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也是實話。」查太太問說,「李老爺看呢!」
「對了!阿纕姊妹兄弟也得給大舅磕頭;把他們都找來。」
平時查太太與兩姨娘,都跟著孩子們的習慣,管李鼎叫「李大哥」,所以他只當查太太在喊他。但這樣公然稱呼,卻還是頭一回;急忙答一聲:「不敢當!」閃身趨前。
蕙纕又忍不住了,「那裏就談得到『兩親家』了。」她說,「一廂情願的事。」
「少爺,你比我晚著一輩呢!」查太太含笑說了這一句;轉臉向李煦說道:「咱們先別論親家;大哥,你認我做妹妹,如何?」
「短處沒有,長處太多;德言容工,四德俱備。不是我恭維的話,親戚朋友家的小姐,出色的我也頗見過幾位;但比起蕙纕小姐來,可還差著一大截呢!」
「李少爺別客氣了!」小梅說道,「快穿好了,小姐有要緊話跟你說。」
蕙纕不好意思學蕙緗的話,只說:「你去問她好了。」
「一路順風。」大姨娘領頭相送,「早去早回,等你的好消息。」
「是的,是的。真是天生有緣。」
「我試一試。」
於是行所無事地閒談著;談的是蕙緗及三兄弟。少不得也提到蕙纕,講到許多弟弟妹妹跟大姊淘氣,捉弄得蕙纕啼笑皆非的趣事,引起一屋子的笑聲,終於又將蕙纕引出來了。
布里奇也看得孩子們好玩,笑得閤不攏嘴;「李大哥,」他說:「有這些一班小外甥陪著你,可不愁日子不容易打發了。」
「他當然留在這裏。」李煦搶著說。
李鼎原有話要說:「表妹,你說上諭是福不是禍,布二爺亦深以為然。本來他也替我爹擔心;現在,他自己說可以放心了。」
最後一句話聽來很開明;其實說得很不好,反而惹起蕙纕的反感。
「我知道。你到時候來就是。」大姨娘又說,「話可要說在前面,不是甚麼好東西;無非拿今晚的剩菜,替你煮一碗熗鍋麵,熱呼呼地吃下去,可以擋一擋早寒。」
看到她那殷切的眼光,李鼎簡直沒有勇氣開口了;好不容易地才答了句:「是!我也一起走。」
嫡庶之母都在等待;蕙纕左思右想,忍不住開口了:「倒再想想,有甚麼更好的?」
送走了居停,李煦少不得還有好些話要叮囑兒子;上床已經三更。李鼎心中有事,一陣陣莫名亢奮,使得他魂夢皆驚,勉強睡得一個更次;想起蕙纕的生日,覺得應該送一份禮才好。
「順理成章的事,何以說是奇想。」查太太說,「我的女兒好,你的兒子也不壞,門戶相當,處境相同,天造地設的一對,怎麼叫做奇想?」
「那我就說吧,你可別害臊!李、查兩家結成至親,情形不就不同了嗎?」
「好!我說。」蕙緗大聲說道:「大媽有話要跟表哥說。」
這一問太突兀了。李煦先要想一想她的用意;莫非是看中了京中那家子弟,拜託做媒。倘是如此,自然樂從;轉念又想,當蕙纕猶是罪孥之身,還談不到此。而況,世間那裏有託充軍的重犯去做媒的道理?那麼,查太太突然提到這話,就很費猜疑了。
聽得這句話,父子倆不約而同地,一個往左看,一個往右看,相顧驚喜,都是亂眨著眼,就像遇見了一件不易置信的事那樣。
這就很顯然了,實在是託蕙纕照應;她卻不便接口,自有二姨娘代言:「自己舅舅嘛!表少爺放心好了;從今天起,請舅老爺到這裏來吃飯,自有外甥女兒陪他。」
壞了!惠纕心想,老毛病一發,動彈不得;母親的這個氣喘毛病,除了靜臥休息,無藥可治;臥床時間的長久,又要視氣候而定,此時此地,犯此宿疾,怎麼得了?
「要用的時候,就不方便了。我有一對銅尺,是名家刻的;不如表哥拿了去用。」
「李老爺一猜就著。我看中了那一家,回頭再談;請李老爺先說說小女的長處跟短處。」
若是「聖主當陽」——先帝在日,這倒也不成窒礙,只要遇到稍為忠厚些的長官,都肯擔待;因為縱得處分,亦必輕微,不過罰薪之類,無礙前程。現在這位皇帝,得位不正,良心自偏;他對查嗣庭深惡痛絕,罪及妻孥,原意就在洩憤,查氏妻兒越是受苦,他越覺得痛快。如今孤女絲蘿有託、寡婦半子得靠,豈是今上所望?這樣,擅許查氏罪孥婚配的長官,所得的罪名還輕得了?
