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四章

「二爺找我?」魏升出現了。
「震二爺,」杏香一進門就蹲身請了安,「給你道喜!」
曹雪芹倒不覺得甚麼,曹震有些著慌,她知道南屋有杏香的鏡箱,以及其他好些閨閣中才有的衣飾用具,如果曹頫要去看一看,底蘊盡露,是一場極大的麻煩。於是他搶著說:「四叔上我那兒去坐;北屋暖和。」
「行!」
說著,便拉著翠寶,一起去關房門;誰知到得門口,手剛鬆開,翠寶忽地將他往外一推,趁他腳步踉蹌之際,已將房門關上,兔起鶻落得下了銅閂。
「包子的麵皮沒有發好,將就著吃吧!」翠寶一面揭蒸蓋,一面說道:「還有燙飯。」
「對了,得等。」曹震又說,「她自己都願等,你又何必替她多操心?」
「廚房裡有人,垂花門外也有人,把他們驚動了,不是鬧笑話?」
「那還差不多,」杏香想了一下說:「吃了飯,你回屋子裡息一息,回頭到仲四爺那裡,把震二爺勸回來。」
「好吧!」曹震將手鬆了開來,「你去關門。」剛說了這一句,忽又改口,「不!你別打算開溜,我去關。」
翠寶極力掙扎,曹震偏是不放;她又不能喊叫,怕驚動了人,情急無奈,只有另思脫身之計。
「對了!」曹震接口:「你跟四老爺有緣。」接著他又向曹雪芹說,「我跟你說的那句話,你別忘了,趕緊辦。」曹雪芹想不起是那句話,但曹震既未明說,自不便多問,只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杏香卻根本不關心,沒有理會這件事;他關心的只是曹雪芹,不斷地招呼著:「要不要再添半碗飯。咱們兩分一個包子,好不好?」不但翠寶早已冷眼在注視,到後來連曹震都注意到了,但卻不便說甚麼。
聽這語氣,便是許可的表示;曹震鬆了一口氣,害怕杏香不識好歹,提醒她說:「四老爺問你,你就老實說。」
到此地步,曹震大為放心了,唯一顧慮的是,自禁於臥房中的翠寶,只要她不出紕漏,整個情況都能瞞住曹頫;但要不能大意,因而他換了個座位,本來是坐在曹頫下首的,換到對面,整隊緊閉著的臥室房門,萬一翠寶不知就裡,冒昧現身,還來得及應變補救。
「原來這樣,怪不得他認真。」翠寶將春冊收了起來,拉著杏香去開飯。
「我要燙飯。」曹震用手去抓包子,燙了一下,趕緊撒手;包子到落在地上。
「你倒真厲害!」杏香笑道:「其實就把我們驚動了,也不算笑話。」
「你好傻!」杏香接口,「還不是為震二爺!」
誰知不說還好,已說反倒讓曹震忍不住了;站起身來大聲喊道:「魏升,魏升!」
曹雪芹微覺詫異;「來爺爺不是說了嗎?要我自己餵。」
原來關照糧臺上午後派一輛車來;此時尚早,魏升答說:「總得飯後才來。」
曹震猝不及防,趕緊回身過來,大聲喊道:「快開門!」
「是一個帳額。」曹雪芹看了曹震一眼,「是鏢局子仲四託我畫的,因為快動身了,我得把它趕出來,也了掉一筆人情。」
「啊!」曹震起身就走,「你倒提醒我了,有一樣東西,還沒有看呢!」
「說得不錯。」曹震拉著她的手臂,「咱們來個寸步不離。」
「原來是仇十洲的東西。」曹雪芹將那本題名「春風二十四譜」的春冊,略微翻了一下,便即擱下,一面坐下來;一面向翠寶說道:「這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事。你們壓箱底不都有著玩意嗎?」
聽她這一問,曹雪芹才知道自己臉上有笑容,便索性笑道:「笑不好;莫非倒是繃起了臉才好?」
「後來我開了門,他一進來就跟我要書,說是借來的,我不給他。」
「你在忙甚麼?」曹頫把臉沉了下來。
