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鼎辨了辨方向,指著南方說:「海應該在那一面。」
可是這份照應的責任不輕。查家一行,恰好十個人,查嗣庭的妻子將近六十,衰弱得幾乎到了氣息奄奄的程度。
就這時「嘩」地一聲,一個浪頭捲上沙灘;迅即退去,那隻酒瓶已經消失了。李鼎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她極力阻止,照舊去撿那隻酒瓶,正好為這個浪頭所吞噬。
查太太想了一會兒說:「可惜,布老爺的家眷都在京城裏;不然,那怕拔根簪子送布太太,也是一點意思。」
「我說,我替我們大小姐,給李少爺陪個不是。」小梅又說:「我們大小姐也是好意;不過當時因為心裏急,說話重了些。請李少爺不要動氣。」
「這——?」大姨娘很用心地思索了一會,有些懂了,「如果太太只請李少爺陪了纕官去:她倒不作聲,一男一女就一男一女,毫不在乎,那就是她心裏根本沒有想到別的上頭去?」
她卻不安極了!那些責備他的話,一說出來,自然非常痛快;但隨之而來的濃重的悔意,不該如此苛責,到底惹得他負氣了。
「是的,看潮去過;跟著我父親見駕也去過。」李鼎又說:「那時我還很小。」
「不是孟姜女嗎?怎麼變了『顧』姜女了呢?」
李鼎定睛細看,從海浪打上沙灘的白沫中,發現一隻西洋酒瓶;便即答說:「番船上有這麼一個規矩,寫封信裝在空酒瓶裏,封好扔到海裏,隨潮水飄了去,也許就能飄到家鄉。當然,那得住在沿海地方。」
「關外都喝涼水。」李鼎笑道:「說茶葉性寒,喝了會鬧肚子。查伯母沒有聽說過吧?」
風可是不小,嚮導亦下丘避風;李鼎將韁繩丟了給他,向蕙纕問道:「是不是上去看看?風可是不小。」
「對了!我就是試她這一點。不過,試一回就夠了。你跟品福說,把我的意思,擺在心裏;以後也不要太露痕跡反正有機會就讓他們接近,不必去驚動他們。日子一久了,你看情形,把我今天的這番話告訴阿纕,自然一開口就成功了。」
「不用了!」查太太搶著說,「就小女一個人去好了。」
一路來,查太太多是這種以淚洗面的日子,旁人勸亦無從勸起,唯有陪著她悄悄垂淚;不過,這一次蕙纕卻有話說。
「李少爺!」
「這可把我考住了。」蕙纕笑著回答,眼光有意無意地從李鼎臉上掃過。
「是,是!這是一定的。」李鼎又問,「還有那位姨太太去。」
蕙纕當然奇怪,「當年怎麼樣?」她看著他問:「李大哥,你怎麼不說下去?」
「再過去呢?」
「好,好!」查太太不勝感慨地,「唉!孩子們不懂事。」
兩家的案子,先後定讞;李煦先出獄,正在打點上路時,查慎行也亦已蒙恩釋放。他當天就來看李煦,一面話別;一面重託李煦,照應查嗣庭的眷口。李煦雖有「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之感,但還是慨然許諾。
「唷!」小梅笑道:「真的生氣了。」
「小梅!」她向那丫頭招招手。
「既然這樣,怎麼會沒有人管他的老婆孩子呢?」
到得冰河解凍,草木萌芽;寧古塔一年好景剛開始時,接到李鼎的信,李煦原擬死罪,硃筆改為「從寬免死,發烏拉打牲。」
一路來,李鼎就此時聽她說了這麼一句稚氣的話;但卻顯出了她的嬌柔纖弱的本色,不由得心頭一動。
信中附了幾頁「宮門抄」,查嗣庭大逆不道一案,亦已有了結果。上諭中說,刑部議奏:「除各輕罪不議外,查律內大逆不道者凌遲處死;其祖父、子孫、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斬。十五歲以下及正犯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給付功臣家為奴;正犯財產入官。今查嗣庭已經病故,應戮屍梟示。」
