已經超出情理之外了。
「四爺的意思,等出了汗,人不要緊了,再跟老太太去說。我看,不必如此吧?」
一聽這話,李鼎立即便有警惕,這是一大秘密,非守口如瓶不可。倘或透露,不但關係重大,而且也毫無意味了。
而震二奶奶卻不容他有何表示,管自己走了出去;在外屋喊道:「錦兒,打燈籠送鼎大爺回去。」
「嗯、嗯!」李煦問道:「你還能抽得出多少銀子?」
李鼎此時倒有些割捨不下了,抱住震二奶奶左親右親,好久不肯放手;震二奶奶也就由他。只是窗子上又剝啄作響了。
「證據就是『深肖朕躬』四個字;說『克肖朕躬』還則罷了,用這個『深』字,先皇的意思就是繼位的皇子像極了他。宮裏的人誰都知道,最像『萬歲爺』的,就是十四阿哥。寬宏大量,待兄弟好;聰明不外露,凡事肯吃虧。而最不像『萬歲爺』,就是四阿哥。」李煦又感慨地加了一句:「一母所生,有這樣性情不同的兩弟兄,真正不可思議。」
感於夫婿的體貼,使得她的疚歉益深;此外復有隱憂,因為像這樣的情形,夫婦的感情,只會淡薄,不會濃厚,到得最後,名存實亡,成了怨偶。
話雖如此,消息還是傳了進去;震二奶奶大為著急,但只能苦在心裏——只有她一個人想得到,李鼎如果得了傷寒,必是一場夾陰傷寒。
八旗的規矩,本籍都算北京;不管是駐防,或者久宦,都算出差在外;正主去世,葉落歸根,仍得回旗。不准埋葬在外,更莫說造祠堂、置祭田。所以李鼎說他妻子的法子辦不通。
「少呢?」
「那還用說嗎?皇上還怕他抬出宜妃的招牌來,特為先來了個『金鐘罩』。」
這是四姨娘顧慮到,震二奶奶不願讓人知道她有私房錢存在孫春陽;如果將憑條交給外賬房去處理,知道了這筆錢的來路,也就知道了震二奶奶的秘密,所以寧願自己費事,不願假手於人。
「一筆就是一萬七千多。」四姨娘抑鬱地說:「虧空也不知道那年才補得完?」
暖壺裏的水,不算太涼;李鼎連喝了兩大鍾,喘口大氣說:「這會兒舒服了一點。我是受了寒,不要緊。曹寧你別嚷嚷,年下吵得人不安;你只把四老爺那裏的老何找來,讓他替我弄副藥,服了出身汗就沒事了。」
於是斟酌再三,決定只用龍亭與儀仗,自然也不奏樂。全城文武官員,一早便已齊集;一律素色袍褂,前後不用補子,暖帽上亦無頂戴紅纓。一個個愁顏相向,淚痕不乾;李煦的一雙眼睛腫得如胡桃般大,從前一天接到通知開始,不知道哭過多少遍了。
話雖如此,她仍舊不願意明告錦兒;直到將膏藥檢齊了,方始接著說下文。
李鼎倒並不是故意以退為進;只是震二奶奶既然一句一句釘住了問,他也就樂得一步一步試探。說到這裏,心中已定下主意;震二奶奶不搭腔便罷,如果再問下去,他就要實說了。
「想來她的法子也不高明;不然早就辦成了。」
「四姨是從那裏看出來的呢?」
其實錢倒不多;因為在四姨娘收受這些存款時,本就礙著人情,多少帶著些幫忙的性質,如果存款數目過大,所貼的利息太多,自然婉言謝絕。所以最多的一筆,亦不過五百銀子;十來筆存款,總計不到三千兩,就全數提走,也還難不倒四姨娘。只是其情可惡,不免煩惱。
「你去請李師爺來。」
這得旁敲側擊地問:「你跟她談借錢的事,當然避人私下談?」
李果心想,此刻來燒冷灶,嫌遲了些。不過多年賓主相待,明知沒有多大用處,也得去走一趟。
「此刻走正好。」震二奶奶低聲囑咐:「出夾牆的時候,千萬先看一看。」
這一說,使得李煦想起一個人,「我跟你打聽一件事,聽說皇上身邊有個和尚。法號叫『文覺』,很替皇上出了些主意;皇上也信得他不得了。可有這話?」
原來國有大喪,異姓之臣,持服不同;側近侍從,視如家人之列,在外省亦須奔喪回京,匍匐於梓宮之前。上三旗包衣為太后、皇帝的家僕;所以李煦早跟四姨娘商量過,遺詔一到,立即束裝上道。但四姨娘很不贊成,因為臘月中雨雪載途,數千里跋涉,壯漢都視為畏途,何況李煦年邁體衰?結論是看上諭如何再定行止;倘或並未指明內務府人員必得進京,不如就免去此行。李煦也答應了,而此刻終於因為不放心大局劇變,翻然易計,決定借奔喪為名,進京觀變。
「是!」李鼎硬著頭皮回答。
鼎大奶奶的這份藏在內心深處的隱痛,只有跟情分比同胞姊妹還親,而又充分瞭解並且同情她的苦衷的震二奶奶,才能傾訴。當時她是這麼說:「表姊,我真巴不得你能替一替我!我說這話,你別罵我荒唐;我根本就沒有拿你當作兩個人看。我在想,古來娥皇女英,同事一夫,究竟還是兩個人;在我,打心眼兒裏就分不出彼此來。這是我的一個癡念頭,表姊,若說我的想法錯了,你罵我一頓,我也不會在意。」
「這辦不通!旗下沒有這個規矩。」
「那也該到家了呀!。」
原來鼎大奶奶因為有個「流紅」的痼疾,房幃之中,琴瑟不調。每每兩情濃時,她卻愛莫能助;只要說得一聲:「今晚上不行!」李鼎立刻就像被鬥敗了的公雞似地,垂頭喪氣,雄風盡失;或者他遠行歸來,細訴相思,絮絮不斷地談到深宵,卻終於不能不狠起心來,攆他出房門,隨他孤眠獨宿也好,去覓野草閒花也好,都顧不得了。
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史論概以為酒色所致,此皆書生好為譏評,雖純全盡美之君,亦必抉摘瑕疵。朕今為前代帝王,剖白言之,蓋由天下事繁,不勝勞憊之所致也。和*圖*書
看完這封信,四姨娘喜出望外,但第一件事,便費躊躇。這個喜信當然要告訴李煦,卻不知應該如何措詞?倘或照實而言,就一定會引起這麼一個疑問:李鼎的面子這麼大;那樣精明的震二奶奶,居然一借就是五萬兩?
