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之1

到得二更時分,張五終於又回來了。
「來得及,來得及!」李果一迭連聲地說:「我可以等。」
「好什麼?破屋子,舊東西,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閒話少說。」李鼎按著張五的肩說:「你請坐下來,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那就另外派一個人送來;我這一兩天走慢一點兒,可以追得上。」
於是李鼎重復進屋;李果在堂屋裏剛坐了下來,朱二嫂掀簾而入,發現他一個人在,不由得訝異。李果趕緊兩指撮唇,攔住她開口。
凡有澤被小民的恩詔,如減免錢糧之類,要普天下「咸使聞之」,照規制由一省的藩司,在黃紙上謄錄詔書,遍貼通衢,名為「謄黃」。這是件大事,李果自亦關切:「想來是縣衙門裏來的消息。」他問:「不知道說些什麼?」
「在那裏呢?」
「那就是諸葛亮的諸。」
「那好!」李果只要他這一句話就夠了,「尊大人的事,也不是不能談的;世兄,你跟他好好談一談。」
「我怕我說不明白,一起跟他談如何?」
「為什麼?」
「我送給我娘去養了。」朱二嫂答說:「我們這種人家,養不出有志氣的男孩子;倒不如送回娘家。」
「是的。」李果反問:「蘇州呢?」
朱二嫂點點頭,抬眼看著他問道:「你呢?李師爺,堂屋裏冷;要不要到我屋子裏去坐?」
「不,昨晚上是睡在這裏的。」李鼎指一指右壁,「不過『一千遍搗枕,一萬遍搥床』。」
「你到吳四爺跟張五爺家去一趟,說我在這裏等;請他們馬上就過來。」李鼎又說:「兩家的地址在這裏;你如果不認識路,請朱二嫂派個人領了你去。」
「你老輕一點,你老輕一點!」掌櫃的回頭看了一下,低聲說道:「讓人占了——,」
「言重,言重!」李果答說:「閣下就忘了邀我,我也會作不速之客。」
「怎麼找法?」
「莫非老世叔有垂青之意?」李鼎問說:「本來船娘分好幾種,上等的只以手藝、應酬取勝;不及其他。不過這朱二嫂是寡婦,又當別論。老世叔如果有意,我來撮合。」
「原來你還有個兒子!」李果問道:「怎麼不見?」
「你別打岔!」張五的談興大發,擺擺手說道:「文覺一見我,兜頭就是一揖;接著雙手捧過酒來,說了句:『盡在不言中!』我知道他不願我揭破他的真相,便喝完了酒說道:『你耽擱在那裏,我去看你。』他說,『我行蹤不定。不過我知道你進京省親;明天上午,我到府上去奉看。』」
「急起直追,也還來得及。」李果深深點頭,「我懂尊大人的意思了。我儘力去辦。」
張五很注意地聽完,慨然應諾;於是跟李鼎商量信中的措辭。話很難說,糟蹋好幾張彩箋,張五都不滿意,嘆口氣,說了句:「如果我能當面跟他說就省事了。」
「我奶奶很想念你呢!」
「你這一走走壞了!害得李師爺眼睜睜一夜沒有睡。你不是照料他,你是害他。」
「應該說是摸出來的。」李果笑道:「怪不得你的地板這樣子光滑;大概是每天晚上滿地亂摸,摸成這個樣子吧?」
「要看做人!李大人最體恤下人,這是真的厚道。」
「不錯。」楊三才又問:「你知道不知道他有一門貴親?」
「啊!」李果記起來了,搶著說道:「是,是!做過宜興縣官;那時張尚書張伯行當巡撫,三年『大計』,胡鳳翬的考績不好才丟了紗帽的。」
聽得可免此一趟跋涉;溫世隆好夢被擾的不快,消失無餘,響亮地答一聲:「是!」接著又說:「大爺也許有回信。」
「那當然不會。」張五答說:「老太太親自拿黃曆挑的日子,大後天才是宜於長行的好日子。」
「這話說來長了。我在京裏的時候,聽得人說,雍親王好佛學,造詣甚深;名韁利鎖,早就解脫了。後來才知道不然。」張五問道:「你們知道今上居藩時的別號叫什麼?」
「聽過這個名字。」李果答說:「記不起是幹什麼的。」
李鼎果然很挑了一番,才提筆寫下兩個人的地址;將柱子喚了來,有所吩咐。
加了芫荽;朱二嫂又問:「看胡椒夠不夠?」
「對了!」李鼎問說:「蕙林怎麼樣?嫁過去,日子過得不壞吧?」
朱二嫂將枕頭移到中間,擱在摺成一長條堆在床裏的棉被上。李果也就不客氣的躺了下去,蜷起雙腿,右耳著枕,是個側臥的姿勢。
這段話使得李果精神一振;雖然下面對文武百官,嚴加誥誡:「各宜竭盡公忠,恪守廉節,俾朕得以加恩故舊,克成孝思。倘或不守官箴,自干國紀,既負皇考簡拔委任之恩又負篤念大臣之誼。」
「那……麼,」李鼎問道:「第二天來了沒有呢?」
張五微笑著乾了酒;開口先不談文覺,卻談藩邸:「論王府人才之盛,都推誠親王府:陳夢雷、楊道聲,人人皆知,其實只是個虛名;真正養人才的是八貝子,府中奇材異能之士,不知凡幾?他也真能禮賢下士,人皆樂為之用。其次是九貝子,跟西洋人格外有緣。我從前心裏在想——。」
「這個聲明是少不了的。不過,只要交情夠,他就肯吃這一趟辛苦;只要他肯去,就一定能說動他祖母點頭。」
「不!」李果答說:「大後天等張五爺一起走。」
李鼎也很高興,高聲喊道:「朱二嫂,你得多預備好酒。」
聽得這話,李鼎亦是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感激之心,油然而生,擎著一杯酒,只喊得一聲:「五哥!」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這你不必愁,只花小錢,不花大錢,一樣也能把事情辦通。」楊三才盤算了一下,慨然說道:「這樣,你如果把主意拿定了,明天先寫個詳細履歷給我,儘不妨吹上一吹;等我一回京,馬上替你去辦。辦不成拉倒,辦成了三百兩銀子都包在裏頭了。」
「是一句什麼話?」李鼎顯得極新奇地問。
「是啊!所以路菜要多做。」
「那就怪不得了。李大人待人厚道;所以李師爺你也很義氣。」
「我跟他是無話不談的交情——。」
「是,是!當然要。」李鼎心裏有了計較,看著張五說:「這樣,我索性等到後天上午上門,儘明天一天你收拾行李,雇車的事,你不必管了。」
「沒法子。東家有緊要公事,只好走一趟!」
剛說到這裏,只覺一縷甜香襲人;是枕頭睡得熱了,由她髮中的桂花油薰蒸出來的香味。此時此地,格外動人綺思;李果不由就將一隻手伸到了她胸前。
李鼎便將朱五娘喚了來問,答語出人意外。「煨了隻爐鴨在那裏。」
於是他答一聲:「好!」隨又問道:「溫世隆送回去的信看到了?」