「多謝,多謝!」李鼎看桌上四個冷葷碟子,卻只得一副杯筷,未免不安,躊躇著說:「莫非就我一個人獨享?」
只說得一句,便有些哽咽了,李鼎急忙安慰她說:「你別傷心,有話慢慢兒說。」
「我說實話吧,小鼎配得上、配不上蕙纕小姐?這些都還談不上;滿漢不准通婚的禁例,到底未奉明旨撤消。如今你我兩家,都是待罪之身,做事不能不格外謹慎。」
「謝甚麼、謝甚麼!」李鼎先就搶著說,「患難相扶,做人起碼的道理。如今閒話少說,給查伯母看病要緊;布二爺介紹了一個大夫,得我去請。我這會就去吧。」
「從古到今幾千年,自然少不了有這種事;像我們兩家,一生不過幾十年,居然也遇到這麼一回,那是太難得了。」
於是蕙纕走上前來,先笑著說道:「第一回改稱呼,還真有點兒礙口;我得使點兒勁:大舅!」
於是大家都轉臉看著她;查太太問:「你怎麼知道?」
「這頓麵吃得很舒服;渾身都暖了。謝謝,謝謝!我得走了;只能我等金大老爺,不能讓他等我。」
「一廂情願,就有一廂不情願。所以非問問你不可。」查太太正色說道:「你要是覺得委屈,這會兒還來得及說。」
「聽不見算了。」
蕙纕矜持地笑著,一眼瞥見大姨娘手中,頓時雙眼發亮;大姨娘便將鎮紙遞了過去,「這玩意一定趁你的心!」她說「巧極了!」
「這倒容易。綏中縣的金大老爺,挺夠朋友的,請他報病,把公事辦結實一點兒;等部文下來,再報一個公事,原差都可以遣回。說明白,往後由我這裏派人幫著綏中縣護送就是。倒是,李大哥你怎麼辦?」
「查太太,你是李大哥家的姑太太,也就是我布老二家的姑太太;儘管安心住著,不必客氣。」
蕙纕這時才發覺,母親的哮喘竟止住了;聲音也顯得頗精神,不由得大為驚奇。
「看起來李老爺倒真是跟阿纕有緣,看得她這麼好!」查太太看著大姨娘說。
由於是指名發問,蕙纕便轉臉看著他點一點頭;依舊低頭把玩那具紫水晶雕成的臥牛,輕輕地撫摸著,顯得愛不忍釋似地。
於是一面尋思;一面起來,請巡夜的老兵,替他去提了一壺熱水來,洗了臉精神一振,想起有個紫水晶的鎮紙,送禮倒也相宜;便開箱子取了出來,揣在身上,來赴查家的壽麵之約。
「大舅!」蕙纕打斷他的話問:「是六部之首的吏部?」
此中委曲,苦於不便明言;如果說明白了,無異宣布蕙纕的青春,注定了要葬送在苦寒懸絕之地;而更嚴重的是,這一說等於斷定查家大小,永無出頭之日。以查太太病弱如此;這番話便是一道絕無通融的催命符。
「是的。」李煦說道:「說嫂夫人有緊要話要告訴我;請吩咐吧!」
「這位大夫真是高手,」查太太用手摸著肩項之間,「拿銀針扎了兩處穴道,居然不喘了。」
「正就是這話,欠情不但欠布二爺;欠李家父子的更重。不過,咱們也要替李家父子想想,自己的事沒話說;是人家的事,累得朋友人仰馬翻,未免說不過去。你倒想呢?」
回到原處,蕙纕已經將單子開好;查太太便催他們父子早早歸寢。蕙纕去點燃一盞https://m.hetubook.com.com燈籠,交到李鼎手裏時,欲語又止;終於還是默不作聲,只是一直送到門外。
大姨娘脫口而出的這個建議,令人吃驚;「不可,不可!」李煦大為搖頭,「那豈不太委屈了府上?」
「這,不知道甚麼時候撤消;豈不耽誤了蕙纕小姐的青春?」
「我跟我父親說過了,在這裏等查伯母痊癒了,一起走。」
「一個人不能說沒有短處,不過我沒有能看得出來。」李煦緊接著又說,「其實,看不出來也不要緊;這麼多的長處,就有小小的短處,也是瑕不掩瑜。」
熗鍋麵要用小鍋來燴,才會入味;因此一鍋麵盛出來,僅得一大碗、一小碗。大碗款客,小碗讓蕙纕分享;她卻不動筷子,只說不餓,可也並未表示,這一小碗麵,請那位姨娘先用。
蕙緗咬著手指,臉上猶微帶頑皮的笑容;一雙眼骨碌碌地看著母親,又看一看姊姊。蕙纕又氣又愛,自己先就繃不住臉色了。
「這些話,大姨娘也不必去說它了。如今倒是有件事,先得跟大姨娘、查小姐說明了。我父親可不能久待,預備後天動身——。」
蕙纕一直注意著她母親跟庶母,但不知她們說些甚麼;欲待發問時,李鼎去而復回了。
「太太說要親自去看李老爺;不如把李老爺請來。」大姨娘說,「大夫也說了,不能受寒,更不能冒風;不然喘病馬上就犯。這話,李大哥回去說了,李老爺一定體諒的。」
二姨娘一看就明白了;等李鼎快將這一碗重油多加辛辣香料的熱湯麵吃完,她拿小碗移了過來說:「表少爺再添!」
查太太也無從猜測;想了一下問道:「這樣,你父親馬上就要動身了。」
「叫你甚麼?」
蕙纕自然不會跟出去,心裏七上八下,亂糟糟地不知是喜是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蕙緗晃蕩著兩條小辮子,溜了進來;看見姊姊,先吐一吐舌頭,一臉的頑皮相。
等她一走,他隨即去見他父親;說了經過,商酌了好一會,一起又去看布里奇。所以到得再跟蕙纕見面時,已是日上三竿了。
「這麼快!」
「大小姐!」大姨娘正色說道:「太太格外關照,有句話一定要讓我說清楚;就不為了眼前的事,她心裏也早就定了主意,要把你許配給李大哥。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如今正好請布二爺當大媒,在這兩天就把喜事辦了;也好讓她放心。」
誰也不知道他的意思;倒是躺在炕上的查太太心裏明白,李鼎大概會留下來伴送她們一家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原來預備從容陳述的話,不能不在此時就說破了。
