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天也差不多了。」冬雪也說。
「今晚上不能跟你說了;說了又是又笑又鬧,那可真的不成話了。」秋月一面收拾帳簿;一面說道:「咱們安安靜靜聊一會兒,也該睡了。」
這番話說得季姨娘目瞪口呆,怔怔地好半天開不得口;不過臉上終於露出領悟的神色。
季姨娘語塞;換了句話問:「怎麼說,她不如我?」
「原來還有這段內幕。」夏雲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錦兒?」
她編造了一個說法,說清理萱榮堂的雜用帳目,有好些地方接不上頭;得要跟夏雲從頭清查。這是瑣碎而費時的一件事;因而邀夏雲回去住一晚,儘半夜工夫,理出一個頭緒來。
「定局了。」秋月將季姨娘找夏雲去相談的經過,細細地告訴了錦兒。
「你問我,我還問你吶;半夜裏幹嘛發瘋?」冬雪興味盎然地問:「你們在說甚麼有趣的事,讓我也聽聽。」
夏雲笑笑不答;冬雪等那兩個老婆子走了,復又問道:「到底是一句甚麼話;說給我聽聽也不要緊。」
去世的曹顒行二,所以季姨娘稱他「二老爺」;馬夫人便是「二太太」。夏雲當然知道這回事?心中大起警惕,果然是件極麻煩的事,姑且聽她說完了,再作道理。
「別管她了,她總知道該怎麼穿著的。」
「也可以這麼說。」
「我聽說過這回事;說置祭田這件事,等四老爺回來了來辦。」夏雲又加一句:「怎麼樣?」
「他說:田一共兩百多畝,分成三塊;每一塊都差不多大小,全買或者買一塊、兩塊都行。價錢分兩種——。」
「姨娘,你如果願意我跟你在一起,你就千萬別去想這些事!」
「就為了老太太的祭田。」季姨娘臉上有著掩抑不住的興奮:「二太太說的話,你總知道了?」
「她當然懂你的意思?」
「你怎麼睡了又起來?」夏雲問說。
「她是先跟震二奶奶去商量的。震二奶奶說:『老太太屋子裏人,我做不了主。』讓她問我。」
更覺愕然的是夏雲;季姨娘怎麼問得出這樣的話?看來她的心思糊塗,竟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了。
夏雲不作聲,心裏覺得事有蹊蹺。震二奶奶一向攬權;遇到這樣的事,不會袖手。即或一時懶得管,亦絕不會指點隆官來求季姨娘。總之,這話不像是震二奶奶說的。
「那不結了!你還能找誰做幫手?」
「這就不知道了。」
「那也算不了甚麼。」聽秋月講完昨夜的一切;馬夫人很寬大地說,「從老太太走了,難得見他有笑臉,能讓他樂一樂,說真的,老太太也會高興。這件事不必再提了,倒是另外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今兒一早季姨娘來跟我說;她的那個丫頭,老跟她頂嘴;跟棠官也合不來,想要夏雲。妳看怎麼樣?」
看樣子又是一件麻煩事!夏雲本想把她的話堵住;轉念一想,不讓她開口,就不知道她是件甚麼麻煩事,又怎麼來勸她或者替她出主意?
秋月大為詫異。第一、頂碧文缺的那個丫頭荷香,脾氣好,怎說她會跟季姨娘頂嘴;其次,季姨娘何以會想到夏雲?以夏雲精明而帶點潑辣的性情,她駕馭得了嗎?
錦兒想了一下說:「你這話也對!我來跟我們那位說。」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說。」秋月打斷了她的話,「我也說不止一回了;不管怎麼樣,你總先要讓季姨娘能把腳步站穩。現在我再說一句:你幫季姨娘是應該的,不過要量力而行,更不必多事。」
「我不知道。」秋月搖搖頭,「我想除了疏通以外,不會有別的法子。」
「當時拿碧文許給朱先生的時候,夏雲說道:『碧文一走,苦了棠官』。季姨娘的意思是,夏雲看在棠官的份上,作興肯到她那裏去。」
錦兒暫不作聲,緊閉嘴唇想了一會說:「也不必跟她說得太露骨。勸她別逞強就是了。」話完,腳步就移動了。
「我不敢這麼說。不過,我能讓震二奶奶比較好說話。」
「我說,『戴帽子』的話先不必談;將來如果能夠成功,一兩半的回扣可不行。」
「二老爺怎麼沒有兒子,不過那時候還沒有出生而已。四老爺這個織造,說一句老實話,不過暫時頂一頂名兒;將來還得還給芹官。」說到這裏,夏雲突然想起一個說法:「姨娘,我倒請問,四老爺對這件事怎麼說?」
「是!」秋月隨即又問:「震二奶奶怎麼說?」
「害甚麼臊?」夏雲索性老起臉色搶白,「我不像你,我可要嫁人的。不但嫁人,還生孩子;生一大堆——。」
震二奶奶用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心思靈巧的;一聽這話,恍然領悟,重重地答一個字:「懂!」
「冬雪呢?」
她還怕自己沒有弄得清楚,特意問一句:「你說你的專治軟硬兩不吃;意思是專治震二奶奶?」
「喔,你也這麼說。」錦兒又驚又喜地問:「你倒告訴我,你是怎麼想來的?」
「這——,」秋月搖搖頭笑道:「只怕季姨娘一廂情願。」
「好了,好了!」夏雲忍不住又要搶白,「我剛說過一個人要認命;姨娘就是不肯。一個人總得往寬處去想,不然就是自尋煩惱。就拿芹官來說吧,如果他不知足,成天只在想,怎麼我表哥就襲爵當了郡王;為甚麼我不是?那日子還能過嗎?」
「你多說幾句好的吧。家和萬事興!」
出秋月意外的是,知道了季姨娘想羅致她這件事,夏雲居然毫無詫異的表情;似乎早有所知了。
說到這裏,秋月驀然意會,頓時臉色大變,「夏雲,」她的神情是少見的驚惶,「你瘋了!怎麼轉到這個念頭?我看你不想活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怎麼叫『不知道該怎麼辦?』事不關己,只勸季姨娘多吃飯,少說話,更別管閒事,就盡到了你的責任。除此以外,還能有甚麼第二個辦法?」