李煦說了這一句,親自檢點几筵,挑了許多毛病,總嫌用的東西不夠講究;楊立升與錢仲璿照他的意思,即時換過。看看一切都妥貼了,李煦忽又出了花樣。
其時月色迷茫,夾牆中又有一道溝,路很不好走;李鼎沿壁摸索,不久後發現了第一道門;不顧而前,看到了第二道門,停下來試推一推,文風不動,便又往前走。
這就很難懂了!四姨娘而且有些掃興,因而冷冷地問道:「這又是為了什麼事傷心?」
「我只知道他那張嘴很能說:似乎也工於心計。」李煦答說,「我是『僧道無緣』,所知僅於此了。」
李熙心裏一跳,不過表面上卻很沉著,「喔,」他說:「莫非裏頭已發話了?」
這樣想著,愈覺鬱悶;李鼎到底年紀太輕,還欠沉著。震二奶奶看在眼裏,不免憐惜;橫一橫心,決定談他的心事。
「是表嬸自己說的。」
震二奶奶默然不答,心裏卻是被提醒了。李鼎的「心病」;只有她的「心藥」能治。正一個人在盤算時,曹震卻又開口了。
「怎麼?」
李鼎為她說動了,深深點頭答道:「幾時我就拿四姨說的這番道理,跟震二奶奶去說。」
這似乎是在提醒他,雖然冬夜漫漫,但屬於他倆的辰光,亦不過一個更次,似比春宵猶短,正該及時溫存,不該浪費在閒話之中。
「就我不去,總該有人去;而且越快越好。你看,年老大放了廣東巡撫,足見這條路子是好的。」李煦又說:「快過年了,還讓李師爺出遠門,實在過意不去;無論如何,盤纏一定要從豐。」
這很明顯,是有意避用「震二奶奶」這個稱呼:而避用此稱呼的用意,也是很明顯的,李鼎覺得到了「圖窮而匕首見」的境地,已無可閃避。
不多片刻,把何謹找來了。望、聞、問、切四字,只能在首尾兩字上下功夫,望臉色不青不黃不白,彷彿三天三夜未下牌桌似地;切脈則脈象中有驚恐不安之狀,但聽不到什麼,也問不出什麼,不知他的病因何而起,只好照李鼎自己所說,是受了風寒,下藥以發散為主。
「好,好!該哭。」說著,李煦又忍不住傷心。
朕臨御至二十年時,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時,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六十一年矣!尚書洪範所載: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五福以考終命列於第五者,誠以其難得故也。今朕年已登耆,富有四海。
話是很有道理,但應該如何不同,卻無人能夠回答。所苦的是,不知先例如何;上一回頒遺詔是在六十一年以前,沒有人知道是怎麼樣的一種儀注。
倒是有個人來跟震二奶奶談李鼎的病了;是曹震,他跟沈宜士興盡歸來,一進門就聽說李鼎病倒在床,所以先去探了病才進來,「表叔的病不要緊!」他向妻子說;帶著那種報喜討歡心的神情,「沈宜士也懂醫道,怕他是冬溫,問了情形,又看了舌苔,不像!他說老何的方子,用『麻黃湯』很穩當,等見了汗再說。」
除此以外,還有一萬銀子,震二奶奶分兩批交,一批是由蘇州孫春陽撥付,信中附了一張憑條,支銀六千兩,署名是「鳳記」。大概震二奶奶有私房錢存在這家遠近馳名的南北貨行。至於尾數四千兩,尚在籌措之中,大概年內必可收到。
其次是錦兒,她記得很清楚,李鼎走的時候,正起大風;回去又是冰冷的一間屋子,好人都要凍出病來,何況剛出過風流汗——想到昨夜她在窗外偷聽到的聲音,只覺得臉上發燒;自然不敢跟震二奶奶去談李鼎的病。
「這倒也說的是。」李鼎不由得信服了。
「跟老太太一起來過幾趟。」李鼎說道:「也虧得我那場病。」
李鼎懂她的意思,只是心裏矛盾,想透露些真情,卻又怕發現措詞不妥,已難收回;左思右想,依舊只能直道感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於是彼此鬆了手;等震二奶奶開了門,李鼎一腳踏出去,只見錦兒的背影,正好消失在後廊轉角之處——那裏有間小屋,便是錦兒的臥室;所以只有她到得了後院。李鼎一時感動,朝著她的背影,遙遙一揖;等直起身子,震二奶奶正好到了他身邊。
這三部書是李煦奉旨襄助曹寅、特開書局編纂刊刻的。李果瞭解他的心理,倘有人來叩奠几筵,就會想到,李煦為先帝所信任;幹的差使,不僅限於織造。
