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之2

這一來,為李果帶來了困惑,也還有不安:「怎麼回事?」他說:「好像有點傷心;為什麼?」
「我們今天能在一起,當然是緣份;就不知道緣份有多深?」
「客山先生,」做主人的尋了來說:「這班俗客,恐怕氣味不投吧?」
「真的嗎?」
李果卻不免慚愧,一番做作,竟騙得她動了真情;自覺是做了一件虧心事。於是將手抽了回來;從袖筒裏抽出一方溫暖的絹帕為她擦拭眼淚。
「那麼,你喜歡我什麼呢?」
「沒有什麼?」
粥是雞粥,熬得極濃;熱好了,李果喝了兩碗。在他吃粥時,朱二嫂便輕快俐落地收拾裏外屋子;等他吃完,一面絞了一把熱手巾給他,一面說道:「床舖好了,你先去睡吧!你被筒裏有個湯婆子,水很燙;上床小心,別燙了腳。」
「凡是客人,沒有不歡迎的。」
「好!」張五起身說道:「我們在翠閣喝茶閒聊吧!」
「今天,」李果笑道:「可又要做新娘子了!」
朱二嫂把頭低了下去,久久不語;李果正在揣摩她的心思時,突然發覺她胸脯一陣起伏,鼻孔中吸氣有聲,不由得隔著棋桌去握住她的手。
一開了頭,話就好說了,朱二嫂拉著蕙香坐在床沿上,輕聲問道:「妹妹,你本來是在這裏的?」
「說得不錯,揀日不如撞日。我馬上找人來收拾屋子。」桂姐說道:「木器倒是現成的,動用家具,隨後再添也不要緊;不過要添一副新舖蓋,晚上也要熱鬧熱鬧。」她想了一下又說:「都交給我了!妹夫趁早去請幾位好朋友來暖暖房。」
「那很難說。我也懶散慣了,一動不如一靜;倘或本地有人請我幫忙,我是不會跟他去的。」李果又說:「我這個人最懶得動了!」
房東是朱二嫂的閨中密友,比她大得多;小名阿桂,朱二嫂管她叫「桂姐」。這桂姐心腸很熱,也很能幹,最好的是,從不道人長短;所以朱二嫂跟她無話不談。她雖是有夫之婦,但丈夫軟弱無用;所以寡婦午夜夢回,搗枕頭,咬被角,萬般無奈的苦楚,她也頗能體會;曾經很謹慎地替朱二嫂安排過一段露水姻緣,結果是日子不巧,正好逢到朱二嫂「身上來」,以致臨陣退卻。
「是的!」朱二嫂很快地答說:「我們結個來世的緣。」
話風逼得很緊,朱二嫂便閃避著說:「那要看,怎樣緣份才是深?」
朱二嫂想了一下說:「這件事,似乎不能瞞他們。」
蕙香少不得也客氣一番,方始轉身而去。等她走遠了,朱二嫂說:「『客去主人安』,不能再讓她們費事了。」
原來話是這麼來的!李果便拉著她又坐了下來,「我們慢慢談。」他很沉著地問:「你是怎麼個意思?怎麼樣才可以讓你不守活寡?」
「你不相信我嘛!只好死給你看了。」
這一下,李果的怨氣,自然煙消雲散了;撳住她的手說:「你摸,我的心是不是在跳?」
「他怎麼說?」
「我守過一回寡了,不能再守第二回寡!」
朱二嫂這樣極意籠絡,蕙香自然更殷勤了,擺好杯筷;又將火盆端近了;上面坐一把開水銚子。然後又去取來兩壺酒、一鍋粥,連飯碗帶燙酒的爨筒,都放在條桌上。朱二嫂是行家,自然不必作任何交代。
「原來如此!」李果歡暢地笑道:「這真叫結歡喜緣了!」
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忍不住的回憶,亦需要支付精力;因此一次又一次地醒而又睡。每一次她都會想到蕙香的話,睡晚些不要緊;凡事有她會招呼。有時細聽窗外,聲息悄然;她不由得會自己安慰自己:還早,不妨再睡一會。
「有什麼不敢?大不了你替我另外找一間屋子就是。」
「現在呢?」
「回頭你就知道了!」
「睡在床上說不好嗎?」
蕙香所說的「這裏」,是臨窗的一張棋桌,半大不小,高低適度,相對兩張久坐不倦的寬大軟椅;桌面上恰容得一個食盒,兩副杯筷。
「既來之,則安之。」李果說道:「連我都沒有想到,你也會在這裏。」
「太妙了!」李果放下酒杯,「吃了飯,馬上走。」
「看我?」朱二嫂問;「莫非緣分盡不盡,倒是我能做主?」
探出頭來,見朱二嫂只穿一件小夾襖,站在床前問:「你怎麼不睡裏床?」
「你真的會常來?」
「唉!」李果微嘆:「那也教無可奈何?」
「看看皇曆,如果今天日子好,馬上就訂約進屋;今天晚上我就睡在那裏。」
「看人倒還不錯。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那要看你。」
「為什麼呢?」
「那可沒有準。」李果問道:「你願意我一個月來幾趟?」
「喝碗粥再睡。」
在她炯炯雙眸逼視之下,他連抵賴的勇氣都失去了。但轉念又想,說實話又有何妨?