這件事關係極重,夏雲覺得絕不能默然以息。而且此刻就應該跟她說明白;因為她如果仍舊糊塗,隨時可以犯下無法補救的錯誤。
「慢點!」秋月拉住她說,「夏雲怎麼樣呢?」
冬雪也意會到了,這樣說法,無異替夏雲樹敵招忌;吐一吐舌頭,表示失言。
於是分頭動手,秋月將剩飯剩菜和在一起,兌上幾碗水;冬雪去找來鐵架子,放在秋月臥室後窗下,將沙鍋坐好,只看夏雲如何變戲法,將這鍋飯燙熱。
「喔,」秋月問道:「不知道夏雲說了一句甚麼?」
夏雲緊接下來問說:「隆官一向巴結震二奶奶;這件事他倒不去求她。」
聽得這句話,將夏雲的臉都嚇黃了,「姨娘,姨娘!」她是懊惱萬分的神色,「我真正怕了你了!也不管這話是真是假,說得說不得,敞著口兒倒。」
「這話怎麼說?」
「我不知道他名叫甚麼?反正住在後街的隆官姓曹,那就對了。」
「我預備跟季姨娘說,震二奶奶不是不講理的人,你只要能替她做當家人的難處想一想,她自然也會客客氣氣待你。如果震二奶奶確是如此,季姨娘自然就會聽我勸;就算有時候我硬壓一壓,她也肯委屈。倘或季姨娘是做到了;震二奶奶舊是一張始終瞧不起人的臉。那時候,我還能說甚麼?」
見此光景,秋月自然關切,「怎麼?」她說,「這裏沒有人,你有話儘管跟我說。」
「那還得生火——。」
「季姨娘倒說了,揀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好了。」冬雪說道:「是夏雲不肯,說要有太太一句話才算數。」
這就使得季姨娘又忍不住了,「夏雲,我還有件要緊事跟你商量。」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看夏雲的臉色。
說完,抽身便走,指揮小丫頭端了籐椅子跟茶几,擺在院子裏;又叫燃艾索,拿季姨娘的茶。然後取張小板凳,陪著納涼。
夏雲大為沮喪。談得相當投機;不過最後還是南轅北轍。不過,想想也難怪;任何一個謹慎的人,都會覺得她的念頭只有瘋子才有。
「她是要找個得力的幫手,不見得肯事事依著夏雲。」錦兒又說:「夏雲也是吃軟不吃硬的性情,到時候季姨娘天天拿軟話磨著她;一個擺脫不開,是非就多了。」
「懂就好。」震二奶奶問道:「別人問你,你臉上的傷怎麼回事?你怎麼說?」
而這一點也正是夏雲所不能承認的,她鼓起勇氣來說:「這個法子做起來不容易,是真的;若說根本做不成,或者做成了沒有用,這話我可不信。」
夏雲此行的結果,非常圓滿。季姨娘這天說的話,一點都不糊塗;她說:從碧文走了,她才真正知道碧文的好處:想起平時跟碧文嘔和圖書氣,都是自己不對,悔得了不得。不過將來一定不會再後悔了!意思是她絕不會像待碧文那樣待夏雲,往往將好意誤認作惡意。
「為了能安安靜靜過日子。」
「拿住她的短處,不就行了嗎?」
當時震二奶奶雙眉一豎,反手一巴掌;寶石戒指的稜角將阿招的臉都劃破了。
「那麼,」夏雲好奇心大起,很起勁地問:「你總問過錦兒,到底有沒有那回事?」
「你猜得不錯。等她回來,就有結果。」秋月指著靈桌說,「臘臺該收拾了;花也得換一換。」
季姨娘想了一回,點點頭說:「你這話倒也有道理!以後我就照你的法子。」
「我也知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句話,可就是——,唉,不說了吧。」
「知道了。」冬雪也問:「剛才你是找錦兒去了?」
「那總是從甚麼筆記上看來的。」秋月又說,「至於筆記上靠得住、靠不住就不知道了。」
「真正是新聞。」錦兒有種惘惘然如春日夢醒,對眼前的一切,疑真疑幻,全不分明的神情,「碧文會嫁朱師爺,已經想不到了;更想不到夏雲肯自己降身分——喔,我想起來了,夏雲不在萱榮堂,額外的那份津貼,可就要裁了她的了。」
秋月遲疑了一下,方始開口:「我索性跟你說了吧!這件事以前只有兩個人知道;現在可是加了一個了。」
在難堪的沉默中,季姨娘到底又開口了,「夏雲,」她的嗓子更為嘶啞,但顯得極為慎重,「這話說得說不得一回事;不過,話絕不假,我沒有冤枉她。」
「她說,是有那麼一點意思。她會改。」
冬雪接口:「我也是這樣子想。」
夏雲的嗓音,一向清脆爽亮,又當萬籟俱寂之時;萱榮堂的圍牆高,牆外可能聽不見,牆內卻有些人從夢中驚醒,其中便有冬雪。
秋月困惑地問:「你是存心拖一拖,不了了之呢?還是拿不定主意?」
「我在想,這件事先要弄清楚,是真是假。如果是謠言,我得好好兒跟季姨娘說一說。倘或真有其事——,」夏雲將雙手一攤,「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冬雪聽不出她們彼此含蓄的弦外之音,頗感乏味;同時她對震二奶奶的估計極高,始終認為季姨娘想跟她爭一日之短長,是自不量力;而夏雲幫著「主子」對付震二奶奶,會自討苦吃,所以此時打個呵欠說:「我的瞌睡蟲可又來了。你們聊吧!不過,夏雲,我勸你也省點兒精神;爭權奪利的事,麻煩多多,別惹一肚子閒氣。」說完,不等答話,便就走了。
「不錯!我跟震二奶奶去表表心跡。不過不是甚麼避嫌疑;大家都知道季姨娘跟震二奶奶不和,你怕有季姨娘找我這回事,震二奶奶對我不高興,所以要去說說明白,是不是?」
秋月卻覺得事態嚴重,非開導得她死心塌地拋了這個念頭不可;所以繼續又說:「做這件事,也就像造反一樣,斷斷乎不是一個人做得起來;你總要找幫手,找誰?季姨娘?」
「你把我去看震二奶奶的情形,跟太太回明白;如果太太肯放我,就請這樣關照季姨娘:你自己去問問夏雲的意思。談得攏最好;談不攏別勉強。」