「你的心事,我也知道;無非少幾個錢花。」
裏面沒有答應,但呻|吟之聲,卻更清楚;曹寧放下掃帚,去敲門,不道一推就開,進門一看,李鼎床上連帳門都未放下。
「嗯,嗯!」李果深深點頭,「說雍親王最不像先皇,確有根據。先皇仁厚,雍親王刻薄;先皇很看重西洋的學問技術,雍親王從不親近西洋人跟西洋的東西。」
「是!我這就去找。」
「唉!我替我自己難過。早幾年,三、五萬銀子幫人的事也常有;如今震二奶奶肯借這筆款子,我竟想給她磕個頭。人窮志短,一至於此,你想,我難過不難過?」
「大爺,」額爾色又說:「如今京裏提心吊膽;尤其是跟九阿哥、八阿哥有過往來的,更要小心。照我看,等十四阿哥到京,只怕還有一場大風波。」

這時聽者之中,已有息率、息率的聲音;是李煦又傷感了。只是光是他一人有此聲音,格外刺耳;所以李煦不能不用自己的手,緊捂著嘴,強自吞聲,靜聽展讀官往下再念:
「鼎鼎!」震二奶奶昵聲輕喊。
「四姨,」李鼎答非所問地說:「你倒想,我在那兒生病,心裏是什麼滋味?」
「為什麼?」
「我只知道『井弄』盡頭,有一道夾牆,聽人說就是府上的備弄。不知道門在那裏?」
「你不是說他回去了嗎?」
以李鼎的性情,當然自己不肯服自己的輸;而且也不願失信於婦人女子。所以定定心將臨走以前該做的事,先都想好,第一是火燭小心;第二是不能驚動曹寧。於是檢點了火盆、吹滅了油燈,躡足出室,很小心地關上房門;步步為營地繞僻路走向井弄。
但她沒有想到,竟因此引起一種流言,說四姨娘有一大筆錢存在孫春陽。這筆錢的數目,越傳越多,先說兩三萬,又說七八萬,最後說有十來萬。於是有些當初託人來關說,要將錢存在四姨娘這裏,常年吃息的「債主」,本就覺得老皇駕崩,李煦的靠山已倒,擔心著自己的血本無歸;此時聽說四姨娘已在悄悄移動私房,更覺情形不妙,便借年下有急用為名,紛紛上門,要求提本。
一次次探馬來報,「欽差」行至何處;到得近午時分,前面塵頭大起;「欽差」素服騎馬而至,看到龍亭,勒住了馬,從人扶了下來,解下背在身上的黃包裹,取出詔書,恭恭敬敬地置入龍亭,然後在東首面南而立。
「肯用心總是好的,何況他又那麼聰明。至於淘氣,脾氣不好,都不要緊;到了十四、五歲,上京當差,自然就學好了規矩。我昨天聽你父親說,年家的老二,小時候的那份淘氣,簡直能把房子都拆了;如今不是一品總督?」四姨娘緊接著說:「你總記得,你沒有娶親以前,不也蠻淘氣的;等一娶了親,吳嬤嬤常說:柔能克剛,鼎大奶奶把鼎大爺的脾氣都磨掉了。阿筠也是逆來順受的好脾氣,將來如果嫁到曹家,自然會苦口婆心勸芹官讀書上進。所以為了芹官,震二奶奶也該出面來做這個媒。」
震二奶奶將這段話轉告了李鼎以後又說:「我實在是讓她感動了。我說,你的想法沒有錯;如果我換了你,要你替一替我,你一定會答應。不過,我不知道我辦得到,辦不到?從她死了以後,我只要一見了你,就想起她這話,總像虧欠了她什麼似地。今天,也許能補報她了。我這會兒把我自己當作鼎大奶奶;你也只當這會兒跟你在一起的,不是別人,是你媳婦!」
聽到這一句,知道下面要談到嗣君了。由於大行皇帝駕崩,京城關閉九門,有好幾天內外斷絕的傳聞,已證實非虛;嗣君緣何得位,猜測不一,所以對遺詔中敘到這一段,格外令人注意,李煦唯恐聽聞有誤,幾乎呼吸都屏閉了:


震二奶奶不作聲,站起身來,倒了杯冷茶喝;喝得很急,喉間嘓嘓有聲;喝完喘了口氣,手扶桌角,背著李鼎靜靜地站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震二奶奶走過去將鑰匙握在手裏;背著李鼎說道:「記著是最後一道門,也是第三道門。」
「那倒也一樣。只要繳清了,旁人要替大爺說話也容易些。」
於是拔開屏門上的木閂,悄然偕出;摸黑,走向備弄,恰好起風,風來正北,對準備弄入口,高牆相束,勁銳非凡,撲到臉上,賽如刀刮,李鼎張嘴不開,立腳不穩,趕緊扶住牆壁,側著身子,異常吃力地一步一步橫行向前。出備弄時,記著震二奶奶的話,先探頭去望;暗沉沉地看不清切,心想這麼大的風,有誰會到這裏來?放心大膽走吧!