翠寶默然,心裡也有些悔意,因而在飯桌上亦不大開口。曹雪m.hetubook•com•com芹看她深情抑鬱,少不得要動問緣由。
曹震難得掉文,這句「曾經滄海難為水」倒是別有意味;曹雪芹細細體會了一下,知道他是把翠寶看成死去的震二奶奶那一路人物了。於是她又想到錦兒,如果翠寶真的如曹震所估量的那樣,卻不可不防;她能壓倒曹震,當然更能壓倒錦兒。照此看來,儘不必固勸。
「去你的。」
「我震二哥是直腸子,脾氣有時跟小孩一樣;翠寶姊,你多哄一哄他就好了。」曹雪芹這樣相勸。
就在這時候,但見門簾猛掀,帶進一陣風來;在座四個人都吃了一驚,定睛看時,魏升的臉色都變了。「四老爺來了!」他氣急敗壞的說:「在門口下車了。」
「不,不!」曹震著急得說:「是借來的!不能燒,燒掉了,我對人家怎麼交代?」
「好!我明白了!」
「還有事跟仲四談?」
「怎麼辦?未娶妻,先納妾;四老爺一定不准;別自己找釘子碰。」
翠寶不是杏香,還是初次見識「鬼書」,她跟曹震的爭執,不在「鬼書」本身,然而這話也說不出口,只能報以苦笑。
「甚麼畫?」
「你倒是怎麼啦!」她故意裝的發急得,「房門都還開著,杏香要闖了進來怎麼辦?」
「怪不得!」曹頫點點頭,「畫得不錯,題的也好;做人就該這樣子。」
「我來看看!」曹頫負著手打量四周,「這兒也很不壞。」
翠寶已經在收拾了;而剛走到門外的杏香,忽又翻身入內,不等曹震開口,先說道:「我算是丫頭好了」說完,幫著翠寶動手。
那知曹頫居然反問杏香:「你說呢?」
是甚麼書?看得入迷了!翠寶正這樣在想,忽然發現,曹震將他手上的那本書斜過來歪著腦袋看;這就奇怪了,看書還有這個樣子的嗎?倒要去看看,那是本甚麼書?一時好奇心發,翠寶悄悄溜了進去;走到曹震身後一望,頓時滿臉緋紅,忍不住便啐了一口:「那裡來的這些鬼書!」
「這就對了!事情要往好處做,就只有這麼一個辦法。」曹震沉吟了一回,突然說道:「雪芹,你得趕快完了花燭。」
「我去拿!」尚未出門的杏香更是乖覺,一面掀簾,一面在喊:「桐生哥,」——原來這兩天習慣的稱呼,聽起來卻令人確知她的身分是個侍婢。
「我給你的那部書,你看了沒有?」曹頫問曹雪芹。
曹頫有訝異之色,「你念過書沒有?」他問。
「我再告訴你吧,我也是一半為你,覺得不妨湊合著局面;如果她也能為杏香著想,最好安分一點兒,維持一個長局。」
「原來就在這裡的。」曹震轉臉吩咐:「杏香,看有開水沒有,替四老爺沏一杯茶來。」
「一時言語失和,何必看得那麼認真?」
看她嬌嗔的模樣,別有動人之處;本就心猿意馬的曹震,按捺不住,一把摟住了她,涎著臉笑道:「咱們挑個樣兒試一試,好不好?」
「來爺爺要問起來呢?」
「四老爺對杏香不壞;不如把她的實現辦了吧?」
話說到這裡,就算到了盡頭,連杏香都覺得不必再多說了。
廚房搬過地方了,不再是以前因陋就簡的走廊一角,是仲四向房東另外賃了角門外的兩間平房。一間堆置雜物,一間改作廚房,翠寶原來所雇的一個京東老媽子和一個燒火洗衣服、幹粗活的丫頭,都在忙著。翠寶指揮將飯開了出去,廚房裡只剩下他們姑嫂二人,杏香看看是個機會,便又問起翠寶跟曹震到底起了甚麼衝突。
「那,那我該怎麼辦?」
曹震點點頭,看翠寶、杏香都料理早飯去了,便低聲問說:「杏香跟你提了她的事沒有?」
「你笑甚麼?」
「這倒也是。」杏香又問:「後來呢?」
京裡的人已經來了,正事也m.hetubook.com•com都辦好了,曹雪芹找一個仲四不在,而且別無他人的機會,閒閒問道:「咱們該回家了吧?」