剛回到住處,布里奇便到了,手裏提著一個打成長條形的包裹,裏面是二十個五兩頭的銀子;先就說好了的,供李鼎到了奉天,應酬打賞之用。另外有託捎的幾封信,一一交代明白,坐下來閒談,少不得又提到那通待李鼎去聽宣的上諭。
「有話不大大方方說!」蕙纕呵斥著,「幹嘛弄出這鬼鬼祟祟的樣子?」
到晚來,李鼎與惠纕的那一段波折,查太太與小姨娘都知道了;當然,是小梅告訴大姨娘,再傳過去的。
「我早就說過了,我說不願意也不行啊!」
蕙纕設身處地替李家父子想一想,對布里奇確是很難交代;不由得吸著氣說:「那怎麼辦呢?」
「我們商量好的辦法,也要你樂意才行。你坐在那裏聽著好了,如果覺得辦法好,不必開口;倘或不樂意,自己覺得辦不到,你可要說話。」
「氣喘。」
「別這樣!別這樣!」布里奇望著跪了一屋子的少年男女,揮著雙手大叫:「趕緊起來!不然,我可也要跪下了。」
「表少爺,你這話說錯了。原是一家人,並沒有拆開。」
蕙纕沒有接口,可也沒有反對;大姨娘亦很知趣,不再多提此事。恰好麵也來了;於是李鼎將餘瀝一口喝乾,低頭吃麵。
「甚麼時候回來?」
「李老爺,不瞞你說,我自然是有私心的;兒女都還小,半子之靠很要緊。一路來李大哥的熱心誠懇,早就讓我感動了;主意也早就拿定了。本想到了地頭再說;如今因為舊病復發,只怕朝不保暮;這件大事,不早早說定了它,我實在放不下心去!」
「我們也敬表少爺一杯!」大姨娘邀同二姨娘一起舉杯,「一路來,不知道費了表少爺多少精神,真正感激不盡。」
「兩位姨娘,大小姐。」
蕙纕猶有異議;二姨娘拉一拉她的衣服說:「你如果覺得辦法不好,也不必說話,給個暗號就是了。」說著,又拉一拉衣服,表示這便是暗號。
「對、對!該這麼辦!如今第一件事是要通知布老二。」李煦隨即喊道:「小鼎,你去跟你布二叔說,我請他備一桌酒,接姑太太回門。」
「好了,好了!」蕙纕趁勢站了起來;二姨娘亦不再多說甚麼,引導著到了查太太面前。
李鼎的手正好觸及衣袋中的鎮紙;當即說道:「對了!應該先拜生。還有不成敬意的一樣生日禮。」說著,探手入懷取出那枚鎮紙,放在桌上。
但是,可以封住孩子們的嘴;卻不能禁止他們用詭異好奇的眼色去看她。因此做大姐的不得不繃著臉,裝出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氣,垂腳坐在炕上。
「是!」
看二姨娘這種神情,蕙纕真的忍不住了;老一老臉,大聲說道:「你知道她管我叫甚麼?叫——叫我李大嫂!」
「太太,」大姨娘問,「我可不大明白,有甚麼說甚麼,可就是議親?」
大姨娘先看了查太太一眼,意思是果然料中了;然後,她跟蕙纕說:「大小姐,你謝一謝李大哥!」
接著李煦拉住他另一隻手,半撳半扶地把他按得坐了下來;查家小弟兄一個個都好奇地望著布里奇,尤其是蕙緗,一雙黑亮大眼珠,只盯著布里奇在轉。
「會不會——?」大姨娘突然將話嚥住,臉上是困惑的神情。
「那就乾脆先讓他們小夫婦圓房好了!」
李煦尚未接口;李鼎搶先說了,「不要緊!信裏說不清楚,還是我趕回來,當面講的好。」說到這裏,瞥見燈影中的蕙纕,便即說道:「表妹,把你的筆硯,借我用一用。」
一路談,一路送出門;曉風寒勁,蕙纕不由得拿衣袖遮著鼻子和嘴,以致於連說一聲「再見」的機會亦都錯過。
李煦緊接著說,「我雖不能得蕙纕這麼一個兒媳婦,不過我倒真想有蕙纕小姐這麼一個好女兒。賢嫂,讓小犬跟令媛兄妹相稱吧!」
「『馳驛』是按驛站走,一點都誤不得;怕大舅吃不了辛苦,所以准親丁代為聽宣。這是體恤大舅,那裏會有甚麼禍事?」
李鼎恍然大悟,大姨娘作此建議,別有深意;這一回有了前車之鑒,不敢再去看蕙纕,只裝作不解似地,舉杯飲酒,別無表示。
「對了!明兒一早,小鼎跟他一起走。」李煦答說。
語帶雙關,蕙纕只紅著臉點頭,無話可答;查太太便即說道:「大哥把話說反了!倒是要讓表哥多管那班淘氣的表弟、表妹。」
「既然好吃,就再吃。」二姨娘面無表情地說,「是表妹特為替你留下來的。」
這時二姨娘已命小梅另外取來三副杯筷,擺設好了,相將落座;蕙纕猶自將臥牛托在手掌中,不斷左右觀玩。
接著,便一個一個地問名字,問學業,執著手逗笑誇讚,熱鬧好一陣,才跟查太太客客氣氣地寒暄。
「唉!」李鼎頓一頓足說,「還得另外籌畫。」說完,起身就走了。
「請了來,倒也使得。話可是有好幾種說法,我得問問阿纕,那一種說法好?」
那布里奇形容奇偉,身高七尺,一張肉紅臉、獅鼻https://m•hetubook.com•com海口、白髯虬結;而且音大聲宏,進門一聲:「恭喜,恭喜!」似乎四面石牆,都有回聲。
「大小姐,」大姨娘詭祕地一笑,「你這麼聰明的人,難道還想不透?」
等查太太眼又閉上;大姨娘向蕙纕招一招手,復回別室,低聲說道:「這件事很麻煩。我問過了,要三十里外的縣城才有客棧。這一挪動,病會加重;個把月好不了,公差肯老讓你留在半路上?」
這個道理,蕙纕自然明白;但要她拋開自己,以第三者自居,卻一時還扭不過那個念頭來。
「那當然。是我的外甥,我也要管;趕明兒個立張功課表,孩子的學業不能荒廢。」
「現在還不知道。」
「不行了!」李鼎摩著腹部說,「麵是真好吃;已經吃多了。」
「我嘛,好好跟你喝兩頓酒,仍舊上路。」
見此光景,大姨娘大為欣慰;連連點頭承認:「我不通,我不通!小姐們談到這上頭,只能高興在心裏,臉上擺不出來的。現在閒話少說,大小姐,這件事要怎麼開口?你得出主意;你不要把這件事當作是你自己的,只作為你妹妹的終身大事好了。」
「太太的病。」大姨娘緊接著說,「大小姐,你可千萬別傷心,以後都要靠你撐門戶。你可千萬一顆心穩住!」