李果心想,倒看不出朱二嫂這麼一個寡婦,不但一肩挑起養活兩家的重擔,而且還懂得養志的道理,著實可敬。
「只有一位。就是張五爺。」李鼎又說:「你不但要多預備酒,還要多預備菜。」
這兩個人都是紈袴子弟,但人皆不俗,性情亦都是爽朗率真一路;經李鼎引見以後,他們對李果都很恭敬,稱之為「客山先生」。
「不錯。」
李鼎點點頭,四處打量了一會,微笑說道:「我包老世叔能圓好夢。你不妨喝醉,但不可大醉,最好是裝醉。」
朱二嫂不答,反握著他的手,進了對面屋子;裏面是一大一小兩張床,「我婆婆跟阿蘭睡這間。」她說:「我住後房。」
「豈僅口福?還有艷福。」
「原來朱二嫂是這麼一個人,倒失敬了。」李鼎想了一會,突然問道:「老世叔,她對你到底怎麼樣呢?」
原來朱二嫂的家累很重,婆婆、小姑、兒子以外,娘家還有父母;父親癱瘓在床,又別無兄弟,這奉養之責,自然也就落在她身上。當初倒也有慕她顏色而家道小康的中年人,不以再嫁為嫌,願意娶她作正室;但一聽說她身後有「三大兩小」這一串累贅,就無不知難而退了。
「世隆!」李果覺得他的態度過於強硬,便半勸半攔地說:「有話好好兒說。」
「喔,怎麼回事?」
「言重,言重!」張五向李鼎說道:「我先回去,跟我祖母談這件事。怎麼個結果,回頭我送信給你。」
「你知道不知道,想念你什麼?」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總有個道理在內吧?」
「朱二嫂,」他說:「我剛才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那就行了!一定去得成。」李果說道:「這件事很值得慶賀。恐怕我今天又要大醉了!」
「做肉脯只怕來不及!」
果然,文覺一早就來了;這一次穿的是僧衣,細白布的中單,玄色湖縐的海青、白綾襪子,頗為華麗。
「我明白了!」張五點點頭也說:「『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其情自然難堪。」
「自然是在這裏住下,就在這間屋子裏;我會替你安排。」
「什麼!」溫世隆一聽便冒火,大聲質問:「原來那三間屋呢?」
「那,」李鼎問道:「你怎麼不去找她?」
等他一走,李果忙不迭地問道:「怎麼會有此意外變化?誠始料所不及。」
「喝著等他吧!」
「我可不夠!」李鼎在一旁接口。
「怎麼呢?總不能,過了年再動身吧!」
「你娘家姓什麼?」
「都不是外人,m.hetubook.com.com就好辦了。」掌櫃很機警找到話中空隙,插|進來說:「南屋還有一間,挺寬敞的;就請李老爺住吧!回頭敘舊也方便。」
這真是李果所說的,「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不道李鼎還在考慮,如作此不情之請,會不會有結果?而張五自己又透露了一段話,說他父親體弱多病,祖母很不放心,一度擬議,由他進京省視,只為年近歲逼,單身上路,怕僕人照料不週,故而打消了成議。
恩詔的本文很長,加以有三十條加恩的條款,所以特地挑了學宮前為出榜之地;臨時豎起一道極長的木架,「黃榜」滿漿實貼,潤紙未乾。看榜的人大部分集中在後面,因為所關切的是加恩的條款;只有極少數人,在看前面的正文。
「天也不早了。」朱二嫂問:「是要等張五爺,還是先擺碟子喝酒。」
「慚愧!僅青一衿而已。」
「今晚上還有機會——。」
李果不承認,也不否認;笑笑不答。
「這太過意不去了。」張五想了一下說:「這樣吧,我就在這裏寫。」
巧得很,不但有筆硯,還有極漂亮的箋紙。因為常有些名士賃他們的船逛太湖,面對著萬頃波光,分韻賦詩,留下來的彩箋很多;朱二嫂帶了些回來畫刺繡的花樣,還剩下十來張,儘夠用了。
「這!」李果笑道:「這就成了造謠了。」
「你剛好說反了。來,你的酒量也是不錯的,替我陪一陪李師爺。」
且飲且談,談到中途,楊三才突然問道:「有個胡鳳翬,你總知道吧?」
「我才不像她那麼傻,一夜累到天亮,第二天還要洗衣燒飯,上養老,下養小,那裏來的精神?」
這時菜已陸續上桌。船菜別具風格,得一「清」字;最後上了一味糟蒸白魚,不見糟而有糟香;銀光閃閃的魚身上,舖幾片紅芽子薑;入口鮮嫩無比。李果正待誇讚,只見門簾一閃,朱二嫂出現了。
「說得太好了。」朱二嫂愉悅地笑了;由於生了一口整齊而微似透明的糯米牙,笑容極美。
好不容易找到沒有第三者在的機會,他忍不住問:「怎麼樣?成就了好事了吧?」
「本來不打算來的。」他解釋此行的緣故,「想起信上忘了奉邀客山先生,過於失禮,所以親自來一趟,晚上奉屈小酌,客山先生實在是主客。」
「那麼,還有一條路。恩詔中有一款,直省舉孝廉方正之士,賜六品頂帶,以備召用。如果足下有意,我倒可以效勞。」楊三才放低了聲音說:「新任兩江總督查弼納查大人那裏,我有路子,可以替你弄個保舉」
「有醋椒魚湯;一熱就可以上桌。」
李果覺得此時此地,享用未免太過。但如發這樣的感慨,即是大殺風景。因而換了個說法:「不想殘年逆旅,居然得享此口福!」
「因勢利導,一句話就把他說動了。」
「只要老太太放心就好了。」李果轉臉對李鼎說道:「你明天也得給老太太去請安才是。」
這個表情,說明了他的心情。張五此行,等於代替李鼎去挽救家難,千里風雪,艱辛萬狀,真要交情格外深厚,才有踏上長途的勇氣:無怪乎李鼎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他內心的感動。
溫世隆答應著,隨即收拾隨身衣物,策馬東返;李果一覺睡到日中才起來,聽福山的勸,決定在無錫再住一夜。
「是啊!」李鼎很快地回答:「平常守身如玉,就很了不起。不過,你說到蓬門,我想起一句杜詩——。」
「說正經話,」李果問道:「你為什麼不趁年紀還輕,早早尋個知心著意的人改嫁呢?」
「餓了!」他說:「不知道有什麼現成的,先拿來下酒。」
「今兒可沒有什麼東西吃。只有一個什錦火鍋。」
「我原是來問什麼時候開飯。不知道張五爺來不來?」
「在你們江蘇做過地方官——。」
李果當然無法瞭解她的心境,更想不到自己的話已在她心頭激起極大的波瀾;只覺得她眼中淚光閃閃,未免可怪。細想一想自己的話,並沒有說錯;也沒有什麼可引起她傷感的事。不知她為何有此表情?