曹震沒有工夫答話,急急迎了出去;曹雪芹便跟在後面,走到垂花門前,遇見曹頫,便雙雙就地請了個安。
「我也知道。」翠寶答說:「我是不想哄他,既然他願意受哄,那還不好辦。別的不會,哄孩子也不會嗎?」
「你先走好了,我還得待會兒。」
「你別急!我找個機會會跟四老爺提!」曹震又說:「你不能連著一點兒耐心都沒有。」語氣中微有責備之意,翠寶不敢再提自己的事,但卻不妨談談杏香。
「我要他改了他那個脾氣再給他。」
其實是好讓翠寶跟曹震私下說話;他看他們走遠了,才嘆口氣說:「這麼躲也不是一回事!」
「喔!」曹頫起身說道,「我跟劉侍郎有約,吃了午飯就回去;京裡的人來了,就帶到我那裡好了。」來的突兀,去的飄忽,一場虛驚,帶來了不同的感想,最得意的是曹雪芹,倒不是為他自己,而是因為杏香出色。
第二天南北屋的兩對,都起得很早;翠寶親自來通知,漱洗完了,到北屋一起吃早飯。他大概天剛亮就起身了,頭光臉滑,滿面春風。曹雪芹少不得還道個賀,說幾句取笑的話,然後與杏香一起到了北屋。
「你不知道。」翠寶不願意說。
何謹當然不便開口,只搖一搖手;曹雪芹看他臉色平靜,似乎曹頫尚不知他們兄弟有藏嬌之事,心裡一塊石頭落地了。等到進入堂屋,餐桌已收拾乾淨,只有杏香一個人垂手站在門邊,並未見翠寶的蹤影。
「只預備你們倆的就行了。」宵夜總是在一起享用,所以曹雪芹特為如此關照。
說杏香懂好歹,便是說翠寶不知好歹;等曹震走遠了,杏香便用埋怨的口吻說:「你倒是怎麼啦?平白無故的,把震二爺氣成那個樣子?」
「喔,」杏香明白了,好奇地問:「那麼,你是怎麼脫身的?」
「同喜、同喜!」曹震轉臉問曹雪芹說:「吃了早飯,咱們一塊兒到仲四那兒去;我叫人把那匹馬拉了來,你看看該怎麼辦?」
「我回頭跟你說。」
「你別管!」曹震餘憤猶在,「相處還沒有幾天,她已經想踩到我頭上來了;往後日子長了,還得了?」
「當然還有震二爺不對的地方——」
這就說得很明白了,曹震已經打算著隨時可與翠寶分手。這不就是同床異夢?曹雪芹心裡惻惻然,意緒闌珊,卻無法分辨是為誰悲哀。
「到底為甚麼呢?」曹雪芹也很關切,「總不能為這本『鬼書』生那麼大的氣罷?」
也不過說的三五句閒話的功夫,門外腳步聲起,首先進門的是桐生,將門簾高高掀起,接著是魏升,倒退入內,雙手捧著白綾的一端,另一端是杏香捧著;進屋來,旋轉身子,一東一西,扯直了帳額。桐生放下門簾,雙手將一座燭台,高高擎起,口中還說一聲:「請四老爺來看畫。」
「雪芹,」曹頫問道,「你住那兒?」
「瞎說!」曹雪芹正色否認,「我打算替翠寶姊勸勸架,怎麼是不懷好意?」
「你看看,」心直口快的杏香,為翠寶抱屈,「人家受了委屈還是處處護著震二爺。你們爺兒們那裡知道女人家的苦楚,反正一高興了,不管人家的死活;一不高興了,塵土不沾,拍腿就走,全不想想人家的苦衷。提起來真叫人噁心。」
要設譬又覺得不合適,而曹雪芹之外,杏香更感興趣,立即追問:「譬如怎麼樣?」
「杏香,」翠寶打斷他的話,「你別那麼說!」
「別鬧!」翠寶在門內警告,「等我把你那本混賬書燒掉了,再來開門。」
就這一句話,解散了杏香的緊張,拉著翠寶的袖子說道:「你聽聽!他們兄弟一路的和*圖*書貨!他就知道『這本書』是畫的。」
「那,那就想個甚麼消遣的法子?」
「車來了沒有?」曹震問說。
「還沒有來得及看。」
翠寶頗有「話不投機半句多」之感,便不再開口,曹震倒有些歉然,看窗外陽光明亮,動了遊興;「咱們出去逛逛!」他問,「怎麼樣?」