蕙纕一面問「那個應」。「那個魁」;一面寫在紙上。由於筆芯是扁的,寫法便與用毛筆不同;倒有些像刻印,轉折反側、斜挑直上,手勢的變化極多,也極快;她生就一雙「硃砂手」,手掌手背,紅白相映,落入李鼎眼中,不由得想起另一雙「硃砂手」——震二奶奶的那雙豐腴溫暖的手。
「你想,只要把事情辦通就好。」查太太說,「要不請布二爺說媒;那也不是甚麼好辦法。」
「是盛京衙門來了公事,沿路查訪我父親;盛京衙門奉到上諭,要我父親去聽宣——。」
「兩位姨娘別這麼說!原是彼此照應。」
「就照第一個辦法吧!」大姨娘說,「一路來,難得遇見這麼一位好大夫;太太往後一天健似一天,那裏就談得甚麼託孤了?」
李鼎答著。直到二更將到,父子倆才來;都是紅光滿面,看樣子酒喝得不少,而且喝得很痛快。
「那真是遇見佛了!」大姨娘說,「欠布老爺,還有你們爺兒兩位這麼大的情,真不知道怎麼樣報答。」
「很難說,看樣子好像沒有甚麼。」
「大哥,」查太太立即表示:「小鼎自然送了你去;你一個人上路,我也不放心。」
李鼎方欲有言,二姨娘急急搖手阻止;李鼎也會意了,只要一開口問一句,這天便不復能再見蕙纕。
「我去。我去聽宣。」
「你不放心我;我還不放心你呢!何況又是一大家子人。再說,我那個在寧古塔的侄兒。只怕也到吉林省城了;趕明兒捎封信去,讓他一路迎了過來,就更沒有不妥當了。」
他還在猜疑,查太太卻又有話聲明:「李老爺,患難之交,情逾骨肉;你如果覺得蕙纕有甚麼不好的地方,儘管實說,一點都不必顧忌。」
提到一個「孝」字,蕙纕就有委屈,也易於忍受了,想一想低頭笑道:「我怎麼擺得出高高興興的樣子?大姨娘的話,簡直不通。」
「對!託布二爺來做媒,最好。」大姨娘說,「太太在等我的回音呢。」說著,她站起身來走了。
李鼎驀然意會,「表妹肖牛?」他問。
「你不打,我也不過來。」蕙緗一面慢慢往後退,預備隨時拔腳開溜;一面答說:「你要問,你問好了,我聽得見。」
「好!我準來。」李鼎嚥口唾沫,搓著手笑道:「這會兒我就覺得身上暖和了。」
既然她不願說,蕙纕也就不再追問;「表哥,」她問:「你把鎮紙送給我,自己可使甚麼?」
「喔,你娘的病怎麼樣了?」
「一路來,我早就在擔心了。」大姨娘說,「看起來,這一關怕難逃了。」
聽這一說,李鼎便要起身讓她坐在炕上,好倚著炕几作字;查太太便說:「你何必下炕,往裏挪一挪就行了。」
蕙緗一個踉蹌,倒在蕙纕身上,趁勢抱住,將臉埋在姊姊懷中。這一下,蕙纕自然甚麼氣都消了。
「再喝一口!」二姨娘說,「添福添壽。」
「提起這一層,咱們倒得商量商量正經。」李煦接口說道:「能怎麼想個法子,把我們這位姑太太留下來,養好了病再走。」
「請坐吧!先喝杯酒,再吃麵。」說著,二姨娘提起錫鏇子開始斟酒。
「現在成了一家人;將來也一定是一家人,情分更不同了。」大姨娘用鄭重的神態說:「將來三個小表弟,全靠表少爺照應。」
「不在京裏嗎?」
「喔!甚麼事你跟我說。」
「我娘說,有極要緊的話,要跟李老伯面談;本來要親自過來的,只為不敢冒風,所以著我來請李老伯勞一趟駕。」
一踏入院落,只見右首那間屋子,燈火熒然;小梅恰好開門出來,發現李鼎,立即回身說一句:「客人來了!」然後迎上來笑嘻嘻地道一聲:「表少爺早!」
此時大姨娘已開門來迎,李鼎一踏進去,立即感到氣氛溫煦,有如春風拂面。桌上燃著一支巨燭,燭影中二姨娘含笑相迎,卻不見蕙纕的影子。
「這話是真的?總有短處吧?」
「我想,」逼得無法,蕙纕只好很吃力地說:「最好請娘跟李家老爺子自己說;不然就託布二爺。」
「那一關。」
「謝謝表哥!」蕙纕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李大哥,不必客氣。」蕙纕一面坐下來;一面說:「請你先穿長衣服,不然會招涼。」
「你呢?」蕙纕失聲問道:「是不是也一起走?」
「你就坐下來吧!」李煦拉著他的手說,「受他們一個頭,也是應該的。」
「小鼎,」查太太的臉色馬上黯淡了,「可不知是福是禍?」
「這……?」大姨娘覺得這樣做,似乎很彆扭;但卻說不出彆扭在何處。
「李大哥,我娘著我來見老爺子;說請李大哥替我引見。」
綺念一起,心頭一震;神魂飛越,繚繞南天。正當玄遊太虛之際;突然發覺耳邊有熱氣在噓,頓時大吃一驚,急急轉臉看時,是蕙緗正待跟他耳語。
「好吧!跟我來。」
「好得多啦!」
「那是沒法子的事。你不必想得那麼多。」
「甚麼?」蕙纕大吃一驚,同時也有不可思議之感,「怎麼會有這種事?」
說到這裏,查太太呶一呶嘴;大姨娘自能會意,捧過一個紫檀的拜盒,交到查太太手裏。
於是蕙纕取了眉筆與紙來;問了句:「能寫字嗎?」
「不能不早。」李鼎向裏一指:「屋子裏那些人在?」
蕙纕一聽這話,心裏非常著急,但不敢擺在臉上,只說:「我去看看李大哥再說。」
「是的。」查太太儼然姑母的口吻:「小鼎陪了你父親去;沒有甚麼事,你就回來。」
「喔!」二姨娘深為注意,也頗有不信的神氣,「她怎麼了?」
「是啊!」二姨娘附和著說,「那反顯得生分了;而且話也很難說,倒不如兩親家當面談的好。」
正談到這裏,忽有布里奇的隨從來報:「綏中縣金大老爺來拜;已經在廳上了。」
「我看,」大姨娘說:「請大小姐來給表哥餞行吧!」
「看起來是有緣份的。」查太太悄悄說道:「告訴兩個丫頭,別多嘴多話,聽其自然。」
「這樣拼命趕路,累出病來就不好了。」查太太看著李煦說,「能不能跟布二爺商量,派個得力的人,由奉天先送信回來,讓小鼎按著站頭,慢慢走。」
話只是對大姨娘一個人說的,而且聲音很低,加以氣喘不便,所以費了好些時候才說完和_圖_書
「有兩個辦法,一個是當面鑼、對面鼓,有甚麼說甚麼。」