「九貝子是最不服皇上的一個。所以他的心腹何玉柱的態度也最壞,到處混說,毫無忌憚,皇上最痛恨的就是他。」額爾色又說:「皇上還有一道上諭:『伊等俱係極惡,盡皆富饒,如不肯遠去,即令自盡。護送人員報明所在地方官員,驗看燒竣,仍將骨頭送至發遣之處。』你看,厲害不厲害?」
「表姊,」李鼎再一次打斷她的話,「你接著剛才的話說,你表妹說好想我;以後怎麼樣呢?」
李鼎一楞,不知她這句話是何用意;想了一下答說:「自然是從中門出去;梁嬤嬤不是派了人在應門嗎?」
「一定的!如今我才知道此人陰險不測!」李果回憶著說,「我因為他善於詞令,常找他去聊天,有一次我問他:歷代高僧他敬仰的是誰?他說道衍。姚廣孝的法名道衍;又說:道衍是蘇州人,我也是蘇州人。當時以為他不過故作驚人之語,現在才知道確有此心。他那年離開蘇州的時候,跟我說是去朝峨嵋金頂,也許就終老在峨嵋、青城之間,誰知道他竟投了雍親王府。光是這一點,萊公就知道他的深沉了。」
拗不過他,四姨娘只好派人傳話出去,請李果到書房裏來見面;此時亦不容避什麼嫌疑,為了所談之事不容婢僕聞,所以是她自己招呼主客。
「錦兒,」李鼎這一次的反應很快:「你完全誤會了!我希望你回去不必多說。」
「客山,」李煦突有靈感,「既然你跟文覺很熟,我倒想拜託你吃一趟辛苦,去看看你這個方外之交如何?」
「那麼,見汗了沒有呢?」
於是他笑著答說:「四姨,這你別問了,問也沒有用。和*圖*書
這幾句話倒使得李鼎由衷地佩服;難怪父親倚這位庶母為左右手,知人論事,見解確是不凡。
到家只聽哭聲隱隱,原來內眷亦已得到消息;四姨娘當李煦在家時,怕惹他格外傷心,只是暗地裏垂淚;此刻無所顧忌,放聲大哭。這一哭便使得其他幾個姨娘,總管嬤嬤、僕婦、丫頭亦就無不覺得應該哭一哭「皇上」了。
「沈宜士。」
「好!」李鼎靈機一動,故意這樣道別:「明兒見!」
這本來是一種近乎做作的儀式,但大行皇帝深仁厚澤,久植民心;想到他永不加賦的上諭;想到他年年撥鉅款,修海塘、築堤防、濬河道,種種孜孜為民的德政,不自覺心頭發酸,眼中發熱,涕泗滂沱,不能自制。李煦尤其哭得傷心;上了年紀的人,神虛氣促,竟至昏厥在地。
「對了!」
於是,四姨娘歛手端坐,先擺出談正經的姿態,方始開口:「大爺,你在那裏的情形,我雖不知道;你應該告訴我。」
然念自御極已來,雖不敢自謂能移風易俗,家給人足,上擬三代明聖之主,而欲致海宇昇平,人民樂業,孜孜汲汲,小心謹慎,未嘗稍懈;數十年來,殫心竭力,有如一日,此豈僅勞苦二字所能概括耶?
「鼎大爺,你真要是怕,就不必勉強。」
「這是誰說的?」
「真的!」李鼎有些把握不住了,「這個時候我再跟你說假話,我還成個人嗎?」
「唉!」李鼎重重嘆口氣:「機會恐怕錯過了!不該錯的,錯得很可惜。」
原來「四公主」在姊妹排行中本為第九,有五個姊姊早夭;在有封號的公主中,位居第四,所以稱為四公主,封號是「溫憲」。
李熙思索了一會才想起,不由得詫異:「是宜妃,宜妃不是跟德妃,不,如今是太后了。宜妃跟太后不是最好嗎?皇上何致於動她的手?怎麼動法?」
錦兒答應著,帶了幾帖西洋頭痛膏,匆匆而去。剛出中門,只見曹頫左手撈起皮袍下襬,右臂前後使勁揮動,腳步匆遽地直衝了過來。錦兒趕緊避在一邊;心裏驚疑不定在想:四老爺從來不是這樣子的,莫非出了什麼事?