說到這裏,自己都支持不住了;笑著撲倒在秋月身上,將一張羞得通紅的臉,只在秋月胸前揉著。
「告訴我了,說震二奶奶挺贊成的;還說她以後到了季姨娘那裏,有甚麼事,先跟震二奶奶說,能依的一定依。」
「這可真得好好想一想了!」
聽得這一說,季姨娘立刻就洩氣了,「唉!」她搖搖頭,「弄不過人家。」
秋月默默地留在原處,越想越覺得錦兒的話有道理;也越覺得震二奶奶可畏。這樣,也就越替夏雲擔心。
「話不說不明,你要我說;我就得說透澈一點兒。說不透澈,你誤會我的意思就不好了。」
「答應了。」夏雲又說,「不但答應了,而且還說:要打要罵都隨你。」
她是格外慎重,深怕有人無意中得聞秘辛;所以出房門前後走了一圈,但見燈燭俱滅,聲息不聞,方始放心。
「怎麼不容易呢?」
「你知道我的事了沒有。」她問冬雪。
她已一覺睡醒,聽得笑語喧嘩,自然不肯再睡;起床走向秋月的臥室,手一推,房門「呀」然,倒將屋子裏的人嚇一跳。
「喔,你等等,我檢出來好些東西是你的。」
「我說的拖累不是這個意思。我既然在她那裏,鬧出事來,我不能不管;要管如何管法,那時候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得了,得了!姨娘你饒了我吧!」
「一點不錯。」夏雲答說,「我只有一句話,棠官交給我,我一定照應得好好的;不過,你不能護短。」
「莫非沒有人告訴他?」
獲此讓步,季姨娘的情緒也平伏了;點點頭說:「我今兒也說得太多了。好在日子長得很呢!慢慢兒告訴你;等你替我好好拿個主意。」
「謝謝姨娘。」夏雲提出警告,「這件事怕不容易。」
「自然是想法子幫季姨娘——。」
聽這話,夏雲便知季姨娘又犯了糊塗心思;這件事出入很大,如果她把這話漏出去,從「四老爺」那裏開始,就會起風波。因此,她將臉色沉了下來。
錦兒口中的「她」,自然是指震二奶奶;雖然聲音很低,語氣平靜,但秋月卻震動了!有一種大夢初醒,一時不辨身在何地的感覺。
「怎麼叫按春雨的例?」
季姨娘一下子答不上來;遲疑了好一會才說:「原是二老爺沒有兒子,才傳給四老爺的。」
「『把兒頭』怎麼辦?總不能插紅花、拖紅穗子吧?」
「就因為姨娘沒有說錯,所以我說還好;不過,姨娘你的想法,可是大錯特錯。」
「你怎麼說?」
夏雲大失所望,不由得就說:「你為甚麼不問?」
「一兩銀子是小事,規矩不能不顧。」錦兒又說,「你悄悄跟夏雲說明白,從下個月起,要裁她這分津貼;讓她自己心裏有數。到時候如果她爭這一兩銀子,我們『那位』一定有番話說;連損帶挖苦,誰也受不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意思,從那裏去誤會?」
當她將這層意思說了出來;錦兒欲言又止,但在秋月炯炯雙眸逼視之下,終於開口了。
「好了!」秋月不願講是非,「燙飯快好了,擺碗筷去吧。」
秋月深深點頭,「原來你是這麼一番意思,不能說沒有道理。」她接下來又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震二奶奶也不知為甚麼,打心眼裏就瞧不起季姨娘。對別人,震二奶奶既吃軟,也吃硬,只要在分寸上;唯獨對季姨娘,倒只怕真的是軟硬兩不吃。」
「夏雲的話沒有說清楚。」冬雪補充著說:「季姨娘是這麼說的,你就像棠官的大姊一樣;棠官真的不服你管教,就罵他兩句,打他兩下,莫非我還會心疼。不會的;要打要罵,你自然有分寸,我絕不會說一句半句的。」
「你這話是光明正大。我駁不倒你;我們『那位』未見得駁不倒你。我是好意,怕夏雲自討沒趣;既然你也這麼說,那就估量著辦吧。」
神思困倦的秋月,沒有心思去細想;只告誡著說了一句俗語:「無事是福!」隨即翻個身背對著夏雲,表示不想跟她說下去了。
「她怎麼會去問隆官呢?」
於是等料理了棠官上學;把這天該交代小丫頭做的事都交代了,看看時候還很寬裕,便又回到了萱榮堂。
「這話不錯!」夏雲深深點頭,「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季姨娘要想挺得起腰,就得多找肯跟她站在一起的人;理當跟鄒姨娘和好才是。」
「你怎麼見得來跟我提的那幾塊田,地方不合適、價錢不便宜?」
「這種事真假誰知道?莫非親眼目睹了?」
「不是客套,是規矩。」夏雲不肯坐下來,「姨娘,今天是第一天;從明天起,可別再這樣子當我客人似地了。」
看到兩個老婆子略顯驚惶的臉色,夏雲便即笑道:「沒有甚麼,我們鬧著玩;不想吵了你們的覺,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這一問,將秋月問住了,怔怔地望著錦兒,心裏亂糟糟地很不是滋味。
最後這句話,使得夏雲的心境更不平靜了;直到第二天一覺睡醒,回想昨夜的情形,才發覺自己確是走錯了一步——不——一動不如一靜這句話,絲毫不錯。
「你別管!只把燙飯的沙鍋端來;看我變戲法。」
但等夏雲開口說不到三、五句話,秋月便將半截雲片糕丟在一旁,打斷她的話說:「等一等!」
三處田都在江寧近郊;三個來頭:一個是穿珠花和*圖*書的楊四姑;一個是帶髮修行的王二奶奶;再有一個是隆官。
「呃,震二奶奶怎麼說?」
回過頭來又想,夏雲的想法一點不錯,為了讓震二奶奶一個人顯得格外精明,聽任季姨娘說糊塗話、做糊塗事,世上那有這樣的道理?
「對了!就因為這一層,姨娘才不必氣。你不氣,笑笑不作聲,人家心裏是甚麼味兒?」
「姨娘請坐——。」
秋月是坐在床沿上,往內一縮;同時笑著說:「她說她要生——。」
於是,秋月知道該怎麼勸夏雲了!
