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當然一聽就懂;夏雲須細想一會才能明白;冬雪卻猶茫然,便即說道︰「芹官,請你舉個例看。」
「你甭想用個金鐘罩把我罩住。」芹官笑道,「若是不合道理,我當然要說話;你得教我心服口服,就像秋月剛才說的那個令一樣。」
「怎麼?」錦兒問說:「沒有『夜光杯』?」
秋月心怨夏雲不懂事;這一來,芹官就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回去了?正想開口,只見芹官欣然起身,「好極了!」他說,「悶了一下午,到底找著樂子了。」
「總得明天下午。」
看他的臉色,冬雪頗為不安,「誰嫌你了?沒有!」她口不擇言地說:「你不相信,你睡到我那裏去。」
「是!不過——」
「你如果有興致,我再陪你喝。」
聽得這話,芹官想起夏雲那種萬般無奈、埋怨蘇東坡做「怪詩」的神情,不由得就想笑。
「到小廚房端點心去了。」
「你吐出來!」冬雪極力鼓勵,「吐出來,咱們再喝。」
「我問的簡直是廢話。」夏雲不好意思地笑道:「自然是給你看,不給你看,莫非是給她的那條吧兒狗看?」說著,格格地笑起來。
芹官與夏雲都笑了;秋月自然不會,「季姨娘嫌不足是不知足。」她說,「知足常樂。」
「他抹胭脂是為了給你看。」
「你這話說得真叫莫測高深!」芹官笑道,「不過我倒懂了一句話,大概你這就叫『無事忙!』」
冬雪會意,附和著說:「對了!趁早摺好了它。芹官,可不陪你了。」
「小鬼頭春心動也!」芹官大笑;笑停了說:「這是取巧,不過不能說『滿園春色』不是一句成語,無奈又是個作法自斃的;你為甚麼不說『紅杏枝頭春意鬧』?那就該令官喝酒。如今沒有說的了,令出如山;你請吧!」他手向冬雪的酒杯一伸。
芹官答應著,退了出來;聽他母親的話,到震二奶奶那裏「串門子」。只見她跟錦兒正在吃飯;便即問道:「二哥?」
聽她這話,芹官心中一動,故意問道:「你說,給誰看?」
於是再往裏走,弄堂盡頭,有一道木屏風,轉過屏風便是下房,四五個老婆子圍了一桌在鬥牌,一見是芹官,無不吃驚。
「一個是秋月。」芹官答說,「還有一個我不說,你也想得到。」
「那麼,我倒請問,」秋月問說,「你不做官做甚麼?」
「不是!這酒要冰鎮了,才能出香味。」
「我都從來不知道有這麼一罈酒。」秋月說道︰「也不知道壞了沒有?」
這可是沒法子了。不過,有夏雲冬雪在一起,自己不會有那種不自在的感覺,便也就由他了。
「不正在找嗎?」錦兒自語著,「奇怪,到那裏去了呢?」
「不怕!」
「那裏有這個規矩?沒有見過!」芹官大聲抗議。
「果然好!」秋月深深點頭,取杯在手。
「後來呢?」秋月問說。
果然,用錫製的酒提子,汲起來一看,其色微黃,毫無渣滓。嘗一口,又甜又香,卻不大有酒味。
居然是這一句冠冕堂皇的話,秋月又無可奈何了。夏雲與冬雪相視一笑;站起身來說:「我替你打水去。」
這個念頭一動就壞了!硬壓著的酒一下沖了上來,暗叫一聲「不好」,張口就吐,幸虧冬雪那隻瓷盆擺得恰到好處,俯著頭,儘情一吐,心頭頓時就輕鬆了。
芹官被堵得氣結,想一想反駁:「那麼剛才冬雪說紅杏,怎麼又算呢?」
「不好!」芹官又說,「就是要素才好!你不想想,老太太的百日是過了;咱們照『老家子』的規矩,還是要穿素的。說真個的,用軟緞已經不大對了;何能再『紅了櫻桃』?」
「我知道。」秋月徐徐唸道:「淡泊自甘,飯稻茹芹英。」又笑道:「我也是作法自斃。」說完,引杯入口。
「坐吧!」芹官對秋月說,「這回你不會嫌擠著你了;各霸一方。」
「你怎麼不走?」
「為老太太的事,麻煩點兒算甚麼!」
「不錯,不過不在席面上」夏雲又說︰「『席面上』三個字,可是你自己說的。」
「就是蘿蔔。」
「已經喝了。」秋月拿空杯子照一照。
這一下自然也就知道了,香味的來源是在枕上。於是一翻身將臉埋在枕頭上,香氣自然又濃了些;足以勾起他的強烈的記憶,這天與秋月在一起的經過,清清楚楚地都如在眼前。
這句話提醒了芹官,向夏雲匆匆說道:「你馬上叫人到我那裏去說一聲兒,我在這裏。不然她們會滿處找我。」夏雲答應著去了:冬雪也去幫著煮鴨粥;秋月便說:「你可以寬坐了!」
「你數,『粥』字該你;『杏』字又該你,不是兩杯?」說著,抓了一撮鹽杏仁放在她面前,「拿這下酒,慢慢喝。」
「是不是也有點醉意?」
「我可沒有那麼好的才情。」夏雲行令:「飯袋酒囊,借問酒家何處有?」
芹官不作聲;夏雲怕話太重了,芹官臉上掛不住,便打著岔問:「咱們弄點兒點心來吃。怎麼樣?」
秋月笑笑不答;芹官想幫她辯兩句,苦於無詞,只好算了。
「上床去睡!」
秋月卻不願改,因為天上人間,表面看來是形容江南;而她卻著重在『春雨』上,是答覆芹官所挑逗的『與子同夢』,提出忠告;有春雨相伴,更是福氣,切莫得福不知。
「橫豎要我喝,我喝兩杯就是。」芹官說道:「朝乾夕惕尚且可以寫做夕惕朝乾;酒囊飯袋,為甚麼不能唸成飯袋酒囊?我喝。」說完,又連乾兩杯。
「當然,春雨也要改一改。」秋月問道:「她是怎麼挾制你?」
「我討厭她甚麼?」
「樂極生悲!」秋月也笑著說:「都是教那句『怪詩』害的。」
床笫之事,在她確是似懂非懂;但芹官所指的是甚麼,她豈能不懂?於是本來「思無邪」的秋月,突然之間,心猿意馬,想到了她不敢想,並自認為不該想的種種形像。一面自己羞了自己,一面又害怕芹官會看透她的心境,益發血脈賁張,燒得滿臉發紅、胸頭一股無名的煩躁,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秋月將芹官送上床,拿扇子趕了蚊子,掖緊帳門,將燈捻得亮亮地;臨出門時卻還有話。
「是交代阿圓。」
「酒都讓你一個人喝了,我們要醉也無從醉起。」
「有何不可?」芹官答說:「你是怕人笑話?不會的。『芹』字固然明了;『杏花』暗藏著『春雨』,在這裏只有兩個人懂,一個已經進京了;一個不會說破,更不會笑你。」
「別說它醜!」夏雲接口說道:「老太太收到,真要當寶貝,還捨不得花呢!」
「夏天無非荷花之類。」春雨答說。
「芹官來看秋月姑娘。」
「我倒還不知道。」夏雪拿筷子在醬菜中撥弄著,「黃瓜、蘿蔔、芥菜。唷,我得喝三杯?」
「你別攆我!」芹官央求著,「好姊姊,咱們說說話。」
芹官也是一樣,新拖鞋剛取回來時,持在手中把玩,愛不忍釋,說是「真捨不得穿!」擱了兩天,是春雨一再催促,方始上腳。
芹官跟著到了後軒飯廳,吃完一碗粥;又嘗了一塊百果油糕;阿圓將他的辮子也編好了。交代小丫頭拿著書包,按春雨的規矩,將芹官送到中門。
一面說,一面來解芹官衣鈕;相距數寸,吹氣如蘭,芹官不免又動了綺念。