再下一段,是大行皇帝在世之日,一再申辯的,清朝並未滅明,道是:
歷觀史冊,自黃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餘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
「三年多了!那時你在京裏當差。」
「沒有那麼快。」曹震又說:「表叔年紀輕,身子骨好,頂得住,一出汗就沒事了。」
「聽清楚了。」
這讓李鼎遇到難題了!獅子大開口,自己都覺得太過分;囁嚅了好一會,方始很吃力地說了句:「要請你幫很大一個忙。」
「咳!提起這件事,只怕已經晚了!」
四姨娘會記賬,自然識字,不過識得不多。好在李鼎也知道她肚子裏墨水有限,信寫得明白如話;字也清清楚楚,而且加圈斷句,所以四姨娘不必求助於人,便能完全瞭解。
「鼎大爺、鼎大爺,你怎麼啦?」曹寧伸手在他額上一摸,失驚地說:「啊!簡直燙手了!」
話雖如此,他第一個就看不開。濃重的感慨之外,更多的是憂慮;深怕「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那一天有上諭調差,公款虧空三十多萬銀子,這個移交如何辦法?
想了又想,覺得這封信不能給李煦看;而且也要作為震二奶奶主要的是賣他的老面子,在情理上方始說得過去。
他記著錦兒的話,很小心地將屏門關上,推上活動的木閂;然後由院子裏斜穿過去,房門已經開了,但卻不見人影。等他剛踏進門,燈光已滅,眼前一片漆黑;李鼎便站住不動,很快地發覺有人躲在門後;然後房門也關上了。
李鼎發覺口又滑得沒遮攔了!但突然頓住,卻更糟糕:等於明明白白告訴人:「那天晚上」跟「表姊」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這句話是李鼎早就想到了,四姨娘必然要問的;盤算來,盤算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雖不能說實話,但自覺是受了「委屈」,應該讓四姨娘知道,這筆款子來之不易。這樣,話就很難說了。
首縣不知他為何發此牢騷,只見他腳步踉蹌,趕緊上前相扶;跟著來的楊立升及小廝成三兒,亦急忙搶過來攙住,一左一右夾抱著上了轎子。
「錦兒,」李鼎催她一句:「你有話要說?」
震二奶奶會意了;是錦兒料知她必有體己話要跟李鼎說,故意找這麼一個可以避開曹震的藉口。便跟著她到了前房,悄悄說道:「你看沒有人,私下告訴鼎大爺,儘管安心養病;他要的東西我替他預備好了,等他病好,讓他帶回去。」
這是什麼意思?李鼎不免自問;看樣子她似乎已看破了自己的心事,但又何以說是事緩則圓?偌大虧空,如何可緩,如何得圓?
「怎麼?來不及辦了!」
「金鐘罩」是技擊的名稱之一;用在這裏的意思是先發制人,令人不得動彈。皇帝對張起用所施的「金鐘罩」是一道硃諭:「張起用買賣生意甚多,恐伊指稱宜妃母之業;宜妃母居深宮之內,斷無在外置產之理。令內務府大臣,逐一查明入官。」
「這話怎麼說?」
「不必!我的意思是,只要抽得出千把銀子,供他安家;路上夠用就行了。京裏要打點,可以在馬家那筆款子裏面撥。」
「對了。」李煦又說:「几筵鋪設好了,立刻成服。」

「對!」李煦就在廳上坐了下來,「第一件事,鋪設几筵,多找人來動手。」

「我從遺詔當中聽出來的。」李煦放低了聲音說,「遺詔確是先皇的語氣,而皇位原該是恂郡王的。」
「唉,如今後悔已遲!反正他也幫雍親王得了天下了!」
「大爺說得不錯!」當李煦將他的想法說出來之後,額爾色這樣答說:「大事一出,謠言紛紛;都是些皇上聽了會生氣的話,舜額駙難免抱不平。」
從古帝王之治天下,未有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天下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忌,為久遠圖計。庶乎近之。
穿堂中是磚地,放輕腳步,行走無聲;走近屏風,裏面有光線透出來,很容易找到了正中的那兩扇,推開來一看,西窗上灑出一片昏黃的光暈;在李鼎的感覺中,後院簡直亮如白晝。
就在院子裏牆角落,有個上銳下豐,帶門的木罩子,裏面是一隻尿缸;李鼎明明看到卻仍舊要這麼說,小丫頭不敢違拗。只好帶了他去。
「是了!」李果慨然承諾:「只要於事有補,那怕要我給他屈膝,我也認了。」
於是他說:「站著好累!」說完,用嘴唇找到震二奶奶的嘴唇,緊緊地吻在一起。震二奶奶比他矮得有限,踮起了腳往前推;李鼎便一步一步往後退;到退無可退時,一起倒在床上。