「我不說別人,只說我。」
於是他說:「就算李大人有調動,日子也未見得過得不安穩——。」
「我看你不像懶散不愛動的人。不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幾千里地上京城。」
當然,朱二嫂會解釋她的話:「今天又做新娘子,又有一床睡的老公了,不錯,」她說:「可是明天呢?不又守活寡?我不要。」
「美中不足,看不見你的臉;只好摸一摸。」
「是張五爺跟李大爺把我騙了去的——。」朱二嫂將前一天的遭遇,約略說了一遍。
朱二嫂點點頭,卻不作聲:她已經想通了,決定不再多說。男歡女愛,平等相待,誰也不比誰高一些。若是有了感情,就想許以終身,甘為妾侍:這才是自輕自賤。而況自己的情形,對方雖已深悉;對方的情形,自己卻無所知,倘或他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無法置諸側室;或者大婦悍潑,根本不容丈夫有小星,而貿然自陳,願以身相許,除了為他帶來難題,自己徒失身份,彼此覺得掃興以外,一無所得。
「你問得多餘。」朱二嫂白了他一眼;將視線避了開去:「你來看張五爺,只要還記得我,自然會來;我說過,凡是客人,沒有不歡迎的,為什麼不歡迎你?」
朱二嫂不答,也沒有看他;微揚著臉望著空中,若有所思似地。
李果微笑著起身,提過一個銅罩子來,蓋在火盆上;然後掏出表來,撳機鈕打開蓋子,看了一下,送到朱二嫂面前。
原來是為此發愁!李果笑道:「我都不愁,你愁什麼?我又不是單身趕路,有張五爺作伴;帶的人也不少,怕什麼?」
「說得是www.hetubook.com.com!不能瞞他們;等安排好了,我們就在新居請他們喝酒。」
於是她想了一下說:「實在是五爺把我騙來的;不說老太太接我,我不會來。不過話說回來,五爺騙我,也是為朋友的義氣;他的好意我是知道的。」
「我騙你幹什麼?」
朱二嫂心裏一跳,覺得他話中有話,自己該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還要預備如何應付。
李果仍有疑問,進城到何處落足?不過看到她胸有成竹的神氣,覺得可以暫且不問。
「不!」李果固執地,「我等著替你卸妝。」
「小事,小事!妹夫先請吧!」桂姐問道:「客有幾位?」
「對了!我正是這麼打算。」
「五爺跟我說,李師爺不是一個人住。那當然是兩個人;我就問:還有那位?五爺只說:你預備一個梳頭匣子好了。我心裏就明白了。」
「那麼,你倒說,我們的緣份要怎麼樣才會深?」
蕙香為人深沉老練,一直當自己執役,只是奉命行事;對這兩位意外之客,毫無愛憎的成見,這時聽得朱二嫂的話,倒不由得深感興趣了。
「怎麼——?」
朱二嫂噗哧一笑,低聲說道:「我們兩個真像小孩子一樣。說出去真給人笑死了。」
「不回去?」李果困惑地說:「你今晚上睡在那裏?」
「我要帶你進城看一處房子;你如果心口如一,以後會常常來,你就把那裏的房子賃下來。」
「不行了!」她很快地說:「只怕已到了中午。」
這話越發出李果的意外,一時竟無從了解她的話;既未再嫁,何來守第二回寡?莫非她的意思,以為他會娶她;而年壽不永,害她再度守寡?這不等於當面咒人嗎?世間那有這樣說話的。
引著她轉過屏風,推開一扇門;首先入眼的是一張書桌上面放著一個梳頭盒子。當然也有床,不大,但亦足夠兩個睡了。
「那好!」朱二嫂抬眼問道:「你剛才不是問我,我在想什麼?」
於是,他起身開了窗戶;凜冽風勁,捲帷撒潑,吹得朱二嫂眼都睜不開;而且火盆中,炭灰飛揚,火星亂舞,不由得著急地喊道:「快關窗子,要闖禍了!」
李果笑笑不答,朱二嫂卻是面泛紅暈;向李果使了個眼色,走到一旁;李果也正有話要問她,隨即跟了過去,輕聲說道:「訂約的事怎麼說?」
朱二嫂早就醒了;但很快地又醉了——沉醉於不知斯世何世,如夢似幻的新鮮而驚心動魄的記憶之中。
「是真的想跟我好,事後決不會懊悔。」
「當然,當然!」李果問道:「你想談些什麼?」
「我說了,你別罵我。」
「那有這話?」
「結得不好。」
「不會!」李果說:「就怕我以後來,不會有這樣的地方,讓我陪你。」
「只得兩個。」
「在那裏?」
李果也自覺這個舉動,忒嫌魯莽,關上窗戶,訕訕地說道:「我胸口悶不過,想開窗子透一透氣;誰知道風這麼大。」