「布老爺太客氣了。我們雖說沾你老太爺的光,到底心裏也不安;務必請你跟布老爺說,感激不盡。」
「那也無非道謝而已。」蕙纕問道:「娘,你倒說,還該有甚麼表示?」
話又說不下去了,還是大姨娘開口,「燒香去吧!」她說,「外面也冷。」
查太太徐徐抬起眼來,對她從頭看到底;彷彿要從她身上找出甚麼與眾不同之處似地。看得蕙纕心裏有些發慌。
「這個緣故,就是阿纕心裏,時時刻刻有個李少爺在。」
「你坐下來吧!」李鼎引著她在一塊平整的大青石上坐下;站在她的東面,為她擋風,又問:「冷不冷?」
查家的兩個姨太太也都下了炕,有個丫頭打起門簾,只見蕙緗拉著李鼎的手走了進來。擁被而坐的查太太,亦待起身招呼,為李鼎攔住了。
「你看,我要不要陪你去?」
孟姜女的墳在後面。黃土一坏,立著一塊三尺高的石碑,刻著「古姜女之墓」。蕙纕站住腳看著,口中唸出聲來;不道大姨娘聽錯了。
到得起更時分,李鼎親自送了查家三兄弟來;順便告訴查太太,孟姜女的墳,離此不遠;那地方叫老軍屯。墳旁有座小小的廟,頗有香火;因為有求必應,尤其是流人祭禱,更為靈驗。
一輛大車載著蕙纕、大姨娘和一名丫頭;前面是兩匹馬,馬上是李鼎和布里奇所派的嚮導。
在李鼎的感覺,她是要他來回答大姨娘的疑問,hetubook.com•com因而接口說道:「其實孟姜女根本沒有這個人,大概是由齊國杞梁之妻,哭夫崩城這個故事而來的。」他將「列女傳」中所記:「杞梁既死,其妻內外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枕其夫之屍,哭於城下」的故事,講了給大姨娘聽。
李鼎本來覺得只他陪了蕙纕去,一路無話,豈不尷尬;如今窘相可望不致發生了,如釋重負,瀟瀟灑灑地答說:「談不上!我這就去接頭,等安排好了,我再來。」說完,轉身而去。
此時的蕙纕,恰好有兩句如骨鯁喉的話,想不吐亦不行,「最後才說到你沒有替我想!倘或出了事,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你,」她哽咽了,「你!你教我一輩子良心不安。」
李鼎在查家姊妹兄弟,自然就是「李大哥」了。未成年的三兄弟及九歲的二小姐蕙緗,跟李鼎很快就混熟了,不管是行路、宿店,不時聽得他們親熱地在喊「李大哥」,唯獨大小姐蕙纕,處處躲著李鼎,有事總是叫弟弟、妹妹傳話。
「快到了!」嚮導用馬鞭遙指,「前面就是。」
「二姨太這話說得不錯。」蕙纕接說道:「我替娘去燒香;求孟姜女保佑。」
那知天不從人願,第二天查太太病了,鼻塞頭重,渾身發冷,是重傷風。作客臥病,必惹居停生厭;心裏著急,情緒不安,越顯得病勢不輕,以致蕙纕亦焦憂於詞色了。
到得一座荒祠前面,車馬皆停;李鼎到車旁照應,先把丫頭扶了下來,然後由丫頭扶大姨娘及蕙纕下車。
這「噗哧」一聲,在下風的李鼎聽得清清楚楚。何以此時有此笑聲?忍不住回頭瞟了一眼;看到蕙纕是跟小梅在說話,恍然大悟,原來她是有意戲侮,此刻正得意地在告訴小梅。
李鼎從她的眼色中看出來,說這話是在安慰他;頓時感覺到心頭熨貼,連連點著頭說:「是的,是的!不去想它最好。」
「路不順可就沒法子了。」
「請李大哥管著我的弟弟;尤其是老么,別讓他多吃,他肚子不好,又貪嘴。」
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根本不通;既責她「多管閒事」,卻又要向她問計,希望她來管閒事,豈非自相矛盾?想想可笑;真的忍俊不禁了。