繡出來,果然素雅別緻。花當然是「欲霽鳩亂鳴;將耕杏先白」的白杏花;不會是出牆的紅杏;綠葉與青芹顏色犯重,但葉淺芹深,再綴上不深不淺的幾顆小小青杏,越顯得層次分明,加上銀色的底子,最宜襯托綠白兩色,繡成細看,春雨得意非凡;用棉花蒙好鞋面,叫小丫頭送到皮匠那裏配底,一一叮囑:「別弄髒了!要皮匠格外用心,選最好的皮;另外加他的錢。」
秋月一時好奇心起,立即問道:「以前是怎樣體貼;現在是怎麼樣不如以前?」
秋月笑一笑,在芹官對面坐了下來;夏雲跟冬雪相對,一個在芹官下首,一個在芹官上首。
芹官猶自不服,秋月便說︰「你就罰一杯吧。」
「深獲我心。」芹官大為贊成,「老太太在日,最愛鴨粥;回頭煮好了,先盛一碗上供。」
「糟糕!」夏雲便笑,「又該芹官喝酒了。」
魚麵是拿活青魚燙熟,拆骨留肉,和在麵粉中揉透了;切成麵條;再下在好湯中混煮。吃是好吃,卻極費事;芹官笑道:「算了!我就陪太太吃吧。」
「便門不知道從裏面閂上了沒有?」有個老婆子說:「我陪芹官去。」
芹官心想不錯,要夏雲杜撰,也不見得能做這麼一句詩,便點點頭承認,「意思倒很渾成。不過,」他笑道,「作法自斃,該你自己喝一杯;殃及池魚,冬雪得喝兩杯。」
「不!」說出這個字,他才想到,秋月的意思是明白相告,別妄想與任何人同睡一屋;當即說道:「我在起坐間將就一晚好了。」
「好吧!」秋月無奈,「喝了茶就走。」
「甚麼主子,丫頭的!從來也沒有聽你們說過這話,真是生分了。」芹官又問,「你們成天倒是幹點兒甚麼啊?」
秋月和夏雲便左右挾扶,將他弄到曹老太太生前所用的那張軟榻上;找和_圖_書了幾個棉墊子墊在他背後,因為一放平了,他的酒就會湧上來。
「那就是了。除非震二奶奶,再沒有別人配使。」話一出口,秋月發覺大有語病;急忙又加了一句︰「我也不配;只是老太太格外寵我而已。你可別跟人去說。」
「真好一張利口。」芹官苦著臉喝酒;三個人都在匿笑。
秋月也知道,芹官有「擇席」的毛病。這時候又不能將他送回去;說不得只好依他了。
答應是答應著,卻並未開門;又過了一會,聽得裏面拔開門閂,呀然而啟,是秋月來開的門,旁邊有小丫頭拿燈照著。
「就只有震二奶奶那裏送來的,兩小罈揚州醬菜。」冬雪答說︰「再說是甜點心。」
「一早就有她家的人接走了。」
「算了!別揀好聽的說了。我亦不是怎樣真的關心你;也不過名分上應當做的事。再說,人都是將心換心;你要看人家是不是真的關心你,只問你自己是不是真的關心人家?」
秋月正要答話,聽得前房人聲;便搖搖頭說:「一時也說不盡。」
「荷花下面躲一對鴛鴦如何?」
這就該冬雪了;夏雲用了「酒」字,使她很興奮,因為就如秋月所說,酒字甚寬,要芹官喝酒很容易。此時不假思索地便唸:「酒色財氣——。」
「飢者易為食。」秋月接著芹官的話說:「不是那一醉把肚子掏空了,不會覺得粥好吃。凡事——」她停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要不足才好。」
「不管你一點、兩點;你要害怕就別送我了。」
「我來拿你的詩稿。」芹官振振有詞地說。
「四個字的成語,可以顛倒著說的很多;你如果覺得不能顛倒,非說『酒囊飯袋』不可,那就你喝一杯,芹官喝一杯。」
自從曹老太太去世,按舊家的規矩,馬夫人自然而然升格為「一家之主」,順理成章地遷居萱榮堂。但秉性醇厚謙退的馬夫人,在曹老太太入殮之時,便作了宣布:「老太太雖走了,咱們還照老太太在世一樣;一切都別動!」這也就是秋月跟夏雲、冬雪依舊在萱榮堂「閒住」的緣故。
「神氣得很!」芹官「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秋月接著他的尾音,很快地說:「別再叫好姊姊了。」
聲音與態度,都聽得出來,有種負氣的意味。秋月一驚;夏雲與冬雪面面相覷,席面上一時顯得異常尷尬。
「就是自己都不知道是甚麼事。」
「還不是除了羊肉,還是羊肉。」芹官探頭一看,「這一碟子蝦子拌鞭筍,好像很不壞。」
「你們玩你們的!」芹官先搶在前面,裝作很從容地說:「我找秋月有點事;前面的門關了,只好走那道便門。」
「謝謝。」
「是害怕不是?」
「能『無事忙』也是福氣。像我,今天無聊了一下午;這會兒跟你們談談,心裏就舒坦得多了。」
這話不錯,芹官不肯露馬腳,便往前走去到轉彎之處站住;看牆上的光影暗下來,才悄悄改道;往榮萱堂而去。
「一點不錯。」
冬雪目瞪口呆,自以為將「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割去「關不住」三字,再倒一下,便是現成的一個好酒令;不道經芹官一批,無一是處,還鬧了個「作法自斃」,喝了門杯,不由得又羞又氣。
震二奶奶不答他的話,只說:「在太太那裏吃了甚麼好的?」
「我也不知道你是瞎恭維,還是——。」她本想說「還是真心覺得我好?」話到口邊,才發覺這個說法很不妥,所以硬生生地嚥住了。
「想做官要會做八股文章。那玩意是天底下最無聊的東西。我寧願不做官,也不會去學做八股。」
「好了!一早起來,幹嘛生氣?」阿圓問道:「是先吃粥,還是先打辮子?」
於是冬雪去取醬菜;夏雲卻已想到了個賭酒的花樣,「那回請朱師爺,說行了一個酒令;聽碧文講給我聽,怪有趣的。」她興致盎然地,「咱們今天也雅它一雅,好不好?」
「真殺風景!」芹官歉意地笑道:「沒有想到這酒這樣厲害,你們呢?」
「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吧。」
實在是溫涼可口了,芹官卻摸一摸茶碗,故意說道:「不行!還是太燙,我又渴得很。好姊姊,把你的茶給我吧!」
芹官又說,「萬一問起來,你的燈籠給那裏去了;你怎麼說?」
「有道理當然不能駁。」芹官已經從她狡猾的笑容中,看出她的心意,「蠻不講理可不行。」
芹官啞口無言;秋月便說︰「好,咱們這就是立下個例子了,不在席面上的不算。」
夏、秋、冬三人無不大驚失色,夏雲的手腳快,上前扶起芹官,焦急地問說:「怎麼啦?好端端地,怎麼一下子就栽了觔斗。」
芹官放下茶杯,先在靈前磕了頭;起身問道:「我能幫甚麼忙?」
「還有,」夏雲再問,「杏花在那裏?就有,能吃嗎?」
「是啊!一覺睡醒,想起秋月的話,說要是半夜裏醒了,到你屋子裏來把燈熄了。那知道你還沒睡!甚麼書看得這麼起勁?」
「啊!一說就明白了。這個酒令容易。」冬雪又問︰「行酒令是不是要個令官?」
「好,就你做。令官起令。」
三個人說話,一句接一句,密不通風,不容秋月插嘴阻攔;臨了請出曹老太太來,孝思不匱,更無法反對。但有句話,她卻不能不說。
「慢一點!」夏雲問道:「第二句是甚麼?」
「我做令官可還不夠格。」冬雪吐一吐舌頭笑一笑;稚態可掬,引得秋月也笑了。
「手倒沒有燙著;茶還不能上口。好姊姊,你替我吹吹。」
秋月答應著,隨手帶上房門;芹官即時便有一絲孤悽浮上心頭,只好強自抑制。等把心靜下來,聞得似有若無,彷彿在那裏聞見過的香味。征征地思索了好一會,突然想起,這不就在秋月髮際聞過?