「別繞彎子說話了!我最不喜歡你這樣子。」
「在翠閣。」
終於,她不復再能睡了;同時李果亦已醒來。兩眼灼灼地望著她,突然一翻身又緊緊地抱住她。
「我不慣跟人睡一個被筒。」朱二嫂說:「從前是這樣,現在也這樣。」
「朱二嫂,」他突然想到一個很有力的說法,「你冤枉我!如果我存了那種看不起你的想法,教我天誅地滅!」
一睡了下來,李果擁被笑道:「剛才是一鼓作氣;這會兒真懶得起床了。」
「你沒有看見你剛才的那副神氣!只怕有幾十年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動心。」
「你此刻沒有轉這樣的念頭,遲早會轉。」朱二嫂自問自答地說:「為什麼呢?因為你總喜歡把話套在別人頭上;你怎麼知道我會不理你?明明是你自己不打算理人家了,先故意這麼說,好留個退步。將來,喏,我早就說了吧,她不會理我,果不其然!」
怎麼會有這話?朱二嫂有些困惑;方在思索之際,蕙香已站了起來,還拉了她一把。
朱二嫂還待說兩句客氣話,李果已迎了出來;蕙香按規矩請了安,站起身轉達張五的留言。
「這就是你不對了!你怪我說話繞彎子,你自己呢!索性有話不肯說了。」
「好吧!你說。」
朱二嫂以含羞的苦笑,捫心自問,她的話並沒有說錯。
「自己人,別客氣。我今天也住在山上。」
「那裏會?」李果伸手到枕下,「等我看,什麼時候。」
這是很明白的,她想知道他家裏的情形;李果自然也無所掩飾,世居蘇州,族人很多,他自己有一妻三子兩女,家累雖重,只是深蒙李煦優禮,日子過得也還寬裕。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李煦的前程如何,尚不可知;也許另有新職,會離開他住了三十年的蘇州。
「你相信是相信我了,一定還有疑問。」李果開始從容地解釋:「我莫非比多年修行的老和尚還把握得住?決沒有的事。不過,我在想,你也許是一時的念頭;事後想想犯不上,懊悔不絕,豈不是我害了你!」
「我確是這樣的想法。」李果平靜地答說:「我賭過咒了,不必再賭!」
一聽這話,朱二嫂雙頰泛紅,色如桃花;李果聽得出她在心跳,不由得將她摟得更緊了。
正談到這裏,聽得有人叩門;必是蕙香發現他們已經起身來問訊。朱二嫂走到外間,開出房門去一看,果不其然,蕙香、芸香雙雙站門外。
「說出去!」李果問道:「你不怕人家知道我們倆的事?」
「你一定要聽,我當然要傷心。照你的說法,你也應該動心;我看你好像惠泉山的泥判官,臉上又陰又冷。現在,」朱二嫂忍不住流淚,「現在我才知道你心裏看不起我。」
「為什麼?」
「是的。」
「還好!」李果答說:「好得就是坐北朝南,宜夏宜冬。」
並排相坐,側臉相對,李果覺得脖子扭得有點痠;便將凳子挪一挪,轉過身子來;一正一側,仍覺彆扭,心中一動,便說了出來:「走吧!我們到裏屋談去。」
朱二嫂當然要追問;但故意說反話:「你不想說,很可以不說;我亦不大愛聽。」
「不要——。」
「這就行了!」張五看著李果說:「你們談談吧,我可要失陪了。」
朱二嫂毫不遲疑地坐了過去;從他手中接過火箝,乾淨俐落地夾了幾塊炭,透空架起,火苗立刻就竄起來了。
她有四十https://m•hetubook.com.com多歲,胖胖的身材,圓圓的臉,慈眉善目,生得是很富泰的福相;與她那形容瘦小猥瑣的丈夫站在一起,誰也不會相信他們還是一對感情不算壞的夫婦。
「還有,」李果笑道:「就不用我說了。」
「夫妻之緣,總不會有了吧!」
李果何能猜出她那曲曲折折的心思,還待催問,卻為朱二嫂搶在前面攔住了他的話:「坐我船的客人不常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今天也要醉他一醉。」她喝了一大口酒,吸口氣又說:「我是捨命陪君子。」
一看連李果亦覺不安,短針垂直下指在「十二」上面;是正午的十二點。
已經醒來,懶得起床的李果,在帳子裏看得清清楚楚,見她坐著發楞,不由得詫異,便揭開帳子,披衣下床。朱二嫂聽得聲響,回頭來看,她那眼中陰鬱的神色,更使得他不安了。
「自然。」
「我不怕!要怕別做,做了不怕。」朱二嫂很認真地問:「你怕人家知道?」