「多謝李少爺;不過,我還有句話。」
「山東與江蘇接壤,再下去應該是海州;往南沿海一帶,就是兩淮的鹽場,當年——。」李鼎硬生生把最後的一句話嚥了回去。
李鼎特為詳告查嗣庭一案的緣故是,查家親屬的流三千里,所去的地方不同。充軍的罪名,如果只說流若干里,發遣何處的權,操在刑部司官手裏;只要以京師為起點,扣足里程,則天南地北,無所不可。這一次刑部司官,認為查嗣瑛父子充軍,是受牽累,不免冤枉,將來或有「賜環」的可能,如果道路不甚艱難,回鄉也方便些,所以判了查嗣瑛、查基發遣陝西。至於查嗣庭的妻妾媳女以及三個幼子,則今生今世,恐難生入玉門;流放關外,謀生倒比貧脊的陝西還容易些,因而將他們充軍到烏拉打牲。
「我知道。」大姨娘很鄭重地說:「太太的這番心意,一定達得到。」
話一提到李鼎,大姨娘便在點頭了;越聽越有道理,愁懷盡去,微笑說道:「怪不得太太剛才只請李少爺陪纕官去。原來有這麼深的意思在內。」
李、查兩家結成患難之交,是出於查慎行的綰合。查慎行久為先帝的文學侍從之臣;李煦不但因為修「佩文韻府」,刻「全唐詩」的緣故,跟他很熟,而且因為先帝對查慎行極其看重,李煦對他也格外尊敬。查慎行辭官回里時,李煦雖已過了最絢爛的幾年,漸形式微;但歲時令節,不忘餽遺。及至李煦抄家,音問斷絕了好幾年;不想忽又無端邂逅,只是相見在刑部監獄,且都是部議死罪的欽命要犯!古稀以外的一雙白頭老翁,居然還有這麼同在難中的數月盤桓,是在欲哭無淚的荊天棘地中,唯一的安慰。
「那一帶,當年都歸我父親跟我姑丈管。」李鼎很吃力地說;似乎胸口隱隱作痛。
「這也虧得查小姐提醒我。」李鼎覺得既然說出口了,索性就再說一說心裏的感想:「我真沒有想到,查小姐的左傳那麼熟;實在佩服。」
「太太!」
於是李鼎前行,時時回頭招呼,留意坎坷之處。其實路很好走,順順利利地登上高處,只是海風強勁,吹得蕙纕幾乎立腳不住。
「我是一定要死在路上了——。」
「我想勞你的駕,陪小女去。」
「去看海潮?」
有此想法,更見得此行宜速為妙;當下遣丫頭把李鼎去請來,說知緣由。
其聲淒厲,李鼎不能不站住腳;回身看她亂招著手,是極力阻攔的神氣,只好又走了回來。
蕙纕口頭答應著,卻總是改不過來;實在也是養在深閨,從小習聞男女授受不親之說,一見了李鼎羞得抬不起頭來,招呼一聲「李大哥」都覺得出口艱難,更莫說打甚麼交道了。
「一直往南,有個村子就叫望海村。並不算遠。」
這幾句話,對大姨娘確有不小的撫慰作用;連連答說:「我聽著,我聽著!一個字都不會忘記。」
李鼎本想說一聲:「不必!我馬上得走了。」話到口邊,卻又嚥住,因為不妥;這樣www.hetubook.com.com一說,蕙纕心裏會抱怨:你早說要走,不必沏茶,不就沒事了嗎?
「還有主人家布老爺。聽說他受過李老爺的好處,做人情是應該的;我們平白欠人家一個情,自己也要想想,該有點甚麼表示?」
如果真的有此意外,蕙纕會如何?一時驚懼哀痛,不消說得;回去見了她自己母親和他父親怎麼說?知道這件事的人,對她又會怎麼想?不會有人說他咎由自取;只說她是八敗的命,誰跟她在一起,誰倒楣!
「去過。」
這該怎麼辦呢?她心裏願意跟他陪不是;但卻說不出口。如果丫頭不在旁邊,或者還可以咬一咬牙、老一老臉;念頭轉到這裏,不自覺地就轉臉去看。
「不過,也不要緊。」李鼎又說:「布二爺很殷勤,堅留家父多住幾天;剛才跟差官說好了,再留兩天。如果明兒個天氣好,我請布二爺派部車,送查伯母去燒香。」
「不知道有多遠?」
孩子們不懂,蕙纕卻忍不住在心裏想:該怎麼報答人家;有甚麼力量可以報答人家?