「是了!」夏雲反過來按著她的肩說,「你先坐著別動,我告訴她們去端籐椅子。」
「怎麼呢?」
吃完燙飯,收拾殘局;為了消食,不能馬上去睡,冬雪便問夏雲跟季姨娘相處如何?話題一扯開來;夏雲想到關於震二奶奶的秘聞,固須瞞住冬雪,但有件事不妨提出來商量。
「姐妹感情好,」有個胡媽很會說話,「才不過隔了一兩天,已經親熱得這個樣子了。我們看著也高興。」
「少見、多見不去說;四老爺是一家之主,又是讀多了書的老古板,既然他定了主意將來織造要芹官當,姨娘還有甚麼好想的?」夏雲又說:「照我看,讀書上進,說不定點個狀元,那比當織造強萬萬倍。」
「怎麼叫分兩種?」夏雲插|進去問說。
「我的,你隨便幾時替我帶來;你的,你今天順手帶了回去。」
「有了太太的話,還得揀個好日子。」夏雲接口說道:「揀日子是假,我得讓季姨娘好好想一想;而且今天棠官不在那裏,也要讓她先跟棠官說明白。等她們母子倆都願意聽我的話,沒有一點點懊悔的意思我才能去。」
「對了!另外有說法。據說,有一天震二奶奶理箱子,檢出一條爺兒們用的汗巾;阿招脫口說了句:『那不是鼎大爺的汗巾嗎?』當時——。」
「他膽子倒真大!」夏雲笑道:「就不怕你告訴四老爺?」
「不必!」夏雲打斷冬雪的話說,「我自有道理。你把火盆上用的鐵架子去找來;燙飯就吃得成了。」
「一句話說錯,家破人亡的都有。」夏雲說到這裏,驀地裏省悟,自己不正也犯了「禍從口出」之戒?一驚之餘,就不再說下去了。
「這——,」秋月大感為難,「就是你說的,一兩銀子是小事,有個面子在裏頭;按春雨的例,夏雲這一兩銀子,似乎也可以不裁。」
這一下夏雲真是急了,撲上來不依不饒;冬雪也趕了上去,拼命要拉開夏雲的手。三個人在床上滾作一團;只聽得冬雪在催:「說啊,快說!」夏雲脅著:「你若說了,我再不理你!」而秋月卻是又笑又喘,語不成聲。
「怎麼?」夏雲雙眼睜得極大,「她跟李家的鼎大爺也有一腿?」
「不准!」夏雲笑著大吼一聲;一伸手便來捂秋月的嘴。
「喔,」夏雲突然說道,「我聽說春雨喝了她表姐的喜酒回來,知道咱們那晚上替芹官補生日,很說了芹官幾句。」
「誰呢?」季姨娘困惑地問:「總不會是隆官自己吧?」
問到這一句,夏雲喉頭真是癢得難受;「找你」二字,好不容易才嚥了回去。
這一說不但季姨娘不會想到別有作用;連冬雪亦被瞞過了。秋月與夏雲也做得很像,煞有介事地撥算盤、對帳目;等冬雪打呵欠辭去,方始一面隔燈低語;一面吃零食點飢。
「正就是這話。不過——」錦兒遲疑了一會,終於說了出來,「我怕季姨娘沒有安著好心。」
「不完全是這個意思。」夏雲想了一下說,「是要震二奶奶稍為收歛一點兒,我才容易說話。」
「秋月!」
這倒也是實話,夏雲不能不改變態度;不過,這時候她覺得心亂如麻,無法細聽,便這樣答說:「好了!我懂姨娘的意思了,趕明兒個等我心靜下來,你再告訴我。」
「哼!」秋月冷笑,「那不是幫你的忙,是害你,也害我自己。」
「哼!」季姨娘撇一撇嘴,「他把侄兒看得比自己骨血還要親;真是少見。」
「我沒有問。」
「好吧!」秋月點點頭,「我自有道理。」
「哎呀!」季姨娘敲敲自己的太陽穴,「我簡直是大夢方醒。」接著,怒氣勃發地說,「怪不得說隆官跟她有一腿——。」
「怎麼改法?」秋月搖搖頭,「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不過,至誠可以格天,也許受你的感化,真的能改,亦未可知。」
「嗯!」夏雲深深一點頭,「我也有這麼一點感覺。」
「他怎麼會知道?」
「說甚麼?」冬雪問道,「總不會芹官胡鬧吧?」
季姨娘想了一會,嘆口氣說:「我原是跟你商量。」
「那要回了太太再說。」
「你預備怎麼說?」
阿招知道這句話闖了禍,嚇得魂不附體,渾身發抖;不道震二奶奶突然換了一副臉色,「你看錯了,是二爺的汗巾。」她拉過阿招來,憐愛地問:「打疼了沒有?我看看你臉上。」
「不但一言難盡,而且說來話長。」夏雲想了一下說道:「以後只怕都是提心吊膽的日子。」
「陪著夏雲一起去了。」
「我可真是納福了。」季姨娘笑著說——本是很好的一句話;不道接下來便訴苦:「夏雲,多少年來我可沒有過一天舒服日子。說起來不愁穿、不愁吃;就是心裏總沒有寬舒的時候。」
「一個是實價,一個是虛價。實價十二兩銀子一畝,有我一兩銀子的好處;虛價就不一定了,看『戴帽子』戴多少?反正一人一半,譬如說二十五兩銀子,我就能落下三兩半。」
「你先別睡,我再跟你說幾句話。原來我是想替季姨娘跟震二奶奶化解開來,豈非一件好事?震二奶奶也說得很好,彷彿很贊成我到季姨娘那裏去,這些你是知道的。我在想震二奶奶的手段實在太厲害,譬如叫隆官跟季姨娘談買田的事,出個『戴帽子』的主意,簡直是坑人。明天我想去試一試,如果震二奶奶心口如一,也是願意化解,那自然最好;不然,我可得想想法子了。」
夏雲肚子裏大有丘壑,是從曹老太太去世以後,才逐漸為秋月所知的。夏雲剛挑進來時,只有十二歲,雖生得一臉聰明相,但這些見識手腕,卻是從到了萱榮堂以後,耳濡目染,逐漸領悟而得;其中自以獲自震二奶奶的啟示居多。不過,秋月卻怎麼樣也不能相信,夏雲會有制服震二奶奶的手段。
夏雲確是另有打算,本不願透露,禁不住秋月一再催逼,也就無法守住方寸間的一點私衷了。
等冬雪掉身一走;夏雲心想:這不是機會來了!於是毫不遲疑地低聲說道:「秋月,我有件要緊事,只能跟你一個人說。怎麼辦?」
可是,秋月怎麼樣也不能想像,震二奶奶會肯退讓季姨娘。
「對啊!名字不叫曹世隆嗎?」
於是兩人解衣上床,作一頭睡下;秋月很快地閉上了眼,夏雲卻在微茫的燈火中,眼睜睜地望著帳頂,毫無睡意。
季姨娘頓時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跟夏雲同樣地懊悔。
「我也這麼跟她說,夏雲能幹是能幹,不過脾氣不好。老太太在日都說過:『夏雲只有在我這裏,才不敢調皮。』你道季姨娘怎麼說?你想都想不到;她說:『果然能幹,就是脾氣不好,我也服她。』」
「你要問我甚麼?」秋月答說,「你既勸過季姨娘;自己又謹慎。如果季姨娘自己不小心,鬧出是非來,與你何干?當然也就談不到拖累。」
「這很難說。我倒——。」秋月突然住口。
話很含蓄,不過也不難體會弦外有音;從曹老太太去世,季姨娘想跟震二奶奶爭權,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夏雲當然也明白,不會「擺脫不開」。但話又說回來,夏雲又有甚麼理由不幫她的「主子」?