「我家五爺說,他陪著李大爺進城辦事,請李師爺再在這裏玩一天。」蕙香看一看朱二嫂又說:「五爺又說:請朱二嫂仍舊陪一陪李師爺。五爺已經打發人到朱二嫂家去通知了,說是我家老太太挽留。」
「進了城再說。」
「那麼,你知道不知道梳頭匣子會是我用呢?」
「說是老太太要接我進府,陪著說說話;如果天晚回不來,就住在府裏。」
「罪過,罪過。」原已站起來的朱二嫂,不安地迎了上去,「兩位妹妹,不要折我的福了。」說著,便去接蕙香手中的東西。
「那麼是什麼念頭呢?你倒說。」
「照這樣說,你是甘心受騙囉!」
想到朱二嫂的侃侃而談;想到她的伉爽明快,越覺得直言不礙。打定了主意,神態便也從容了。
「那麼,你婆婆知道你今晚上也許不回去?」
「原來是為這個!這倒是要緊的。」朱二嫂略停一下說:「我倒要在菩薩面前,每天誠心誠意燒一炷香;保佑你這一去順順利利,有求必應。」
桂姐聽得很仔細,一面聽,一面為她設想;聽完又思索了一會,點點頭說:「這樣也好!看個幾個月,再作道理。走吧,先看房子。」
「我不是那意思。」朱二嫂搶著說:「我是說一動不如一靜。李大人照舊在蘇州做官;你跟李大爺就可以常常到無錫來看張五爺,不是很好嗎?」
「你別管!」李果打斷她的話說:「我們一起進去。」
「也好!」朱二嫂說:「你先上床去。」說完,她轉到床後去了。
說完,不等朱二嫂有何表示,便先走了出去;只見芸香迎了上來問:「還有什麼事?」
李果不願回答,看她伸手去拔簪子,便幫她的忙,輕輕一抽,髮髻散,飄出來的一股氣味,中人欲醉,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氣。
「原來你早想好了,怪不得有恃無恐。不過,倘或日子不宜於遷居進屋呢?」李果問道:「你跟我到客棧去住?」
「相信的。」
「那不是一樣?你亦非要人家尋死覓活才相信我的話。」
等相對坐了下來,李果提壺斟酒;朱二嫂連聲道謝,平添了幾許周旋的痕跡,反使人覺得不舒服。因而自斟自飲,就當在自己家裏一樣;這一來,朱二嫂也覺得輕鬆些了,想找句話說。
「我怕什麼?我又不是道學先生。」
蕙香點點頭,踏進房門;一看便說:「朱二嫂何必費事,等我們來收拾好了。」
一聲「妹夫」,別具親切之感;李果便向朱二嫂說:「他們還不知道這回事呢!我得去告訴他們,順便邀了他們來吃飯。不過,太麻煩桂姐;還有訂約的事——。」
「也算提到了。」
「正就是沒有道理好說,我才怕你會後悔。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一定有道理的。譬如——。」李果嚥了口唾沫,停了下來。
這是個不愉快的記憶;所以她馬上又記起此刻坐在身邊的人了,「你在家也是這麼伺候太太的?」她看著鏡中的人影問。
「你別問我。」朱二嫂又說:「你太太知道了這回事,不會跟你吵吧?」
「喔,」李果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我告訴你,沒有一個男人,不喜歡風騷入骨的女人。」
「唷!這麼遲了。」朱二嫂一面匆匆忙忙的收拾殘局;一面說:「你先進去。」
畢竟想了一句話:「我真沒有想到,會來打攪你們。」
惠山在無錫城西七里;張家的惠園,占地理之勝,南望太湖,煙波浩淼,風景絕佳。但張五所請的一班客,都是講究聲色犬馬的紈袴,雖然國喪期中,不便舉樂;但多喜圍爐談笑,誰也不能欣賞清冷之中雖淡而深的韻味。只有李果,趁大家談得熱鬧,一個人悄悄離座,在軒外迴廊上眺望了好久。
「就為的你一哭我才知道,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歡我,你就不會想得深。」
「這也不必問人,道理本就是這樣。不過,也不是沒有限度的。」朱二嫂又說:「你也別只顧喝酒,也陪我說說話。」
「別岔開去!」朱二嫂冷冷地截斷他的話,「你說你那句怕挨罵的話。」
「趕緊睡下來!」朱二嫂在他背上拍了一掌,「當心受涼。」
說著,他自己先坐了下來;朱二嫂望望張五,又望望李果,狐疑滿腹,且有手足無措之感。
「是的。」
李鼎笑笑不答,李果正要開口;只見張五的小廝,掀簾而入,在主人耳邊,輕輕說一句:「來了!」
「傻瓜,」朱二嫂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鬆了,「總是傷心才哭,你別再問了!該我問你。」