把話說開了,杏香也不覺得扭捏了,「那!」她半開玩笑的問翠寶,「剛才震二爺就是『有意解開紐子,讓你看他雪白的一片胸脯』,你大概嫌他不白,胸脯上長了一片黑毛;所以他生氣了?」聽這一說,翠寶也笑了;但也有些惱她的口齒太利,便故意問道:「你怎麼知道他胸脯上長了一片黑毛?」
這就是教訓,雖不必提名字,也知道是衝著誰說的,所以曹雪芹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是!」
這時最得意的,還不是曹雪芹,而是杏香,「四老爺!」她的聲音既高且快,倒像是曹家的「家生女兒」,等曹頫轉臉望著她時,她索性大喇喇問:「你看芹二爺畫得怎麼樣啊?」
「你一餵了馬,那兒還有用功的功夫。」曹震答說:「這件事,四叔不以為然,跟我提了兩次了,甚麼聲色犬馬、玩物喪志,一大堆老古板的話。」
「甚麼緣故?」
曹震無奈,頹然坐在椅子上說道:「你可好好收者,那是仇十洲的真跡;給二百兩銀子沒地方買。」
「我——,」曹雪芹一急,隨便扯了一句話,「我有張畫,得把它趕完。」
這件事看在曹雪芹眼裡,不免又喜又懼。喜的是翠寶深明事理,懂得以柔克剛的道理,能規曹震之失,足為內助;而所懼者亦在此,怕她駕馭得住曹震,就會把錦兒壓了下去。
「沒有。」
一直看他們姑嫂在門口的曹雪芹,這時注意到一件「正經事」,指著那本春冊對翠寶說:「這本冊子很不壞,像是仇十洲的真跡;你收好了。」
「嚇我一跳!」曹震急急回過身來,「你甚麼時候進來的?怎麼我不知道?」
「你別大聲嚷嚷,我就不燒。」
「大白天,他拉拉扯扯的拖住我不放;你想,要是有人撞見了,我還有臉見人。」
見此光景,曹雪芹自是了然於胸;為了沖淡他們姑嫂那種深怕染上瘟疫似的氣氛,他從從容容笑道:「我來看看,是誰畫的『鬼書』?」
這時曹雪芹與杏香,已發覺有了甚麼不對進的地方,匆匆趕來;一看曹震得臉色都不敢造次開口了。終於還是杏香想出來一句話,「雞燉得好香。」他說,「兩位二爺先喝酒吧。」說著,還故意鼻翅搧了兩下;燉著的那隻肥雞,確實香得逗人食慾。
翠寶從地上撿起包子,放在一邊;從杏香手裡接過燙飯來,第一碗給曹雪芹,第二碗才給曹震,等杏香也坐了下來,她才拿起從地上撿起來的那個包子,剛取到手,曹震開口阻止了。
好不懂事的死丫頭!曹震在心裡罵,怎麼能這樣子說話呢?「老古板」的「四老爺」就覺得曹雪芹畫得不錯,要稱讚兩句,讓她這樣公然一問,也得板著臉說些言不由衷的話了。
曹雪芹對他最後的那兩句話,有些聽不入耳,所以仍舊保持沉默,曹震也發覺到了,正要解釋,翠寶與杏香側著身子,頂開門簾,踏了進來,一個捧著蒸籠,一個端著砂鍋。
「是!」杏香答應著,趁曹頫轉身去看牆上所懸的字畫時,向曹震使了個眼色,又朝臥房努一努嘴,暗示翠寶藏身在內。
「那還得替震二爺預備一點兒宵夜的東西。」杏香提醒翠寶。
曹頫閒閒得站起身來,臨近一看,本是無可無不可的那種隨意瀏覽的神態;及至視線一臨畫幅,神情頓改,首先是把負著的手解了開來;接著很快向曹雪芹和曹震看了一眼;然後伏下身仔細看。
「你不懂!第一回遷就,第二回就是理所當然m•hetubook•com•com了。『曾經滄海難為水』,我不吃她那一套。」
「喔,」曹雪芹接口,「我明白了,這個『譬如』我不能聽,好吧,我先躲一躲。」說著,便站起身來要走。
大家都談得起勁,只有翠寶默默不語;曹震發覺了,便即問說:「怎麼啦?為甚麼不高興?」
不過,一回去卻需打起精神來敷衍翠寶和杏香,當然,他得編一個曹震不能回來吃晚飯的理由,說是明天要動身了,有許多事要跟仲四接頭,而且留下一個伏筆,到是「也許會回來得很晚。」
「不!」