她的態度有些莫測高深;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聲音中帶著不悅的意味。李鼎心想,震二奶奶跟錦兒一定會有話說;應該替她倆騰出一段工夫來。
「還有厲害的呢!張起用不但抄了家,還充了軍;一案共計十二個太監,發到四處地方。」
「噢」李煦急忙答說:「你放心,你放心,已經有了。可惜這筆銀子在京裏,不然交了給你,由你就近繳藩庫,在公事上豈不更漂亮?」
「心病還須心藥醫。」曹震接口便說:「我聽沈宜士談起,舅太爺的虧空很不少;表叔這趟來,心事重重。可是,誰又救得了他?」
「說是說過,她說沒有把握。我也只打算她能借三萬銀子,已是上上大吉。誰知道比我想的還好。」
錦兒會意,帶著小丫頭悄然走了。李鼎定定神坐下來細想;擺落雜念,唯餘綺思,頓覺有種莫名的興奮。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思很敏銳了;想到那條只去過一兩回的井弄,路徑曲折,如在目前。同時也想到,危險不在去路,而在歸途;倘或從夾牆中出來,在井弄中遇見曹家下人,那時恐怕除了跳井,別無可行之路。
「我給錦兒作個揖。如此忠僕,實在可敬!」
「遺詔大概是早就預備好的,臨時填上名字;可是照遺詔的語氣,臨時填的名字,應該是皇十四子,而不是皇四子。」
「是!」錦兒眼珠一轉問道:「要不要帶幾張治頭疼發燒的西洋膏藥去?」
眼睛不管用,耳朵跟鼻子仍舊很靈;一縷似蘭似麝的香味,來自右面;李鼎轉過身去,伸手一抱,正好摟住豐腴溫軟的一個身子,自然是震二奶奶。
自古得天下之正者,莫如我朝。太祖、太宗初無取天下之心,嘗兵及京城,諸大臣咸云當取;太宗皇帝云:明與我國家素非和好,今欲取之甚易;但念係中國之主,不忍取也。後流賊李自成破京城,崇禎自縊,臣民相率來迎,乃翦滅闖寇,入承大統;稽查典禮,安葬崇禎。昔漢高祖係泗上亭長,明太祖一皇覺寺僧;項羽起兵攻秦,而天下卒歸於漢;元末,陳友諒等蜂起,而天下卒歸於明。我朝承席先烈,應天順人,撫有區宇,以此見亂臣賊子,無非為真主驅逐也。
「李師爺。請你勸勸我們老爺;船到橋門自會直,越急越無用。」
一席話說得李煦傻了!好半晌才怏怏無奈地說:「早知道他是怎麼一個人,我一定面奏皇上,把他攆走。我不知道他跟你很熟。」
問得太多,額爾色一時不知道先答那一句好;想了想才說:「事情就是從太后身上起的——。」
「自然是費了好大的勁。」四姨娘問:「到底你是怎麼一句話拿她說動了的呢?」
「再說吧!總想得出法子。」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四姨娘居然也冒出來一句成語:「你父親就是從不為將來打算,所以才會弄成今天這種樣子。以後,咱們家可真得好好打算打算了。」
好不容易回到住處,推門入室,火盆已無餘溫;顧不得衾冷如鐵,解衣上床,蒙頭而睡,身上依舊在發冷,牙床依舊在打顫,終於寒熱大作,忍不住呻|吟出聲。
念頭尚未轉完,錦兒已牽著他的手在走了,轉出短短的一條夾弄;李鼎辨出方位,是在屋子東面,往前走去,向右一拐,便是前廊。
「我有兩筆放出去的款子,都到期了,看能收回來多少?都借給你。」
不過人雖未歸,卻捎了信來;信封上寫的是「四庶母親啟」,所以沈宜士不便面交李煦,而是鄭重託付給吳嬤嬤,悄悄遞交四姨娘。
「理他們幹什麼?」李煦勸著她說:「世態炎涼,人之常情;看開了,付之一笑而已。」
「對了!皇上駕崩了,要去接哀詔!」
「是的。」錦兒問道:「二奶奶跟鼎大爺說的話,倒是聽清楚了沒有?」
宣詔是跪讀跪聽,只是聽者俯伏;讀者長跪,雙手高捧詔書,朗聲高宣。
「這會兒倒像好一點了。」
李鼎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耳朵,怕是將話聽錯了,但開那道門的鑰匙,明明白白握在她手裏,並未看錯;亦就可以證明自己並未聽錯。如今要考慮的是,應該作何表示?
於是她說:「她待你這麼好,那麼,你是怎麼報答她呢?」
「表叔!」震二奶奶看出來了和*圖*書,「你像是有心事?」
「你答應過她的?」李鼎詫異地問:「答應過她什麼?」
李煦耳中在聽;心中想起方孝孺滅十族,以及鐵鉉、黃子澄等人的妻女眷屬,發到教坊,生下好些不知其父為誰的兒女的故事,不由得就打了個寒噤。
這使得李鼎想起震二奶奶告訴他的,關於鼎大奶奶主張設置祭田的話,覺得舊事亦不妨重提;但轉念一想,不由得洩氣。眼前搪債還搪不過來,何有餘力去置祭田。
彼此的心境都平靜了。李鼎並不覺得對妻子有何愧歉;因為他相信他妻子是能容許他有此奇遇的。
李煦看完,撟舌不下。「九貝子」是指胤禟;他的生母就是宜妃郭囉絡氏。胤禟對恂郡王極其友愛;如今因為宜妃的緣故,罪及胤禟的太監,間接可以看出皇帝對恂郡王的態度。如果皇帝重視同母之弟的情分,就不致於會如此嚴譴胤禟的太監,來使得他們的「主子」難堪。