「你那兒有甚麼好吃的?」
「這一用『酒』字就寬了。」芹官無異議,秋月卻開了口,「規矩應該從嚴才好!不然,要誰喝誰就得喝,太方便了。」
「別鬧吧!」秋月提出警告,「明兒太太知道了,大家都落不是,何苦?」
「蘇東坡的詩。」芹官答說,「你問秋月。」
「這話,」阿圓笑嘻嘻地說:「我可答不上來了。」
「好!」芹官叮囑:「別忘了,給我到書房請假。」
芹官從小親祖母,母子之間單獨相處的辰光不多;加以生活起居,單獨有人照料;倘有甚麼難題,只找震二奶奶,事大如天,亦如無事。因此,在馬夫人面前,他幾乎無話可說;陪著吃完飯,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了。
「拿我當客人了!」芹官笑道:「若是這樣,以後我就不好意思多來了。」
「好姊姊!」芹官央求著,「倘或睡不著,眼睜睜等天亮,那不是受罪?倒不如看倦了,拋書入夢,反能好好睡一覺。」
「你別打聽了!」秋月不願談論是非,「坐一會回去吧。」
「那就好好兒說說話。」秋月問道:「春雨甚麼時候回來?」
「這麼說,藥裏面有一味萊菔子,」冬雪插嘴問道:「就是蘿蔔子?」
那小丫頭也知道,芹官對下人最體貼不過,他答應了不告訴二奶奶,一定會做到;當即笑嘻嘻地將燈籠交到芹官手裏,蹲身請了個安。
芹官看得有興,也要動手來摺。
那座空院子裏有口井,井中死過含冤負屈的丫頭,而且還不止一個。不提不想,晚上一個人也就過去了;一提起那小丫頭頓時變色,腳上像綁了一塊極重的鉛,再也無法提得起來。
「老太太可沒有教會她做令官。」秋月笑道:「看她灌你的酒;老太太若是知道,少不得挨頓罵。」
不一會醬油湯、冷毛巾都來了。冬雪一手拎個大瓷盆,一手拿張小板凳,將板凳放在軟榻旁邊,把瓷盆擱了上去。她還是主張芹官吐出來比較舒服。
「說明天下午才能回來,早則未牌時分;反正太陽下山,一定到家了。」阿圓又說:「我問她:『要不要叫醒了,當面跟芹官說。』春雨說:『不必;讓他多睡一會。』」
「甚麼忙也不必幫。」秋月答說,「你只安安靜靜坐一回,就請回去吧!」
「對了!」秋月半真半假地說,「你睡冬雪的床也好。」
「通極!既然到處問那裏有酒家;自然到處欠下酒債。不過,」芹官環視著問:「酒囊飯袋算不算犯重呢?」
「芹官這話才客氣得過分!」夏雲說道:「你是主子,我們是丫頭,愛到那裏到那裏;說不上不好意思。」
「秋月——。」
「是不是?」芹官得意地說,「色財氣三字全無著落。不通,罰酒!」
「快天亮了;你還沒有睡過呢!」夏雲搖著手說,「不行!」說完,撮起嘴唇去吹燈。
秋月是在芹官磕頭時,便作了暗示,別跟芹官多說話;所以夏雲、冬雪都默無一言,看樣子是專心一致地幹活——用錫箔摺成的「銀錠」,分為空心、實心兩種;三個人都是快手,一張錫箔到了她們手裏,三摺兩疊,再吹一口氣,立刻就成了饅頭大的一枚大銀錠。
話題總不離曹老太太,越說越多,會想到那麼多瑣瑣碎碎的小事,還不足為奇;不可思議的是m.hetubook.com.com每件小事的細微末節,都記得清清楚楚。自然,心境都是歡喜與感傷併到而成的不勝低迴追慕;恨不得歲月能縮回去一年半載,仍舊是從早到晚,整天熱鬧的萱榮堂。
「你也太多心了!」芹官笑道:「你當我是瞎恭維,聽著討厭,是不是?」
「這樣吧!你睡在帳子裏頭看。回頭你也別起,就讓燈點著好了。」秋月又問,「你睡覺不怕亮光吧?」
「回來了!」阿圓在堂屋裏接口;接著掀簾而入。
聽得這話,夏雲與冬雪相視而笑,「這可把我們問住了!」夏雲答說,「說忙不忙,說閒還真不閒;每天就有那麼多事!」
「那就請安置吧!」
「請問,粥在那裏?」
「譬如說晚上,」芹官突然警覺,與春雨共枕繾綣之情,何足為第三者道;而況這第三者是守禮謹嚴的處|子?便笑笑又說:「你不懂!」
「慢點,好雖好,不能用。杏花不能算杏仁。」令官從寬處置:「秋月,你改一句。」
「不能太難,也不能太容易。容易的,沒意思;太難了,搜索枯腸,不是自己找罪受?」秋月答說︰「你就照這個意思去想吧!」
「慢點!」芹官找個藉口,「你先替我弄碗茶來喝。」
這是個需要好好考慮的疑問;而眼前的形勢,卻又不容她從容細想;那就只有先安撫了芹官再說。
於是冬雪去捧來一個青花瓷罈,封口繫著紅布;罈子上另有一條紅紙,寫著「百粵荔枝酒」五字,紙墨黝舊,看去藏之多年了。
「你別走!」他說,「我就因為一個人無聊,才特意來看你們的;你們都走了,撇下我一個人冷冷清清地,於心何忍?」
「就是醬菜好!」芹官連連點頭,「下粥最宜,不必再找別的了。」
「蘊藉之至!」芹官在桌上拍了一下,是擊節稱賞的意味,「不過上面一句倒是顛倒來用的好:人間天上,杏花春雨江南!意思更圓滿,音節亦好得多。」
「對了!」這下提醒了夏雲,「剛才我就勸秋月改;這是有例可援的。」
「等這碗鴨粥到嘴,只怕三更天都過了。」
芹官聽她的話,喝完了酒,唸了四個字︰「與子同夢,」偷眼看秋月的臉色一變,便故作不覺,從從容容地唸完︰「粥香餳白杏花天。」然後又說︰「該令官喝兩杯。」
聽這一說,錦兒便拿她的筷子挾了一塊,送到芹官口邊,她用的是一雙銀筷,只是勉強挾住了那塊筍,芹官嘴唇一碰筷子,筍就掉了,再挾第二塊時,筷子滑,筍又是滾刀塊,挾了半天沒有挾住,震二奶奶嘆口氣說:「真是蘑菇!你乾脆拿筷子讓芹官坐下來吃,不就行了嗎?」
「倒是些甚麼事呢?」
「春雨臨走時,是怎麼說來的?」
芹官咬住了醺魚,卻又吐在碟子裏;眉目一掀,看著秋月說:「我得了極好的兩句。」接著朗聲唸道:「瓜瓞綿綿,萊菔有兒芥有孫。」
「這一圈令行下來,就數你的話多;最後還是你罰酒。如今第二圈開頭,我說一個,你一定又不服。」夏雲看著芹官說,「你信不信。」