杏香接不下去了,只不住地向翠寶使眼色;但翠寶已摸到了曹震的脾氣,這時候要跟他搭話,不管說甚麼都會碰釘子,一破了臉,反倒不容易收場了,所以對杏香的眼色,故意視而不見。
「我的意思,馬是你的,交給仲四,讓他找人代餵,每個月破費幾兩銀子就是了。」
「也只好如此了。」
「我可不管你甚麼仇十洲、仇九州的;反正我不喜歡這麼胡鬧。」
「我在南屋。」
「這個譬喻好!」曹雪芹深深點頭。
這一激很見效,「好啊!我跟你說;你要不怕害臊,我還拿樣東西你看!」說著,手往衣襟中一抄,接著,「啪」的一聲,有本書扔在桌上。
曹雪芹不知他何以有此一句話,無以作答,只有愣在那裡等下文。「如果你已經娶了親,今天就不必讓杏香等了!」曹震說道:「世家大族子弟,娶親以前,房裡有兩三個人的,也不是少見的事;不過說起來,總是沒出息,也彆扭的很。我勸你今年好歹把喜事辦了,對太太有了交代;以後你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多瀟灑自由!」
說完,進了臥房,翠寶不便馬上跟進去,同時也要去看看燉著的一隻雞,火候如何?及至料理好了,走回來時從臥房窗下經過,無意間向裡一望,只見曹震捧著一本書,聚精會神的看得津津有味,臉上還帶著笑容。
「京裡的人,」曹頫轉臉問曹震,「甚麼時候到?」
杏香一愣,看了曹雪芹一眼,轉身就走;而這一眼不知怎麼,激出了曹雪芹的勇氣,「不必躲!」他說,「四叔問起來,我就老實說。」
「你怎麼會知道?看混賬書看的靈魂都出竅了。」
「自然是好嘛!」杏香答說:「梅花是高士,竹是君子,畫著兩種花卉,就見的人品很高。」
「四叔坐著。」曹震趕緊說道:「讓雪芹去拿了來。」
「念過幾年。」
「震二哥是到鏢局子去?」曹雪芹說,「我陪你一塊兒去。」
翠寶心想,要讓曹雪芹拿自己當個「姊姊」看待,就不能給他一個不夠灑脫的感覺,於是很快的答說:「你不用迴避,我這個譬喻也沒有甚麼不能說的,譬如你們爺兒們走親戚吧,至親家穿房入戶,難免有撞著表姐舅嫂,解了紐子奶孩子的時候;那還不是趕緊躲開,馬上就忘了這回事。可是,趁沒有人的時候,有意解開紐子,讓你看她雪白的一片胸脯,芹二爺,你心裡怎麼想?」
「是!比四叔那兒稍寬敞一點兒。」
「你今天的這個面子不小,四老爺很少誇獎人的,連帶我也沾了光。」
「沒有車也不要緊,咱們走了去。」說完,曹震抬腿就走。
曹震想允許,看到杏香便改了口,「你在家陪杏香吧!」他說,「她是懂好歹的。」
翠寶這才發現,曹震是片刻都閒不住的性情;不由得問:「莫非你就不能像芹二爺那樣,一個人靜靜兒地看看書?」
等翠寶開了房門,看她雙手空空;曹震便伸手問道:「我的東西呢?」
「那個還能吃嗎?」
「我要出去!」曹震覺得自己的聲音太硬,換了副柔和的聲音對杏香說:「你們在家吃吧!我得去等京裡來的人。」
「壓箱底是壓箱底,那是拿來對付火神菩薩的,誰也沒有想到這上頭去;這和圖書跟特為拿來給人看,是兩回事。譬如——」
「沒有就不必打攪人家了。」曹雪芹勸道:「你又何必跟翠寶姊賭氣?她心裡也很不好過!」
曹頫接受了這個解釋,臉色轉為和緩了,「畫在那兒?我看看。」說著,便又站起身來的模樣。
「我收起來了。」翠寶說道:「要看你真的改了只由著你自己的性子、不顧人死活的臭脾氣,我才能把那本混賬書還你。」
魏升還來不及答應,杏香一看情勢不妙,趕緊說道:「震二爺,要甚麼?我去。」
「你也知道是『鬼書』?」
「沒有明說,意思是願意等。」
杏香拿起來一看,頓時滿臉通紅,倒像那本書會蜇人似的,急忙往下一扔,縮起了手,口中罵道「鬼書」!