朱二嫂正要答話,另一頭走出來兩個丫頭,一色青布棉襖,拖著極長的辮子;用白頭繩紮的辮梢。前面一個年紀大些,身材也高些,一手握著用白布包裹的兩隻烏木銀鑲筷子;一手提著一把銀酒壺。後面一個年輕嬌小的,捧著一具黑漆食盒,走到屋子中間便站定了。
本是一句極平常的寒暄,朱二嫂心虛;尤其是看到芸香那種好奇並帶著窺探意味的眼色,更感窘迫;只好很客氣地敷衍:「兩位妹妹請進來坐!」
「所謂從前是什麼時候?」李果問道:「做新娘子的時候?」
「那有這麼多講究——。」
「你也知道封印?」李果笑道:「你懂的東西真還不少。」
「我不回去。」朱二嫂搶著說。
「怎麼?」朱二嫂問:「是什麼事逼著你非去不行?」
「不要耽誤功和*圖*書夫了。」她說:「明天睡晚一點不要緊;有什麼事我會替你招呼。」
「為了你,」朱二嫂突然發覺,話說得太率直了,微顯羞窘低下頭去,不過還是把話說了出來:「我自然要關心這件事。大家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不是很好嗎?」
「李師爺,朱二嫂,」前面那個丫頭含笑說道:「我叫蕙香;她叫芸香。五爺派我們倆在這裏伺候。」
「那更省事了。你請放心。」桂姐笑道:「晚上來做現成新郎倌好了。」
於是蕙香與芸香雙雙請了安,道聲:「請早早安置。」隨即帶上門去了。
可以出租的餘屋,是小小的一個院落,北屋之間,外帶一間廂房;天井裏鋪著青石板,卻有一個花壇,種著一株臘梅;蜜黃色的花正開得熱鬧,李果一看就中意了。
「喔,」李果明白了,「你是說分租人家的餘屋。房東是誰?」
「蘇州織造李大人那裏的師爺;李大少爺帶來的。」朱二嫂低聲說道:「是經過這裏進京,一過了年就會回蘇州;以後常常會來。」
「今天就進屋?」桂姐插嘴問說。
「如果,李大爺的老太爺,差使調動了,你是不是跟了他一起去呢?」
「既然如此,客山先生今晚上就下榻在此,如何?」
朱二嫂想了一下,垂著眼說:「我說不上來!只喜歡你就是了。」她緊接著又說:「喜歡就是喜歡,沒有道理好說的。」
「你在想什麼?」李果問道:「你要不要聽聽我現在對你的想法?」
「沒有人逼我。不過,一個人就不講義氣,總不能不念多年賓主的情分吧!」
不過有一件事,卻非交代不可:「朱二嫂,」蕙香招招手說:「你請過來!」
桂姐心中雪亮;平靜地問:「認識多少時候了。」
「緣份深的,結緣結到來世。」
「嗯,嗯!」
「丑正。過了半夜兩點鐘了。」
等她一坐下來,他也拖過床頭的方凳,坐在她旁邊。朱二嫂有些不自在,但強自忍著;心頭不免浮起記憶,只有一次,她丈夫也是這麼坐在旁邊,低聲下氣跟她說話,不過那是要借她的金簪子,當了去作賭本。
他心裏在想,此時此地,予取予求,要她如何,就會如何,但捫心自問,無異趁火打劫。在朱二嫂,也許渴不擇泉;事後滿懷悔恨,言懶意鬱,那是何等沒趣之事?
「謝謝,不必。」蕙香問道:「李師爺想來也起來了?」
看她神態很誠懇,不像是在使什麼手段,說好聽話取悅於人;李果不免奇怪地問:「你倒很關心這件事!」
「你怎麼不說話?」
聽得這話,朱二嫂臉上泛起一陣紅暈;也有些不服氣的表情,「你是說我?」
朱二嫂甜甜地笑了,帶些嬌羞的味道;看上去像年輕了十歲。
「唉!」李鼎嘆口氣:「這班人,我受夠了他們的。現在好了,剪燭烹茶,難得享一晚的清福。」
連說帶比手勢,話很有力量;李果深感冤屈,卻駁不倒她,竟為之氣結;乾嚥了兩口唾沫,只說得一句:「我倒不知道,你說話跟你的廚刀一樣。」
朱二嫂想了一下問道:「你有幾位少爺?」
「你居然也知道享清福!」張五笑道:「足見有進境了。」
「你去問會喝酒的人,興致好,酒就能多喝。」
朱二嫂先一楞,後一笑,「虧你想得出!」她伸手到他胸前,「我看,你的良心是不是在當中。」
「我在看你續炭。」李果感嘆著說:「真是,凡事都有學問——。」
「慢點!有件事先得商量好。」李果問道:「對主人怎麼交代?」
朱二嫂果然按住他的胸部,細辨一辨,搖搖頭說:「沒有啊!」
「我看擺在這裏吧!這裏舒服。」
「沒有,沒有!你沒有做錯事;不過,我怕你做了以後,會覺得做錯了。」
「那個要你賭咒!」朱二嫂忽然低下頭去,微蹙雙眉,不知她何以忽然上了心事?