「既然都大天白亮了,」芹官暴躁地問,「為甚麼不來叫我?」
「這回倒大方!」冬雪嫣然一笑,「反正不是你喝,就是秋月喝;樂得大方。」
「你忘了嗎?」冬雪立即提醒她說,「那天不找出來一罈荔枝酒?」
這時自告奮勇的人,又加了一個,一前一後,兩盞「手照」,領著芹官從極狹的一條走廊上,走到便門前面,推一推果然鎖上了。
「怎麼樣?」秋月急忙上前扶住,「能不能走路?」
「你這話好像不大對;這叫甚麼——?」夏雲想了一下,「啊!叫語病。莫非看在老太太分上照應你,就是假的關心?你說這話,我第一個就替秋月不服。」
「你別高興!」芹官答說:「下面那一句不好接,酒色財氣四件事,承不住就是不通,該冬雪自己罰酒。」
「怎麼早就走了!」芹官頓覺惘然若失,「總有話留下來吧?」
「做令官的好處多著呢!」她說,「我勸你做。」
勉強看了幾頁書,總感到有甚麼地方不對勁;磨夠了辰光,到萱榮堂去拜供,總算有事做了。
「好吧!就是後天。」秋月站在門口,是等著送他的模樣。
「甚麼事別跟人去說。」門外突然應聲,隨即出現了夏雲;她也只是信口接了一句,並不想細問,只說︰「粥差不多了。還湊付了四個碟子,勉強像個吃消夜的樣子。請吧!」
芹官聽著,心裏大不是滋味,便強笑道:「早知道你們這麼嫌我!我真不該在這裏睡的。」
夏雲怔怔地望著,彷彿不甚相信;好久才說了句:「她是怎麼想來的?」
「那倒是為甚麼呀?」芹官問說。
夏雲向秋月舉一舉杯,抿了一口;溫柔地說:「該你了。」
「那要問你自己。」
「對了,對了!」夏雲很高興地,「我倒忘了。」
到得起坐間一看,不知道夏雲那裏去弄來的燻魚、茶腿、椒鹽杏仁、蝦米拌芹菜四個碟子,綠白黃紅,四色俱備,逗人食慾。
「一點不錯!」冬雪接口說道:「譬如,剛才聽說你來了,心裏就急得很;忙著要來見你。如今見了面,一聊聊上半天,回頭想起來還有件事沒有做,可是眼睛發酸,想睡了。這不是『無事忙。』」
突然間,聽得鐘打兩下,秋月矍然驚呼:「可了不得!都四更天了!快睡去吧!」
「怎麼?」秋月問道:「手燙著了?」
「秋月也得喝一杯?」
「嗯,」小丫頭囁嚅著說:「有一點。」
「我不說,她怎麼會知道?」芹官又說,「你不想想,這會兒有我在,不要緊;回頭你一個人怎麼回去?我又得叫人送你;把你送到了,我的人又怎麼回來?所以得兩個人送你一個。那有多麻煩!倒不如你就送我到這兒,那裏打個轉再回去,就說把我送到了。二奶奶如果問起來,我替你圓謊。」
「那麼,就在這裏喝吧。」
夏雪無法駁他;秋月不作聲,表示同意他的說法。這一下,冬雪又有些嘀咕了;想了一會,還是把原來的句子唸了出來:「酒債尋常行處有。」
來的是冬雪,「我跟夏雲睡,把我的床給你。」她說:「你的梳頭匣子呢?我替你帶去。」
「對了!」
「難得來一趟,咱們聊聊。」
秋月微微嘆口氣坐了下來,等他開口;芹官卻又不說話了,伸手一摸茶碗,趕緊縮回了手。
「那怎麼行!」夏雲向秋月提出一個很妥當的辦法:「我跟冬雪睡一床;你睡到我們那裏來,把你的床讓給芹官。」
「偶爾有之。」
「原來酒喝醉了!」秋月鬆了一口氣,「這酒又甜又香,容易上口;誰知道後勁大。先看看,摔傷了哪裏沒有?」
「你想吃甚麼?」夏雲問說:「有江米百果糕,最能搪飢。」
「是啊!」夏雲接口說道:「我聽著也覺得彆扭。你談點高興的事。」
「怎麼沒有!你真是孤陋寡聞。」
「一個人摸黑就來了?也不帶個人!摔著了怎麼辦?」
於是,他脫口答一句:「我今天不回去。」
「不!我拿回家細看。」
「我原是這麼想的。」錦兒笑道,「看他饞相,打算先餵餵他的饞蟲。」
一連三個「好姊姊」,叫得秋月心煩意亂,竟不知如何應付。當曹老太太在日,頗有自知之明,對孩子溺愛過分;所以常常囑咐秋月:「我是叫沒法子,芹官要甚麼,一想到老太爺就留下他這裏一棵根苖;又是遺腹,就怎麼樣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你們跟我不同;不能都依著他!」因此,芹官若有逾分的要求;或者言語、行為出了格,秋月若非峻拒,便是開導。當時認為理所當然;有時自覺委屈了芹官,但只想到他有老太太的疼愛,就偶而委屈些,亦自不妨。心裏那種歉疚的感覺,立刻就能消失。
「叫門!」芹官吩咐,「一進去,就是秋月後窗,聲音不必太大;她聽得見。」
夏雲只記著「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這句俗語;從容不迫地說:「你沒有見過,今天讓你開開眼。」夏雲道:「快喝酒完令;不准再嚕囌!」接著又打官腔:「咆哮轅門,該當何罪,你知道吧?」
「嗯、嗯,說得倒也有道理!」春雨凝神想了一陣,興致勃勃地說:「好!繡出來一定好看!」
「先打辮子吧!」芹官看一看床前的皮套小金鐘說:「今天晚了。」
「這樣,一面吃;一面打辮子。」說著,阿圓便取了把黃楊木梳,先走了出去。
「好吧!我給你。」秋月又向兩個老婆子道勞,「辛苦你們了。不進來坐一坐?」
「要配,就拿我的名字,配上你的名字。」
「你覺得我的話太蕭瑟了,是不是?」
「這話很通。」芹官看著秋月說,「夏雲不但會說話,見識也挺高的;真不愧是老太太調|教出來的人。」
這時夏雲,冬雪亦已聞聲而集;她們跟芹官原都是玩笑慣的,但從曹老太太去世以後,芹官除了每天上供到靈前來磕頭以外,平時絕少機會到萱榮堂,彼此疏遠已久,平添了三分客氣,等芹官到得秋月屋裏坐定,冬雪沏了杯茶來,還說一句:「請用茶和-圖-書!」