「那就是了。我回去告訴她老人家。」張五起身又說:「今晚上我做主人,不能不親自去檢點檢點。請你們兩位也早早命駕,別讓我久等。」
第二段是嗣皇帝自道君臨天下,以孝為治,他說:「孔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皇考臨御以來,良法美意,萬世昭垂。朕當永遵成憲,不敢稍有更張,何止三年無改?至於皇考知人善任,至明至當;內外諸大臣,朕亦亟資翼贊,以期終始保全。」
「宋朝都用廚娘,不知道什麼時候興的規矩,用廚子。」李鼎忽發感慨:「以前我倒沒有想到,應該用朱二嫂去管我家的小廚房;此刻想到,已力有未逮了。」
「我記得清明以後,端午以前還來過。」
「對,對!我也想到了這個。」李鼎又說:「還要多做一點;最好是肉脯之類,宜飯宜酒,也不容易變味。」
「對,對!正要這樣才好。」
「笑話,笑話!」李果怕她受窘,打著哈哈說:「你別聽他的。火鍋如果好了,就開飯吧!」
「那裏有這麼快的效驗?又不是仙丹?」朱二嫂微笑著說,同時替他添了湯,又說:「我沒有敢多用胡椒;這種天氣,其實要多加一點兒,辣出一身汗來才舒服。」
「費了好大的勁,總算拿她老人家說動了。不過,日子可急不得。」
於是重新安排了牌桌,扳位落座,剛打得一圈忽然吳家派人來找他們的「四少爺」,說有很急的事,非請他馬上回去不可。
「是這幾位。」李鼎兩手比著,做了三個手勢,是九、八、十四這三個數目,又說:「還有年亮工。」
「從那裏來?」李果站起身來,含笑相迎。
「你的什錦火鍋我吃過,儘夠了。」李鼎的話題突然一轉,「朱二嫂,昨晚上我託你照料李師爺,你是答應了我的。」
溫世隆自道這個差使辦得很漂亮,興沖沖地迎出城來告知究竟。李果也很高興;這天日暖無風,車馬平順,到了宿頭,又有很好的住處,看來此行順利,是個極好的兆頭。
「做官,雖說靠山硬,也要講資格。他是考績不行才刷下來的;如今復起,至多亦不過州縣,總不能還升官吧?」
「她不是有扇向外開的房門?後面走廊上又沒有人;你只要走到她窗外,她就知道了。」
「原來如此!那可能是件好事。」李果也很高興,聲音不覺都響亮了。
「原來是同姓。」
「你不必多事!」張五答說:「在這裏,莫非這些事你比我還要熟悉,還要方便。再說,我帶幾個人,多少行李,你完全不知;你知道我要用幾輛車?」
「不錯。就因為跟年家同在雍親王門下才結的親。」楊三才鄭重其事地說:「我有個很確實的消息,胡鳳翬正在活動蘇州織造!」
「怎麼樣?」得失之心反而比李鼎更重的李果,不等他落座,便即問說:「祖老太太答應了沒有。」
「在這裏。」李果在內應聲。
這話自然有用意在內,朱二嫂不便自誇容貌、性情;但亦不便妄自菲薄,想了一下說:「老太太必是想念我做的甜點心;過兩天我好好下功夫做幾樣外面吃不到的點心去孝敬她老人家。」
「不是叫圓明居士?」李鼎答說:「那是得了圓明園這個賜號才取的。」
果然,如他所預料的,朱二嫂跟他面對面地躺了下來;不過眼皮是垂著的。
聽得出來,朱五娘是無可奈何的聲音。李鼎輕聲問道:「聽見了沒有?」
「怪道!那得多少條魚來做這碗湯?」
李果「噗哧」一聲笑了;那女郎一雙靈活的眼珠,立刻望著他亂轉。臉上微有窘色,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錯了,鬧了笑話。
「看來他午間是不會來了。」李鼎說道:「不必等他;我們吃我們的。」
「夠了!」
「那也未嘗不可。」
「還沒有。」李鼎緊接著說,「原是想等老世叔回來了,一起去吃船菜。」
聽得這話,朱二嫂不由得便偷眼去看李果,視線碰個正著;李果毫不掩飾地放出愉悅的笑容,使得朱二嫂更窘了。
一聽這話,二李無不驚喜交集。李果因為初交,還不便追問;李鼎卻無須有此顧忌,「來,來!」他說:「一定是可以下酒的新聞,快說,快說!」
「好說,好說!」張五對他的這番恭維,亦頗感動,不由得想起他祖母的話:「家祖母聽說是李老伯的賓客,才能放心,她說:織造李家待人厚道是有名的,他家的朋友一定靠得住。」
「你別進去!」他迎上去低聲說道:「他們有事在商量。」
「看他這舉棋不定的神氣,我就說了一句話:我說:『歲暮天寒,長途跋涉,我亦於心不忍;不過,你如果肯不辭這趟辛苦,既盡了孝心,也盡了義氣。等於幫了我一個大忙。』」
「不敢當。」朱二嫂很爽朗地乾了杯;接著,她一面敬李鼎的酒,一面說道:「大爺有八九個月沒有來了。」
「自然來了。」李果接口:「不然,張五兄何以知道他以後的許多事故?」
「那好!我倒請問,天下州縣有幾個好缺?皇上就提拔他,也不能指明派那個縣,無非交督撫差遣;督撫就有心調劑,也要看看原任幹得如何?不能楞把人家拉下來,拿他補https://m•hetubook•com•com缺。」楊三才略停一下又說:「胡鳳翬賦了七、八年的閒,家累重,在府裏還要應酬,這日子也虧他過的。如今急於要謀個好缺,也只有織造正合他的資格;蘇州織造兼理滸墅關,比江寧、杭州都好,所以就看中蘇州了!」
「你的手藝,固然也教人想念;不過,我家祖老太太常說你性情溫柔,口才也好,想你替她解解悶。」張五問道:「你什麼時候去看她?」
「是的,轉眼過年了。」李果向李鼎使了個眼色;又問張五:「倘或有信給文覺,我可以帶去。」
「怎麼一句話?」
寫完信,已是五更時分;隨即喚醒家人,趕回蘇州。辦了這件大事,方始上床;睡不到兩個時辰,便即起身,又到了朱家。
「嗯。」朱二嫂問道:「李師爺,你那裏人?」
李鼎帶著柱子;李果帶著福山,兩主兩僕,安步當車,曲曲折折地進了靠城牆的一條小巷子,柱子的腳步加快了,由後隨變為前導,在一扇新漆的黑油門前站住,舉手叩門。
正想開口動問時,外面房門響了;朱二嫂便起身迎了出去,只聽阿蘭在說:「李大爺在問,客人那裏去了。」
「那麼,你去不去呢?」
如今是賦閒已久的胡鳳翬來接織造,自己就有一個大窟窿要補,何能從井救人?就算胡鳳翬講義氣,凡有盈餘,一文不要,也無法在兩三年之內,就能為李煦償清舊欠。虧空太大,才是李煦的致命傷!