「怎麼?充了公?」
「正是這話。」李果深深點頭,「我亦不信世界上有過不去的關。」
「那麼,還是『明兒見』?」
「嗯,嗯!我懂了。」話一出口,李鼎才發覺有語病;所「懂」的只是備弄進出的方位,並不懂她為何要說這些話,因而又補了一句:「表姊還有什麼話?」
李煦說對了一半。人倒是就在第二天就到家了,卻只沈宜士一個。原來李鼎的病是好了,但體力未充,不耐跋涉;所以曹老太太留他再休養些日子,早則五六天,遲則半個月,方能回來。
「也好!」
莫非這就是為將來的打算?李鼎心想,親上加親如果只是為了想得曹家格外的照應,這個打算不但沒出息,而且也很渺茫。曹頫忠厚有餘,才具甚短,料他前程有限。至於芹官,雖是絕頂聰明,但天性好動不好靜,見了書本就怕;加以祖母溺愛,因驕縱而任性,看起來也不是克家的令子。
既非失禮,當然可行。於是臨時開庫房,搬了這三套大部頭的書來;在几筵之旁另設兩張條桌,供好這三部書,然後截髮成服,全家舉哀。在一片號咷大哭聲中,「甜似蜜」回來了。
李鼎急忙坐起身來。摸索著穿好衣服;震二奶奶已從褥子下掏出來一個打簧金表,送到他耳朵邊,按下撳鈕,打出來的聲音是四點三刻又十分,已是寅末卯初了。
「我也不知道萊公知道他在雍親王府;早知道了,我一定會告訴萊公。」
於是她點點頭說:「好吧!我就不問。反正只要你表姊待你好,我也高興。大爺,」她臉色一正,「曹李兩家,本來是分不開的;不過如今的情形不比當年了,虧得還有你。」
自己的話和態度都大錯特錯;但李鼎覺得不應該解釋,應該讓錦兒知道他有決斷。於是想了一下說:「我跟你們二奶奶一樣,什麼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怕。我一定會去。」
「那天晚上——。」
念到這裏,展讀官略停一停,突然提高了聲音,聽的人不由得收拾雜念,凝神側耳,細聽大行皇帝,自道為人:
「詔曰。」展讀官輕聲一唸此兩字,裏裏外外,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下都聽得見。於是,展讀官不徐不疾地唸道:
「怎麼?」李果大吃一驚,「文覺在當今皇上左右?」
「問你啊!你們爺兒們不起勁;莫非倒是我們婦道人家上摺子?」
子孫百五十餘人,天下安樂;朕之福亦云厚矣!今或有不虞,心亦泰然。
「大到什麼地步呢?總有個數目吧?」

「虧得你跟你表姊說得上話。曹家的一家之主,明是老太太,實在是你表姊。」
「好厲害!」李煦點點頭,頗有欣賞之意,「張起用做買賣的本錢,我是知道的,有宜妃的私房在內。這個金鐘罩,把宜妃也罩住了,只能吃啞巴虧。手段真厲害!」
錦兒忽然站住,將他的手往下拉一拉,李鼎會意,將腦子歪了過去,只聽錦兒向他耳語:「到了前面,你自己進去;穿堂的屏門一推就開。記住,進去了別忘了把屏門閂上。」
「你倒是有良心的。」震二奶奶頗為滿意,「快走吧!我送你。」
震二奶奶一伸手答道:「五萬。」
曹頫大驚;「那可不是鬧著頑的事。」他說:「趕緊請姚一帖來。」

想到這裏,脫口說道:「這門親,其實不結也罷!」
「不喜歡西洋人,是因為到中國來的西洋人,都是教士。你想,有個極受寵信的和尚文覺在他左右,跟西洋教士自然勢如水火了。」
「有那裏?」
話是向震二奶奶說,眼卻瞄著錦兒;看她眨了兩下眼,頗有困惑的神情,恰恰是他想像中的表情。
說著,額爾色取出一張紙來,上面寫的是:「張起用與高王卿,四公主之太監王士鳳,狗苑太監王大卿,發往吐魯番耕種;太監劉禿子、王章、四公主之太監王明,發往齊齊哈爾,與窮披甲人為奴;太監股覺、田成祿、九貝子之太監李盡忠、二公主之太監趙太平發往雲南極邊當苦差;九貝子之太監何玉柱發往三姓與窮披甲人為奴。但籍沒其家。」
「不然,助人得了天下,還要助人定天下。當年靖難之師破金川門而入,燕王如何對建文及忠於建文的臣子,一般也是姚廣孝的主意。這前車不能不鑑!」
「表嬸,不是這麼叫你的嗎?」
「那麼你說吧,她想借多少?」
於是錦兒點燃紗燈;另外找來一個小丫頭,提著火缽,好為李鼎臥室中的火盆續炭。震二奶奶一直站在走廊上看;始終不給他有說什麼私話的機會。
「晚上從沒有人到井弄裏面去的。」錦兒答說:「這裏到井弄並不遠,稍為留神一點兒好了。」
這個稱呼在李鼎聽來,既新鮮、又熟悉;更有一種遇見巧合之事的驚喜,隨即問道:「你怎麼想出來這麼一個叫法?」
微一用力,「嘎吱」一響,李鼎急忙縮手;定睛看時,門已開了很寬的一條縫,隱約看出門內是錦兒。
信也不長,主要的就是報個大喜訊,震二奶奶願借五萬銀子。她也知道這筆銀子的主要用途,是歸還虧空的公款;因而由她叔父馬維森那裏劃撥四萬銀子。信上說,只要李煦寫信給馬維森,開單列明,向某衙門歸還某項虧欠多少;馬維森便可代辦,將來憑收據結算。