錦兒知道芹官對食器別有講究;彷彿記得聽他說過,葡萄酒要用水晶杯子,才合著「葡萄美酒夜光杯」那句詩,便起身去找水晶杯,卻是遍尋無著。
「我做令官當然要講道理。只要你不是無理取鬧就行了。」夏雲凝神思索了一會,咳嗽一聲說道︰「聽令!」
夏雲想了一下問道︰「是不是酒令大似軍令;令官的話不准駁回?」
「我甚麼話說錯了?你告訴我,我一定改。」
「你不冷?」芹官指著衣櫥說,「你找件秋月的夾襖披上。咱們坐下來聊聊。」
「你別管我,我走熟了的;絕不會摔著。」
「明天你儘管睡好了。我一早就跟太太去回,把今天晚上的情形說一說。」
到得一邊到萱榮堂,一邊到雙芝仙館的岔路上,芹官心中一動,想了一下,問那小丫頭說:「過去那個空院子,你怕不怕?」
「甚麼叫萊菔?」夏雲轉臉去問。
及至冬雪將一盤醉蟹、一盤什錦醬菜取了來,芹官已經想停當了,「你坐下來!」他說,「咱們現在要行個酒令,先說一句四個字的成語,俗語也行;接下來唸一句詩,五七言不拘,或者詞也可以。不過意思得連貫;還有,上下兩句之中,一定得有個文字合著席面上能吃的東西。按著字面數過去,合著字面的喝門杯;下一個接令。」
因為如此,保持著曹老太太生前的那間臥房,便令人有種神聖不可褻瀆的感覺;所以芹官一聽秋月讓他「睡在老太太床上」,直覺地認為不妥。
「好熱!」她這樣自語似地說;迫不及待地一仰脖子,解開領鈕,使勁將衣領往兩旁扯開。
「你可別胡來!」秋月眼觀鼻、鼻觀心地說:「當著老太太在這裏。」
「你是找那隻水晶杯子不是?」震二奶奶問。
垂花門已關了。芹官不免掃興,正躊躇著不知是叩門還是折回時,突然想起,萱榮堂另有一道為了夜間丫頭出入,不宜驚動老太太而特闢的小門,但須通過僕婦的下房,芹官從沒有走過。此時說不得只好硬著頭皮闖了。
「阿圓呢?」
「不!」芹官答說,「我還得看你的詩稿。」
夏雲似遺憾、似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後又說︰「不過這樣子到底太簡陋了!想想看,還有甚麼可以待客的東西?」
「好,一款罪名罰一杯。」夏雲向芹官說道︰「還有一款罪名,她不告,我不罰。公平不公平?」
「梳頭匣子不必拿了,你先把我的鋪蓋抱了走。」
「你們扶了他去吧!」夏雲接口道:「我來料理善後。」
「蠢就蠢,怕甚麼?」夏雲自己用手捏著雪白的手臂,彷彿很滿意似地。
「我跟你說著玩的!你想想,那種花樣有多俗氣,你肯繡,我也著不出去。」芹官想了一會,突然說道:「有了!用銀灰色的面子,繡一枝杏花。」接著唸了兩句陸放翁的詩:「『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有甚麼好吃的?」芹官正中下懷;他說:「今晚上跟太太一塊兒吃,沒有吃飽;到了震二奶奶那裏,本來可以好好找補一頓,那知道震二奶奶為震二爺嘔氣,害得我食不下嚥。這會兒倒是有點兒餓了。」
「那能這麼說。扣住一個杏仁的杏字就行了。」
「請便、請便!」
「我何嘗沒有好好唸書。不過,唸好了書也不一定能做官。」
「還有甚麼——」冬雪嘟著嘴考慮了一會說︰「算了!」
「挾制」的字樣,已很嚴重;又說甚麼「擔心」,使得秋月更不能釋懷,當下問道:「你耽甚麼心?」
聽得這話,芹官頓有如墜冰淵之感;回到雙芝仙館,冷冷清清,悽悽切切,李清照所說的那個「愁」字,怎生了得?
「還不就是小廚房的例菜。」錦兒又說,「你愛吃魚麵,我替你做。」
「那好!上床。」
春雨聽懂了,也很高興;不過,「光是一枝杏花,單擺浮擱地不好看。」她說,「得配上一點兒甚麼?」
「你怎麼這時候跑了來?」秋月詫異地問。
最氣人的是甚麼「小鬼頭春心動也」;當時便提控訴:「令官你聽見沒有?他罵我『小鬼』。」
「上床吧!」秋月說道,「睡好了,我替你趕蚊子。」
「你倒闊氣!」芹官信口說道:「據我所知,繫胸衣使金鍊子的,你是第二個。」
「不打攪了。姑娘請進去吧!」
「你想呢!」
「不!二奶奶知道了,會拿雞毛撣子抽我。」
因此,她舉杯說道:「算了,我罰一杯吧。」
秋月便坐過去,將茶几上的蓋碗揭了蓋子,低著頭吹散熱汽;腦後露出一截脖子,髮根長著稀稀疏疏茸毛,芹官看過一些「雜書」,知道只有守身如玉的處|子,才有這樣的茸毛,不由得益增愛慕之心。
「也不致於餓成那個樣子。」芹官笑道,「實在是吃著好玩,最好喝一碗粥。」
夏雲唯恐天下不亂,一聽這話,正中下懷;想一想問道:「你只告他罵你『小鬼』?」
「明兒恐怕看不完,最快也得後天。」
芹官根本就認為她們都是敷衍的話;笑笑說道:「只要你們不嫌我就行!睡那個的床都一樣。」
冬雪這時才發覺床上都換過了;便笑著說:「前天剛看你換了被單,今天又換一回,也不怕麻煩。」看一看芹官又說,「看樣子,明天還得換回來。」
「從,從雙芝仙館來。」
「春雨作客去了。」錦兒問說:「你也不用回去吃飯,是陪太太吃,還是到我們那裏?」
於是,首先為芹官安排臥處;秋月換了被單,另取了一床夾被;換枕費事,只得一仍其舊。
「有這麼一句詩嗎?」芹官懷疑。
「都大天白亮了。」
「別嚕囌。」秋月很快地喝阻;她想到夏雲那些皮裏陽秋的話,心裏大感冤屈,便又說道:「你以後說話也要檢點,看看甚麼話能說;甚麼話不能說。」
說著起身設座添杯筷;芹官看著震二奶奶的酒杯問:「顏色倒像汾酒?」
「是啊!」冬雪也說,「多早晚芹官做了官,拿俸祿銀子買了錫箔化給老太太;那就不知道老太太會笑成甚麼樣子?」
等她們倆一走,秋月隨即便開抽斗,取出一本詩稿說道:「趁春雨不在家,你把這本稿子拿回去看吧!明兒來還我。」
「從老太太去世,只有今晚上,我才覺得做人有點樂趣——」
「聽見沒有?」秋月趁機規勸,「你如果不肯好好唸書,怎麼對得起老太太!」