他在想,如今唯一的打算是,設法調差;可是三十多萬銀子的虧空怎麼辦?官場原有後任替前任彌補虧欠的情事,但要看雙方的情形,如果前任虧空出於不得已,人緣不壞,長官照應;就會間接示意,為前任設法彌縫,將來設法「調劑」,以為補償。但也全要看後任是否情願,否則是無法勉強的。
「這下好了!」李鼎很欣慰地說:「路上有伴了。」
「耽擱一兩天,也不要緊。」李鼎又說:「反正今天總走不了啦!」
「這話說得好!」李果頗為嘉許:「他怎麼說?」
「最好你還回來。」李鼎說道:「既然結伴同行,彼此應該商量商量。」
「對了,」李鼎說道:「不如寫個字邀一邀看!」
「無非官樣文章。不過,讀書人進身的機會倒多了。」
「我敬你一杯!」李果高高地將杯一舉:「多謝你的好手藝。」
聽她這麼說,李果對她更覺中意了;覺得她明白事理,不是那種毫無知識、蠢如鹿豕的婦人。
「必是事情已經過去了?」
「這是醒酒湯。」李果接口:「好極!」
「喔,裝醉又如何?」
「沒有!」
李果點點頭,又問:「吃了飯沒有?」
回到客棧,伴著火盆獨酌,右手持杯,左手把卷;是一本蘇東坡的詞集,那種曠達樂觀的長短句,頗能鼓舞李果的情緒,暫時將一切閒愁都拋開了。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我得了個好要緊的消息,想請你回去送封信給大爺。」李果又說:「也許家裏人手不夠,你跟大爺回明了,就說我說的,路上人也夠用了,你可以不必進京。」
「是啊!」
「上次不是答應他的嗎?」是朱五娘的聲音,「說是早一天通知就行了。」
「李大爺請。」阿蘭又說:「張五爺要走了。」
「他能在館子裏派人來找我;我相信他是會來的。第二天,果然——。」
「何出此言?」
回進屋來,只見朱二嫂正在整理餐桌:「怎麼客人走了?」她問。
「至於胡鳳翬的事,皇上根本還管不到。據說:年妃受他大姊——就是胡鳳翬的太太所託,跟皇上求恩典,結果碰了個釘子。」
「算了,算了!如今那有工夫來招惹野草閒花?」
「豈止舊識?我隨侍家父在京時,常有往來的。這個和尚,神鬼莫測;不過到底讓我揭破了他的秘密。」
「要過年了,還要進京。」
李果微笑不答;好久才說了句:「大概我今晚上是非醉不可了。」
「就是不為這件事,我本來也要趕了來跟你見個面。我父親讓我轉告,請老世叔到了京裏,千萬打聽打聽十三爺那裏的情形,儘快先寫信回來。」
「這很難說。只有你自己去體會。」
李鼎心知其故,因為他也覺得「皇帝老爺」這個稱呼好笑;便即說道:「皇帝就是皇帝,什麼『皇帝老爺』?你進去告訴你嫂子,李師爺是特為來吃她的拿手菜的;都餓了,趕緊動手吧!」
朱二嫂含笑點點頭;等阿蘭取來杯筷,她自己挪張骨牌凳,坐在下首,卻偏向李果這一面,提壺為賓主都斟了酒,然後佈菜。
李果便嘗了一口;鎮江醋加得恰到好處,爽口無比,不由得便以碗就口,一口氣喝了有半碗,舒服地吸了口氣說:「好痛快!真的,酒立刻就醒了。」
「那是一定的,各省若有重大事故,自非親裁不可。」李果問說:「照這樣說,皇上認為他不必管的人,是都交了給十三爺?」
酒到微醺,有人在門上叩了兩下,隨即掀簾而入,正是楊三才,臉上紅馥馥地很有幾分酒意了。
「妙極!」李鼎笑道:「和尚挾妓飲酒,不知該當何罪?」
開出飯來,一個豐盛無比的火鍋,另外四個冷葷碟子。李果宿酲猶在,胃納不佳;李鼎卻是健啖豪飲,意興極好。一面吃、一面談,少不得又談到朱二嫂。
「五哥,」李鼎趕緊提出警告,「你的嗓門兒太衝,可得收歛一點兒;如今還是穿孝的時候,鬧得左右鄰居都知道這裏有牌局,可不大合適。」
「對了!未得圓明園以前,叫作破塵居士,意思是看破塵緣,與世無爭。他做了一篇談佛學的文章,叫作『集雲百問』,印得極其講究;遍請京外高僧指教。這百問之中,暗含禪機,只有高僧才能參詳;但參透禪機,不見得就肯說破,有的假裝糊塗,答非所問;有的敬謝不敏,乾脆不答。獨獨有個不是高僧的僧人,毛逐自薦;密密上書,說是從他師父那裏得讀『集雲百問』,試為贊偈,願與居士鬥一鬥機鋒。」
一語未畢,窗外出現人影;李果急忙搖搖手,親自去打門簾,門外正是朱二嫂;亂頭粗服,反倒別有風韻。
「容易,容易!大喪期間,八音遏密,停止宴會,好些玩兒慣了的人,悶在家裏,無計排遣。牌搭子不但好找,而且還可以挑一挑;牌品不佳的,他願意來湊局,我還不要他呢!」
「且慢!」李果打斷他的話問:「這是那些人?」
「大喪穿孝,既不能穿紅著綠,又不可能薰香傅粉;大家都是一張清水臉,誰是麗質天生,誰是粉黛裝點,都顯出來了。」
「我是說張五爺。」朱二嫂又問:「吃飯還早吧?」
這浮生半日之閒,卻很難打發;思量找楊三才去談談,卻又不在,料想是「抄家」去了。於是只好帶著福山去逛惠泉山;那裏的名物,除了泉水之外,便是泥人,品質粗細不等,粗的不過是本地稱之為「大阿福」的胖娃娃之類;細的鬚眉衣褶,無不講究,李果蹲在地上,一攤一攤的看過去,愛不忍釋,有一堂十八羅漢,栩栩如生,而形態神氣,各各不同,真想買回去一路把玩,但旅途攜帶不便;再想到居停將遭家難,自己居然還有這份閒情逸致,真像泥人一樣,毫無心肝了。
就這一念憐惜,便又平添了幾分好感。等她回身來應酬時,只見她臉上酒意初透,似乎每一根汗毛中都在冒熱氣;將皮膚薰蒸得又紅又白,看上去不過花信年華,年輕了好幾歲。
「嗯,嗯!」李果連連點頭:「這話很像是皇上的口氣。想來必有這回事;楊三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果鬆了一口氣,「不過隔了兩天。」他說:「不要緊!」
李果知道,所說的蕙林,必也是船娘之一。素不相識,自不關心;便趁他們在敘舊時,細細打量朱二嫂,生得一張鵝蛋臉,富富泰泰的福相,怎麼會作了寡婦?