「好說,好說!拜師父不敢當;不過倒也用不著偷兩手。蕙香妹妹,你幾時來嘛,我把我懂的訣竅,一古腦兒告訴你。」
「也好。」
「你看,快要下雪了!路上又是雪,又是雨,泥路上一腳踩下去,半天拔不起來;又冷又溼,衣服不烘乾,怎麼穿?就不嫌難受,也會受病。一想起來,我真愁死了!」
「不要談錢!」桂姐聽到了,在一旁高聲說道:「我不是為了錢才租房子給你們的。」
那知李果卻不容她細想,又問一句:「你是希望我們緣份深呢,還是緣份淺?」
「要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好了,好了!」朱二嫂很快地打斷他的話:「我不喜歡戴這種高帽子。」
「李師爺不錯的!」蕙香笑道:「我等著吃你的喜酒。」
「叫人打臉水來!」蕙香先吩咐芸香;然後又轉回臉說:「我家五爺,陪著李大爺進城了。臨走有交代——。」
「不然呢?緣分就盡了?」
「朱二嫂,我是不願意你懊悔。」
這一下,李果完全明白了。想想也不錯,她動情之時浮在臉上的十分春色,既然連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免動心;那麼,他又何以無動於衷?自然是嫌她下賤淫|盪,不屑一顧。
「那好,你坐過來,我告訴你。」
「你說什麼?」朱二嫂仰著臉問。
這是「還君明珠淚雙垂」的說法,李果不免悵惘;卻不肯不問:「莫非今世就沒有緣了?」
「可不是?」李果緊接著說:「那時候雖沒有名分有情分;如果我來看你,你不理我,緣分不就盡了嗎?」
「就吃飯吧!」李果不勝歉疚地,「真正是打攪了!教我好生過意不去。」
「我也這麼想。可是,張五已經到你家通知了——。」
說完,望著朱二嫂一笑;她想喊住他,問他祖母在何處?但奇怪地,喉頭就像有東西堵著,無法出聲。等他喊出一聲:「張五爺!」人已經出了翠閣。
「我也沒有。」朱二嫂縮回自己手,環抱在胸前,以防侵襲。
看她這樣鍥而不捨追問,知道不易閃避;李果想了一下說:「你是很知道輕重的人,告訴了你,想來你也一定不會跟人去說。就為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我才要趕進京去,替李大人找找路子;能夠不動,豈不是大家都省事了。」
「不散開就行了。來,替我結一結。」
迎頭一個釘子碰過去,並不足以使李果氣餒;不過倒是提醒了他,朱二嫂不喜泛泛的套語,喜歡話說得實在、深刻,因而略想一想又說:「你的脾氣直爽,也是我喜歡你的m.hetubook.com.com原因之一。你為人厚道,就像替蕙香設想,實在難得;一雙手又巧,吃你的菜,就不能不喜歡你。你說,我這是不是實話?」
「你說得不錯;真是十二點。」李果驀地裏挺身而起;寒氣砭膚,才知道上半身是赤|裸著的。
「多謝,多謝!你這麼說,我今天是非醉不可了。」李果緊接著又說:「我說錯了,不是喝醉;我要多喝。今天的酒是喝不醉的。」
「我何必騙你?」朱二嫂緊盯著他的臉看,「也許,你說的就是我!」
「你敢?」
「為什麼?」
朱二嫂只好由他;略略歸理了杯盤,吹滅燭火,只剩下一支燭台;李果殷勤,搶先捧在手裏,高高舉起,一直將她照進臥室,放在梳頭匣子旁邊。
朱二嫂很快地轉身而去,一口吹滅了蠟燭,摸索上床;鼓搗了好一會,靜了下來,李果從感覺中知道她睡穩了。
朱二嫂先不作聲;撈過長可及腰的頭髮來,梳了兩下,然後問道:「你會不會結辮子?」
「是啊,」張五笑嘻嘻地說:「莫非你沒有聽說?」
「你要幹什麼?」朱二嫂一掌打下來,緊緊撳住他的手。
「啊!請進來,坐了說。」
「你看了就知道了,很靜。房子當然不算好,但很合我們兩個人住,因為有照應。」
張五點點頭,陪著李果直登翠閣。這個小閣在全園最高之處,長松四繞,濃蔭覆匝,是個冬暖夏涼的所在;此時簾幙深垂,高燒紅燭,靜悄悄地只有朱二嫂一個人坐在那裏發楞。
「那個新娘子不是這樣?」朱二嫂突然一使勁,從他懷裏掙扎出來,搖搖頭說:「我不要!」
「你一定是嫌我下賤;嫌我,嫌我——。」朱二嫂想說「嫌我淫|盪」;卻始終道不出口,唯有掩臉而泣。
李果略略鬆了手,「你在想什麼?」他問:「一定是在回想洞房花燭之夜?那時候只怕心跳得比現在還快?」
「我——,」朱二嫂問道:「老太太呢?」
「我為什麼要罵你?」朱二嫂說:「我從不會罵人的。」
當然要!這是不用說的;朱二嫂只抬起眼來就夠了。
朱二嫂覺得她的話很實在,而且也沒有笑人的意思;便覺得自己的委屈可以借機會訴一訴。不過,他人以誠相待;自己如果說假撇清的話,令人齒冷,反不如不說。
「留給你!」
「我先起來,你再睡一會好了。」朱二嫂摸索了好半天,方始下床;穿上棉襖,拉開窗簾,第一件就是去照鏡子;兩個黑眼圈,灼然可見;同時發覺腿軟軟地站都站不穩。
「那麼是什麼緣呢?」
「那可不一定有。」李果緊接著說:「也不必看什麼皇曆了,揀日不如撞日;反正我跟你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好的。」