「對了!你好好去想,想通了擱在心裏,別說出來。」錦兒提了警告以後又說:「我這可是好話。」
「大家這麼多年了,莫非還不知道她的為人?場面上的事,她那裏會輸一點點的理?自然冠冕堂皇,滿口說好。可是,暗地裏呢?」
「她怎麼說呢?」
「這倒不足為奇。你跟她,比我們都熟;能當著你的面,誇讚夏雲,希望她去。你想,你心裏是甚麼味兒?」
「你到底說到我心裏來了!」夏雲極其欣慰地,「這樣,我的話就好說了。秋月,如果是這麼一個局面,既不能兩下不見面,又不能彼此不交口,你說該怎麼辦?」
「咱們也睡吧!」秋月也打個呵欠,「不是甚麼急如星火的事,慢慢兒商量,m.hetubook.com.com事緩則圓。」
「四老爺回來了,可也不能自己到處去問;總也要有人告訴他,那裏有合適的田、價錢怎麼樣?這陣子有好些人來跟我提,要我跟四老爺說;說成了,自然有我的一份好處,少不得也有你一份。」
「原來你要借季姨娘顯顯妳的本事——。」
「這會兒還能有甚麼東西吃?」秋月勸道:「算了吧,你就將就一點兒吧!」
「這個人又是誰?」
夏雲心想,只要問一句「為甚麼?」季姨娘的苦水便吐不完了;因而迎頭攔了過去:「知足常樂。姨娘往寬處去想,自然心裏就寬舒了。」
所謂「東跨院的那個」,是指震二奶奶;夏雲想不搭腔,卻又覺得不合適。但季姨娘不必她接口,已自問自答地說了下去。
「你別起來。」季姨娘不等她話完,便按著她的肩說:「日久天長,沒有那麼多的客套。」
回到萱榮堂,恰好芹官醒來,睡得不夠,但已無法入夢;料理他漱洗吃飯,送回雙芝仙館,才得與夏雲靜悄悄談話。
「我,」季姨娘囁嚅著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只跟你商量,又不跟別人去說那裏就會有是非了。」
「話是不錯。可就是我往寬處去想;別人偏要擠得你透不過氣來。譬如,」她舉手遙遙一指,「東跨院的那個,昨天下午找了我去,你知道她跟我說甚麼?」
「震二奶奶自然贊成。她說:『你說得出這番話,就算是幫我的忙了。你儘管去,以後季姨娘那裏有甚麼事,你先跟我來說;只要大枝兒不錯,我總依你就是。』」
於是夏雲定定神,仔細想了一下,開口問道:「姨娘當時是怎麼回答他的?」
「你信不信這些話?」
話一出口,夏雲便想到「言多必失」這句俗語;果然,季姨娘立即說道:「咱們只當聊閒天,說說也不要緊。」
「我說,要問夏雲自己。我又勸她不必強求。她說夏雲真的不願意,也就算了。不過,夏雲曾說過一句話,也許會願意。」
這話在夏雲恰有同感,「是啊!」她說,「我現在心裏嘀咕的就是這個;只怕季姨娘闖出禍來,把我都拖累在裏面。秋月,我可真得請你當軍師了。」
「春雨是因為在雙芝仙館照料芹官,所以也有這分津貼;夏雲現在照料棠官,說起來都是老太太的孫子,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咱們倒不必去分彼此。」
季姨娘大為詫異,急急問說:「這又是為了甚麼?」
夏雲覺得話說得過分了;便又沖淡語氣,「反正總要多防著一點。」她說,「季姨娘的話太多。」
「我說,季姨娘你心裏有鬼,總覺得別人看你不起,要欺侮你;其實沒有的事。不過,因為你心裏有鬼,先就看別人不順眼;別人要避你,不願意跟你淘氣,在你看起來就是討厭你了。」
「一點都不是胡說。譬如說跟鼎大爺的事,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說,就是幫我的忙。」
「我那敢懶得聽;我是怕姨娘闖禍。」
「我先請問姨娘,隆官跟你說的話,你如何能不告訴四老爺?」夏雲接下來問:「倘或四老爺知道了,問到你;你怎麼交代?」
於是有打雜的老婆子,趕來探望,而且不止一個;秋月便說:「把她們都驚動了,不能再鬧了!」
「冬雪,」秋月立即打斷,鄭重告誡,「你千萬不能這麼說。」
「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冬雪鬆了一口氣,「雖說禍從口出;若是口舌上的禍,到底不是甚麼大了不得的事。」
「你倒猜一猜。」
「你的意思是,震二奶奶應該給你一點面子,好讓你在季姨娘面前能說得響?」
「怎麼樣?」秋月迎上來問道:「跟季姨娘處得來吧?」
「是啊。」
「這倒好!」她啞然失笑地,「夏雲說季姨娘『心思糊塗』;你又說夏雲『糊塗心思』。糊塗人都湊到一塊去了。」一聽話風不妙,錦兒趕緊分辯:「我可是好意!」她將秋月一拉,並坐在一起,低聲問道:「夏雲總告訴你了,震二奶奶跟她說些甚麼?」
「我想春雨會說。」冬雪停了一下說:「打老太太一去世,春雨就有點不大對勁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反正——。」她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秋月卻已瞧出來了;「你是打算找我,是不是?」她緊接著說:「我沒有那麼大膽子;就有那個膽子,也是枉然。」
「那也就是治她的法子。你說吧,是甚麼?」
「不錯。」
季姨娘一楞,忍不住問說:「怎麼能不氣呢?她是故意要氣我嘛!」
暗地裏這樣在琢磨,自然還不到出口的時候;只問:「隆官怎麼說?」
「一言難盡——」
聽這一說,秋月深深看了夏雲一眼;她怕露馬腳,急忙亂以他語:「我是聽芹官說的,金山寺的和尚偷葷吃素,拿新溺壺做罈子肉,點的就僅是這些半截的蠟燭;所以我才想了起來。」
「我也就是為這一點。不然還有甚麼指望。不過,人比人,氣死人;你看東跨院的那個對芹官——」
「你看你,還有點羞恥之心沒有?甚麼你看上了誰的話,都說得出口;居然一點兒都不害臊——。」
「第一,她的脾氣要改一改。」夏雲答說:「我的話很直,她居然聽了。」
「是件新聞——。」
「那不會!說芹官胡鬧,不就等於說咱們胡鬧?她是說芹官不該喝得大醉。」
這下是秋月發愣了。仔細玩味錦兒的神態語氣,恍然大悟;震二奶奶根本不贊成夏雲去幫季姨娘,心裏不由得就起反感。
「已經去了!」錦兒頓時發楞。
「不是!我去看了震二奶奶。」
「原來你是這樣的用心!倒真難得。」秋月問到:「震二奶奶怎麼說?」
「姨娘這話就不對了!從那裏看得她是假笑?」
「夏雲這會兒幹甚麼去了?」
「一言難盡?」冬雪走來恰好聽見,詫異地問:「才去了一天,已經一言難盡?」
「好,對!當時怎麼樣?」
「怎麼,定局了?」