「都是魚肚子上的肉,」李鼎辨味更精,「自然沒有刺了。」
這時已有一老一少兩婦人迎了出來,老的已將六十;少的三十歲剛剛出頭,看上去是婆媳。媳婦黑衣黑裙;灰色中角簪的一個墮馬髻上,佩一朵白絨花,別具淒艷。李果不由得在心裏說:「真的,『若要俏,一身孝』。」
朱二嫂很機警,立刻雙手環抱,擋在胸前。「不要!」她說:「一個人欺侮寡婦,就不厚道了。」
「嗐!」李鼎大不以為然:「老世叔,原來你在這上頭是大外行!」
「姓諸。」
轉臉看去,李才正趕到他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說:「李師爺請回客棧吧!大爺來了。」
「怎麼不記得!老太太好健旺,那年坐我家的船,上跳板都不要人扶,拿竹篙子搭一搭當欄杆,扶著就過來了!真正了不起。」
「恩詔一共三十款,軍民年七十以上,特許一丁侍養;八十以上賜絹一疋,米一石;九十以上加倍;滿百歲賞銀子、建牌坊,都照成例辦理。有兩款是新添的。」楊三才問道:「冒昧動問,你不是舉人吧?」
「對了!」李鼎隨即喊道:「朱二嫂,你這裏有筆硯沒有?」
「索性躺一躺吧!」
「我們不是你家的客人?」李鼎笑著回答。
朱二嫂不答,躊躇了一會,忽然走向前房;李果和*圖*書隨即聽得關房門的聲音,不過並未落閂——這意思是很明白的,她會陪他並頭躺在一起;如果有人闖進來,聽得門響再起身也還不遲。
說得太露骨了,朱二嫂既不能解釋,也不能承認,只紅著臉說:「大爺真會說笑話。」
於是端來四個冷葷碟子;燙上酒來,李果舉杯說道:「先乾一杯,潤潤喉。」
「秀才是宰相的根苗。」楊三才很起勁地說:「鄉試中額加了,大省加三十名、中省二十名、小省十名。明年本來是癸卯正科,改為恩科;後年甲辰算正科,接連兩次鄉試,中額又加了;會試中額當然也要加。這是大好機會,足下不要錯過了!」
「可以。」
李果轉身去看,恰好那個人也轉過臉來,視線碰個正著;兩人不由得都楞了一下,然後那人迎上來說道:「這不是蘇州織造衙門的李師爺嗎?」
「不必!」李果毫不遲疑地答說:「等出了黃榜再走。」
從無意中發現朱二嫂的秘密,談到她對守寡的看法;無法改嫁的苦衷。先是當作笑話在談在聽;慢慢地兩人都收斂了笑容,彷彿在談論一件正經事了。
「不然,你們是投緣。」李鼎自語似地說:「不知道她肯不肯為夫子妾?」
「咫尺蓬山,可望而不可即。」
到得楊三才辭去,福山進來轉達客棧掌櫃的通知,明天因為迎「黃榜」。有些交通要道會阻絕行人;所以如果急著趕路,最好天一亮就動身。
「你倒想,她婆婆跟小姑就睡在前房。」李果又說:「她又不見得肯跟我回客棧。」
目送著她的背影,李鼎笑著唸了句「西廂記」曲文:「怎當得她臨去秋波那一轉!」
於是,張五接著他自己的話頭說:「我從前在想,將來大位必歸於八、九兩位;後來看恂郡王的作為,才知道天心已定。可是,從發現了文覺的秘密,我就隱隱然有種想法,鹿死誰手,還在未定之天。」
「對了,對了!」李果有了完整的記憶,「前年我們還見過。」
由於好奇心的驅使,他從一進門開始,便注意著李果的表情,彷彿能從他臉上看出一幅秘戲圖似地,那種眼光與神態顯得極其詭秘。可是他失望了,李果的神色一如平時,找不出絲毫異樣。
李鼎微微頷首,「你嫂子呢?」他問:「沒有上船?」
但卻不過攤主殷殷招徠,李果還是買了一個泥菩薩;是福祿壽三星中一座「天官賜福」的福星。這本來是不能拆散的,只為已知客人是北上,不是南歸,長途攜帶不便;如果不是拆散了,根本做不成這筆交易,所以格外遷就。
「還早,李師爺今天的興致很好,酒還早得很。」李鼎問說:「我想喝個什麼湯,有沒有現成的。」
「是鯽魚湯?」李鼎問說。
或許能從朱二嫂臉上看出什麼來;可是也失望了!朱二嫂一直在廚房裏不露面,據說是正為製路菜忙得不可開交。
這話未免突兀;李果不暇多問,匆匆趕了去,但見李鼎面有得色;而張五卻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樣。
「當然是十三爺性情,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本來,各王府的情形,大致都知道,不過十三爺以前一直圍禁高牆,不免忽略了。」
「在我看,還是交淺言深。」
「三位爺,酒該夠了,用飯吧!」
這一下李果才想起,應該為她解圍;便即說道:「朱二嫂,我要拜託你一件事;想請你做幾樣路菜帶著。最好能經久不容易壞的;一過了黃河,荒村野店,沒有什麼吃的也就不怕了。」
「菜不中吃!」她說:「大爺,今天替你丟人!」
「不忙!」李鼎眼看著阿蘭,等她去了才說:「有件好事!郎有情,妾有意;無奈『東風不與周郎便』,以致好夢難成。想請教、請教你,有何妙計?」
「好說,好說!這條魚色香味三絕,我真還沒有吃過這麼好的魚。」
越是如此,溫世隆越起反感,他在蘇州,仗著織造是欽差衙門,向來打官腔打慣了的,便截斷他的話說:「你做買賣懂規矩不懂?我定下的屋子,你憑什麼讓人給占了?」
三個人都乾了酒;張五繼續往下談:「第二年我進京,有人請我在茶樓聽戲,池座裏有個人,很像文覺,不過是俗家裝束;戲完了在虎坊橋眾春園口一家館子吃飯,又遇到了。這次面對面,認得很清楚,但始終不敢叫他。過了一會,跑堂的進來說:『那位是無錫來的張五少爺?』我說我是;跑堂的就說:『你老有位客在等。』我跟了他去一看,果然是文覺;還叫了『條子』。」
「當然!這個道理,守寡的人都懂;不過只有她老太太肯說。她說,她廿二歲守寡,一直到五十歲,心還是活的;到深更半夜熬不過去的時候,黑頭裏拿了一把青銅錢撒在地板上,再一個一個去撿,去找,滿地亂摸;要撿齊了才歇手。不過等撿齊了,人也精疲力竭了,倒頭就睡;一座貞節牌坊是這樣熬出來的。」
等他一口氣說到這裏,停下來歇氣時,李鼎說道:「這個人自然是文覺?」
朱二嫂也聽過許多恭維她的話,不過,不是讚她體態風流;便是讚她精於烹調。如今聽李果所說,毅力二字雖不甚了了;而說她有見識,在朱二嫂驟聽覺得新鮮,細想才知道自己的見識確是比旁人高些。她還不明白什麼叫知己;只感到心裏脹得滿滿地,又舒服,又難受,對李果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激。