「你是這樣的想法?」朱二嫂張開眼來,睫毛溼成一片;淚水洗過的雙眼,顯得分外澄澈,疑惑之中有驚喜,讓人看得清清楚楚。
朱二嫂倒有些手足無措之感;而李果卻等的就是這一刻,從棋桌邊的座位上起身,走過來一扶,她自然而然地跟了過去。
回到客廳,旋即開席;席中既不便猜拳,更不能唱曲,寡酒吃得無味,還有幾個人急於趕進城去,所以很快地散了席。客人作伴同行,匆匆下山;只有兩李與主人留了下來。
「我相信你就是了!」朱二嫂雙淚直流,閉上了眼。
「他說蘇州來的李師爺,今晚上在我們園子裏住。」
「你不愛聽,我反而要說。」李果笑著回答;然後走到火盆旁邊坐下,一邊續炭,一面說道:「譬如我喜歡你,就有好些道理,第一,我很佩服你——。」
「我就不必去了!」李鼎笑道:「此會不宜人多。」
「我的心,讓你那飛快如風的刀,都切碎了!」
「說啊!」李果催問著:「不是夫妻之緣,是什麼緣呢?」
「那還差不多。」朱二嫂聽出滋味來了,不由得便問:「還有呢?」
蕙香掀開窗簾,推開窗戶一角;指點朱二嫂去看一間點著燈的小屋,便是她跟芸香的住處。
「那有這話?」李果失笑了,「我自己都還沒有轉過這樣的念頭,倒說你已經知道了,豈不是太玄妙了一點兒。」
「你不說,我也想得到!」朱二嫂幽幽地說:「只怕我也不必多少時候,你就不會有興致這樣坐在我旁邊了。」
洗了臉吃飯;朱二嫂一定不讓蕙香與芸香伺候。這一方面是表示禮貌;一方面是為了有個籌思已熟的計劃,要跟李果在私底下談。
李果便將她的頭髮分成兩股,交替著結成一條辮子;朱二嫂自己紮了頭繩,蓋好鏡箱。李果便伸手到她腋下,想為她解鈕釦,她往後閃了一步。
意會到此,李果也激動了,滿懷咎歉之中,對她另有一種感動;但此時無暇細辨自己的感覺;得趕緊解釋與撫慰。
這話很有效果,朱二嫂一下子住了哭聲;只說:「我不要聽你罰這種咒。」
李果卻不敢當做玩笑來看,「你明明白白說一句,如果你想跟回蘇州,這得等我從京裏回來再談。」他說,「但願能如你所說的,一動不如一靜,大家能安安穩穩過日子,我當然也願意那麼辦。不然——。」
「車子陷在爛泥地裏動不了,人再多也沒有用。」
「沒事了!跟李師爺說一聲,回去睡吧!」
李果愕然相問:「什麼不要?」
「怎麼回事?」
「朱二嫂,」李果卻先開口了:「你相信不相信緣份?」
「他說,」朱二嫂答道:「揀日不如撞日;而且馬上要進京了,也不能多等。」
於是李果卸去皮袍;看床上兩個被筒,探手一試,裏面一個有湯婆子,是暖的。外面一個其冷如鐵;很快地決定,讓朱二嫂睡裏床。
「倒別辜負主人家的好意,喝杯酒吧!」李果極力要把氣氛挑起來,指著食盒說:「看樣子,蕙香的手藝還不壞呢!你倒看,配這幾樣下酒菜是費過一番心思的。」
脫得只剩一身小褂褲,鑽入被筒,冷得他直哆嗦,一面吸氣;一面蒙起頭來,用自己口中的熱汽濡潤寒裘。剛有些回暖時,發覺有手撳在被筒外面,當然是朱二嫂。
「才兩三天,就有交情了!」桂姐失聲說道:「好快!」
「這話怎麼說?」
等張五陪著李果一出現,她更困惑了,目灼灼地望著他們說道:「原來張五爺請客就在這裏!」
「那麼你呢?」
只一說「想租房子」,桂姐便明白了一半;告個罪,再使個眼色,將朱二嫂邀入臥室,問個清楚。
「沒有,沒有人告訴我;我只知道張和*圖*書五爺在府上請客,不知道是在這裏。」
李果心中一動,覺得她絃外之音,但無法細辨;思量著不妨試探一下,看看她到底是何意思。
「你呢?」桂姐問道:「他一來了,你就來陪他?」
「後悔?」朱二嫂有些惶恐,也有些困惑:「我做錯了什麼事了嗎?」
於是,匆匆飯罷;李果將蕙香找了來,先道謝,後致歉,說要進城。然後儘口袋所有,約莫八、九兩碎銀子留下,一塊作轎錢,其餘都作了賞號。
「你要我怎麼看待你?」朱二嫂突然轉過臉來,逼視著李果問。
「做新娘子是這樣,做寡婦也這樣。」
「這,」朱二嫂有著驚異的表情,「你是從那裏看出來的呢?」
朱二嫂慢慢地浮起笑容:「你倒比我想得還深。」她忽又怨懟地:「你為什麼早不想到?非要人家哭了才相信是真心。」
「好得很!」他向朱二嫂說:「請桂姐吩咐一個賃金的數目,今天就成約進屋吧!」
「一個月來幾趟?」
李果大驚,不由得就掉了句文:「何出此言?」
「是啊!你還沒有答我的話呢!」
「我跟芸香住在那面那間屋。」
「罪過,罪過!」朱二嫂頗為困惑地,慢慢垂下頭去;慢慢變了臉色,是一種異常懊喪的神氣。
「這話問得多餘。」朱二嫂答說:「我總不能說,我們的緣份要淺才好。」
「足下這一說,我倒不能不識抬舉了。」李果轉身說道:「請進去吧,冷落了大家不好。」
聽得這話,李果頗為惶恐,「不敢,不敢!決無此意。」他說:「我實在是貪看這一片蒼茫煙水。」
「李師爺是先吃點心,還是就開飯?」蕙香又說:「時候也不早了。」
「沒有提到我?」
「外面冷。」