「我也得管你叫外甥小姐了。」李煦答說,「你那表哥,從前是紈袴;到如今還不免不通庶務,不近人情,有時要鬧大爺脾氣。你得多管著他一點兒。」
就這一句話,蕙纕頓時容顏慘淡,大姨娘也楞在那裏,滿臉的惶恐不安。
李鼎如言照說;蕙纕躊躇了一下,終於坐上炕去。李鼎將蠟蠋往裏移了一下,用手遮著火燄,恰好躲在燭火後面,可以細看蕙纕寫字。
「怎麼是你去呢?」
「不必,不必!」
「照這樣說,一定是福,不是禍!」蕙纕在一旁接口,語聲清朗,顯得有十足的把握。
「幹嘛呀!你要給『桂花糖』我吃啊?」
查太太的話剛完,蕙纕便去扯二姨娘的衣服;大姨娘恰好瞟見,隨即笑道:「大小姐,你別忙!聽太太說第二個辦法。」
「大小姐,可開開金口啊!」
於是,匆匆挽一挽髮,穿過一段甬道,推開厚重的木門,立即聽得令人心悸的喘聲;小姨娘與小梅一面一個,扶持著病人揉胸拍背,不斷用小匙舀著溫水,灌入查太太口中。蕙纕奔上去一看,母親的眼閉著,神態卻還安詳,只是張口大喘。
居然就此大聊家常,真像多年不見的白頭兄妹那樣。正聊得起勁時,李鼎疾趨而入,說一聲:「布二叔來了!」
查太太的本意是不難瞭解的,願結這頭姻親,主要是為了全家有託,其次才說得上看中李鼎的人品。至於李煦,覺得「小鼎」雖非佳兒;蕙纕卻真是佳婦,豈有不願結這門親事之理?只是他畢竟不同於查太太,其中的窒礙看得很清楚,最難的一層卻偏又不便說破——蕙纕何能擅自婚配?罪孥嫁娶,不由父母之命;要動公事題准,至少也得流配之地的長官肯擔待才行。
那知躲在布帷後面偷聽的蕙纕,早就感到委屈了;此時閃身出現,滿臉通紅地說:「娘!李家伯父的話是正辦。就讓我拜在李家伯父膝下吧!」
「李老爺,你說滿漢不准通婚的禁例,未曾撤消;可是,民間早已通行,而且宮裏的妃子,聽說不但有漢家女子,還有纏過足的。所以這個禁例,遲早要撤消的。咱們不妨從權,先把親事定下來,等禁例撤消,再讓他們小夫婦拜天地。你看如何?」
不一會,二姨娘半牽半拉地將蕙緗弄了進來,到蕙纕面前站定,一隻手指戳在女兒額上,大聲喝道:「你好沒規矩,跟大姊胡說八道。不是大姊替你討情,看我不揍你!還不跟大姊說:大姊別生氣,以後不敢了。」
李鼎不再作聲,穿好衣服,坐下來望著蕙纕;她盈盈含涕地說:「李大哥,我娘的病不好……。」
停略一會兒,等查太太睜開眼睛來;蕙纕不敢稍露戚容,平靜地喊一聲:「娘!」
「本來一個單趟,也不過七天——。」
「我也不知道甚麼事,只說有很要緊的話,得當面跟老爺子談。」
「你看你!」查太太用責備的語氣說,「老搶大舅的話,一點規矩都沒有!」
此言一出,無不心誠悅服她的解釋;李鼎首先就笑著說:「到底表妹高明!看起來是福不是禍。」
「喔,」蕙纕躊躇著說,「好久沒有用了,還不知道擱在哪兒,得現找。」
「我有了紫水晶的鎮紙,又加上一對銅尺,不太多了。你可是一樣都沒有,可不大公平。」
她不敢驚動;因為查太太發病時,已習於用自我克制的功夫,力求心境平靜,方能慢慢止喘。
「不,不!嫂夫人完全誤會了。說實話,我是在猜想,跟我提到大小姐,自然是有關於大小姐的事見委;莫非是做媒?不知看中的是那一家?」
一聽這話,蕙纕越發恨得牙癢癢地——海寧直隸州密邇杭州府;也像杭州一樣,喜菓以桂花糖為主;猶之乎生子以紅蛋饗親友,「討桂花糖」、「討紅蛋」都是閨中密侶戲謔之詞。蕙緗人小鬼大,居然得寸進尺,肆無忌憚地開大姊的玩笑!教惠纕如何不氣?
「怎麼?」大姨娘大驚,「你不願意?你看不上李大哥?是那點兒不中你的意?」
「我就不明白,怎麼會是兩回事。」大姨娘停了一會說,「大小姐是肚子裏有墨水兒的人,我也沒法兒跟你講甚麼道理;你只告訴我,該怎麼去回太太。」
「太太別這麼說!」大姨娘怕查太太的話太硬,會鬧成僵局,趕緊接口說道:「要說委屈,當然是委屈,不過為了弟弟妹妹,委屈也認命了。」
惠纕知道她是說母親的病;心頭一懍,急急問道:「怎麼樣不好?」
見了李煦,查克纘先就爬在地上磕了個頭,倒讓李煦嚇一跳;因為這是報喪的規矩,以為查太太出事了,急忙說道:「起來,起來!你娘怎麼了?」
李鼎一面答應,一面深深點頭,表示領會。去了有一盞茶的時候,並無消息;蕙纕便嘀咕了,「他怎麼還不回來?」她向她母親問。
不過,李煦的神態,很快地恢復正常;「嫂夫人何以有此奇想?」他平靜地問。
查太太猶未答話,蕙緗卻又多嘴了,「他是誰呀?誰是他呀?」她斜仰著臉問。
「是!」蕙纕欲言又止地,終於說了句:「我怕你會為難。」
「這樣就太好了。」
「好說,好說。患難相扶,事所恆有。」
「盛京衙門的公事上,是怎麼說的,如果我父親不能『馳驛』,有護送親丁來聽宣,亦自不妨。」
大姨娘便接著她的話說:「你嘴裏不承認,心裏不是這樣想。好了,我也不來說你的心事;大小姐,你是頂孝順的,你要想想太太的心情,如果你不是高高興興的樣子;太太心裏就會有個疙瘩,對她的病沒有好處。」她略停一下又說:「我心裏有個想法,如果就在這裏辦喜事;沖一沖喜,也許太太的病就此好了起來,也是說在那裏的。」
「說啊!」二姨娘猶在大聲呼喝。
於是大姨娘幫著她梳洗既畢,換件衣服;將小梅找了來帶路,一直到李鼎的宿處。
蕙緗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找你;我找李大哥,不!」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找姊夫。」說完,掉轉身就溜了。
蕙纕便又抿了一口;李鼎久已不曾經歷這種閨中小敘的場面,看到蕙纕那種略顯靦腆的神態,不覺勾起少年的無窮回憶,一時不辨身在何處了?