「你看,一層層的浪;倘或,倘或——。」她的眼圈忽然紅了,用十分委屈的聲音說:「倘或出了事,你叫我怎麼見人?」
「我又何必要你陪?」
大家的家教嚴,雖在難中,不失規矩;蕙纕便走過來,在炕桌旁邊將一個墊子擺正了說:「李大哥請坐!」接著便去找茶葉罐子沏茶。
「這會兒沒有人,你把濕裙子換了吧!」
正在這樣談著,李鼎的影子,出現在窗外;蕙纕眼尖一見,立刻背過臉去。蕙緗也看見了,跳跳蹦蹦地掀簾出門喊道:「李大哥!」
查太太心想,蕙纕從小嬌生慣養,事事講究,衣服上一點泥都沾不得,如今變得這樣不在乎!撫今追昔,不免傷心,眼角又有淚水湧現了。
因為如此,李鼎怕她受窘,有事也是讓查家三兄弟或者蕙緗傳話;大姨太便找個機會跟李鼎說:「李少爺,我們大小姐是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說;你是男子漢,莫非也像她那樣害臊?」
「我家在天津也有大片鹽場,舊日繁華,不必去想它了。」
李鼎跟在後面,步子縮得極小,未免拘束;決定邁開腳步,回頭說一句:「我在前面領路。」
這句話提醒了查太太,布里奇好意款待,哭哭啼啼的,人家也嫌喪氣。因此,急忙用手背拭去眼淚;心裏卻更悲苦,如果安居在家,又何致於連傷心的自由都沒有!
蕙纕矜持地不作聲,大姨娘怕會出現僵局,便接口答說:「都是我們老爺在日,親自教的,讀書、做詩。」
「查小姐想看看海?」李鼎略停一下,看她不答,便知意向所在,特為去問嚮導,「想看看海,不知道有多遠?」
說著,便往前奔了去,蕙纕著急地大喊:「不要,不要!李大哥不要!」
「也不是陪你。我是說,理當去看看叔太爺,看有甚麼可以照應的;那才是做晚輩的道理。」
「是古今的古,不是姓顧的顧。」
「那得過長江、江南沿海,第一個松江府;第二個嘉興府——。」
李鼎從李紳讀過左傳,卻已丟開多年,幸好當年督責甚嚴,仔細回憶了一下,居然想起來了。
這一天出了山海關,住在中前所城,這裏本來不是宿站,只為駐防的驍騎校布里奇,受過李煦極大的恩惠,得知他發配過境,先期在山海關迎接,堅邀暫住一兩日,以便敘舊。於是連帶查家老幼,亦一起招待在內。
「不必費事,我也是隨便問問。」
查太太略一思索,不再是堅決的語氣了,「好,好!有人陪你去,陪你去。」她說,「不過要請李少爺多費心了。」
「我已經替你們找到一個可以倚靠的人了。一路來我在想,李少爺人不錯;我也打聽過,斷了弦一直沒有娶。他雖是旗人,其實還是漢人,沒有甚麼不能通婚的;聽說他要陪他老太爺,不回關去了。既然如此,安家落戶,兩家併作一家,彼此都有照應,不是很好?」
此外還有兩名丫頭。十口之家,沒有一個頂得起門戶的壯男,而間關萬里,險阻重重,如何到得了遣戍之地,連解送的差役都在替她們發愁。
查太太對這一點,當然再清楚不過,所以在朝陽門外東來客棧,會齊上路之日,便命三兒兩女為李煦磕頭,鄭重叮囑長女:此去事無大小,必須稟「李伯父」之命而行。
「不是沒有替我想。」蕙纕正色說道:「是沒替你老太爺想,白頭遠戌,再遇到這樣的意外打擊;李老伯還活不活?」
照規矩她這種情形可以請求免戍,但嚴君在上,刑部官員不敢替她出奏;又有親友相勸,說「上頭已經開恩了,過分之請,不宜冒瀆」,因此,查太太特為託在京的親戚,製了一箱「壽衣」帶在身邊,自道只怕未出山海關,「壽衣」就用得著了。
「莫非是我心不誠?」查太太有氣無力地說,「孟姜女特為罰我。我想想,並沒有甚麼輕慢的地方啊!」
李鼎微微躬一躬身子,環視頷首,作為道別致意,最後看到蕙纕臉上;這回她的目光不但不避,而且開口了。
「是!」李鼎答說:「請查伯母吩咐。」
小梅急步趕了過來;站住腳先細看蕙纕的臉,似乎又沒有甚麼大了不得的事,略略放心了。
李鼎不忍去打攪她,也抬眼看著一望無際、水天同www.hetubook.com.com色的汪洋大海,但心中茫然,毫無感想。
「這倒有趣。」蕙纕不勝嚮往地,「早知道應該預備個空瓶子,我也試一試;看看這個酒瓶,能不能一直往南飄到海寧。」