張五如此安排,是被挽留的兩人完全沒有想到的;李果與朱二嫂對望了一眼,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先不知道。」蕙香答說:「後來派轎子去接,自然就知道了。」
「我現在才知道你是真的喜歡我;剛才你心裏亂,也並不是……並不是『一時的念頭』。」
伸手到她臉上一摸,便是一驚;她的頰上是溼的,自是眼淚。好端端地,何為而哭?李果大為不安。
「昨晚上睡得還好吧?」蕙香含笑相問。
一路上談朱二嫂、談桂姐,當然也談往時見聞,印證此時的經歷;有健談的張五作伴,旅途頗不寂寞。加以天公作美,常常是極好的太陽;很少遇到雨雪。除了風沙撲面,不能張嘴,有時還不能張眼是一大不便以外,別無苦處。
這最後的一段秘密,朱二嫂當然不會透露。但只談桂姐的為人及與她的關係,李果便已明白;以此為雙宿雙飛之處,不獨可得桂姐的照應,而且也不虞春光外洩,實在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所在。
「這話怎麼說?」
李果點點頭,不再多說。他不願深談李煦之事;原以為這麼一打岔,話題就無形中斷了,誰知朱二嫂卻未忘記,重新又問:「必是李大爺的老太爺,有別樣緊要大事,請你去辦?」
「我不會看表。」
「喔,我懂了!進京是替李大爺去辦事。不過,年底下衙門裏都封印了,去了也不能辦事。」
「我不想哭。」朱二嫂的聲音很低,「可是又不能不哭。」
「我怎麼知道?」朱二嫂把頭低到胸前:「做老公的不知道,來問新娘子。」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樣說,你是拿我當普通的客人看待?」
朱二嫂有些忸怩,低著頭、握著蕙香的手,想說句什麼話,卻始終找不到有句話可說。
「還不是聽坐船逛湖的老爺們說的。」朱二嫂又說:「每年這時候,總有幾天好忙,都是衙門裏的師爺來喝酒;說是平日沒空,只有封了印才能出來玩玩。」
他一把摟住了她,見她並未掙拒;便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在她耳際說道:「怎麼,還睡兩個被筒?」
「朱二嫂,」張五問道:「我派去的人,是怎麼跟你說的?」
「放開一點兒!」朱二嫂輕聲說道:「我都透不過氣來了。」
「你請坐下。我還有話跟你說。」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不過——。」
等她抬起頭來,李果微吃一驚!但見她面紅如火,一雙眼中彷彿流得出水來似地;入眼令人驚心動魄。
等芸香將食盒放下,蕙香一面開盒子,一面笑道:「在朱二嫂面前,我可是班門弄斧了。幾時真得拜朱二嫂做師,偷兩手本事。」
「那你還是不相信我!」李果一眼望到放在一邊的紙包,又觸發了靈機,「算了!既然沒法子把心剜給你看,乾脆也不必活了!」說完,便將手伸向那個紙包。
怪不得寡婦造貞節牌坊不容易;而妄想造貞節牌坊是最笨不過的事!李果這樣想著,心裏忽然躊躇了,也冷靜了。
「不!五爺臨時把我調了來的。」
扶著桌子揭開窗簾,屋子裏並沒有亮了多少;天色比前一天更陰沉。朱二嫂心想,怕要下雪了!不由得沒精打采地坐了下來。
初見時有些忸怩。李果自覺行止有欠光明,不似正人君子,心裏不免嘀咕,不知道人家會怎麼樣看他。但很快地,那種不安的感覺就消失了;因為桂姐是個很容易親近的人。
「好啊!」李果欣然同意,「是怎麼樣的房子?」
「嗯!」朱二嫂答應著;雖是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到底也不大好意思,所以她低著頭,不敢看桂姐。
意思有點顯豁了,但還不夠明白,「也不光是看他,還要看你。」李果問道:「你歡迎不歡迎?」
「你跟李師爺慢慢兒喝著,談著吧!我跟芸香就不陪你了。」
「你這個人,」朱二嫂似嗔似怨,又似無可奈何地微瞪了他一眼:「打破沙鍋問到底!你喜歡我,我喜歡你,不就行了嗎?」
「早就沒有那份閒情了。」
「那可是沒法子事!只好碰運氣。」
「你在哭?」
朱二嫂一看,除了一碟灑上茴香花椒末的薰蕈,香味獨勝以外,其他了無異處;只是為了湊李果的興,少不得誇讚一番。
朱二嫂坐了下來,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平靜地說:「你這話,倒好像是替我在說。」
「你這個人存心不好!」朱二嫂很快地說:「照我看,你已經不打算理我了。」
「別嚕囌了,快上床來吧!看你,穿得這麼少,別凍著了。」說著,伸手去拉她。
「這裏也是舍間,並沒有錯。」
「兩三天。」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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