「好極!好極!」李煦爽朗地大笑,「大妹子,你的招兒真高明。小鼎,還不給姑媽磕頭?」
「太太也是,大喜事怎麼倒淌眼淚。大小姐,你來勸勸;我去叫孩子們先改稱呼。」
「尖站打午尖,能住嗎?」
「你!」蕙纕戟指切齒,「你以後挨了罵,別來找我。」然後學著蕙緗平時哭訴的神態:「『大姊,你看五哥,揪我的辮子!』」
原來由北京到奉天,名為「前七後八」,一共十五站;出關以後已走了一站,按著站頭走,還有七天,可到盛京。李鼎為了早早趕到聽宣,跟布里奇商量,借他那匹一天能跑兩百多里路的「菊花青」,打算一天趕一站半;也就是一個宿站,一個尖站。這樣,在第五天就可以到盛京了。
場面顯得相當尷尬;不過李煦的話說得很好,「不管怎麼樣,」他看著查太太說,「反正我跟賢嫂的親家是做定了。」
「好!我回頭問她。不過,」二姨娘遲疑了一會說,「我實在想不出,她除了叫你大姊,還會叫甚麼;把你氣成這個樣子?你多大,她多大,你怎麼跟她一般見識。」
「這頓飯的工夫不小。」查太太含笑問道:「金大老爺今天晚上總住在這裏了?」
「不錯。」
「他還回城;小鼎上奉天。」
蕙纕認為她是故意的,不由得又冒火;二姨娘卻不等m•hetubook•com•com她發作,就一巴掌拍在蕙緗背上,大聲喝道:「甚麼事都有你的分!偏不告訴你。滾一邊去!」
「這該吃麵了。」二姨娘起身說道:「我看看去。」臨走,向李鼎使個眼色,示意他找話跟蕙纕談。
「去啊!」二姨娘在女兒背上拍了一巴掌。
因此,他定了個主意,承諾照料查家孤兒寡婦;只要力所能及。婚姻之事,另外找個藉口來推託。
「我沒有甚麼委屈。古人——。」她本來想說「古人賣身葬父,原是有的。」但這樣說法,實在也太過分了,所以住口不語。
到得查太太屋裏,她已強自掙扎著起身,站在匟前迎接;兩個姨娘親自接待,彼此略作寒暄,查太太首先表示,為了她的病,替居停帶來好些不便,於心不安;但也知道,這都是看李煦的面子。
「不相干!」大姨娘搖搖頭,「是我胡猜,不會有的事。」
「我可真是想不透;這會兒心裏亂得很!」
「是啊!我們跟太太也是這樣。不過,大小姐,」大姨娘說:「你倒再想想,是怎麼樣的一種喜事?」
蕙纕真是一肚子的無名火,恨不得將蕙緗抓來,好好揍一頓。就這時候,來了二姨娘,腳步匆匆,而且老遠就是要張口講話的模樣。
「啊,不敢當,不敢當!」
「大姨娘,」蕙纕著急地說,「你先別提這些話,倒是快告訴我,我娘是怎麼說。」
「小女的庚帖在此。李老爺,彼此都在難中,一切從簡;只等你一聲金諾,咱們再商量,怎麼樣點綴出一個辦喜事的樣子來?」
「哼!」蕙纕冷笑,「看她小,損起人來,話跟刀子一樣。」
「收起來慢慢看吧!」大姨娘說,「就不為餞行,也該喝杯酒謝謝表哥。」
「你過來!我不打你。」蕙纕的聲音越發柔和了,「我有話問你。」
一看來勢不妙,蕙緗嚇得要逃;但出路只有一條,向外走。她先還躊躇,及至見她母親真的撲了過來,知道不躲要遭殃,拔腳往外就奔,一掀門簾,與人撲了個滿懷,抬頭一看,大聲喊道:「表哥回來啦!」
「奉天也有六部。當初太祖,太宗原是在奉天——。」
「這個,」蕙纕打斷她的話說:「李家跟人家有交情。」
「第二個辦法,就是託孤了;他們弟兄姊妹五個,得馬上給李老爺磕頭。」
「啊,我懂了。」蕙纕再一次打斷他的話,「就像明朝一樣,明太祖原是定鼎南京;所以南京也有六部。」
「談不到議不議,乾脆一句話:我的女兒就是你的兒媳婦;看人家怎麼說。」
蕙纕越發詫異,「大夫來過了。」她爽然若失地,「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二姨娘「噗哧」一聲笑了,但趕緊以手掩口,正色用撫慰的語氣說道:「阿緗越來越沒有規矩了。你看我,回頭不好好揍她。」
「一樣換兩樣,不也是不公平嗎?」
「大小姐,你倒是說一句啊!雖說父母之命,到底也要自己願意才好。」
「好,好!」二姨娘彷彿喜出望外地;轉身就走。
「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他就是表哥,表哥就是他。」蕙緗躲遠了說。
「為甚麼不能有這種事?順理成章,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的;這才叫天生良緣。」
查太太已在這俄頃之間想通了,認為大姨娘的主意很高明;當即答說:「李老爺不必顧慮這一層;實事求是,我不嫌委屈。」
於是蕙纕說了她母親的情況,最後問到客棧;李鼎不待她說完,便將她的話打斷。
「明天是她姊姊生日。」大姨娘低聲說道:「你明天一早吃了她的壽麵再動身。」
「你自然不會知道。」二姨娘笑道,「那時候只怕打雷你都聽不見。」
石黛眉筆,筆芯是扁的,李鼎書不成字,廢然說道:「算了!爹說給我,到了奉天要去看那幾位,我記住就是了。」
「不敢,不敢!」查太太略停一下問說:「李老爺看我那個大小女怎麼樣?」
李鼎匆匆將一件棉袍披上,蕙纕向小梅呶一呶嘴,她便上前替他扣紐子。
「必又是出了盜案,要我派隊伍抓『紅鬍子』;不然,不會這麼晚,還親自跑了來。」布里奇起身說道:「少陪一會;等我把老金應付走了,回頭來喝喜酒。」