聽秋月講完,冬雪倒真是詫異莫名,「這就奇怪了!」她說,「季姨娘那裏,我去的回數比你們多,她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露過口風。」
一連串的意外之事,以夏雲去看震二奶奶為最不可思議;秋月兀自搖頭,「我想不出你有甚麼話,要跟震二奶奶說,莫非,」她很吃力的說「你跟震二奶奶在表明心跡;不是你想到季姨娘那裏去,是季姨娘來找你的。這樣避嫌疑,也可以不必!」
「嗐!」夏雲可真忍不住了。「姨娘,你真糊塗!」她用手指了一下。
秋月答應著辭了出來;一路盤算,怎麼樣也不能想像,一向爭強好勝的夏雲,會願意跟季姨娘。
「下午我找你去。」
「不管它!你去問了再說。」
「我倒也想點有湯有水的東西吃。」夏雲接口說道:「這麼樣,咱們吃燙飯好了。」
「為棠官當然也是一個緣故。」夏雲倒也相當坦率,「我還有一個想法,我不相信世界上有甚麼扶不起的劉阿斗。」
「量力而行這話不錯。不過,也許省不了事。」
「我也不指望棠官會有多大的出息,只要——,」季姨娘沉吟了一會,突然說道:「夏雲,我有句心腹話跟你說。」
「你別急,慢慢兒你就明白了。季姨娘大致吃硬不吃軟,比較好對付;不過硬要硬得有道理,她才會服,一味硬壓,就泥人也有個土性;何況季姨娘又是小氣沒見識的人。」
「對了!這麼下去,遲早會大吵一場。」夏雲答說,「當然,我一定會從中勸解。不過做和事佬的人,總也要有個可以立足之處;不然,誰來聽你的?」
「夏雲想的主意真絕。」冬雪笑道:「季姨娘的想法有時也很絕;兩個絕人,湊到一塊,我真不知道會出甚麼花樣來?」
「我告訴四老爺幹甚麼?」季姨娘愕然相問。
「叫我就不氣。」
「我知道,我知道。」秋月緊接著說,「我也是為了大家好。夏雲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震二奶奶在這上頭放鬆一步;能以夏雲念著她的好處,豈不是挺好的一件事?」
「她說:照規矩你也不能使老太太屋子裏的人;都是看在棠官的分上。給夏雲的一兩銀子津貼照舊,是看老太太的分上;你別想擰了。你看看,把我看得甚麼人都不如,你說氣人不氣人?」
「怎麼回事?」
夏雲不作聲,一個人心神不屬地忽起忽坐;冬雪看在眼裏不免奇怪,問她何以魂不守舍似地?她搖搖頭不答;然後攏一攏頭髮,往外走了。
「我倒有一個。這個法子專治軟硬兩不吃!」夏雲一面說,和*圖*書一面展露了詭祕的微笑。
於是,兩人動手收拾靈桌;忙過一陣子,洗了手喝茶,正又要談夏雲,她回來了。
「既不是等著回話,慢慢兒再說好了。」
「對了!這些話不必去說它;姨娘的後福,要靠自己去掙。將來棠官書唸好了,自然會掙一副誥封給你。」
秋月說道:「她沒有說是咱們把芹官灌醉的?」
「除了咱們,她還能找誰商量?誰又能出她的主意。除非——。」冬雪想了一會說:「也許是找錦兒去了。」
這咭咭呱呱一大套,說得秋月膽顫心驚!到這時候她才知道,夏雲的精靈潑辣,真不輸於震二奶奶;但火候不到家,這份精靈潑辣,會闖大禍。心裏惱她胡亂逞能,不由得在臉上就出現了罕見的怒容。
「不必商量。」夏雲兜頭潑她的冷水,「根本是辦不到的事!就辦得到,我也不能替姨娘辦這件事。」
多年姊妹,日常衣物有時不分彼此;聽冬雪這一說,夏雲便即答道:「我那裏也有你幾樣東西。」
這就自然而然可以想到一種情形了,如果震二奶奶將季姨娘壓得太過分,且不說季姨娘會向夏雲訴苦;即或不然,以夏雲的性情,亦不肯袖手旁觀。所以,若要平安無事,全在彼此退讓。
「姨娘有棠官;她呢?」
秋月心中一動,「是不是季姨娘私下跟你談過了。」她問。
「肚子倒是有點兒餓了。」冬雪看著桌上的零食說,「不過,我可不愛吃這些乾巴巴的東西。」
「唉!妹子,妹子!」秋月嘆口氣:「你還是執迷不悟!你有沒有想過,你懷著這個念頭,就等於想造反。只要稍為動一動,還能逃出人家的掌心?那時候治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就悔之已晚了。」
「喔,這就是你的第二件事?」
「芹官怎麼會知道?」冬雪問道,「他又沒有去過金山寺。」
「只要你願意幫忙,自然幫得上;此刻就能幫。」
「我在想,」她用一種很平靜,很從容的語氣說:「人跟人要和睦相處的法子很多,但不一定每一種法子,每一個都合用。有的是吃軟不吃硬,從此客氣,拿面子拘著,不好意思發作;有的是吃硬不吃軟,你兇過他的頭,他反倒服你了。最怕是軟硬兩不吃,那就除了躲開他,再無別法!」
「是的。我說:季姨娘你知道的,我性子直。既然你看得起我,要我來幫你;我只要肯來,就是誠心誠意要幫你,說話太直,你不能怪我。不但不能怪我,而且一定要聽我。不然……,」夏雲笑一笑,「那就不必再說了。」
「話不是這麼說。」秋月不以她的話為然,「季姨娘要找夏雲,自然是想幫她辦成一兩件事。震二奶奶也不見得會硬插手;因為已說了歸四老爺做主。季姨娘日子過得不怎麼寬舒,能從中賺幾文中人錢,亦不為過。只是務必先公後私,把腳步站穩。」
季姨娘一驚:「你是說東跨院的那個?」她急急問說。
「沒有。不過,我知道她有這個意思。有一次我到鄒姨娘那裏去,她告訴說:季姨娘直誇你,說比碧文還強;真想你能幫著她。我笑笑沒有作聲。想不到她真的跟太太提了。」
震二奶奶點點頭,「對了!」她說:「這才像話。」
「明白就行了。」錦兒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是要辭去的模樣。
「當然懂。她說:一定聽,一定聽。我不聽,你一生氣,說不幹了,我怎麼辦?」
「好!姨娘你說。」
「照這麼說,是真有其事了!」夏雲不容她開口,很快地說了下去:「如果是謠言,錦兒一定會告訴你,決無此事;你也一定要替震二奶奶極力洗刷。因為道理上一定是這樣的。譬如說:有人說我看上了誰;你一定要替我辯白,決沒有這回事。咱們天天在一起,一舉一動,誰也瞞不過誰,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絕不能說不知道,如果這樣說,就等於說有這回事,不過話不必一定要出口才明白,你想是不是呢?」
「又不是漢粧得穿大紅裙子,帶點素也不妨。」
「說她管不著這檔子事;叫隆官來求我。」
「我倒要看看。」秋月好奇心起,「怎麼有了鐵架子就吃得成燙飯。」
「啊!這一說我明白了。季姨娘一定是嫌荷香老實;覺得她無用,故意說荷香跟她頂嘴。」
怎麼勸呢?秋月在想,夏雲最好逞強;勸她別逞強,便成逆耳的忠言,甚至反而激起她的反感,偏偏要逞一逞強,豈非愛之適足以害之?