原來查嗣庭瘐斃獄中了!不知是凌虐致死,還是殺之滅口怕公開審問時,他會透露許多在內廷所看到、聽到的秘密?李紳心想,查嗣庭這一死,對隆科多來說,應該是好事;因為死無對證,亦可望從寬發落了。
「唉!」蕙纕默然說道:「先帝倘在,我們不會在這裏。」
「可不知道有多遠?」查太太問說,「倒不妨順路去燒個香。」
「還好。」說著,腳步慢慢移動。
「那裏,那裏!」李鼎這時才發覺自己錯怪了蕙纕,不過還有一絲疑雲帶在胸中,「你們剛才笑甚麼?」
「查小姐,」李鼎已完全想通了,仍如來時那樣,殷勤問說:「累了吧?」
李鼎接口便說:「咱們也不會在一起。」
「你不要怕!家運壞到頭了!不會再壞了!你只細心聽我的話。」
「不費事!」
「那可是太好了!」查太太難得破顏一笑,「真是感謝不盡。」
「你們倆,」查太太望著姨娘們說,「誰陪阿纕去?」
「如今是在難中,跟在家做小姐不同。」查太太曾不止一次告誡蕙纕,「沒有那些講究了。有事你自己跟李大哥去說;叫幾個小的傳話,事情弄不清楚,白白耽誤工夫。」
「我該死,我該死!」李鼎捶著自己的頭,痛苦地喊道:「你別說了,你別說了!」
「娘在看甚麼?」
「她嫌風大,寧願躲在車子裏。」
「在船廠以北。」李紳計算日期:「這裏到船廠要走二十天;今天是浴佛節,我在家還可以待一個半月。」
「路可不順,要往回去。是在一座小山上。」
「不!李大哥,」惠纕急急說道:「你讓我先走;是該我先走。」
李鼎想為查家小兄弟辯護幾句,卻以蕙纕親自端了茶來,急忙站起身來;蕙纕左手托盤,右手去取盤中的蓋碗,錫托子燙了手,立即縮了回來,再伸手出去時,恰好李鼎也伸手來取蓋碗,兩手相碰,各自一驚。李鼎沒有甚麼;蕙纕驚得左手托不住漆盤,連蓋碗帶茶汁,一起打翻在地上。
「那裏!」蕙纕答說,「你別聽我姨娘的話,我那裏會做詩?」
再看刑部所議查嗣庭家屬的罪名,除了長子查克上病故免議外,應斬立決的有五個人:兩兄查慎行、查嗣瑛;一子查雲;兩侄查克念、查基。此外子侄在十五歲以下的,還有五個,給功臣家為奴。
說到最後二字,特為抬眼去看蕙纕;意中「不必介意」四字,也是衝著她說的。不道蕙纕也正投過眼來,視線碰個正著,她又受驚了似地,很快地低下頭去。
「正是!」李鼎趁機的站起身來,「查伯母歇一歇吧!孟姜女的墳在哪兒?我這就去打聽,回頭來告訴查伯母。」
「原來你也見過皇上!」
「你如果有這個心,我倒有個想法,索性移家到船廠,去就觀二爺的幕。照應老叔還在其次;我想在小鼎身上下點工夫,好歹要讓他走上一條正路。不然稂不稂,莠不莠,行年三十,一事無成,他這一輩子就算完了。」
平時沉默寡言的二姨太便說:「許了去燒香,還是要去;請大小姐走一趟,替太太求一求。李少爺不是說了,過路的人求甚麼,格外靈驗。」
這樣一想,不由得愧悔交併,對蕙纕更有無限的歉疚,「是我不好!」他說,「我沒有替你想一想。」
於是他笑一笑說:「你去告訴你們大小姐,我根本沒有生甚麼氣;更談不到要她賠禮。時候已經不早;她如果看海看得夠了,咱們就回去吧!」
蕙纕從她的臉上,越發看得出自己剛才的失態;也越發悔恨;可也越發覺有立即挽回僵局的必要。這樣,心裏自然很急,但一急倒急出來一個計較。
「你不要管她!一回生,兩回熟;有事你儘管直接找她。中間傳話會弄錯。」
突如其來地背後聲,使得李鼎微微一驚;想轉回身去,卻馬上想到,這正是可以讓蕙纕知道他在生氣的機會,因而站住不動,只仰著臉,冷冷地問說:「甚麼事?」
「查伯母,你別客氣,我說兩句話就走。」
「烏拉打牲在那裏?」魏大姊問說。
這一說,越使得李鼎如芒刺在背,不安而焦躁,不知如何自處了。
「我沒有笑啊!是我們小姐在笑。」
「這樣,我就放心了。」查太太笑了,瘦削的雙頰凹進去,成了兩個大洞;露出一口白毿毿的牙,看上去可怕。
李鼎這才想到,江南的規矩,男女同行,上樓時男先女後,下樓則女先男後。道是「舉頭三尺有神明」,倘或下樓時男先女後,裙幅在男子頭上凌空拂過,必有災晦。如今下坡亦同下樓,所以惠纕說,「該我先走。」
雖在難中,不忘家教;李鼎心裏在想:畢竟是詩禮舊家的閨秀!