「我是說大侄兒,照道理,自然該跟著你走;不過,查太太這裏,似乎也少不得有大侄兒這麼一個人照料——。」
大姨娘沒有說甚麼,送他出門;看他走遠了轉身,才看到蕙纕就站在她身後。
「既然李老爺也覺得彼此天生有緣,那就不可錯過了緣分。」查太太正一正顏色說:「李老爺願意不願意有蕙纕這麼一個兒媳婦。」
查太太楞在那裏,半天作聲不得;兩姨娘的感想與她相同,一成兄妹,便絕紅絲。這個結果,比議親不成還糟糕。
說著,便要下跪;而二姨娘是摸透了蕙纕的性情的,在聽到「正辦」二字,便已有了防備,當即橫身阻擋,大聲說道:「拜乾爹是件大事,也要挑好日子,正式行禮。這會兒馬馬虎虎認一認,怎麼行?」
大姨娘拿起來一看,驚喜地笑道:「你看,還是條牛!」
「我不出去。除非讓阿緗來給我陪不是。」
「原是喜事,」二姨娘倒把何以覺得彆扭道破了,「弄得大家心裏酸酸的,可不大合適。」
「雖是兩樣,可不抵你一樣——。」
「大小姐,你請過來。太太有幾句話,要我跟大小姐說。」說著,一直走到蕙纕臥室;等她跟了進來,隨即將房門關上。
「我那知道那一種說法好?」蕙纕答說,「其實也不必問我;娘跟兩位姨娘商量好了。」
「拿眉筆將就著使。」
「回門!」查太太噙淚笑道:「這兩個字可多年沒有聽過了,不想遭了難還能回門,那是多美的事!」說著,激動得熱淚滾滾而下。
「這麼早!」李鼎是剛起床,穿著短衣,被亦未疊,「你看,連個坐處都沒有。」
李鼎不由得轉臉去看,蕙纕是裝作不聞的表情,也沒有甚麼慍色;這就意味著,她確是希望他能努力加餐。這一來,李鼎無論如何也要賈其餘勇了。
「怎麼?」蕙纕催促著,「會不會甚麼?」
蕙纕心裏亂得很,還不能接受這樣一段突如其來的良緣;所以不知道對這件事應該作何表示。只茫然地望著大姨娘,久久開不得口。
聽得這一句,蕙纕先就跨下炕來,意思是讓出一條路;李鼎道聲:「勞駕!」下炕到了大姨娘那裏。
「有客棧也不能挪動,何況這裏並沒有客棧。查小姐,你先請回去:我跟我父親去說一說,看是怎麼個辦法?一會兒我就過去。」
因為這天晚上思前想後,加上李鼎或喜或怒,或動或靜的影子,不斷浮上心頭;以致擾攘終宵,始終不能安安穩穩的入夢。
「不錯,不錯。」查太太轉臉問道:「大哥,你看呢!」
李鼎成了她的救星;這一聲喊,就誰都不會去理她了,急著要聽李鼎說些甚麼?
「你過來!」蕙纕和顏悅色地。
蕙纕心裏冒火;思量抓住蕙緗打她兩手心,便故意側著耳朵問:「你說甚麼?」
這個提議真是匪夷所思;但多想一想,立刻發覺這樣安排,妙不可言。查太太如果認李煦為兄,李鼎與蕙纕便是姑表兄妹;眼前既可不須避嫌,將來亦有「親上加親」之喜。而且,這一來查家跟布里奇的關係,自然而然也拉近了;李太太在此養病,就不會有過多的不安。
終於是二姨娘揪著蕙緗的小辮子來給大姐賠了罪;二姨娘又保證幾個小的不會再胡言亂語,才算搬動了蕙纕的腳步。
「啊!」李鼎很興奮地說,「蕙纕的話,倒有點道理,他說這回是福不是禍和*圖*書——。」
「閉嘴!」二姨娘大怒,「看我不拿雞毛撣子抽你。」說著,起身伸手去抓蕙緗。
「是開一張讓你表哥到了奉天,拜客的單子,」李煦說:「我唸你寫:吏部衙門——。」
二姨娘看了一下,轉身就走;不一會陪著蕙纕來到席前,李鼎便拱一拱手道賀:「表妹,大喜!」
蕙纕已預感母親所要告訴她的話,必是「遺囑」;但為甚麼不直接跟她說,而要由大姨娘轉告,卻無從設想其中的緣故。
阿纘的學名叫克纘——查嗣庭五子,長子單名雲,判了斬監候;次子克上,與他父親一起瘐死獄中;以下是克纘,長樁、大樑。克纘已滿十六歲,只為體弱發育得遲,所以刑問官體好生之德,筆下超生,列入「幼小」,隨母發配。當下把他找了來,為他鋪陳筆硯、紅箋;寫完蕙纕的庚帖,教了他一番話,由小梅帶著先去看「李大哥」。
這親家是乾親家還是兒女親家,要看以後的機緣;其實,就算李煦此時接受了婚約,蕙纕名分已定,反要時時避嫌,亦非患難相處之道。查太太轉念到此,突生靈感;高聲喊一句:「李大哥!」
蕙纕是二姨娘抱大的,感情又自大不相同;她從不跟大姨娘撒嬌,但對二姨娘說話一無顧忌,恰巧蕙緗又為二姨娘所出,因女及母,就越發要鬧脾氣了。
語氣中仍有悻悻之色,大姨娘不但不安,而且也有些不滿,「大小姐,好好的一樁喜事,你不要這樣子覺得委屈。我且不說,太太把你當作心頭肉,那裏肯誤你的終身。」她緊接著又說:「而況李大哥的人品,縱說還配不上你,也差不到那裏。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倒是留著一點兒缺陷好。」
「恐怕你記不住,煩你表妹寫一寫吧!」
「我儘快趕回來。」李鼎略停一下看著蕙纕說:「家父,拜託兩位姨娘照應。」
「你洗了臉,看看李大哥,告訴她我犯病了。這不是三天兩天的事,得挪個地方才好。這裏不知道有沒客棧?」
「她說,她自己知道,病是一定好不了啦!與其死在路上,倒不如死在這裏;不過雖說是公家的兵營,不這麼嫌忌諱;到底要欠人家大大的一個情,閉了眼心也不安——。」