秋月不做聲;她心裏也是這樣在想,不過不願說出口。
於是一切照常,就像根本沒有那回事似地。不多幾天,震二奶奶得了痢疾,病中肝火極旺;阿招因為做錯了一件事,惴惴然地唯恐震二奶奶看她不順眼,借題發揮,所以格外巴結,震二奶奶替換褻衣,都是她不嫌污穢,親自料理。晚上在震二奶奶床前打地鋪,一聞響動,立即驚醒。所以震二奶奶一半感動,一半籠絡,病一好就說,要將阿招收作乾女兒;然後很快地替她物色女婿,風風光光地嫁了出去。
「辦不到!萬萬辦不到。先打四老爺這裏就通不過。」
「那——,」秋月困惑,「人家辦喜事那天,震二奶奶穿甚麼?」
「夏雲呢?」錦兒問說。
聽季姨娘居然會這麼說,夏雲大感欣慰,也很得意,趁機又勸一勸:「姨娘,凡事要認命!肯認命,自然心平氣和;你看鄒姨娘,還不如你,可是過得安安逸逸,臉上總是帶著笑,人家也願意親近她。」
說要「靜下來」,自然就不必多說話,煩擾她了,「好吧,」秋月起身說道:「你一個人好好兒想吧,想停當了告訴我。」
秋月是看出她有一番「雄圖」,打算把鄒姨娘拉在一起,合力來對付震二奶奶。這與當初為了調和季姨娘與震二奶奶之間的感情,才願屈就的原意不符。所以特為語重心長地提出警告。夏雲懂這層意思,卻躊躇著不知如何作答。
「我說我不小心,碰在一個鐵釘上,劃了一道口子。」
「喔,那裏錯了?」
「隆官不會。但有人會問隆官。」
這話問得太率直,有些不大相信夏雲似地;秋月怕夏雲臉上會掛不住,趕緊代為轉圜地說:「當然也是為了棠官。」
秋月聽出點意味來了,「你是說震二奶奶把季姨娘壓得太狠了,是不是?」她問。
「和好不錯,但不必是為了季姨娘挺得起腰。只要行事光明正大,自然也就不會有人小看她了。」秋月看著夏雲問:「你覺得我這話如何?」
「那倒沒有。」
「怎麼?」夏雲說道:「我可是把甚麼話都告訴你了。」
虧得有後面的那幾句話,才不至於使夏雲過分洩氣,「她不肯改,我會時時刻刻盯住她;這一點,我也跟她說明白了的。」
於是秋月問道:「季姨娘依了那三件事?」
心裏這樣在想,口中不覺流露:「夏雲莫非不會跟她頂嘴?」
「老子死了,是不是該兒子襲?」
「夏雲,」季姨娘用嘶啞的嗓子問道:「你說,是怎麼樣的一個把柄落在她手裏?」
「這話說得很實在。凡事不必操之過急。」秋月親自去取了皇曆來,翻了翻說道:「後天宜『出行、會親、遷居』,大好日子,就是後天吧。」
話是好話,但不免說得過分了些;夏雲很不服氣,只是歧見如此之深,她實在也沒有勇氣再多說一句。
夏雲不作聲,心裏在默默盤算。那神情顯得有些詭祕,因而使秋月懷疑不安了。
「你在說甚麼呀?」秋月不由得皺眉,「沒來由發這麼一陣議論。」
「胡說。」
原來曹府上的丫頭,分有等級;但即便是第一等,也還有區分,春夏秋冬四人,額外都有津貼,是從曹老太太的月例中撥付,秋月二兩,夏雲和冬雪每人一兩;後來春雨亦同蒙寵錫。到得曹老太太去世,馬夫人交代,這四份津貼,一仍其舊,收歸公帳開支。
季姨娘像待客人似地敷衍了夏雲一天,反倒使得她渾身不自在。到了晚上,陪棠官下了兩盤象棋,哄著他去睡了,關起門來抹了身,靜坐喝茶,在思量這第一天的感受,季姨娘來了。
「你別說了。一個人總有說錯話的時候;聖人說的:知過能改。以後說話先想一想。甚麼話能說;甚麼話不能說?你懂我的意思不?」
夏雲先不答她這句話,反問一句:「太太在等著回話?」
「還好;總算還好!」夏雲略略鬆了一口氣。
「從太太說了替老太太置祭田的事,要等四老爺來作主;就有好些人走季姨娘的門路。現在有三處地方在談。季姨娘問我該怎麼個辦法?你們倒說說,該怎麼辦?」
https://m.hetubook.com•com冬雪、秋月無不大吃一驚,面面相覷,誰也開不出口。
冬雪點點頭,同意她的解釋;丟開自己想夏雲,「看意思是有點活動了。」她說:「她倒不怕得罪震二奶奶?」
秋月含笑說道:「夏雲說——。」
「是這樣嗎?」秋月覺得季姨娘的答話,似出常情之外。
「你想甚麼法子?」秋月問說,「甚麼事要你想法子?」
那都是因為在萱榮堂執役,身分不同之故。如今夏雲自貶身分,願意跟季姨娘,自然另作別論了。
「夏雲,」冬雪以好奇的語氣問道:「妳願意到季姨娘那裏去,真的是為了一家和睦?」
不過,她也只是顧忌著冬雪;對於秋月,連曹老太太都託以腹心,自然是可以信任的。一則為了獨享秘密是沉重的負擔;再則也需要有人來替她出主意,所以夏雲決定等待一個能跟秋月促膝傾談的機會。
不一會,夏雲笑嘻嘻提來一個籃子,裏面是好幾枝三、四寸長的殘燭——曹老太太靈前擺一副特大號的「錫五供」,插的素蠋,粗如兒臂;兩枝並燃,火力甚強,足以供炊。
看她如此鄭重的神氣,夏雲不免好奇;明知道她那句「心腹話」不見得是甚麼在理上站得住的事,但還是忍不住答道:「請姨娘說吧!」
「不知道。」秋月想一想說,「也許是找甚麼人商量去了吧?」
「你們倆想得都不對。我跟震二奶奶說,我願意到季姨娘那裏去,不為別的;只為季姨娘不識大體,心思糊塗,以致震二奶奶你這位當家人,常為她為難惹閒氣。我去了要跟她說明白,甚麼事可以做,甚麼事不可以做,少鬧笑話。她如果依我便罷;不依我我也不去。我是為了一家和睦,自甘委屈。」夏雲一口氣說到這裏,略停一停問道:「你們說,我這樣做,錯了沒有?」
「只要拿住了,一定能讓她買帳;就怕拿不住。」
「怎麼不記得?那個小丫頭叫阿招;為了震二奶奶一場病,阿招伺候得格外盡心,才收了她做乾女兒。」夏雲忽然想到,「你現在提這件事,莫非另有說法?」
「不問的好!知道得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不行!不能讓季姨娘知道。也不能——。」夏雲往裏指一指,明人不消細說。
看到季姨娘陰沉臉色,默不作聲,只是使勁揮扇;夏雲也覺得氣悶難受。為了打開僵局,她替季姨娘茶碗中續了水;又將她正在學著抽的旱烟袋取了來,親自為她裝滿一袋關東老烟葉,拿紙煤點了火;然後又是香瓜,又是冰鎮百合湯地,擺滿了一茶几。這使得季姨娘大有受寵若驚之感;碧文都沒有這樣對她好過。