「都是託李老爺的福。」查太太說,「一路上也都虧得李老爺的熟人多;過堂點驗,應個景就算了。你們總要記住人家的好處;要報答人家。」
「是李少爺?」查太太急忙說道:「請進來坐。」
「這杞梁是甚麼m.hetubook•com•com人?」大姨娘問。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小梅拍拍胸口,「可真把我魂都嚇掉了。」
「時候還早,」大姨娘問道:「不知道附近有甚麼地方可以逛逛。」
「李大哥,」蕙纕問道:「對面陸地是甚麼地方?」
萬里窮荒,一無憑藉,既是罪孥之身,又無成丁之男,大姨娘一想起來,就會心悸;此時再加上停屍在荒郵孤驛的景象,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臉色都變了。
到荒祠燃上藏香,蕙纕跪拜默禱,大姨娘也磕了頭,收拾拜墊,就該回去了。
這一來倒解消了李家父子間的一個爭執,李鼎要送老父到關外;李煦認為不必,既費盤纏,又吃辛苦,有這工夫,何不好好用功?話雖在理,無奈李鼎難捨老父,所以一直未有定局。此刻,有查家的人要照應,自然需要李鼎作幫手;根本就不生該去不該去的爭執。
話題一轉,查太太不知怎麼談到了孟姜女,問她的墳在山海關何處,李鼎正茫然不知所答時;蕙纕插|進來說:「娘,你該歇歇了;說多了話,回頭又氣喘。」
「查伯母也太言重了。喔,還有件事,三個弟弟在箭圃,布二爺派了人陪著玩,回頭跟我們一起吃飯;吃完了我送回來。」
兩個姨太太都在中年,但禍起不測,這幾個月的辰光,亦將她倆折磨得不成人形。三兒兩女,四個庶出,皆未成年;唯獨十九歲的大小姐,是查太太育過五胎,唯一得存的「老來子」。
「我那裏能像太太這樣,凡事都看得出一個道理來。不過,太太不提起來想不起;一提起來,想想倒確是有點不同的地方,一定有個緣故在內。」
「不要緊,不要緊!」大姨太代為回答;又叫丫頭:「重新沏碗茶來。」
蕙纕連連咳嗽示意大姨娘不必多說,可是已攔不住了;李鼎聽說她會做詩,越發驚異。「令伯初白先生,海內推為詩壇盟主。」他說,「查小姐家學淵源,詩一定也是好的。」
查太太一直看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方始收攏目光,若有所思地只看著炕桌。
此言一出,李鼎大感意外,自然怒氣全消了,轉回臉來問道:「你怎麼說?」
「糟糕,糟糕!」李鼎好生不安,望著蕙纕那打濕了的青布裙幅問道:「大小姐燙著了沒有?」
當然,蕙纕不會再作逗留;但也沒有馬上就走,等李鼎走近了,她看了他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
一路來都是住的客棧,查家十口,擠在一座火炕上,李氏父子與兩名差官住一間;十來個解差挑夫,另睡通鋪。在中前所是作客,布里奇騰出幾間寬敞的屋子,雖然一般也是土牆茅簷,但較之客棧的晝夜嘈雜,幾無寧時,以及中人欲嘔的那惡濁氣味,這就彷彿是天堂了。
「沒有聽過、沒有見過的事可太多了。這一趟多虧你們爺兒倆;不然我早就聽不見、看不到了。」
李鼎曾涉獵過輿地之學,所以能很快地回答:「應該是山東登州府。」
蕙纕倏地抬頭,深深看了他一眼,接著將視線移了開去,臉上微微出現了紅暈。
因此,他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往另一面移了幾步,微仰著頭,眺望海天深處,盡力想把襟懷思路放開,忘掉蕙纕和她的話。