這話說中了蕙纕的心事,忍不住流了感動而又感激的熱淚;二姨娘便用塊手絹替她輕輕擦拭,又輕輕說道:「庚帖是你自己動手,還是叫弟弟來寫?」
「你們都坐下來!」查太太說,「咱們好好核計,核計。大夫說我這個病,斷不了根,我自己知道,不但斷不了根,而且——。」她沒有說下去,顯然是不願說甚麼「斷頭話」,惹得大家傷心。
「太太說,只有一個辦法,要讓布二爺明白,查家的事就跟李家的事是一樣;他跟李老爺有交情,就不容他不管查家的事。」
聽這一說,蕙纕頓時連耳朵後面都發燒了;一顆心突突地跳得自己都聽得見聲音。當然,也就忘了答話了。
「怎麼?」查太太奇怪地問,「你平時記帳用甚麼?」
「啊!」李鼎被提醒了,「布二爺請金老大爺吃飯,我可得陪客去了。」說著,起身就走。
「自然是叫阿纘來寫。」大姨娘搶著說。「寫完了,讓他去請李老爺。」
「這樣,」大姨娘突生靈感,「一樣換一樣;銅尺,大表姊留一支,送表少爺一支。」
聽得這麼說,蕙纕的惱怒立即又化為不安,但也不能出爾反爾,馬上為蕙緗求情,想了好一會,覺得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蕙緗免去受二姨娘之責。
「這可難猜了。官場上的事我不大懂。」
第二天還是照常,曙色甫現,便已起身;只見大姨娘悄然走來,憂容滿面地說:「情形不好!」
「那就照第一個辦法。」
李煦不答,轉臉看時,李鼎已經悄悄退到門口;他倒不是怕不好意思,也是種表示配不上蕙纕的謙退之意。
「小梅,」查太太說:「把他們幾個帶出去玩。」
聽他轉述了蕙纕的話,布里奇驀然一拍大腿:「真是有道理!」他趁勢站了起來,「這下,我也放心了。大侄兒,我跟你爹等你的好消息吧!」
「我不去!你知道不知道,阿緗叫我甚麼?」
「啊!」李鼎躊躇著說:「只怕辰光不對;跟金大老爺約好了的,五更天就得動身。」
「這原是玩物,沒有多大用處;而且我寫字的時候也不多。」
「上奉天?」
「這就是布二爺?」查太太說,「全家託庇,感激不盡;還沒有過去拜謝,反倒讓布二爺勞步,真正不安。」她轉臉又說:「蕙纕,你們給布二爺磕頭。」說著,她自己先襝袵為禮。
聽這一說,李煦放心了,站起身來就走;他的步履倒還輕捷,李鼎卻很不放心,趕上來謹謹護持,不斷提醒:「走慢點兒,走慢點兒!」
「太太,」大姨娘很高興地說,「我看先不必忙。照道理說,我們姊妹也得請大舅老爺上坐見個禮。頂要緊的是太太先得跟大舅老爺,拜了兩家的祖先,然後按規矩見禮。從此兩家人變做一家人,是一樁大喜事;我們姊妹,好好做幾個菜,請一請大舅老爺,順便請布二爺作陪。太太看這麼辦,合適不合適?」
「不要緊!不要緊!」李煦趕接口,「外甥小姐肚子裏的墨水兒不少,以後我倒是不愁沒有人談談了。」接著又唸:「吏部衙韓應魁。世交。」
「李大嫂,」她背著手,站得遠遠地說:「娘叫你!」
「小鼎,小鼎!」查太太大聲囑咐:「你們爺兒倆不管多晚,得來一趟。」
「我父親跟布二爺商量好了,請查伯母儘管住在這裏。布二爺今天下午進城;這裏屬綏中縣管,縣官是布二爺的好朋友,請他報一個公事,說伯母病了,得在這裏休養。請放心吧,布二爺也是古道熱腸,極其熱心的人。」
「事到如今,我說不願意,行嗎?」
「多虧得大小姐,」大姨娘高興地說,「幾句話去了大家心裏一塊石頭;不然,只怕今天晚上飯都吃不下。」
「不要緊!」李鼎答說,「布二爺派人送了我去,尖站不能住,還可以借住營房。」
走不多時,布里奇的隨從忽又來請李煦;說是「金大老爺」要見。李鼎是驚弓之鳥,聞言變色,李煦卻很沉著,對查太太說:「金大老爺也是旗人,跟舍親曹家常有往來;大概知道我在這裏順便邀了去見一見。」
「不,不!」李鼎急忙表示異議,「好好兒的一對,拆開了可惜!」
「快去吧,太太有要緊話說!你也是,正大光明的事,而且已落到這步田地,還有甚麼放不開的。」
當然,李煦瞭解她們的心理,但在他看,捨此而外,別無善策;所以也只能盡力忍受難堪的沉默。
蕙纕不作聲。兩個辦法她都不贊成;但並無更好的第三個辦法。至於兩個不贊成的辦法,第二個為人子所不忍言;那就只剩下了第一個辦法。
「十天。」李鼎很有把握地,「十天一定趕回來。」
「那還差不多。既然成了一家人,我也不說客氣話。說實在的,真還少不了小鼎;起碼這班孩子,也有個人管。」
「是啊!不是緣分,今天那裏會在一起?」
「話是有道理;可是怎麼樣才能讓布二爺把咱家的事,當作李家的事來辦?」
「我沒有說他不好。」蕙纕又說:「好不好,跟願不願,是兩回事。」
這句「將來也一定是一家人」,意味深長;李鼎不由得轉臉去看蕙纕;不道人同此心,她也是情不自禁地的來看李鼎。如明湖秋水的清澈雙眸,倏地驚起無數漣漪,一張臉自覺燒得坐不住,很快地起身走了。
「眉筆也行。」李鼎又說,「順便給我一張白紙。」
「有上諭!」查太太不覺失聲,「是為了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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