「我心裏總是在想,阿筠那一點配不上芹官?只要你表姊肯做這個媒,這頭親上加親的親事,一定可以成功。」
話一出口,李鼎才警覺,說的口滑,到了揭穿真相的邊緣,趕緊縮口;但四姨娘已經聽出來,其中大有文章了。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已走過頭的曹頫,突然停住,轉身說道:「趕緊去告訴你二爺,換素服,到前面等我。」
「這怎麼能讓他知道?」李鼎答說,「而且他也不在家。」
「大爺也不必著急!」額爾色勸慰他說:「多加小心就是。最要緊的是,公事上不能出岔子:那筆蔘款,我勸大爺,無論如何拿它了結了吧!」
「好在還早,該怎麼說法,咱們再商量;你只心裏記著有這麼一回事就行了。」
「唉!」李果嗟嘆著,「朝中只怕從此要多事了。文覺此人豈僅工於心計?萊公,你恐怕不知道,他胸懷大志,要做姚廣孝第二!」
「何必你自己去?你要瞞著外頭也容易,我請沈師爺去一趟,拿憑條換個摺子回來就是了。」
這一下,吳守禮首先住了哭聲;首縣不待長官吩咐,便帶著人來救護,將李煦抬到一邊,拿馬褥子舖在地上,放倒了人,掐人中、灌薑湯、大叫大喊,終於將一時閉了氣的李煦救醒過來,仍然流淚不止。
話中有怨懟之意,李鼎益覺不妥;倉卒間無可表達,那份微妙的感謝愧歉之情,只有像愛撫小女孩一般,摟住錦兒,在她臉上狠狠地親了一會。
這時曹頫已得到消息,親來探病,恰逢李鼎服了藥睡下,不宜攪擾;所以只在門口張望了一下,便在外屋問病情。
「證據何在?」李果率直問說。
四姨娘相待更自不同;親自帶著人到晚晴軒去照料,一再關照珊珠、瑤珠:「鼎大爺的病剛復原,千萬得小心。要添什麼東西用,不必跟吳嬤嬤說,直接到我那裏來要好了。」
看他想一句,說一句,吞吞吐吐的語氣,四姨娘知道他有許多不便說的話;於是換了個題目問:「你病的時候,她來看你沒有?」
「四姨,」李鼎說道:「我把東西交代給你;四千現銀,八十個官寶,裝了五口箱子。這筆款子,大概震二奶奶是告訴了老太太的,由他們公賬中撥,所以是曹家賑房送來的;我把箱子鑰匙交給你。」
就這時候,更鑼又響了;李鼎在這裏已逗留了一個更次。
「早就在王府裏了。」李煦詫異地問,「文覺怎麼樣?」
「嗯。」
「我真不明白,她怎麼肯的,一借就是五萬?」
「有一次,她有點醉了,我也有點醉了。我們倆睡一床,聊天聊到半夜裏,她忽然說:『我好想鼎鼎』——。」
李鼎對她的話,不完全聽得懂,脫口問道:「怎麼是虧得我?」
一聽這話,四姨娘的好奇心大起,不自覺地眼睛瞇成一條縫;不過,她很快地發覺,這不是做庶母該有的態度,因而又將臉上的肌膚繃緊,但問還是想問。
「是!」楊立升答應著,心裏在嘀咕,不知道這個靈堂怎麼鋪法。
「不早了!」震二奶奶轉過身來說。
「那又何至於?彼此至親,總有機會的。」
四姨娘想了一會說:「我只說一件事,今年春天我在曹家作客,看見芹官一雙小手托著下巴頦,一個人坐在那裏想心事;我心裏奇怪,才八歲的孩子,那有這麼多事好想?倒偏要看個究竟。只看他一會兒點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是愁眉不展地,總有一頓飯的功夫,才看他眉眼舒展地站了起來。」
「倒是什麼東西?」錦兒問道:「倘或弄不清楚,仍舊讓他不能安心。」
「表姊,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李鼎問道:「她常說要及早尋個退步;又說跟你深談過,你也贊成。當時總沒心思去聽她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轉了彎,避開風頭,走起來就輕鬆了;但背上一陣陣發冷,禁不住身抖牙顫,不由得就想,倘或遇見什麼人,連話都說不俐落,更莫談有所分辯。因此,心裏七上八下,幾乎無法撐持;這短短的一段路,感覺中,唐僧到西天取經恐怕亦無此遙遠。
這太匪夷所思了!但李鼎卻能相信;至少他相信他妻子會有那樣的想法。至於震二奶奶的話,寧可信其為真,無須去追究虛實。不過,他有心想把她當作妻子,事實上卻辦不到;因為感覺是不同的,觸撫所及,自然而然地會拿他的妻子來作個比較——與鼎大奶奶相比,她來得豐腴,來得柔膩;頂頂不同的是,她有股鼎大奶奶所沒有的熱勁兒,像條蛇似地纏在他身上,倒有點像王二嫂。
「是,是,借給我,借給我!」李鼎一迭連聲地說:「我領表姊的情。」
「對!」四姨娘的回答也很出他意外,「不做敗家子就一定有出息。芹官決不是那種庸庸碌碌過一生的人。」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