「好!不過,該打聽些什麼呢?」
「我看不行了。」李果打斷他的話說:「莫非再裝醉?」
朱二嫂答應著,掀簾而入;一進門,那雙眼睛便很自然地往李果瞟了去,卻又如受驚的小鹿一般,倉皇將視線避開。那種閃爍的眼神,誰都看得出來,很不平常;何況是十三、四歲就在風月場中打滾的李鼎,入眼便知底蘊了。
凳子倒有兩張,又冷又硬,坐著不舒服;朱二嫂便讓客坐在床上。布褥子很厚,棕棚也鬆了,人一坐下去重心不穩,李果只好伸出雙臂在後撐住。
「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
朱二嫂轉臉望去,只見他臉上掛著詭譎的笑容;知道他是有意開玩笑,不由得有些發窘,雙頰像中了酒似地,平添了一抹紅暈。
那就只有李果代他來說了,「像張五兄這樣古道熱腸,俠義過人,求之斯世,真不易得!」他說:「何幸而得與張五兄結伴同行,那怕雨雪載途,亦會甘之如飴了。」
「是的,是的!」吳四深以為然,「桌布下面最好墊張毯子,免得牌聲外洩。」
這一說,李果明白了;「原來張五兄也要進京!」他脫口說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也好!」李鼎一看天色:「就一面喝酒,一面談吧!」
「這是我家的李師爺。」李鼎為賓主雙方引見:「這是朱五娘、朱二嫂;還有阿蘭,朱二嫂的小姑子。」
「朱二嫂,」李果挑逗地問:「莫非你還想造貞節牌坊?」
「蘇州人。」朱二嫂說:「你說的是官話,蘇州口音是改不掉的。」
「大爺什麼時候來的?」
「你這間屋子很舒服。」他由衷地讚美。
居然是李鼎親自趕了來,可知必有極要緊的話說。李果不敢怠慢,匆匆趕回招賢客棧;非常意外的,只見李鼎正意態悠閒地負著手在看賣野藥的打拳。
聽李鼎這一說,朱二嫂裝作不解,說一句:「我去燙酒。」起身便走。
於是等張五拈毫構思時,李果悄悄將李鼎調了出來,低聲說道:「我跟文覺的交情,沒有張五來得深;如果他肯切切實實寫封信,尊大人的事就更有把握了,不知道你跟他的交情如何?」
吳四應答著,向李果致了歉意,匆匆而去。李鼎還想找人來補吳四的缺;李果極力攔阻,認為手談不如清談。好在張五的談鋒很健,所以雖是初交,卻仍不愁無話可說。
於是披衣起床,挑燈舖紙;打開墨盒,只見凍成一塊黑冰,於是又叫起福山,把爐火撥旺了烤墨盒。那枝筆也凍得像個棗核;李果倒杯熱水,將筆一投,凍倒很快地解了,但黏筆的膠也化了,筆頭掉了下來,無法使用;只好開箱子另取新筆。就這麼左右折騰了好一會,等將一封信寫完,已有人預備在趕早路了。
「是!」朱二嫂借轉身的機會,視線又在李果身上繞了一下。
數語寒暄,一見如故;李鼎便即催促著說:「入局吧!打完十二圈吃飯。」
「李大人在蘇州快三十年了,什麼會不知道?而且,我家的船,他也坐過不只一回;每一回都賞得不少。」朱二嫂緊接著說:「我倒不是說他賞得多,就說他好;一個人厚道不厚道,不在乎錢上。」
「是!是!悉聲尊便。」
這恰好給了李果方便,因為他正是要看恩詔的正文。第一段是追念先皇的功德;第二段談東宮緣何廢而又立,立而又廢?然後才說到「是以皇考升遐之日,詔朕纘承大統。」
「好極!」李鼎很興奮地,「請問,計將安出。」
李果明白了,心想既然年羹堯的事無鉅細,他都要管;然則胡鳳翬是年家至親,自然也在要管之列。這話想到了卻暫且不說;為的是李鼎的話很要緊,要聽他說下去。
「你要不要也躺下來?」他拍拍床問。
「好吧!」
打前站的是溫世隆。由於李煦曾格外囑咐:「快過年了,還要煩李師爺進京,https://www•hetubook.com.com實在過意不去。一路務必好好招呼!多花錢不要緊,只要李師爺舒服。」因此,一進了無錫南關,便挑了家外觀堂皇整齊,字號叫作「招賢」的大客棧;恰好招賢為了擴充買賣,就東面空地新蓋了一座院子,南北向兩排平房,一共六間,北屋三間空著,正好定了下來。
那知一到了招賢後,只見掌櫃的哈著腰疾趨相迎;滿臉惶恐地陪笑道:「溫二爺,實在對不住!我給李老爺另外找好屋子。」
李果覺得他的話似是而非,只是一時想不出話來駁他,因而保持沉默。誰知就在這時候,張五很意外地應邀而來了。
「我倒不是怕闖禍。」張五年輕好勝,一激之下,自然不再顧忌:「我怕我的想法太離譜,惹兩位笑話。」
「今年總不必談了;開了年,也許春天就進京。」
因此,李果放倒頭甜睡,一覺醒來,恰好聽得細吹細打的樂聲,夾雜著「嗚嗚嗚」吹號筒與鳴鑼喝道的聲音,知道是在迎榜;便即從容起身,漱洗既罷,帶著福山出去看榜——「謄黃」的恩詔。
「沒有?」李鼎這時候才真的失望了,「怎麼回事?她不肯?」
「也不盡然。如今十二爺、十六爺也很得信任。不過,只有皇上信得過的人,才交給十三爺管。」
那自然是「蓬門今始為君開」;李果趕緊搖手:「罷,罷!說出來就沒意思了。」他說:「而況,根本就是好夢難圓。」
但讀了一遍又一遍,總覺得確鑿無疑的是,嗣皇帝對先朝舊臣,務求保全;只要以後潔己奉公,自然無事。
「唉!」李果長嘆一聲;在心中自語:「冤孽!」
李果大為驚異,想不到朱二嫂陳義甚高;要衾影無慚,才算真正貞節。但因此他也更困惑了,既然連貞節牌坊都看不起;何不早早改嫁?
「冷了不好吃!」她向李果說:「糟不夠香;請李師爺包涵。」
照常理說,當然應該即刻馳告;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為李煦探聽動靜:如今有這樣重要的消息,何能不告?
說到這裏,張五突然頓住;臉上微有悔意。李鼎沒有看出來;李果卻覺察到了:「如果張五兄覺得礙口,」他故意用以退為進的激將法:「不說也罷!多言賈禍,古有明訓。」
「很好!你預備去吧。」李鼎答說。
李果要從楊三才口中打聽京裏的情形,便取出十兩一錠銀子,交代店家,預備炭爐:要一罈真正的惠泉水。另外備酒,備飯,務必精緻。約好楊三才晚上喝酒。
「不是!」朱二嫂說:「音同字不同。」
「可別爛醉如泥!」李鼎提醒他說:「辜負了良宵。」
冷眼旁觀的李鼎,見此光景,心裏在想,午間不能讓李果喝得過量;否則頹然一醉,送回客棧;到明朝黯然就道,豈不可惜?