「還有,我開了房門,不准你囉嗦。」
「好!不過我得先弄明白,到底是為了甚麼事,我才好措辭。」
這一下,第一個著急的是曹雪芹,不過曹震倒還沉得住氣,略一沉吟,向杏香說:「你躲一躲!」
「回頭跟你說。」
「出太陽化雪,滿街的泥,算了吧!」
「為甚麼?」
「不是這話,我看你笑得陰陽怪氣,像不懷好意。」
「不會問的,你也難得遇見他。」
杏香到底面嫩,當時便紅了臉,「我是看震二爺臉上那一大片鬍茬子,心裡猜想的。」她正色辯白,「我那裡知道他胸脯上長了黑毛沒有?」
翠寶只點點頭,曹雪芹便把話題扯了開去;杏香卻很關心這件事,幾次要把話題拉回來,曹雪芹不便過分阻攔,於是又談到曹震了。
「行!」曹震馴順地答應著,聲音不但低,而且柔和。
「你們都說四老爺古板、嚴厲,我看挺和氣的嘛!」杏香答覆曹雪芹說:「也許是我跟他有緣。」
「杏香,」曹震說道:「這是我們家四老爺!」
「總得未牌以後。」
「你別胡鬧!」曹震不等他說完,便大聲喝斷,接著,便對翠寶說:「趕快把桌子收一收。」
翠保抬眼望了望,欲語又止;曹雪芹乖覺,向杏香說道:「咱們走吧!我有話跟你說。」
又是一大頓牢騷,曹雪芹已有些煩;但不去理她的話,只聽她唇槍舌劍,詞鋒犀利,倒覺得慧黠可愛。
「等我把髒了的地方撕掉了,你在看一看能不能吃,真得不能吃,我自然不吃。」她乾淨俐落的撕去了包子皮,擱在面前碟子裡;曹震看了一下不作聲,只低著頭「唏哩呼嚕」的吃燙飯。
「你放心,不至於成僵局。我不過讓她心裡有個數兒,合則留,不合則去;她別想拿住我。」
但事情會如何演變,卻不能不弄清楚,「那麼,」他問:「震二哥,你打算怎麼辦呢?就這麼僵下去?」
「我騙他去關房門,他又不放心我,怕我從後方溜走,拉住我一起去關房門;我趁他不防,一推把他推了出去。關上房門,他在外面直嚷嚷,我怕把你們驚動了,唬他要燒他的書,他的聲音才低了下去。」
「怎麼說平白無故?自然有緣故的。」
「那,杏香就得等嘍?」
「喔!」杏香蹲身請了個安,口中叫一聲:「四老爺。」
看杏香的神色,翠寶深怕反擊的過分了,很機警的說道:「他胸脯上光溜溜的,那有黑毛。」接著,快刀斬亂麻地說:「好了,咱們吃飯吧!」
「你真是多心!」翠寶的心思也很快,「我不會打後房溜走。」
「吃了飯再去,也不至於耽誤。」
說是說了,但曹雪芹在曹震面前,卻需裝的根本不知道這麼一個笑話,免得彼此都不好意思。
曹頫點點頭,徐步前行,曹震在前面走在邊上帶路,曹雪芹便故意落後,跟何謹走在一起,目視相詢。
「這是那家的姑娘?」
「不是我不知道。」杏香故意激她,「是你不知道該怎麼說?」
「這,」杏香不以為然,「這你可是做得過分了;難怪他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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