「娘,難得有這麼安安逸逸,輕鬆自在的一天,何苦又傷心?而且還是做客在這裏。」
「查伯母看開一點兒,凡事逆來順受。」李鼎緊接著說,「這裏的主人、布二爺託人來說,布奶奶不在這裏,招待不週。回頭送一桌飯來,他可不能來奉陪了。」
「你也沒有替我們一家想一想;這一路來多虧得老太爺的面子,處處方便,我娘才能勉強撐了過來。倘或失去老太爺的倚靠;我們一家十口,只怕到不了地頭——。」
「要你嚇幹甚麼!真是多管閒事。現在,你看該怎麼辦?」
二姨娘口中的大姐,自是指大姨娘;她同意了。查太太也同意了;二姨娘原是她陪嫁的丫頭,所以稱呼不改,叫著她的名字說:「品福,你先跟纕官去把一包藏香找出來;燒香、燒香,沒有香怎麼行?」
讓她一說破,李鼎倒覺得沒意思了;不過一時也抹不下臉,改不得口,唯有不作聲。
本來還想問一問,蕙纕何事發笑。轉念又想,自己實在也太小氣了;就算讓蕙纕戲侮一番,也不是甚麼不能忍受的事。而況,還特為遣侍來陪不是,像這樣還要嚕囌不已,豈不惹人笑話。
「剛才李少爺要到海灘上去撿一個瓶子,差點給浪頭捲走,我說了他幾句。話是重了一點,他生氣了。」蕙纕覺得話並不礙口,便老實說道:「論理,該我跟他陪個不是;不過,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你看怎麼辦?」
「是,是!我會照應。回頭見,回頭見。」
「不是!我怕大小姐會窘。」
看到的是一張驚惶的臉;那丫頭原是經大姨娘悄悄囑咐過的,「大小姐如果跟李少爺在一起,你站遠一點兒,不必去管他們!」可是此刻又何能不管?到底是為了甚麼吵得兩個人都掉眼淚?莫非有了甚麼了不清的糾葛?多想一想,她自己把自己嚇壞了。
向例刑部議罪從嚴,留下讓皇帝開恩的餘地,這一次的上諭中說:「查嗣庭之子改為應斬,秋後處決。查慎行年已老邁,且居家日久。南北相隔徑遠,查嗣庭惡亂之事,伊實無由得知;查慎行父子俱從寬免治罪m.hetubook.com.com,釋放回籍。查嗣庭之胞兄查嗣瑛,胞侄查基,從寬免流三千里。案內擬給付功臣為奴之各犯,亦著流三千里。」
大姨娘剛把她的話打斷;查太太卻又搶了過去,「不是我愛說讓你們傷心的話,實在也是躲不過去的事。我一倒下來,千斤重擔都在你們兩個人身上!」她問:「你們挑得動嗎?」
「都怪我!」李鼎搶著說,「不過,這也是小事,布二爺的交情是夠的;不必介意。」
「我是試一試阿纕。這半年工夫,千辛萬苦,把她也磨練出來了;你看,她到那裏跟年輕男人打交道都不在乎人家的。唯獨對李少爺,還是在家做小姐的樣子,處處怕羞。」查太太問道:「你知道這是甚麼道理?」
這就使得李鼎也眼眶發熱、鼻子發酸了!寸心萬感,自己能辨得清楚的,只是一種委屈;他覺得她彷彿在怪他,從未替她想一想,是因為根本就對她漠不關心。這是多大的誣罔?且不論往日,只說此刻;若非急著為她去取那個酒瓶,又何致奮不顧身。他願意承認錯了;但絕不能承認他對她不關心。
「李大哥再想一想,」蕙纕望著地上說:「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蕙纕也是越想越害怕;明知他已經受不住了;但為了讓他切切實實引以為戒,還是要用言語刺|激他。
面對著侷促不安的蕙纕;李鼎亦頗感窘迫。幸而查太太身體雖弱,卻很健談;問起布里奇的一切,總算讓李鼎也有話說。
「打碎了主人家的茶碗,怪過意不去的。——」