「是這樣,」掌櫃的放輕了聲音說:「京裏下來的人,聽說是乾清宮的侍衛。本人倒還好,手下可不好惹;夥計只說了一句『有人定下了』,立刻就挨了一巴掌。你老看!」
「再有些人,他也要自己管;不過要看事情大小。這就是各省督撫將軍。」
他的話還來不及說;朱二嫂卻又開口了,「李師爺,有位做大官人家,造了貞節牌坊的老太太,七十多歲臨死的時候交代:孫媳婦,重孫媳婦倘或守了寡,最好改嫁。」她問:「這話你信不信?」
這就介紹得很清楚了;李果含笑點頭,作為招呼。朱五娘便即殷勤肅客;進了堂屋,關上屏門;柱子幫著燒火老婆子,端進一個火盆來;朱二嫂與阿蘭便忙著捧茶裝果盤,屋子裏頓時顯得很熱鬧,也很暖和了。
這樣一面看,一面想,一直看到最後定於十一月二十日「即皇帝位,以明年為雍正元年」時,只聽他身旁的福山拉一拉他衣袖說:「大爺,你看!」
派誰去送信呢?李果考慮了一會,決定派溫世隆;便讓福山去將他喚了起來,當面交代。
堂屋中的朱五娘,聽得「下酒」二字,只當李鼎在催促開飯,立刻接口:「下酒菜已經有了,馬上就可以端出來。」
恰如李鼎所預計的安排,以李果沉醉為辭,就在他們小酌的客座中,臨時搭了一張舖,供客留宿。李鼎帶著兩個小廝,挑燈而歸,約定第二天午前再來。
「正是!」李鼎點點頭,「你的信,我拿給我父親看了。我父親說,楊三才的消息雖不怎麼完全,盛情總是可感的,教我送一百兩程儀。銀子我帶來了,請你轉交如何?」
「怎麼?」朱二嫂驚異地問:「張五少爺也進京?」
「不多!」朱二嫂答說:「七條。」
「就以前想到了,恐怕也沒有用;她不會肯到蘇州去的。」
「船菜本來最講究火候,這隻鴨子大概用一個冰結煨著,起碼有一晝夜了。」他說,「菜好人也好,那朱二嫂風姿楚楚,在船娘之中,算是上駟之才了。」
「還不錯。大太太為人很好的。」
「朱二嫂!」張五插|進來說:「你還記得我們家老太太不記得?」
「那是她老人家看得起我!」朱二嫂是受寵若驚的表情。
「怎麼回事!快講來聽聽。」
「我們三家」是指江寧、蘇州、杭州,曹、李、孫三家織造;「十三爺」當然是指怡親王胤祥。但「交了給他管便又如何?」李果問道:「有點兒什麼好處呢?」
「那就走吧!離此不遠,走了去好了。」
聽這一說,李果倒有些動心了。想到蘇州織造署,不久就是曹寅常說的「樹倒猢猻散」的局面;既然有此機遇,正不妨為自己打算打算。
話要從頭說起。當張五提筆才寫了「文覺禪師」這個稱呼時,李鼎正受了李果的教,回到他身邊;打斷了他的思路,坦率地提出要求,希望能借重他跟文覺的交情,對李果此行有所助益。接著他說了他父親的處境,以及李果此行的任務。
「醋呢?」
聽他這樣說法,李果自不免略有窘色;張五一看,也就明白了,隨即問說:「何謂之『東風不與周郎便』?」
「喔,」李果大為驚異,將聲音壓得極低:「莫非足下早就看出來了,大位將歸於今上?」
「雖言之過甚,不過其情更覺難堪,是可想而知的。」張五很輕鬆地說:「只要真的是郎有情、妾有意,不難如願。」
「一共三位,就喝到天亮,也吃不了多少,我會預備。」朱二嫂想了一下說:「我再煮一鍋雞粥當宵夜。」說著,一雙眼又瞟向李果。
這一下才真的讓李果嚇一跳;恰如曹操煮酒論英雄,劉備受了驚一樣,手足失措,將筷子都掉在地上了。
「不,不!我夾在旁邊不好。」李果推一推他,「快去!」
「原來你也知道李大人厚道。」
「只要老太太不厭,那一天都可以。」
「貞節牌坊?」朱二嫂微撇著嘴,有些不屑的意味,「我看沒有幾座貞節牌坊是不帶腥氣的。就算表面上繃緊了臉,心裏在想野男人,也算不得貞節。」
「你真了不起!」他由衷地讚佩:「多少鬚眉男子不及你!不及你的毅力,不及你的見識。」
於是有難題來了,這個消息要不要告訴李煦?
「你看呢?」
「他倒也很乾脆,他說:『人生在世,難得做一件孝義兩全的事。我去!』不過,他也聲明,如果他祖母不許,那就無能為力了。」
「請坐,請坐!是縣太爺請客。」楊三才突然說道:「即位的恩詔的『謄黃』,已經到了。」
這話觸發了李鼎的靈機,立即勸他跟李果作伴進京。張五意思是有些活動了,但一時還下不了決心。
「交情是夠的。」
「不必。」
朱二嫂去不多時,就端來了一碗湯;揭開碗蓋,便有辛香之味,撲鼻沁脾,湯呈奶色,卻不見魚,只有切得很細的蘿蔔絲。
說著便安設杯筷,端上一具小瓷缸;揭開蓋子,裏面是一隻煨了湯的燒鴨,試嚐一口,清香甘酣,鮮美無比,李果大為讚賞。
「有,有!」朱二嫂趕緊答應,「有人。」
於是他提議,午後湊一桌牌;酒留到晚上再喝。李果自表贊成,只是覺得牌搭子不容易找。
這一夜的李果,輾轉反側,始終不能入夢。他是為李煦憂急——任何一個愛往好處去想的人,也無法找得出胡鳳翬謀此織造不成的緣故;或者李煦可以敵得過胡鳳翬,保住職位的憑藉。本來還可以寄望於恂郡王;照現在皇帝對貝子胤禟如此心狠手辣來看,不如趁早死心,將來所感受到的打擊還輕些。
李果心想,花三百兩銀子買個六品前程;又是冠冕堂皇的「孝廉方正」,這樣便宜的事,那裏去找?
「酒是夠了,飯也不用了。」李鼎又說:「晚上是張五爺請客,你就不用預備了。」
「是啊!我叫楊三才。」
「當然不能。」
「根本沒有來!說不上話,那談得到肯不肯?」
「信上這麼說,皇上現在要管的事很多,管不勝管;所以找十三爺為他分勞。其實也不是管事,是管人;有幾個人的事,不管大小他都要親自過問——。」
「至少得一天一夜。焙得越乾,越不容易壞。」朱二嫂問:「李師爺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嗎?」
「信上是這麼說的,年妃跟皇上提胡鳳翬想到蘇州當織造。皇上說是:我多少大事還管不過來,那裏有工夫管他的事。而況他是得了罪的人。只為他娶了你姊姊,我就把他派出去當織造,不讓人在背後批評我用人不公?像他這種情形,我即使要給他恩和*圖*書典,他只能把他交給那一個督撫去差遣;不能直接就降旨。不然,就跟體制不符了。」
「那是因為你從前沒有醋給人吃。」
這一來,李果也就止杯不飲了;吃了飯,喝著惠泉水烹的茶。等朱二嫂將牌桌子搭好,吳、張二人,一先一後,接踵而至。
話題不知怎麼一轉,談到文覺;李果自感關切,不由得就說:「原來張五兄跟文覺也是舊識?」
張五點頭,喝口酒,挾了塊薰魚送入口中,咀嚼著好整以暇地說:「我那時剛認識文覺,他的肚子很寬,裝了不少雜學;口才又好,一說起來,通宵不倦,十分過癮,所以從一認識以後,我就常去找他。有一天去,說是文覺雲遊去了。我很詫異,前兩天還跟他在一起,沒有聽見他提起,何以說走就走,連句話都沒有。」
於是他想一想答說:「楊三哥如此關愛,感激莫名。不過,謀個保舉,也不是容易的事,只怕我力有未逮。」
「好啊!」李果握著她的手說:「你的手好涼。」
「來了一會兒了。」
李鼎正要答話,聽得窗外有人聲,便側耳細聽;是朱二嫂在說:「明天那裏有空?不但明天沒有,後天也不空。他要吃我的菜,最快也得大後天。」
「既然如此,你就趕緊請回府吧!」李鼎又說:「回頭事情完了,最好你再請回來喝酒。」
「倒要請教。」
「誰知道有客人呢!」朱二嫂緊接著說:「娘,你就隨便找個說法敷衍他好了。反正明天、後天都不行。」
「我知道。」
「好吧!那就再加一點兒。」