「為甚麼不會?姨娘,你真是老實得可憐了!」夏雲話到口邊,無法自制,索性說個清楚,「你想她是那麼大方的人,自己不管,叫隆官來問你?我再提醒姨娘,『戴帽子』的話,什九是她教的;做好一個圈套讓你去鑽。只要你說錯一句話,譬如說『戴帽子』的錢應該四六、或者三七分帳;就算落下了把柄了!」
一直閒談到快開飯了,冬雪始終在一起;這個機會只有另找了!夏雲這樣想著,漸漸地起身辭去。
「誰知道呢?你別打岔,聽我說!」
「嗐!」秋月不自覺地說,「倒是你看得對,夏雲不該到季姨娘那裏去的。」
「我看,」冬雪立即答說:「你勸季姨娘省點精神吧,四老爺不會聽她的。再說震二奶奶能容她插手嗎?」
夏雲大感意外,「是後街的隆官?」她問。
「就因為他這裏通不過,所以我才跟你商量的。」
「對了。」
見她們都這麼主張,夏雲也就決定了。於是秋月到馬夫人那裏回對明白,順道轉到震二奶奶那裏;卻只有錦兒在。
聽得這話,秋月大為不安;同時也發覺自己縮口不語,實在也是多餘的顧慮,「我跟你談這件事;就像你跟我說的事一樣,大家都擱在心裏。」她說:「三年前,震二奶奶把她的一個小丫頭收作乾女兒,後來許給杭州孫織造那裏一個筆帖式的兒子,好好陪了一份嫁粧,你記得這回事嗎?」
聽得這話,秋月和冬雪也替她高興;「不過,」秋月問道:「你是先去看了季姨娘再說呢,還是我就照你的話,跟太太去回?」
「回太太不過一句話,你自己跟季姨娘商量好了。」
「怎麼沒有?去過了;碰了個釘子。」
「那,我可學不來她的假笑。」
「咱們家的這個織造是世襲的不是?」
「商量也無用。」夏雲靈機一動,「就算四老爺這裏通得過,京裏也通不過。姨娘,你倒想,姑太太跟小王爺,是幫芹官還是幫棠官?」
「幫不上你的忙,光有膽子有甚麼用?」
「讓季姨娘請了去了。」
「這倒也是實話。」秋月沉吟著。
「她不會故意露出一句話去:季姨娘如何如何?這句話不消一天半天,就會傳到四老爺耳朵裏;那時候一定來問姨娘,有這回事沒有?請問怎麼辦?就算姨娘賴掉了,四老爺多古板的人,為避嫌疑,凡是姨娘所提的幾處地方,一處都不會用。好,那一下竹籃子撈水,一場空!」
「夏雲,」季姨娘有些忍不住要發作的模樣,「我拿你當親人,說的是掏心窩子的話,你不能連聽都懶得聽。」
「姑娘,我就是怕闖禍,才請你來幫我拿主意的。」
「怎麼啦?」季姨娘大惑不解,「我說錯了甚麼?」
「若說季姨娘日子過得不怎麼寬舒,鄒姨娘也是一樣。如果有好處,應該均分才是。」
「你們主子呢?」
「她也答應了?」
這是錦兒坦誠相待;若非情分極深,她不必管此閒事;更不必如此洩震二奶奶的底。體會到此,秋月倒是頗為感動,但覺得就情理上來說,夏雲果然能處處局住季姨娘,少說些不明事理的話,讓震二奶奶少生些閒氣,也未嘗不是好事。震二奶奶何以又非容不得夏雲不可?
秋月不作聲;冬雪怕場面冷下來,便說了句:「季姨娘的意思,倒是挺誠懇的。」
「你不想想,如果季姨娘明白事理,做的事、說的話,沒有甚麼好批駁的,還能讓她一個人獨霸天下嗎?」
「那麼,太太到底怎麼答應她的呢?」
「二奶奶,」阿招那裏還顧得到自己臉上,只是告饒:「我不是——。」
「那還差不多。」秋月想了一下問道:「你甚麼時候搬到季姨娘那裏去?」
「只要你不把這件事丟開,遲早會生是非;而且是非還不小。」夏雲忽然覺得不開導開導,她不會死心塌地;當下問說:「姨娘,我倒請問你,四老爺這個織造是怎麼來的?」
「夏雲提了三件事,季姨娘都答應了。還要我做見證。」冬雪笑道:「看樣子,季姨娘倒是真的服夏雲。」
「怎麼能找她做幫手?那不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這種事我從那裏去親眼目睹?你也說得太離譜了。夏雲,我跟你說吧,我得來的消息是靠得住的;你如不信,我明天找個人來告訴你。」
秋月點點頭,才又問說:「第三件呢?大概是關於於棠官的?」
「加的一個是我,一共三個。你放心,始終只有三個。不過,那兩個除你以外,還有一個是誰?」
「一共有三處——。」
「這也是有的。」馬夫人深深點頭,「我也聽出來一點意思,她想要個像碧文那樣,能幫她的人。夏雲也是咱們家頂兒尖兒的人物;只怕她不願意到季姨娘那裏去。你倒先問問她看。」
「我明白!」秋月深深點頭。
「幹嘛?」秋月懶懶地答一句。
「虧你說!」秋月不覺失笑,「你也要拿得住她的短處才行;再說,是不是拿住了她的短處,就一定能讓她買帳,也還成疑問。」
「拿不定主意。」夏雲率直答說,「我得靜下來,好好兒想一想。」
夏雲語塞,只好這樣說:「姨娘倒說給我聽聽,是那幾處地方?」
「那麼,我就跟你把『公事』交代了吧,打後天起,夏雲就不算萱榮堂的人了。」
「秋月,」將季姨娘所說震二奶奶與曹世隆有曖昧情事的話說完,夏雲問道:「你說會不會有這種事?」
「讓布副都統的太太接了去了。她家大小姐快出閣了,請我們那位在裏面幫忙:今天接了去商量正事。」
「又要地方合適、又要價錢便宜,難得找到合意的。」
「唉!冬雪不說,你怎麼也不勸勸夏雲;她怎麼會起那種糊塗心思?」
「那麼,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秋月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好!就這麼辦。」
「不錯,不錯,今天第一天。」季姨娘看她新換的一件竹布衫,知道她抹過身了,便說:「咱們院子裏去坐,涼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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