一聽這話,秋月掩口葫蘆,夏雲便罵冬雪:「你看你,連說句整話都不會,真是酒囊飯袋。」
「你倒猜一猜!」
「你扶住我別動!」芹官閉著眼,聲音微弱地說:「一動我就得吐。」
「好!」芹官隨口唸道︰「暮春三月,桃花流水鱖魚肥。」
「怪話!」夏雲說道:「如今最嫌不足的是季姨娘,她可是一點都不覺得好。」
「這我都不知道;你倒知道!是聽誰說的?」
於是芹官便談起春雨跟錦兒借拜盒的事,只為他無意中一句話,春雨便認為他對她毫不關心;明知他最受不得冷落,偏偏就不理他。這便是「可惡的挾制」。
「後來,」芹官略顯得意地說,「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不理她。」
但等他下學回來,情形就不同了。平時有春雨穿房入戶,或者跟他說說話;或者就取了針線籃來,靜靜陪著他坐;芹官從無孤單之感;這一天回到雙芝仙館,只是阿圓接過書包,替他沏了茶,便管自己退了出去。芹官一個人坐在書桌前面,心裏空落落地,只覺得做甚麼都沒意思。
「你別問了。說我不乾脆,就算不乾脆。」秋月又說,「時候不早了,你喝了茶就走吧!」
詩幾乎都是絕句,極少律詩,更無歌行;也很少用典,但語淺而意深;看得出蘊蓄著許多感慨,有的明顯,就像追憶曹老太太生前音容笑貌的那些詩,字裏行間洋溢著不能自已的孺慕之情;有的隱微,驟看不知所謂,細讀才能體會出味外之味,似乎秋月懷著極深的隱憂,深怕曹老太太一去世,再沒有一種力量能夠維繫曹家上下,分崩離析,在所不免。其中有一題,叫做「巧婦」,共是四首五絕,每一首的起句都是「莫道炊無米」;意思一層深一層,第三首說:「巧婦」有米不炊,但他都能諒解她的為難;最後一首說,雖然有米不炊,但堂上翁姑卻相信家人都未挨餓。
「沒有傷!沒有傷!你們別亂,一亂一動,我非吐不可。」
芹官是看到的,有一回也是夏天,無意中窺見震二奶奶在換衣服;金鍊子繫著一個猩紅繡花綢子的兜肚。不過,秋月老實,只當他是聽人所說,自然就不必說破實情;隨口答說:「聽春雨說的。」
「打開來看看就知道了。」芹官親自動手,解開繩子,掀去紅布,罈口另外用數層油紙封住,依舊完好,便有把握可以確定酒不會壞。
「那兩個?」
夏雲一愣,抬眼問道︰「為甚麼?」
「她本來就是一張利口。」秋月答說,「不過有老太太在,她不敢多說而已。」
「杯子大小不一,喝門本來就不大公平。」
「老太太也不會攔著我跟你親和-圖-書近。」
「是啊!我明明記得擺在多寶槅上的。」
「我實在想不通,」冬雪笑道:「行令誰都行不過他,儘是他的理;那知道偏偏就數他的酒喝得最多。」
「能。不過腿有些發軟。」
「我可喝不得那種烈酒。」震二奶奶答說,「那天收拾地窖,檢出來十幾瓶葡萄酒;還是老太爺去世的前一年,西洋教士送的。我跟太太回,打算跟你對分,太太說:『葡萄酒補血,紅白都一樣,你就留著喝吧。不必給他了。』你如果喜歡,帶幾瓶回去。」
看他興高采烈,秋月實在不忍多說甚麼;聽憑夏雲去取了一套素瓷套杯,按各人酒量,將最大的一個給了芹官;其次給冬雪;又次給秋月;自己用了最小的一個。
秋月、冬雪都好笑;芹官尤其樂不可支,拍著雙手大笑:「妙極、妙極!」語聲未終,「咕咚」一聲,人從紅木骨牌凳上,栽倒在地。
於是,出了秋月的臥室,由曹老太太在日起坐的前房穿出去,便是供靈的堂屋。靠壁擺一張方桌,夏雲、冬雪倆對坐著在摺「銀錠」;靈前一對綠色的素燭點得明晃晃地;夏雲對光而坐,錫箔反光,照得她臉上格外亮。
芹官當然要追問:「還是甚麼?」他說,「你一向說話爽朗,怎麼也弄成吞吞吐吐,不乾脆的樣子?」
「得想個解酒的法子。」秋月叮囑:「你看著他,我去沖醬油湯。」
夏雲和冬雪都沒有聽懂她唸的那句詩;只聽出來有個「芹」,一數正好到她自己。但芹官卻知道她唸的是白香山的詩;連那句「淡泊自甘」,上口默誦了兩遍,恍然大悟,這是她借喻明志,寧願丫角終老,便是「淡泊」;不負老太太的付託,盡心照料,便是「茹芹英」。
破曉時分,萬籟俱寂,所以夏雲的笑聲,格外顯得響亮;連她自己都察覺到了,吐一吐舌頭,收斂了笑容,一本正經的模樣,將心旌搖蕩的芹官鎮懾住了。
「那是自己騙自己的話。」夏雲大為搖頭,「我可不信。」
「一定有的,你不能問出處。」秋月說公道話,「這不會是夏雲杜撰的。」
「就這麼喝寡酒多乏味!」芹官說道︰「咱們得想個賭酒的法子。」
「我們甚麼?」冬雪問說。
「嘚、嘚!別鬧了。」秋月急忙攔阻,「喝碗粥,我們送你回去。」
「現沏的一碗茶,我還沒有喝呢!」
「我是個不受挾制的人;她如果連這點都弄不明白,我擔心遲早會跟她鬧翻。」
「不,不!既然太太說了,又是當藥用的,我不要。」
「對,對!不算犯重!」芹官拍拍冬雪的手背,作為安撫,「我喝!」這一下,又是兩杯。
「就說喝醉了!」秋月答說,「除此之外,芹官再沒有理由歇在這兒的。」
「好傢伙!」芹官搖搖頭,乾了兩杯荔枝酒。
「我這個令好就好在這裏!」芹官得意洋洋地。
這當然是顧及冬、夏二人的緣故;芹官深以為然。曹家的丫頭,大多識字,卻不是從認字號開始;課本是「千家詩」及王魚洋輯錄的三卷「唐賢三昧集」,循聲問字,輾轉相授,所以識字的丫頭,都有幾十首詩唸熟在肚裏。芹官要想個酒令,少不得從這上頭去著眼。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得夏雲身子一抖,連連以手拍胸,「嚇我好一大跳!」她定定神說,「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吶!怎麼還不睡?」