「嗯!」李鼎點點頭說:「能跟你說得這麼深,交情也可想而知了。」
由此開始,便談到未來的旅途上了。設想一路上可能會遭遇的阻礙,預籌應付之道,談到很細,也很費功夫;朱二嫂來探望了兩次,第三次忍不住闖了進來。
「大爺真愛吃醋。」她說:「從前不是這樣子的。」
「奇怪!我跟她認識好幾年了,都沒有聽她談過這些;你們萍水相逢,她居然跟你說得這麼清楚!我真不懂,你們是怎麼談起來的呢?」
想想也不錯,李鼎便先不作聲;喝著酒閒談了一會,張五起身告辭。兩李都離座相送,臨別約了第二天晚上再見面。
「信倒是想寫的,」張五躊躇著說:「恐怕來不及。」
問到這一點,李果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就意味著還有極有趣的情形在內;李鼎更要催問了。
於是李鼎提筆寫了一個短簡,派人專送。不道張五也正派人送了信來,說是李鼎在無錫的幾個世交,聽說他來了,都想見面談談,所以張五決定作東小敘;時間是「即夕」;地點在他家的別墅「惠園」——顧名思義便知在惠泉山。
李果不知所答;張五卻趕緊補了一句:「得要我祖母點頭才行。」
李鼎不作聲,沉吟了好一會說:「這重緣是一定要了的,好在她的見解也很超脫;不了這重緣,徒留悵惘,反倒不聰明了。」
只為自己的責任想著,李果覺得有個很好的法子,寫封信給李鼎轉告所聞,不建一策,讓他跟四姨娘去斟酌,是不是要告訴李煦。這樣做法,不無將難題推給別人的咎歉;但捨此以外,別無善策,也就顧不得那許多了。
「喔,」剛提得一個頭,李鼎就已明白,急忙答說:「是這樣的,這些情形京裏也有信來,說得比楊三才詳細,不要緊!」
李果也明白了,微笑不答;眼中卻有著掩不住的喜悅。
「多謝盛意。」李果答說:「八股文荒廢了二十多年,臨陣磨槍那裏來得及?只怕中額再加三十名,也不見得有我的分。」
相對一揖,李鼎問道:「聽說是看黃榜去了?」
他這話是向李鼎說的,但朱二嫂當然能夠領會,是在恭維她;不由得報以一笑,秋波微轉,閃出異樣的光芒,李果也是歡場中打過滾來的,心知自己的這兩句話,碰在她心坎上了。
屋子裏的陳設很樸素,但很乾淨;地板纖塵不染,而且發亮,此非每天用溼布擦抹,不能如此光滑。這使得李果對她的好感,增加了一倍都不止。
李果這時正挾了一筷蘿蔔絲在吃,入口才知道滋味不同,「怪不得有魚味而不見魚!原來魚肉已切成絲,混在蘿蔔絲裏面了。」他卻又奇怪,「何以一根刺都沒有?」
「我不敢這麼說,只覺得文覺的一句話,頗為深刻。」
「也不是什麼事情已成過去,而是根本不會成事實。」李鼎答說:「如今可以分兩方面來談,先說我父親;聽說皇上已經把我們三家都交了給十三爺管。」
「好好地說說話,不也很好!」李果埋怨著:「何必說得她坐不住!」
等阿蘭添了杯筷斟了酒;張五問道:「什麼事?你說。」
「沒有。這種天氣;又是『皇帝老爺』歸天,那個還去逛湖。」
「這是怎麼說?」
「要多少時候?」
為了彌補歲暮天寒,猶須李果長途跋涉的歉疚;更為了表示鄭重付託之意,李煦特地派二總管溫世隆,護院張得海,打雜李才,侍候李果進京;加上他自己的書僮福山,一行五眾,三輛車、三匹馬,由陸路北上,第一站是無錫。
「我問他何以如此打扮。他說他也是迫不得已,有時要瞞人耳目;老實告訴我,他在雍親王那裏,頗受尊敬。最近還有信來,邀我進京。」
「也是今天出榜。不過,我昨天就讀過恩詔了;是藩署抄來一個底子。」
「是啊!」朱二嫂答說:「我是等李師爺上了床才走的。」
「說出來,老兄你嚇一跳!小舅子是年總督;聯襟是當今皇上。」
「不,不!」李果急忙攔阻:「這是什麼時候,你千萬不可多事!」
「東家就是李大爺的老太爺;織造李大人?」
但他實在怕一封告警的信去,會成了催命符。其實,李煦果然急死了,事情倒還比較好辦;就怕急成中風,風癱在床,那才大糟其糕。到那時候不必旁人批評;他捫心自問,亦不能辭魯莽之咎,豈不受良心責備一輩子?
「怎麼打?」張五首先坐了下來,一面拿張牌拍得「叭叭」地響;一面大聲問說。
聽得這話,李果的心境一寬。會有閒情逸致去品嘗船菜,必是得了什麼好消息。不過他也很困惑;實在無法設想,是怎麼樣的一個好消息。
「倒看你不出,見解還蠻高的,」
朱二嫂點點頭,凝神靜思了好一會,滿有把握地說:「好!交給我!」
「看到了。不過本來就要來的。」李鼎問道:「不必回屋子去了吧?」
於是決定一試;當即寫了一個詳細履歷,殷勤拜託。李果覺得以此重任託人,自己先應該表誠意,所以又取出一百兩一封銀子,以備必要的開銷;那知楊三才堅決不受,越見得他純是為朋友幫忙。雖然這個忙幫得上、幫不上,還不可知;但這份友情,已足以使得李果面對著這段漫長征程,平添了幾分勇氣。
「是啊!多少日子的疑團,今天可以澈底打破了!痛快之至,應該浮一大白。」
李果倒有些動心,但一想到是在旅途,而且要趕著進京去辦正事;不由得興致就冷了下來。
「就在昨天張五寫信那個時候,我在她屋子坐;無意之中——。」
「這可真是椒房貴戚了。」李果又問:「這樣說起來,他亦是以前雍親王的門下?」
「誰來笑你!」李鼎說道:「這裏又沒有人,你儘管說好了。」
張五想了一下,重重地點頭,「好!」他說:「我一定回來。」
「不!大爺記錯了,是清明以前;那時蕙林還沒有嫁。」
「她還有娘家要照應——。」李果將朱二嫂的身世境況,細細講了給李鼎聽。
正事談到這裏告一段落。李果靜下來將李鼎的話又回想了一遍;忽然發覺,自己的心情已大不相同,本來一直像是有塊鉛壓在心頭,沉重得什麼事都鼓不起興致;此刻頗有身心俱泰的輕快之感。於是,酒興也勃然而發了。
「你別管。我自會安排。」張五轉臉向李果說:「後天辰時才能動身。是家祖母挑的時辰。」
回到客棧,他還有件大事要辦,燈下修書,將忽得張五意外之助的經過,扼要稟告老父;接著提出兩個提議,亦是請求,一是對張五該致送一筆程儀,為數多則一千,少亦不能少過六百兩銀子;再是請四姨娘打點四色禮物,以便謁見張家祖老太太。同時說明,行期已定,程儀與禮物應即速交來人帶回。
李果也想起來了,此人是一名護軍佐領,曾幾次到蘇州公幹,跟他見過兩次;彷彿記得他的漢姓是楊;便問一聲:「貴姓是楊?」
「是的。」朱二嫂用大湯匙舀了兩小碗,先送一碗給李鼎,再送一碗給李果,同時問說:「要不要芫荽?」
「來一點。」
等坐定下來,李果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我那封信——。」
李果微笑著點點頭;然後正色說道:「這個朱二嫂,別看他蓬門碧玉出身,著實了不起。」
「聽見了,說要多預備好酒。」朱二嫂問道:「是不是還有客來?有幾位?」
撿起筷子,李果定定神說道:「其實以他這麼硬的靠山,天下什麼官不好做,偏偏就看中了蘇州織造。」
「這情形跟你一樣。」李鼎點點頭向李果說道:「可見得不是偶然之事。」
等李果與李鼎走到,門已經開了,十五六歲的一個女郎,扶著門站著;見了李鼎,嫣然一笑,輕輕叫一聲:「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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