這樣一想,覺得自尊心被打掉了一截;怒氣勃發,隨即扭過臉去。本來同是面南的;此刻索性拿背對著蕙纕。
雜物箱籠推在最外面的一間屋子,要帶了丫頭一起去搬動;查太太等他們走了,招招手將大姨娘喚到面前,讓她坐在炕上,有一番要緊話說。
「這,」李鼎看著蕙纕,學著她的話笑道:「可把我也考住了。」
「忙甚麼?」查太太喊:「蕙纕,你請你李大哥坐啊!看看水開了沒有?沏碗茶給李大哥喝。」
發道日期相近;流放地方相同,所以兩家決定同行;李鼎已向本旗請了假,送父到達戍所,也許請當地都統出奏,容他侍父送終。他又報告行期,定在三月初;預計六月中可以到船廠——吉林省城;要求李紳屆期迎接照應。
「再往南呢?」蕙纕重拾話頭,「江蘇跟浙江接壤,該到我的家鄉了吧?」
「多謝,不冷。」蕙纕掖緊裙幅,兩手扯住衣袖,凝望著遠處,一動不動。只睫毛不斷眨動,不知在想些甚麼?
熱淚滾滾,畢竟讓他嚥了回去;那也只是為了維持一個男子漢的尊嚴,勉強做到這個程度。他自己知道,感情再不能承受一點點的波動,否則仍舊會將眼淚晃蕩出來;他必須有一段單獨的時間,容自己將激動的心情平服下來。
「李少爺,我替我們大小姐給你陪個不是,好不好!」
「名為山海關,」蕙纕突然發問,「怎麼看不見海?」
李鼎看那隻酒瓶,已擱淺在沙灘,自告奮勇地說︰「我先把那隻瓶子去撿了來再說。」
於是決定轉往望海村。雖說不遠,也有十來里路;嚮導與李鼎策馬前行,穿過村落,登上一座小丘,茫茫大海,收入眼底,彷彿胸頭一寬。
「啊!」蕙纕如逢故交般歡呼,「過乍浦、澉浦,就到我們江海之前的海寧了。李大哥,你到我們那裏去過沒有?」
從這天起,夫婦倆一有空,便談移家之事;經不住李紳的軟語相磨,魏大姊終於鬆了口。接下來,便是李紳向白希去軟磨;由於去志甚堅,白希亦不能不很勉強同意。
這時車子也到了,李鼎下丘迎了上去;卻只見丫頭陪著蕙纕,便下馬問說:「大姨娘呢?」
「請大姐去吧。三個小的,鞋都快破了;難得有兩天工夫,我要好好趕它幾雙。」
「怎麼回事?」她退縮著說,「有甚麼不對嗎?」
這話在李鼎聽過就丟開了。這幾年的沉重打擊,使得他心力交瘁,生趣索然;甚麼事都打不起興致來,倒是跟查家四個孩子在一起,還能說說笑笑,心情略為開朗些。他在想,有事讓孩子們傳話,亦是一種消遣,沒有甚麼不好。
「算了,開箱子麻煩。」蕙纕答說,「一會兒就乾了,將就一點兒。」
「好像是位將軍陣亡的。」
「也好!還了心願,我心裏也好過些。」
「娘!」一向馴順的蕙纕,抗聲說道:「我要請一位姨娘陪我去。」
「那麼,怎麼又只稱姜女呢?姓都掉了!」
「可見得書上的話,靠不住的居多。」大姨娘又說,「也虧得李少爺記得那麼多。」
「列女傳的話也靠不住的。」他有些得意地說:「杞梁是齊國的大將,跟齊侯去攻山東莒城,陣亡了;齊侯班師,還特為去慰問杞梁的太太。可見得並不是沒有人管。」
「不要緊!我想看海,想了好多日子了;既然到了這裏,豈可失之交臂?李大哥,請你引路。」
「今天有點風,我本想飯後再看;如果今天不行,還有明天。既然查伯母人不舒服,大小姐要去燒香祈禱,車子很方便,我去要一輛就是。」
「這——。」魏大姊實在捨不得寧古塔;沉吟著說,「這,咱們再琢磨、琢磨。」
「你看,」她突然往前一指,「那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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