夏雲無奈;一面喝酒,一面嘀咕:「甚麼怪詩!芥菜有孫子,辣椒還有爺爺吶!」
「今年夏天四老爺不在家,咱們變個花樣。」芹官跟春雨一商議,「要別緻,又得有意味,你看甚麼花樣好?」
聽得是責備的口吻,芹官便笑而不答。
「那也不能怪我。」
「還喝!」夏雲自怨自艾地,「早知道這樣子,我不灌他的酒了。」
這一說,秋月的心也軟了,「你規規矩矩坐著,別說那些瘋瘋癲癲的話,我就不走。」她又建議:「要不你去看我的稿子。」
「睡不著。」芹官一翻身坐起來;順手將秋月的詩稿往枕下一塞,然後掀帳下床,看著惺忪倦眼的夏雲說:「你大概睡過一覺了?」
「茶一定涼了。」
這話將芹官問住了;想了半天說:「我做人!」
「這粥真不壞!似乎那一回也沒有今天來得入味。」
「喔!」
聽得這一說,秋月才知道自己失態了,急忙將領口掩攏,「這是老太太的恩典。老太太說,你不愛戴首飾,給你你也不要,不太委屈了自己?這樣吧,給你一條只有你自己瞧得見的金鍊子。本來穿孝不應該使金的,我想一則是老太太賞的,二則也沒有人瞧見。不想,」她用好笑的笑容來掩飾羞窘,「居然讓你瞧見了。」
「淡得很!」芹官說道︰「大家都能喝。來、來,坐下。」
「行了!」
「這話我不能不承認。」芹官接下來說:「她大概也知道我少不得她,有時候不免、不免想挾制我。我很擔心——。」他嚥了口唾沫,沒有再說下去。
「那自然是碧文。」春雨心想,秋月也許會管;不過有話應付,只是有一點不妥,「好像太素,再配上兩顆櫻桃,你看好不好?」
由此可見,真是客氣不得!不然得寸進尺,還不知道會有甚麼希奇古怪的花樣。秋月心裏是看得很明白;但不知如何,此刻就是不忍拂他的意,說一句:「你真會磨人!」還是把自己的茶給了他。
知子莫若母,馬夫人便說:「你到你二嫂子那裏串門子去吧!回去了,看書也別看得太久。」
「酒?」夏雲答說︰「那可難了!」
夏雲比較機警,怕秋月數落芹官,有人在場,他臉上會掛不住;便起身說道:「給老太太燒的銀錠快完了,摺錫箔去吧!」
「這就是蠻不講理了。杏花跟杏仁差著好幾千里地呢。」
「不行,不行!你不會臉紅;我還怕人笑話呢!」
打了水洗了手,芹官學著摺銀錠;但不是散了,就是不合規矩,秋月忍不住說道:「醜死了;你看你摺的!」
「你不拿杯子來,讓人家可怎麼喝啊?」震二奶奶大聲催問。
「一本小說。」芹官看夏雲穿著緊身竹布小褂子,圓鼓鼓的雙臂,恰似肥藕,不由得伸手去捏了一把。
於是秋月相扶,冬雪去提了一大瓷壺冷開水來,讓芹官在院子裏大漱大吐,將口中鼻腔清理得不惡心了;又用冬雪倒來的一臉盆熱水,好好洗了個臉,頓覺神清氣爽,滿身輕快。
「不過,看你們這樣照應我,老太太一定也會高興。」
一聽最後一句,芹官便愀然不樂;秋月、冬雪都沒有發覺。夏雲恰好走了出來,接口說道:「另外擺桌子吧!屋子裏我薰著香。要不就陪老太太一塊吃。」
江南富貴人家子弟,歇夏喜著輕便柔滑的軟緞皮底拖鞋;鞋面自然要繡花,花樣上就看得出雅俗精緻。芹官是十一歲那年,便由曹老太太特許著繡花拖鞋,但防著古老的「四老爺」會斥之為輕薄浮華,所選花樣無非「五福捧壽」之類,一向不敢用花花草草。
這一下,夏雲如夢方醒,忘了算字面的位置了——十一個字中,有蝦、有蟹、有魚,從自己數起,不正是她跟冬雪二人對喝。
不留他則已,留他便只有這個辦法了,秋月點點頭說:「就這樣。」
「我不是這個意思!若是這個意思,不但你替秋月不服;我也替你不服。」
「她不過才回去了一天,你就覺得無聊了;可見你少不得春雨。」
令官無話可說;秋月看冬雪由神采飛揚變成黯然無語,心有不忍,當即說道:「冬雪你改一句;慢慢想。」
「我想不出來,只覺得,」芹官皺著眉細細去想他對春雨的感覺;好一會才吃力地說:「好像不如以前那樣體貼了。」
領悟到此弦外之音,芹官感動而且感激;隨即舉杯說道:「略表敬意!」說著一仰脖子,將杯酒喝得點滴無餘。
曾幾何時,「捨不得穿」的拖鞋,已毫不愛惜!鞋無所知,人卻難堪;春雨一時心灰念懶,只覺雙腳發軟,一步都走不動。好久,才強自振作,替芹官掖好帳門;拖鞋放回床前,才悄然離去。
夏雲與冬雪又相視而笑;秋月看他們說夠了,方始開口問說:「你這會兒是從那兒來?」
「不行!」秋月的心境比較平靜,一面扣鈕子;一面問道:「說我是第二個;還有一個是誰?」
「真的有?」夏雲睜大雙眼,顯得很好奇似地,「莫非,莫非春雨上床還抹胭脂?」
這阿圓本派在小廚房打雜,性情最好;就因為這個緣故,春雨跟震二奶奶說了,將她挑了來補三多的缺。如今看她挨了罵,還能笑臉相向,芹官倒似照了鏡子一般,覺得自己的脾氣發得沒有道理,便好言安慰她說:「我不是對你;是春雨豈有此理。」
「那也是他作法自斃。」夏雲接著秋月的話說,「他自己說的喝門杯。」
「春雨呢?」
「不要緊!你們就算替我補慶生日好了。」
轉念到此,便先敷衍,「好吧!」她說,「你真的不願意回去——」秋月忽有靈感:「就睡在老太太床上好了。」
「好!我就安安靜靜坐一會。」說著,芹官拖一張凳子過來;由於對壁的那面,地位最寬,自然而然地hetubook.com.com就挨著秋月一起坐了。
「我想起來了。」冬雪突然說道:「我跟朱媽要了個鴨架子,本來想明天熬湯喝的;不如拿來煮鴨粥。」
到得第二天,芹官一覺醒來,氣自然消了;回想昨夜光景,不免抱愧;想去找春雨說幾句話,怕有別人在,臉上抹不下來。因而垂腳坐在床沿,故意弄出些聲響,打算著春雨聞聲而至,陪個笑臉,和好如初。
就像此時這碗茶,倘在一年半載以前,替他吹涼,已是遷就了;吹涼了說不涼,一定給他個釘子碰:「愛喝不喝,隨便你!」是這樣的話,他又何致於涎著臉要喝她的殘茶?
秋月不語,意思是許可了;芹官卻大為驚奇,「咦!」他說,「夏雲是多早晚學得這麼會說話了?」
不過那惡濁的氣味,連芹官自己都無法忍受;只是皺著眉連聲喊道:「糟糕,糟糕!」
「我來做!」夏雲自薦;心裏打著借令官的權威,捉弄芹官的主意。
「對!你說容易,你做令官好了。」
話越說越露骨,秋月心想:只有躲開他之一法。但剛站起身來,就讓芹官拉住了。
綺念惱人。幸而有秋月的詩稿在;先還視而不見,視線在稿本上,心思卻飄忽不定。好久,總算秋月所寫的字,能在他心裏發生意義了,也發生趣味了。
「怎麼呢?」冬雪問說。
有了這句話,芹官的興致馬上又好了;冬雪卻想到一件事,搶先開口:「芹官不回去,應該通知一聲,不必等門。該怎麼說法?」
「本就是要談我今晚上怎樣高興。」芹官接著又說:「今天我才知道,你們是真的關心我;不盡是看在老太太的分上。」
「這可得來點兒酒了!」芹官拈了兩粒杏仁,拋入口中;咀嚼得好香似地。
「這個題目好!」夏雲很起勁地向秋月陳述她的看法,「每年芹官生日,老太太都要替他熱鬧三天;今年因為老太太不在了,連碗麵都吃不上。其實,老太太如果會從棺材裏開口,一定這麼說︰『你們就讓芹官樂一樂嘛!我瞧著也高興。』咱們今天這麼一點不費事地替芹官補慶生日,也為的是孝順老太太,絕不能算過分。」
「我還可以照你一段路。」
「不准胡鬧!再胡鬧罰酒!」夏雲便唸:「蝦兵蟹將,曼衍魚龍百戲陳。」
於是就在靈前靠壁的那張方桌上,重設杯盤。端上粥來,秋月先盛一碗上供;走回來一看,恰如摺錫箔那樣,就只芹官旁邊,空著一個位子,兩人又「擠」在一起了。
一看冬雪似乎要反唇相譏,吵起嘴來,多沒意思;秋月趕緊阻攔:「好了!冬雪的話有理,不算犯重。」
「啊,」芹官忍笑說道:「原來如此!對你們兩位倒是失敬了!」
芹官本想阻止,繼而轉念,倒不如讓老婆子大大方方地叫門;秋月總不會拒而不納,當即點點頭說:「好!」
「早就屍骨無存了。」震二奶奶冷笑,「你還不知道咱們屋哩,專有個砸東西的大王嗎?」
錦兒取來一隻細白暗花的瓷盅,斟滿了酒;芹官嘗了一口說:「可惜了!」
如此細心體恤,那小丫頭真有感激涕零之慨;口中只是道謝,卻舉著燈籠不動身。
不過她的機變很快,先向秋月歉意地笑一笑,打過招呼;接著說道:「各人各法,我做令官有我的法度,從下一個數起,秋月喝一杯;你喝兩杯。」
芹官不答,他極力掙扎;最好不吐,一則是好強;再則嘔吐狼藉,也太殺風景。
「是——,」秋月偏著頭思索;很快地起想一個人,「必是震二奶奶。」
那威嚴的語氣,使得芹官不自覺地服從;等他上了床,她乾淨俐落地替他掖好帳門,「噗」地一聲,吹滅了燈,但見曙色隱透窗紗,芹官這時才覺得倦了。
夏雲怎樣也不甘心,反為芹官捉弄;攢眉閉口,將「粥香餳白杏花天」默唸了兩遍,突然間喜上眉梢。
「這可沒法子。」震二奶奶接口說道:「往年早就有冰了!今年是四老爺說:能省則省;反正老太太也過去了,不必那麼講究。就把這項供應給蠲了。其實,冰價雖貴,也省不了多少;一夏天用的冰,抵不上四老爺買一幅假畫。」
「咄!」秋月趕緊喝阻,「才多大歲數,說這種話。」
聽這麼說,夏雲便去倒了一碗茶,遞到芹官手中;他趁勢拉住她的手不放。
「別找了,沒有了!就拿隻瓷盅吧。」
看完這四首詩,芹官震動了。這明明是寫震二奶奶;他也知道她賦性剛強有決斷,愛憎分明,不怕得罪人;卻沒有想到她手段如此之「巧」!如果不是出於秋月的形容,他是絕不肯相信的。
「甚麼時候了?明天再看。」
「那不是扯直?你不能為這些小事,生春雨的氣;除非——,」秋月突然頓住;但終於還是說出來:「除非你討厭她了!」
聽震二奶奶在發牢騷,芹官不敢再提冰的事;錦兒卻念念不忘那隻水晶杯,還在那裏攢眉苦思,輕聲自問:「會到哪裏去了呢?」
前面的那個老婆子便用平常說話的聲音喊道:「秋月姑娘,開開門。」
這一扯,讓芹官眼前一亮;秋月頸項上掛著一條黃澄澄的金鍊子——當然是用來繫兜肚的。
「那是眼福不淺。」芹官笑道,「讓我細瞧一瞧行不行?」
「我也覺得是怪話。」冬雪笑道:「跟蘇東坡的怪詩,正好配對兒。」
「不!我還挨著你坐。」
於是冬雪將燭臺移了過來,秋月先看芹官的腦袋;夏雲則來他的肋骨上按一按問:「疼不疼?」
這也隱隱然有著對芹官警告的意味,別以為創下了一個例子,可以經常來纏個不休。芹官當然明白,心裏亦不免委屈,覺得秋月不該如此防賊似地防他;當然,這不過是一閃即逝的感想。
「紅杏不一定是指杏花;杏兒熟透了,也有帶紅顏色的。有杏兒就有杏仁;不帶出花字來,就不算犯令。你這兩個字全無著落,罰酒一杯!」
「如果是那樣,你就對不起老太太了。」
「其實,季姨娘這陣子,也該知足了。」冬雪是經常在季姨娘那裏走動的,比較瞭解她的近況,「每天都有人串門子;還有人送禮的。季姨娘自己都說,來了十幾年,從沒有這樣子受人恭維過。」
弦外餘音幽渺,秋月裝作不解,管自己唸道:「天上人間,杏花春雨江南。」
「該冬雪了。」夏雲說:「不忙!慢慢想。」
「嗯!」冬雪已經想好了,一面替芹官斟酒;一面好整以暇地唸道:「滿園春色,一枝紅杏出牆來。」
「你是說再繡上一束碧綠的芹菜?」春雨躊躇,「這不大好吧?」
「好啊!」芹官問道:「你們說,行個甚麼酒令?」
「我也去。」芹官毫不遲疑地說。
冬雪受了鼓勵,精神一振;凝神想了一會,忽現笑容,很從容地說:「我改上句:酒囊飯袋;酒債尋常行處有。通不通?」
「胡說八道,我嘴上那裏有胭脂?從老太太一去世,就沒有碰過這些東西。再說,抹了胭脂上床睡覺,給誰看呀?」
芹官這才明白,他們夫婦又吵架了;而且像是吵得很兇。看震二奶奶滿臉的委屈與憤懣,芹官心裏也很難過;只是震二奶奶不說,他也不便相勸。勉強陪她喝了兩杯酒,託辭明天要交功課,起身告辭;震二奶奶也沒有再留他,叫個小丫頭點燈籠送他回去。
「幹嘛?」
突然間,聽得房門輕輕推開的聲音;芹官從枕上轉臉望出去,是夏雲躡手躡腳走了進來,便即問道:「你還沒有睡。」
「不煮得有鴨粥嗎?」
「沒有甚麼好聊。」秋月想到了一個擺脫糾纏的法子,「我得幫她們摺錫箔去了。」
「一點都不糟,吐出來就舒服了。」冬雪知道醉酒嘔吐以後,最難受的是甚麼,拉著他的手說:「跟我來,到院子裏來漱口。」
「你別動!摺錫箔要洗了手來。」秋月又說:「摺完了還得洗手;別麻煩了吧!」
「不必去咬文嚼字。總之你這年紀不能說這種話。」
「你呢——。」
「不!我不會做。」
「這會好些了。」芹官說道:「你們扶我到藤椅上去靠著。」
「不要緊。」
「不犯重!」冬雪指著夏雲振振有詞地說:「她是飯袋酒囊;我是酒囊飯袋。」
「誰也沒有。」夏雲又說:「我是這麼說說的;世界上那裏有上床還抹胭脂的?」
「那是甚麼時候?」
「吃點菜!」冬雪投挑報李,挾半塊醺魚,用手拔去了刺,餵入芹官口中。
「不能再胖了!」他笑著說,「再胖就蠢了。」
「索性吐出來倒也舒服了。」冬雪有過醉酒的經驗,「我去拿盆子來。」
夏雲、冬雪都笑了;秋月也笑,卻是冷笑,「你當做人容易?」她說,「做人第一就要能自立;不然,讓別人瞧不起,想做人也做不起來。」
那知只見小丫頭進來伺候,打臉水、鋪床;好半天都不見春雨的影子,他便沉不住氣了。
「這我可不知道了。」
秋月責無旁貸地得解消這個僵窘的情況;很容易也很難!容易的是一句話:「好了,你就不回去好了!」難的是,想到容許芹官今晚留宿在此,所引起的一切後果,是不是承擔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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